邴琴,山東省作協(xié)會員、山東省散文學會會員。在各級期刊發(fā)表過散文、詩歌、小說、報告文學等。出版文學傳記《愛你,用一生作答——梁思成與林徽因》。
1988年,我在那里。
小學三年級的我,十歲的小女孩,矮矮瘦瘦,跟小鎮(zhèn)上的大人們一道日升而起,日落而息。大人們忙生計,我們這些孩子自由撒野。
那里,是許多歡歡喜喜的所在。大槐樹下跳皮筋;門前的水泥臺子上玩摔泥娃娃;隔壁鄰居家的曬場上彈玻璃球。
左鄰右舍年紀相仿的孩子每天在一起,怎么玩都玩不夠。這一堆男孩彈玻璃球,那一堆女孩玩跳皮筋,還有一堆是男孩女孩湊在一起跳大繩。
不知道從哪天起,附近出現(xiàn)了一個陌生女孩。開始時,她遠遠地看著我們玩,后來,慢慢地離我們越來越近。
這個女孩不會走路,纖細的兩條腿盤成一團,全憑兩只手撐著地面往前挪動。她總是矮矮地待在那里,仰著頭看我們。她梳著齊耳的短發(fā),方形臉,眼睛大而亮,皮膚有些黑黑的。
孩子們看她湊近總是馬上走開。她是落寞的,每逢這時,她的頭就會低下來。
一次,我鼓足勇氣邀請她一起玩。孩子們一哄而散,只剩下我們倆。
她怯怯地說,自己只會玩“拾八骨”。于是,我們兩個人便開始興高采烈地搜集趁手又好看的小圓石子。
石子的大小最好略大于拇指的指肚,越圓越好,白色和金黃色的石英石是首選,因為像寶石一樣好看。
“拾八骨”有兩種玩法。一種是五顆石子的玩法,把一顆石子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撒下四顆石子。把捏住的石子朝上一拋,在接住的同時,要依次按照順序把撒在地上的石子一顆一顆收齊,收時不能碰到其他石子,碰到或沒有撿成功就算輸,換另一個人開始。五顆石子收齊后要放在掌心,往上拋,將手心朝下,用手背接住,再一拋,手心朝上全部握在手里,一局就結(jié)束了。誰先完成誰贏。
還有一種玩法,就是把很多顆石子撒在地上,仍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顆石子當引子,可以任意撿拾挨著近的石子,不限顆數(shù),但不能碰到其他石子。
我們常玩的是第二種,因為可以玩非常久。玩到太陽下山時,天色暗下來,我們倆選了一個秘密的草垛洞,將石子藏在里面,再用草掩住。后來,每當我放學回家,她便等在我家門口。我把書包往地上一扔,我們兩個人就玩起來。
她家住在我們家再往前幾排房的地方。她有個姐姐,她的父母看到第二個孩子仍是女孩,就隨隨便便地給她取了個小名,“二嫚”,就是“第二個女孩”的意思。因為殘疾,她不能上學,所以也就沒有大名。
有幾次我們倆正玩著,二嫚突然停下來,眼睛望著遠處。我隨她的目光看去,那是一個瘦瘦的男人,這個人是我們鎮(zhèn)衛(wèi)生所唯一的大夫。二嫚每每看到他就會重復說一遍:“快看,就是這個人打針把我的腿打壞了,我永遠恨他!”說完,就朝著那個方向狠狠地吐一口唾沫。
春天來的時候,我時常出門采野花,采回來就送給二嫚一把。但是她的兩只手要用來撐著地面走路,她就把花用牙咬住帶回家。有幾次,我看她吃力,就拿著花,一直把她送到她家門口。
夏天,孩子們?yōu)榱撕猛妫矠榱嗽诖筇栂抡陉?,總會用柳樹枝編草帽戴在頭上。那時候,我怎么也學不會爬樹,就和二嫚在樹底下編草帽,綠色的柳樹枝充滿了韌性,我們編了草帽圈戴在頭上,互相看著對方哈哈大笑。秋天,我和其他小伙伴爬到山溝的峭壁上摘酸棗,我總會留一兜子給二嫚。
一天,爸爸騎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上。爸爸回頭囑咐我,千萬不要把腳靠近輪子,會碾到腳。我聽到了他的話,發(fā)現(xiàn)前方就快到鎮(zhèn)衛(wèi)生所了。于是,我默默地閉上眼睛,慢慢把右腳腳跟伸到輪子里,只聽見自行車發(fā)出“噠噠噠”的聲音。爸爸連忙從自行車上下來,結(jié)果我的右腳腳跟整個脫掉了一層皮。爸爸又急又氣,一邊埋怨我不聽話,一邊帶我進了衛(wèi)生所。
我坐在衛(wèi)生所的方凳子上,大夫給我做處理。我觀察著這個大夫,他四十多歲的樣子,很和氣。我怎么也沒辦法把他跟“壞大夫”聯(lián)系在一起。
等到下一次,二嫚又朝大夫的身影吐唾沫的時候,我跟她說,其實,我看這個大夫人挺好的……話還沒說完,二嫚就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挪走了。過了幾天,我們又和好了。
暑假到了,天氣熱得很。我倆聊天,我問二嫚,要不要試著走走路,我可以扶著她。二嫚遲疑了一會兒,正是大中午,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她點了點頭。我俯下身讓她把一只胳膊架在我的脖子上,因為她的腿沒有力氣,我們倆幾乎是扭在一起的,她勉強走了幾步。
二嫚比我大兩歲,其實身高跟我差不多。只是因為上肢要經(jīng)常用力,所以,她的肩膀格外寬闊、健壯,兩只胳膊很結(jié)實。
我說,你的胳膊這么有勁,為什么不試試用拐杖撐著走?
