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戈

靜 雨

雨下了一夜

但我不知道

我還不知道更多夜里發(fā)生的事——

諾曼底登陸

珍珠港偷襲

是兩個詞匯 也是兩只猛獸

友善的鄰邦

打磨著前蹄

做著斗毆前的熱身

世界已被修理過了

泥瓦匠 剃頭匠 鐵匠 木匠……

都對它動過手腳

靜雨滴答

即已大徹大悟

又如天真無邪

這個春夜 寫下什么都是徒勞

越來越少

我的話 越來越少

想見的人 越來越少

酷愛的異性和不良嗜好 越來越少

命 越來越少

地表下 巖石層 金屬 礦石

黑色液體 越來越少

地表上 水草 水位 四角獸越來越少

笑容越來越少

真話越來越少

真金越來越少

宅基地越來越少

非轉(zhuǎn)基因越來越少

古墓越來越少

殉情的丫鬟越來越少

存折越來越少

野心越來越少

鈣 越來越少

手工作坊越來越少

非物質(zhì)文化越來越少

包拯越來越少

特雷沙越來越少

后代 越來越少

祖先 越來越少

時間

越來越少

石 頭

有時 它是一副心腸 冷 硬

有時 它是兇器 致人死命 有時

它是諾言與信物

——山料 籽料 帶皮的賭注

偶爾跌落的隕石

暗含著財富

它還有其他美譽(yù)：彩色水晶 瑪瑙

琥珀 白玉 鉆石或碧璽

同時，它也是含鐵的硬家伙

含鉛 含銅 含磷

含著被我們享用的諸多理由

我們怎能離開這些奇異的寶物啊

我們四處刨坑

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世代熱衷此類游戲

世代玩著地球 玩著石頭

玩著命……

羊

我見過那么多只羊

長相無一重樣

在青海 在果洛

在新疆 在鄯善

在內(nèi)蒙 在克什克騰

在甘肅 在瑪曲

不同族群

不同的宰牲與圖騰

那么多只羊 那么碧綠的草場

馬匹和新生兒

那么多遷徙

轉(zhuǎn)場 星云變幻

牧羊人

內(nèi)心如火

卻一生冷峻

額吉腰間掛著奶桶

是這草原的母親

天似穹廬啊

一場巨大的繁衍

越來越小

越來越小

小的只剩一只羊

——我苦命的同類

永泰龜城

這座城池

形狀還在 后裔還在

牧羊的漢子

武俠人物一般

冷峻 寡淡 窮困潦倒

編足的老人

守著老宅

——古時嫁錯了相公的閨秀

服帖的 認(rèn)了命

自謀生路的青壯年

散落在另一個朝代

懷揣先輩武將微弱的光環(huán)

與羊皮

……

這時間遺棄的粗布

終究抹不清真相

只剩一具干枯軀殼的空洞

地方名詞

一個名詞

一個地方名詞

在深褐色的兩道皺褶里

夾著雄渾的河水

河水卷過的方言

方言說出的愛情

愛情結(jié)出的果實(shí)

……

遠(yuǎn)遠(yuǎn)走來的雙親 蹣跚著

比初戀還要依賴 還要相互需要

在這個名詞里

我們 仍然走著彎彎曲曲的路

呼吸 沉淪 渴望 老去

耗盡了所有的青春

和全部的酸楚與悲憫……

磨刀匠

磨刀匠停在風(fēng)中

等待被歲月摧毀的鋒刃

又黑又重 一把殘刃

亮在了他的面前

這被羊的骨頭咬掉的鋒刃

又黑又重

磨刀匠 用手

仔細(xì)刮拭著凹陷的鋒刃

像疼惜著自己的嬰兒

一雙粗手

在風(fēng)中 陡然放出了柔軟的光芒……

藥

將中藥當(dāng)作咖啡

喝下它的黑

和苦

杯中 盛滿了肩周炎

和生死相依的頸椎病

像我生命里不可告人的苦難

既要默默隱忍

又要將它們 緊緊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