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琴
尋覓·所見
要想讀懂邊塞詩,領悟它的真正魅力,最好身臨其境地去一次戈壁。我去過哈密,見過戈壁的輪廓。干燥的風吹來,哈密的馬路很平坦,很開闊。放眼看去,一幢一幢的新式高樓讓我困惑,認為自己還身處中原,所謂旅行只是一個混沌的幻覺,戈壁依舊是幻覺里的景象。
路邊綻放的小野花,格外紅艷。杏子已熟透,鮮黃鮮黃的。路的盡頭長滿茂盛的苜蓿,一些當?shù)厝苏烧俎!\俎J俏柜R的飼料,哈密的巴里坤牧場是著名的產(chǎn)馬之地,苜蓿是此地最常見的植物。我的思緒天馬行空般紛飛,這腳下的路,似乎千年之前的某一匹馬也曾踏步而過,它發(fā)出的陣陣嘶鳴,響徹時空。
走在旅行的人群里,我更愿意獨自穿行。我來戈壁,只是想找到自己能夠理解并且覺得滿意的答案,書本知識是遠遠不夠的。同行的一名老者說,戈壁主要分布在新疆、青海、甘肅、內(nèi)蒙古和西藏等地。戈壁在維吾爾語里是沙漠的意思,地域非常廣闊,路線不同,地貌和外觀也是千奇百怪,加之它們歷史悠久,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貿(mào)易路線的一部分,僅河西走廊就見證過數(shù)個王朝的興衰,底蘊和豪氣完全不輸中原,不管你承認不承認。
茫茫戈壁,除發(fā)生過戰(zhàn)爭,還有各種各樣的災害以及大規(guī)模的遷徙。戈壁覆蓋著的積雪,遺散著的珍貴的玉石,以及斑駁的風棱石,講述著一個又一個滄桑久遠的故事。穿行于此,我只想得到一個有關(guān)戈壁的固定符號,一個打上屬于個體記憶的烙印。
此刻,我已到達雅丹景觀風貌區(qū)。
這些在網(wǎng)絡上經(jīng)常瀏覽的圖片,回音壁、通天洞、風之城堡……此時親眼看到,我反而平靜了,壯觀而雄奇的景觀,皆是自然的力量所及。
這里曾是絲綢之路的某一段,現(xiàn)在變成一個經(jīng)常有摩托車比賽的跑道。遠古時期的汪洋大海,早就看不見一滴水遺留的痕跡。
站在一個相對高一些的陡坡,可以俯瞰遠方,我戴上墨鏡,擺出各種拉風的姿勢拍照留念。
戈壁·詩歌·詩人
忽然,有人吟誦起一首邊塞詩,很大聲地吟誦。
“君不見走馬川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聽得我渾身一顫,緊縮的汗毛頓時微張開來。
開啟想象的翅膀,邊塞詩的確能滿足一個素人對戈壁的所有幻想,這是一個不錯的切入口。書本里的邊塞詩是平面的,王昌齡、王之渙、高適的詩文,不能只存在于想象的時空。
如果想做一個身心合一的行者,自然要踏上詩人們跋涉過的路途。
戈壁是非來不可的。
風拂過我的臉龐,傳來《從軍行》《涼州詞》《燕歌行》的音符,聲音慷慨而又雄渾。
戈壁生長風滾草。貿(mào)然去觸摸它,好似褻瀆了戈壁的尊嚴一般,內(nèi)心變得畏懼。畏懼什么呢?畏懼生命和自然,畏懼那些死去的人。站在戈壁一隅,我腦海中流瀉出這樣的詩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zhàn)幾人回”。
戈壁如詩,粗獷而壯闊的詩。
邊塞詩也只屬于戈壁,屬于大漠,甚至屬于戈壁上的野草和駱駝刺,以及空中多變的云。
再讀豪邁的邊塞詩,我則品味出另一種況味。人到中年,許多已根深蒂固的想法和觀念,轉(zhuǎn)瞬之間卻又被推翻。這些邊塞詩很有藝術(shù)感染力,有審美和美學價值,但是以一個現(xiàn)代人的視角看,戰(zhàn)爭是勝利者的游戲,是屬于帝王的榮耀。我寧愿戈壁只承載平靜和平凡。衛(wèi)青、薛仁貴、王勝、哥舒翰、郭子儀,這些名字固然使人敬畏,但我更愿意看到一張張平民放松的笑臉。
我寧愿看到詩人創(chuàng)作邊塞詩的背景來自于各自頭腦里的瑰麗想象。這樣,我才會調(diào)整心情,以看童話的態(tài)度慢慢欣賞。
有人提起霍去病。我怎么可以忽略掉這個人,漢朝的霍去?。【迫蛩妹?,多么動人的名字!遙想霍去病在蒼穹之下豪放痛飲,那樣一個人能照亮史書的一角。沙漠戈壁,怎么那樣具有魔力!
