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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謎底

        2024-03-05 07:35:28苗秀俠
        飛天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張大

        苗秀俠,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一級。在《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芳草》《作品》《長江文藝》等發(fā)表小說作品,出版中短篇小說集《遍地莊稼》《迷惘的莊稼》及長篇小說《皖北大地》《大澮水》等。曾獲老舍散文獎、北京文學(xué)獎、安徽省政府社科獎、安徽省五個一工程獎等。

        “老苗,在干嗎?”

        語調(diào)隨意,老熟人的樣兒??墒牵娫捥柎a陌生。

        “不干嗎。怎么?”簡略回復(fù)。

        “我在你窗外?!彼f罷,沉默。沒掛電話,氣流像蛇信,在話筒里鉆。

        明知他不可能站在窗外,仍然止不住朝窗邊瞟。

        窗外是藍天,緊貼藍天的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屋頂。偎在辦公樓和酒店之間的,是一座七層老樓。這座老樓,蝸在鬧市高樓胳肢窩里,作為手機商城,仍然一派繁華。頂樓大平臺卻顯出安謐,不知是誰壘出一堆盆栽的花花草草,層層疊疊,姹紫嫣紅。花草上空披著一層防曬網(wǎng)。偶有一位男花工在澆水,除此之外,并無二景。

        在我窗外?做夢吧。

        “哦。我不在單位。”希望他知難而退。

        “蕪湖路之乎大夏1218室,不是你嗎?”摸得這么清,辦公室房號都知道。

        掃一眼墻上掛的文明禮貌用語,就那樣舉著電話,等。

        “請、請別掛電話?!痹捦怖锏穆曇糗浫趿艘幌隆?/p>

        五張多的年紀了,已經(jīng)不惹事,也不怕事了,無仇人,不欠錢債情債冤枉債,夜里睡覺沒人會敲門,也沒誰扛著刀拿著棍攆著追殺。

        “有事請講?!倍Y貌地答復(fù)。

        “我是老付。送故事給你聽。你不是在報紙上說,你是個樂意聽故事的人嗎?”

        老付?天,老付。還給我玩這一出。

        腦中盤點了一會兒,慢慢盤出老付。畢竟有過交道,畢竟扇過他的臉,畢竟去監(jiān)獄看過他,好盤。

        “騙你的。我在極頂大廈老地方書吧呢。這個老地方真好,不但有書看,還有個喝茶的地方,精神的物質(zhì)的,都有了。過來聊聊?”老付下了戰(zhàn)書。

        我怕你?

        “好,等我一刻鐘?!?/p>

        “加個微信吧。發(fā)位置給你?!?/p>

        沒理他。在合肥混這么多年,需要他給位置。切!

        對著窗外平臺上的花花草草待了一會兒。畢竟老付的到來,太突然。他把舊事一嘟嚕提了起來,滔滔如水般。以為會心靜如水,其實還有波瀾。

        掩上辦公室門,打開化妝包,補了一點顏色。見一個老男人,完全沒有必要,只是不想給他太頹的感覺,怕嚇著他。

        坐電梯到負二層,開車,出閘,右轉(zhuǎn),沿著蕪湖路向西直行。十分鐘,來到極頂大廈。隨著車流跟到地下停車場進口處,心中咯噔一下。從未開車進來過,皆因女友驚嘆極頂大廈地下停車場彎道多坡度陡,轉(zhuǎn)彎急險,像在走螺絲。后面的車直摁喇叭,顧不得了,直接把車旋進去。確實急轉(zhuǎn)陡險,仿佛臉貼著墻壁走,極力控制住沒有驚叫。一大把年紀了,驚叫就有恥感。而且老付來了,地下停車場的難險不算啥事了。

        停好車,長吁一口氣,坐直升電梯到七樓。極頂大廈的老地方書吧,角角落落都熟悉,不止一次來做讀書活動。位于書吧最里面的那家茶社,門頭懸著兩個灰底黑體字:悅己。不熟悉的,以為是間書房。進去才知,里面別有洞天,不僅能喝茶聊天,而且吃喝不愁。

