楊勝博
夏日午后的風,看似平靜無瀾,實則波濤洶涌。一陣陣如焰火般燥熱的浪,圍繞在我的周遭。炙火烤熟黃土地,卻溫熱不了我蒼涼的心湖。回山村的路上,我看到有的田地雜草叢生,沒有一絲耕種的痕跡。土地,是祖輩和父輩的根,一代代人曾在這片飽含慈愛的黃土地上耕種,在艱辛中高歌。如今人們穿上锃亮的皮鞋,大踏步地走在城市縱橫交錯的柏油馬路上。土地,這個親切的朋友已然陌生,似乎成為歷史塵煙中的一塊碎木屑,被人們遺忘在故土的風中。
堅守在鄉(xiāng)土的人,真的不多了。曾經(jīng)生活在山村的青壯年成為了城市的居民,孩子們也被送進城市的學(xué)校,去尋找他們的未來。而老人,一部分愿意搬進城市,與兒孫共享天倫之樂。另一部分,無論如何勸說也不挪窩,只愿生活在生養(yǎng)自己的鄉(xiāng)土。我的奶奶,一位慈祥、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便離不開山村。我曾經(jīng)幾度接她到城里,她終因沉悶于樓房窄小的四角天空,而偷偷坐班車回到村里。
奶奶已經(jīng)不種菜了,那她還堅守什么呢?這是我以前幼稚的疑問。是啊!她不耕作了,可她還有舊宅、花園、傍坡而建的雞圈,以及她的小貓“妞妞”。站在舊宅門前,風拂過古木送來無上清涼,風中雜糅著各種山花的芳香。偶爾,所剩無幾的鄰居會串個門,進入舊宅與奶奶嘮嘮家常,聊聊山村和鄉(xiāng)民們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也許就是這般自在、淳樸而真實的村莊,值得奶奶永遠愛戀。
汽車經(jīng)過,驚起林中一眾飛鳥,幾根羽毛滑過空中,回聲傳進我的耳朵。汽車喇叭的聒噪,在城市中習(xí)以為常,在鳥鳴山更幽的鄉(xiāng)野,卻是對自然靜謐氛圍的破壞。奶奶養(yǎng)的小狗豆豆并沒有歡吠,我感到納悶。往年回鄉(xiāng),它總是搖頭擺尾,在路邊等候我,今時卻不見蹤影。車停在舊宅門前,我打開門,看到豆豆懶洋洋地趴在廚房邊,它也看到了我們,終于慢悠悠起身,晃了幾下蓬松的尾巴。奶奶說,豆豆沒有迎接主人,也怨不得它。我握著狗爪子,才發(fā)覺它變瘦了,眼角似有淚。
豆豆是一條忠犬,春去春又回,在無情的歲月中,它的臉上居然也寫上了蒼老。十余載光陰從日月星辰的交替中溜走,靜得沒有聲響。豆豆出生時,我還是個對世界一無所知的小學(xué)生,奶奶還能健步如飛。如今,豆豆老了,不能再看門護院了,但奶奶仍然樂意喂它吃肉。老一輩的人心慈,不會遺棄老去無用的狗。
我撫摸老宅冰涼的磚與斑駁的木,看苔蘚爬滿門前的石階,小草從裂開的石縫中探出頭。我不禁悠悠一嘆,思緒如潮,翻滾到我小的時候。那時候,爺爺在世,每年春節(jié),叔叔們從新疆趕回,一大家人擠在昏黃的燈光下,圍爐煮酒話流年。那時,山村也會在家家戶戶此起彼伏的鞭炮與歡笑聲中不眠。我們的口袋日益豐滿,但找尋不回在土地上的充實與歡愉了。
沿著鄉(xiāng)間的路往山頂走,山路也是水泥馬路。我清晰地記得,多年前村支書挨家挨戶地敲門,征糧、征錢,請人修通這條綿延的水泥路。一袋袋的土豆、紅薯和大米被裝上貨車運走,一寸寸通往都市文明的路修成。村里許多才俊,從這條路走出鄉(xiāng)野。村里靜悄悄的,沒有兒童的嬉鬧歡呼,我想起了賀知章的《回鄉(xiāng)偶書》:“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無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我鄉(xiāng)音無改,頭發(fā)黑密,卻遇不到兒童來笑問。
長時間生活在城市,目睹地鐵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商場里琳瑯滿目的商品,我的心中卻總是空蕩蕩的。我坐在老宅堂前,一種古意油然而生,木香、花香、草香皆有,從千年前便吹不止的山風中撲面而來,身后的老宅也時不時散發(fā)舊時光的陳年香韻。妞妞和豆豆蹭我的腿,“喵喵”“汪汪”,聲音也如此悅耳,毛茸茸的觸感是那么的真實動人。貓和狗的親近,只是緣于對人的友好和喜歡,別無所求。
我躺在小時睡過的舊床上,窗外的松竹與我對視,想起李白的詩:“青春臥空林,白日猶不起。松風清襟袖,石潭洗心耳?!焙鋈挥幸豢蹋曳路鸪闪斯湃耍壑形ㄓ星嗍[的綠,耳中唯有干凈的風,腦海流淌清澈的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