但,即便如此,我還是不甘心,不應該這樣的。
我想到了一個人,高適,這個在家族排行第三十五的人。他第一次行經(jīng)戈壁時,想著始終不能依靠科舉去改變命運,還是要憑借祖輩傳承在基因里的熱血去邊塞創(chuàng)建事業(yè),離開繁華的長安,還有寧靜的梁園,心情又是凄苦又是豪邁。行走在西域戈壁,他這條路選對了。
我又想到了一個人,李白。他不是邊塞詩人,但自詡俠客,寫下無數(shù)游歷詩,自然行走過戈壁。李白的老朋友高適在邊塞,李白很惦念他,會時常翻出地圖,撫圖思念。
李白和高適,僅此二人就構(gòu)成了戈壁與中原的聯(lián)系。那么其他的人呢?那些去西亞經(jīng)商的商旅羈客呢?貨物的頻繁運送,需要更多地和中原溝通交流。戈壁,是熱鬧的也是接地氣的。
面對神秘的遮著面紗的姑娘、茁壯的烏孫少年、南遷的古羌人,假如我混跡于他們能說些什么?或許什么都不說,我們都只是歷史的微塵,隨時會被裹挾。但我內(nèi)心很清醒,阿房宮建造再華麗,終成一堆黃土。雄渾的嘉峪關(guān)千年之后也只是一處景點,永恒不變的事物是沒有的。
于是,我又細細捋了捋腦海中殘存的其他一些邊塞詩,忽然感到了一種慰藉。
從春秋到兩漢,從兩漢到大唐,其實它身上所有的鋒芒棱角從未停止過傾訴,傾訴骨肉離別之痛和戰(zhàn)爭之殘酷?!安恢翁幋堤J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跋涉戈壁的詩人是善良的,憑著一顆本心將這些苦痛記錄筆間,灑下同情的淚水。關(guān)注底層和民生,這使得他們的詩作具有了歌頌之外的不凡意義,也是真正的光芒所在。
也許,苦行的詩人并沒有想這么久遠,他們寫下膾炙人口的詩句,只為記錄一段歷史。他們也是旅行家,詩里藏著地理方略、風俗筆記,后人想要了解戈壁,這便是最佳資料。詩人從中原帶來美麗的絲綢和先進的農(nóng)具,回中原時帶去蔬菜和植物的種子,不經(jīng)意間又做了交流大使。邊塞和中原自古就有往來。疲憊的邊塞詩人一定享用過醇香的奶酪烤餅,留下過動人故事。
戈壁是見證者。
戈壁是有靈魂的。
是啊,他們來到戈壁,除了騎馬,便是徒步。遇到艱難險要的地方,只能手拄木棍小心前行,稍有不慎真的會丟掉性命??蛇€是要來,為了理想和執(zhí)念,為了一份使命,只有詩人的到來,才能喚醒沉睡的戈壁?;蛘哒f詩人的靈魂本就和戈壁的靈魂相通,他們是真正的知己。
戈壁等待詩人,召喚詩人。詩人把戈壁寫進詩篇,刻在石上。詩歌不需要千年流傳,但戈壁需要理解,需要一份善意的對待。
萬物都有靈性,沒人懷疑戈壁的靈性,一個產(chǎn)玉的地方,它的靈性是純之又純的。
戈壁會回饋詩人。當詩人離開的時候,便會帶著撿拾得來的精美玉石,送給親朋和戀人。就算人生已至暮年,體力和精力都不允許再去戈壁,但寂靜的夜里,撫摸一塊珍藏的羊脂白玉,也會心有慰藉,仿佛靈魂又飛回到那黃沙大漠。
我們心儀一位詩人,往往會閱讀他的詩文,拜訪他的故居。但如果一位詩人曾駐扎過戈壁,做過一些實事,那我更會以為不同,以至于想要穿越時空與之神會。如果遇到戍邊的范仲淹,我會對他說什么?不知道。但他留下過“濁酒一杯家萬里,燕然未勒歸無計”這樣的邊塞鄉(xiāng)愁詞。遇到左宗棠,又想對他說什么?我知道哈密有左公柳,柳樹在哈密市外一個濕地公園里,保存得很好。
不能忘記另外一個人,林則徐。人生暮年,他從京城來到伊犁,這是一種流放,有些悲哀意味。林則徐來新疆比左宗棠稍早,左宗棠是為收復伊犁。林則徐在伊犁興修水利,開墾土地,安置遷徙來的回族與漢族百姓,但沒有種下一棵柳樹?!捌埨麌疑酪?,豈因禍福避趨之”,這也是邊塞詩。
邊塞詩一直都在延續(xù),從戰(zhàn)場漸漸移轉(zhuǎn)到另外的地方。
那個地方?jīng)]有肅殺之氣,離民眾更近。
鳥獸·女人·孩子
一只鳥從我身旁飛過,它以戈壁灘上的草籽為食,生命就是這么堅韌。它飛得很快,旁若無人地停歇。它的身旁躺著另一只鳥的尸體,尸體已經(jīng)腐朽。我還看到一只蒼蠅。戈壁有蒼蠅,它以什么為生?或許是寄居在駱駝的皮毛上,吃一些肉眼看不見的微生物。