        口罩是現(xiàn)今流行的佩飾,幸好不用再掃碼進出了。從擺成扇形的書架間掠過,直奔“悅己”。中午客人不多,一眼就抓住靠窗卡座的男人。背對著進口頸項筆直,不是老付是誰。

        “嘿!”坐他對面,摘掉口罩。

        老付臉上瞬間布滿驚喜驚嚇還有千頭萬緒萬語千言萬箭穿心?!肮?,老苗,凍齡啦。還那樣,不胖也不瘦?!?/p>

        國字臉,絡(luò)腮胡,鬈毛,年輕時被人稱作“楊在?!?。只是,鬈毛被歲月薅去大半,只在腦后留幾縷,很不甘的樣子,像莊稼地里最后一撮被遺棄的莊稼,顯出荒蕪和疲軟。盡管經(jīng)過了精心打扮——對,精心打扮是肯定的,衣服太新了,剛剛受過掛燙機的折磨,一定是極頂大夏三樓商城男裝柜的掛燙機——那張臉,還是標(biāo)準(zhǔn)的農(nóng)民臉,涂著厚厚的太陽的顏色。

        老付沒有電話里表現(xiàn)的從容,看得出他在收拾情緒。加之被我的眼睛掃射,他居然有點扭捏?;蛟S多年前對他“精準(zhǔn)出手”的那一巴掌,還有余威吧。

        老付就像一本再版的舊書,添加了厚厚的內(nèi)容,得重新看。

        或許是我波瀾不驚的表現(xiàn)吧,整得老付緊張了。他捧住自己的大手,放在胸前,像捧著一件滯銷品,左右晃蕩著眼睛,好一會兒才澀澀一笑,接住了我的眼光。他的樣子,居然有點羞赧。就像那年那月,我甩他一耳光前,他表現(xiàn)出的羞澀一樣。

        “我直接從付郢子來的……子軍去世了。星期天,他去買菜,騎著自行車,一頭扎到街邊,就走了。心梗,沒受罪。葬禮上,我見到了許大龍……”老付究竟要表達什么?他說的付郢子是哪里?子軍我不認識,許大龍是我前夫。

        我靜靜地看著老付。服務(wù)生送來兩杯現(xiàn)磨的拿鐵,老付接過就猛喝一口。咖啡的淺棕色泡沫圈了他一嘴巴,他沒有擦拭?!皼]想到,真是那個女人,和許大龍在一起?!彼腿伙w了我一眼,生怕唐突了我。嘴巴周邊的那圈泡沫,仿佛在跟他慪氣,又有種滑稽感。

        “你是說劉三妹吧。”我粲然一笑道,“你就是來跟我說些的?這有什么說的,都二十多年了,早翻篇了?!?/p>

        “不是,我是說,許大龍和鄭子軍是同學(xué),我才知道。鄭子軍,下崗后,曾在我公司里干過……不,我也不是說這些。我先說一聲謝謝你。是你策劃了那場‘暖心行動’,讓我見到了走失的兒子,才有勇氣活下來,并且是積極地活下來,努力改造,才減了刑,提前出獄,才有了今天。”老付又灌下一口咖啡,他一定把咖啡當(dāng)作涼白開了,兩下子杯子就見了底。

        “別說謝字。”我淡淡一笑,“別忘了,我還扇過你一耳光呢。”

        “扇得好,不扇我,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你為了張小妮,就該扇我。你那時候在河城也神氣,逮誰扇誰,誰壞扇誰,張小妮找你就找對了……”老付正在管理紛亂的情緒,搓著兩只毛糙的大手,“我心里有點亂,路上來的幾個小時,我都打好腹稿了,沒想到一見你,又亂成一鍋粥了。除了開頭給你打電話那一段是草稿里的,其他,咋都沒了?我還真有點憷你?!?/p>

        我抱歉地笑笑,是不是我當(dāng)年確實有點野蠻?就那一耳光,怎么說也不至震撼老付這么多年。他也算商場老手,戰(zhàn)場老將,還進去過,過的橋比我走的路多呢。