再見面時,她撐了一副拐杖。開始的時候她走得很慢,但沒過多久,速度就快了。唯一需要我?guī)兔Φ氖撬酒饋淼臅r候。我們兩個人已經(jīng)十分默契,我把拐杖攬住,她將兩只手臂環(huán)在我的后脖頸上,我借助拐杖的支撐用力起身,吊在我身上的二嫚呼出的氣噴在我的耳邊,我趕緊將拐杖分別支在她的腋下。撐起拐杖后,她能夠去的地方就更多了。
這個暑假結(jié)束,我升到了四年級。
聽說,二嫚的父母以九年制義務教育為依據(jù)找到學校校長,因為她可以拄著拐走路,學校也就接收了二嫚入學,因此她也有了學名,叫孫菊。
從那時開始,每天課間跑操時,我都能看到拄著雙拐的孫菊與操場邊的那一排粗大的楊樹倔強地站在一起,刮大風時,她的頭發(fā)與“嘩啦啦”響的楊樹葉子一起翻動不已。
開學以后,全校掀起學習張海迪的熱潮。學習張海迪,做有理想,有道德,有文化,守紀律的接班人,要敢于與命運做抗爭。校長和教導主任在每個班級里輪番宣講,孫菊的心霎時被點亮了。這個倔強的少女,從那時起真正地站立起來了。在那條春天塵土飛揚,夏天雨水泥濘的小路上,孫菊來來回回堅持了整整一年。
終于有一天,當我們相逢在這條小路上,孫菊以磕磕絆絆的語句羞澀地告訴我,她不能再上學了。她的姐姐上初中了,現(xiàn)在沒有人幫她上廁所。
“但是,”孫菊揚起臉,臉上鍍著一層紅光,像秋天的蘋果一樣飽滿可人,她說,“學了張海迪,我知道自己不是廢人,我不會放棄自己!”
我用力點點頭,情緒不禁被她感染,于是,我像大人一樣伸出手摁了一下她的肩頭以示鼓勵。接著我承諾會抽空去教她念課文。她笑著轉(zhuǎn)身離去,我們在春天的小路上分道揚鑣,我注意到太陽與希望一起停在孫菊的后背上,閃著明晃晃的光芒。
我從沒見過比這年八月十五更大、更白、更亮的月亮。一片白花花的玉米皮輕盈蓬松地垛在水泥地上,孫菊將清水潤過的白凈玉米皮,一排排碼在大簸箕里,她盤坐在小院中央,一片片玉米皮在她的手中理順壓緊之后,固定、打結(jié),縱橫交織,圍繞她的手指穿插、絞股,上下翻飛。她在編蒲團。自從找到這條門路后,她就沒有中斷過。
我寫完作業(yè)之后就來幫忙。我在一旁將玉米皮順著紋路撕成纖細的長條,快速捋好遞給她。蒲團不斷被添加著玉米皮,越編越大。成形后的蒲團大多半拃高,飽滿細膩,在月色下愈加光潔喜人,坐上去柔軟舒適。
從秋收開始,我將家里的玉米皮去掉老葉子,留下嫩一些的,在秋風中吹曬兩三天,從中揀出又長又寬又白的玉米皮給孫菊當材料,做這些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幸福的。
這些不起眼的材料,在孫菊的一雙巧手下變成了一門活計。她的手勁張弛有度,所以她編的蒲團比別人編的要周正。青島市里的工藝品廠家下鄉(xiāng)收貨時,會最先訂下她的貨。
我望著專注忙活的孫菊,她抿著嘴暗暗使著巧勁兒,使已經(jīng)成為圓形的蒲團一邊旋轉(zhuǎn)一邊變成更大的圓。她坐在一堆堆玉米皮中間,像坐在一片片白云中,秋風從南面吹過來,玉米皮清新的香氣在月光中浮動。孫菊輕輕側(cè)過臉,朝我眨眨眼。她唱:“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海邊出生,海里成長?!蔽覀円黄鸷叱饋恚骸按蠛0〈蠛#俏疑畹牡胤?,海風吹,海浪涌,隨我飄流四方……”
盡管我們沒有見過海,但是孫菊院子里這一摞摞的蒲團將被村里的拖拉機一路運去青島,據(jù)說運到青島后還要裝船運去日本、韓國。所以,這些孫菊親手編織的蒲團,將比我們更早地離開這個小鎮(zhèn),去向很遠的地方。
我的心里頓時充盈起一股飽滿的感動,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是被希望鼓動的感覺。但在那一刻,一種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感覺正蕩漾在我們的心里。那個夜晚,在我的記憶中成了最亮堂的一個夜晚。這種敞亮以后曾無數(shù)次使我在陷入黑暗時,穿過歲月接收到透來的光亮,又使我重新生機勃勃地走下去。