邊塞詩里有寫到鳥獸嗎?有的?!奥淙罩仃P(guān)閉,秋風萬馬來”“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等等。邊塞詩人不會忽略這些可愛的精靈,馬、羊、鳥,都是值得抒寫的東西。眾生平等。還有什么?月亮、夜空、繁星、花草?!按竽橙缪?,燕山月似鉤”“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
我聞到了烤馕餅的香味,這真是一種能填飽肚子的食物。面餅的原料小麥產(chǎn)自新疆本地,寒冷的氣候適宜小麥灌漿生長,品質(zhì)優(yōu)良。賣餅的大叔看上去很憨厚,這讓我想起任何一個開餐館的老板,他們都具有同樣的表情。虔誠而認真地制作售賣的食物,如何讓食物的味道更好,是他們一天中最緊要的事。
生活就是要有煙火氣。煙火氣,江南有,戈壁也有。
吃完馕餅,喝完茶,我的心情更加平靜。
生活如詩。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在某個領域找到了戈壁和中原的相通之處,其實,誰能說我所在的小城不是立體的田園詩呢?這樣去想,就覺得詩化的戈壁多了幾分人文氣息,多了幾分溫柔的暖意。戈壁是立體的邊塞詩,是具象的也是抽象的。立體看戈壁,需要了解歷史文化,需要非凡的旅行,需要一顆更加非凡慈悲的心。
遠處,我看見幾輛汽車緩緩駛過,不知是旅行者還是采風的詩人。這里的漢族人和維吾爾族人聚居一起,或在集市里買賣,或在農(nóng)田耕作,平和而平凡。和古代金戈鐵馬的戈壁相比,我更喜歡現(xiàn)代寧靜祥和的戈壁,氣質(zhì)柔和的戈壁。
當然,戈壁氣候多變,充滿野性神秘,潛藏許多不可控制的危險,始終讓人對它心生畏懼。也許人類本就有敬畏自然的基因。我看到一個牧民騎著馬去放羊。戈壁灘的羊毛長體肥。這個身材魁梧的漢子騎著馬,手揮羊鞭,神情很驕傲。
前方有幾匹駱駝,駱駝的主人等待游人過去拍照。有一對自駕游的夫婦,六十多歲,他們尋不到要加油的地方,非常焦急,駱駝的主人給他們指點方向。
休憩的時候,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朝我推銷玉石,她戴著頭巾,臉上露出靦腆純真的笑容。玉石包裝盒上印著一句邊塞詩,這讓我感到新鮮和驚奇。少女的腳下趴著一只狗,狗看著游人,張著嘴巴。
途中,我還遇到一個賣杏干的中年女人,她的臉頰紅紅的。導游說,這個女人在這里賣杏干很久了。種杏樹、賣杏干、照顧家庭,是她生活的全部。
一個游人用手機播放著一段視頻。畫面中,幾個維吾爾族孩子放學回來,三三兩兩地走著,聊著天,淳樸而又自信,他們的書包并不沉重。這個讓我想起剛才那個騎馬放羊的漢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期望,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命運絕對不是輪回。
天氣悶熱干燥,哈密缺水。所有的樹木都需要人工澆灌,栽種一棵普通的樹苗都要用水管澆灌。而堅韌的風滾草依舊執(zhí)著地在尋找水源,試圖重新生根發(fā)芽,開滿花朵。
冬去春來,萬物生長。
不管是牧羊的漢子,還是賣杏干的女人,以及推銷玉石的少女,每一個戈壁人的內(nèi)心都有自己立體的邊塞詩。
他們內(nèi)心的邊塞詩,各種各樣。往大了說姑且稱之為理想,或者是抱負,往小了說是如何把平庸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彩。生而為人,總會思考,總會辨別。
現(xiàn)在,我感受到戈壁刺眼的陽光。一個慈祥的維吾爾族老人向我走來,他臉上的皺紋好似在說,忘記我的年紀,我屬于戈壁,立體的戈壁,幾千年都是我,但我的臉頰上,可以刻寫生生不息的詩歌。
當然,還有其他戈壁,位于羅布泊和玉門關(guān)之間的莫賀延磧戈壁,它是西域的起點,也是玄奘西行的途經(jīng)地。我發(fā)現(xiàn)自己獲得了力量,信仰的力量。
泰戈爾說:離你越近的地方,路途越遠;最簡單的音調(diào),需要最艱苦的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