        看出我在審視他,老付努力讓笑容顯得更加自然,他給無處安放的雙手賦予新的使命,伸進身邊的黑提包里,掏啊掏,掏出一張有點脫相的報紙。

        《河城晚報》,我工作十年的地方。當(dāng)年的下屬小齊一直堅持給我寄報紙,時不時約我寫點文字。寫得不多,一是這些年寫長篇小說,小稿子倒少碰了。二是曾經(jīng)的東家,寫啥不寫啥要費點腦筋,如果稿子寫得不好,還真有點丟人呢。

        老付展開報紙,前不久剛剛登載的一個版《我是個樂意聽故事的人》,是長篇小說《皖北往事》的創(chuàng)作手記。“你既然這么樂意聽故事,我得成全你。”老付慢慢回歸到以往的老付,這會子,他說什么我也不會扇他了?!皬陌缀r(nóng)場出來后,我特意跑到《河城晚報》去找你,他們說,你早調(diào)到合肥上班了。也想過到合肥給你說一聲,我出來了。后來想,算了,混出人樣來,再見你吧。沒想到,一晃這些年,越混越一般化了,混成一個老農(nóng)民了,沒啥拿得出手的事來見你。我已經(jīng)老了,子軍朝地上一摔就沒了,我怕自己哪天也會這樣,來不及把那些事說給你聽……”老付端起咖啡杯,發(fā)現(xiàn)見底了,就抓過旁邊的檸檬水灌了一氣。老付徹底放松了,那張老臉顯出了各種錯綜復(fù)雜,之后咣當(dāng)一聲放下來?!皬埿∧菽翘煲淮笤缇痛蚰闶謾C,她是有預(yù)謀的。說好了就我和她見面,談?wù)勀翘追孔拥氖拢瑳]想到你舉著帶火星子的大巴掌,專扇人臉來了。”

        按了服務(wù)器,服務(wù)生端來新磨的拿鐵,放老付面前。老付的大拇指摳著杯沿,仿佛有仇似的,恨不得把咖啡杯摳成碎末。

        在我遇見張小妮之前,我是有婚姻的,這你也知道。我比張小妮大那么多……第一次婚姻,不是以我個人意志來選擇的,但婚姻中有很大的恩情。這個你可能不太知道,張小妮也不一定告訴你。

        其實張小妮五六歲的時候,我就見過她了。她是家里的老小,她大姐張大妮,因為我,從樹上掉下來了。這事我沒跟誰說過,是筆良心債。沒想到,張小妮后來找到了我。我對她,一百個事一百個應(yīng)允,應(yīng)允過頭了,就是災(zāi)難了。

        你耐下心,先聽我跟你說說張小妮的大姐張大妮吧。

        十九歲那年,我和張王莊的張大妮訂了親。農(nóng)村都那樣,十七八歲就有媒人上門說親了。張大妮比我小一歲,是家里的大閨女。她小學(xué)畢業(yè)就回家務(wù)農(nóng)了,我念到八年級??疾簧现袑?,土地都分到戶了,家里缺勞力,高中不可能去念,就回到付郢子當(dāng)了農(nóng)民。付郢子是俺莊,我今天就是從俺莊直接到合肥找你的。

        你混得好,找你好找,網(wǎng)上一百度,都是你,還有照片,各式各樣的。還有一部部的厚書,你真能。

        不朝外岔話題。說說我和張大妮。

        訂親時,張大妮十八歲。十七大八,得找婆家,農(nóng)村姑娘,十七大八沒婆家,放家里父母都著急。

        說媒的一說,兩家大人都同意了。我也是家里的老大。付郢子和張王莊,相距三里路,不遠不近的,正好。兩家大人沒意見,兩家小孩就見面了。在街上見的,張大妮和她媽一起過來的,媒人領(lǐng)著我和我媽。雖然是男孩子,第一次見面,我也不好意思,倒是我媽,表現(xiàn)得很興奮,媒人剛一指街拐角的那娘倆,我媽就歡喜地說,妮兒長得不孬,個子怪高的。我媽先相中了。我大著膽子看過去,張大妮穿著藍的確涼褲子,紅格子呢褂子,梳兩根大辮子,跟電影《朝陽溝》里的銀環(huán)似的。那會子,電影《朝陽溝》在各村都放映過,里面的唱詞“那個前腿弓,那個后腿蹬,心不要慌來手不要猛”,莊稼人都跟著唱。我也一眼相中了張大妮。