第二天傍晚,我歡快地拖著一條粗麻繩去山坡上撿柴。我答應母親會連續(xù)撿來十捆柴火給家里燒火做飯用,因為我把家里的玉米皮都送給孫菊了。當我撿完二十多根干樹枝,捆扎起來,然后拖著往家走時,來到了一段下坡路。這個坡很陡,與鎮(zhèn)中心南北大街交界。我將柴火捆放在前面,我需要往后使勁拉住柴火捆,防止它下滑得太快。
我停在那里調(diào)整了一下姿勢,同時往南北大街望去。后來,我又無數(shù)次站在這里,回想那個夕陽即將隱去的瞬間,我無數(shù)次地在記憶里回放,穿著白大褂的大夫張開手臂像展開翅膀一樣將一個孩子從車輪底下?lián)尦鰜淼溺R頭。大夫極速滾向路邊時,他將孩子抱在懷里,他的頭重重地撞在了一塊大石頭上,鮮血洇進沙土路里。我愣在那里,下意識地喊叫,卻沒有聽到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那輛黑色的轎車迅速回撤了一下,然后瘋狂地往遠方開去。作為一個孩子,我不知道應該干什么。我似乎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去,還有幾個男人跨上自行車試圖去追黑色的轎車。后來,母親將我背回了家。我還想帶著那捆柴火,母親似乎有些生氣,她將柴火踢到路邊,似乎還抹了一把眼淚。
母親堅定地認為我受到了驚嚇,命令我這一個禮拜躺在家里。其實,那時候我并沒有意識到死亡這件事。我的記憶里是那個雪白的身影,像光一樣拯救了黑暗里打哆嗦的孩子。那個情景有時候會幻化成一片虛幻的白光,使我不能十分確定它來自真實還是想象。
大夫被安葬之后,孫菊拄著她的拐從村里最南頭的家出發(fā),經(jīng)過池塘,經(jīng)過我家,經(jīng)過一片小果園,穿過東西大街,又爬過兩道坡,穿過一片莊稼地,來到大夫的墳前,她放了很大一把野菊花。
不知道孫菊那天跟大夫說了什么。這應該是十年里他們第二次距離這么近。孫菊說,三歲之前那些奔跑過的記憶她完全沒有印象,來自腿部的力量感她一點印象都沒有。她的腿就像擰在一起的兩股麻花。孫菊說,哪怕做夢,自己也只能夢見在天上飛。
也許,孫菊會告訴大夫這些事情。那她應該也會告訴大夫,失去雙腿的她已經(jīng)站起來,走出了屬于自己的路。也許她還會說,從今天開始往前看吧,都不要再回頭想那些已經(jīng)無法改變的事情,然后頭也不回往前奔向更有奔頭的前方。
即將收割的大豆在陽光里搖晃,孫菊聞到了沉甸甸的豆莢散發(fā)出的成熟氣味。孫菊抬起頭望向湛藍的天空,她心里一直壓著的憤恨不平一掃而空。田野廣闊,一群鳥拍動翅膀發(fā)出了美妙的聲音。孫菊在燦爛的陽光里伸出了胳膊,像在擁抱天空,也像試圖展翅飛翔。
五年以后,我站在青島的海邊回想故鄉(xiāng),我在升入初中的第一年便離開了她。海風比故鄉(xiāng)的風更濃烈一些,海浪比故鄉(xiāng)的泥土更奔放一些。我站在海邊,和一艘貨輪相遇在晚霞中。那些被時間無情剝奪、刻意隱藏的往事,隨著綿長的汽笛聲被生生穿破。許多回憶同時抵達,我想起同班同學戴著紅領(lǐng)巾排著隊放學時,曾有一個坐在地上仰望的女孩用眼神表達著無限的羨慕和向往;我想起那個八月十五的夜晚,編織蒲團的女孩跟我一起歡快地大聲唱著歌;我想起我離開家鄉(xiāng)時,那個拄著拐的女孩拼命呼喊,追上我,遞給我一個玉米皮編的天使。
回憶使我對往事念念不忘。不知道今天的貨輪上,是不是還有那個女孩編織的蒲團,也不一定是她親手編的。我記得我離開那年,大隊那間大房子成了孫菊的編織教學班,許多拿慣鋤頭刨地的手在孫菊的傳授下已經(jīng)熟練掌握了花樣繁多的編織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