        按照說媒的程序,我要和張大妮單獨說幾句話。媒人就走過去,把張大妮的媽拉過來,和我媽見個面,兩個人就拉起了家常。媒人帶著我,來到張大妮待的那個街角,丟下我,走到這邊和我媽張大妮的媽說笑開了。

        張大妮不是個扭捏的人,紅著臉,大膽地看我一眼,我也大膽地回她一眼。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已經(jīng)知道啥是愛情了,不光是河南豫劇《朝陽溝》帶來的,還有越劇《紅樓夢》,還有電影《廬山戀》??傊桑皇莻€封建的鄉(xiāng)村了,但規(guī)矩是不能破的。

        是張大妮先開的口,她小聲問,你念多少書?我說,八年級。她說,我才念五年級。我說,五年級也夠了,咱倆加一起,快抵上一個大學(xué)生了。張大妮撲哧一聲笑了,臉紅得像紅蘋果。

        就這樣,第一次見面,就訂下了親事。我媽從供銷社扯了夠做兩身衣服的的確涼布,又買了兩雙燈芯絨布鞋,兩條手帕,再扯五尺紅洋布,把衣服鞋子都包進去,交給媒人,媒人再交給張大妮。這叫見面禮。張大妮就挎著紅布包袱,跟著她媽回家了。

        男娃訂了親,就等于有媳婦了;女娃訂了親,算是有了婆家,都是有主兒的人了。盡管如此,除了年節(jié)里走動外,男女不能私自見面的,否則,會被人笑話不懂規(guī)矩,沒成色。夏天訂的親,第一個中秋節(jié)很快到了。我挎著一只大竹籃,去張大妮家送中秋禮。飯是張大妮做的,她一直待在廚房,連吃飯都沒上桌。一直都是她爸媽陪著說話、吃飯?;丶視r,張大妮連屋都沒出。我很想聽到她撲哧的笑聲,但只看了幾眼她的背影。

        過罷霜降,我家門口來了個小孩,五六歲的小丫頭,站門口喊,付玉成,去給俺家砍秫秫。喊了三聲,扭頭就跑。我出門一看,是張小妮,張大妮最小的妹妹。我媽連忙追出來,非要小丫頭吃了飯再走。張小妮跑得飛快,我抓過一件衣服,緊跟其后。給未過門的老岳父家干活,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甚至比給自家干活還要賣力。

        跟著張小妮直接來到秫秫地,張小妮扔下一句“俺大姐在家卸棗呢”,就回家了。準(zhǔn)岳父正一頭一臉汗地割秫頭,扭頭招呼我一聲,扔過來一把亮閃閃的鋼糞鏟。我就從地頭開始砍秫秫??筹雀铒^累,得使勁。鋼糞鏟鋒利得很,砍起來快,秫秸很快倒了一大片??沉艘粫海瑴?zhǔn)岳父要把秫頭朝家拉。秫頭你該知道,就是高粱的穗子。秫頭很沉,我就幫著捆,扛著裝進地頭停著的架子車上。準(zhǔn)岳父留下我一人在地里繼續(xù)砍秫秫,他拉著架子車回家了。

        一直到張大妮朝我扔過來一條毛巾,我才發(fā)現(xiàn)她來秫秫地里了。心咚地一跳。我沒想到她過來。張大妮的臉和秫秫穗子一樣紅,她的長褲兜子鼓囊囊的,見到我,低著頭,從長褲兜里掏呀掏,掏出來一大把香紅的棗子,朝我手里一捂。樹上直接摘的,都沒挨地。她小聲說。我傻拉巴嘰地笑笑,捏著棗子就吃起來。卸棗就是拿竹竿朝樹上打,也有人上到樹上直接摘,或用手搖晃樹枝。這不挨地不沾泥的棗子,肯定是張大妮上棗樹上摘的。

        張大妮就在前面割秫頭,我在后面吃棗子。整片秫秫地里,都是香噴噴的棗子香,還有張大妮手心里的汗香。我看著張大妮很快濕透的后背,突然膽子大起來,大聲說,我們結(jié)婚吧。張大妮停住手,小聲說,等我滿了二十歲,現(xiàn)在家里干活沒人手。

        婚期定在來年的臘月十六,張大妮八月里正好滿了二十歲。正月十六就下了聘禮,我們當(dāng)?shù)亟小跋禄t”,擇好了結(jié)婚日子。秋天,我仍然去張大妮家砍秫秫,還朝家拉了幾架車子秫秸。再回到地里時,我觍著臉說,大妮,去年的棗子真甜。張大妮說,你等著,我這就回家卸棗。

        我不吃挨地的。我得寸進尺地說。

        給你摘最紅的。張大妮扭頭嬌媚一笑。我忍不住猛地上前一步,大膽地捉住她的手,朝懷里拉她。張大妮沒防備,被我拉進懷里。我是第一次和姑娘親近,心跳快把心臟沖破了。我聞到了太陽底下曬棗子時發(fā)出的那種甜香,然后,是高粱稈被盤倒時咯吧咯吧的脆響。世界都安靜下來了,高粱地也靜得像黑夜。不知過了多久,張大妮猛地朝上一跳,整理好衣服,從我懷里滑走了,并大聲說,盤倒了高粱,我爸會打人?;艁y地跑出了秫秫地。

        后來我看電影《紅高粱》,看一回,哭一回。只有我知道我為什么會哭。那高粱,不是別人家的紅高粱,那是張大妮家的紅高粱啊。

        張大妮從棗樹上掉下來時,我還躺在高粱地里,回味著像夢一樣的美妙時光。

        為了讓我吃上不沾泥的棗子,張大妮在樹上邊搖棗,邊朝最高的樹杈上攀,熟透的棗子最紅最甜,都在樹梢上。伸出手,朝上夠棗時,腳下的樹枝斷了,她掉了下來,后腦正好磕在豬圈門口的石槽上。

        張小妮急慌慌跑到秫秫地,聲音凌厲地喊道,付玉成,快回家,俺大姐從棗樹上掉下來了。我拉著空架子車就朝家跑。院子里圍著人,大妮躺地上一動不動。我抱起她就朝架子車上放,要趕緊送醫(yī)院。準(zhǔn)岳父說,不管了,人沒氣了。我不聽,拉著張大妮朝鎮(zhèn)上跑。五里路,一口氣跑到了。岳父岳母也緊跟后面,兩位堂弟,一邊一個幫著推車。

        張大妮沒能被救活。磕住了后腦勺,太嚴重了。朝家拉時,我才發(fā)現(xiàn),我啥時候鞋子跑沒了,赤著腳板,被地上的棗子硌疼了。一路上都有棗子,那是從張大妮口袋里掉落的。我抱她朝架子車上放時,她的褲子口袋里,鼓囊囊的都是棗子。

        是她幫我摘的不沾泥的香棗!

        老付的眼角閃出淚光。這應(yīng)當(dāng)是四十年前的眼淚了,他儲存了這么久,舍不得給人看。這會兒,身不由己拋了出來。

        本來想嘻嘻哈哈開頭的憶舊劇,沒想到老付沒拿捏好,變成悲情劇了。張大妮我沒機會見到,張小妮倒是有三面之緣。很漂亮的一個女子,伶牙俐齒的,一腦瓜都是點子。想到她五六歲就能去外村喊準(zhǔn)姐夫砍秫秫,可見天生是個膽大的人。

        “我又說跑題了。”老付不好意思接過我遞上的紙巾,在眼角拭了拭。

        一對小情侶走進“悅己”,坐下喝鮮榨果汁。兩人果汁屬兩個品種,就各自伸長脖子,叼住對方的吸管,吮吸品嘗,嘻嘻哈哈笑作一團。愛情是屬于年輕人的。心里輕嘆一聲,老付的鄉(xiāng)村愛情,也是屬于年輕時的老付的。

        老付把包著他眼淚的紙巾在手里團巴著,捏成了一個紙疙瘩,沒有丟掉,緊緊握在手心里。

        張大妮不在了,我整個人也蒙了。全家人都受到了打擊。我媽甚至大放悲聲。私下里,張大妮都喊過我媽媽媽了。當(dāng)然,最受打擊的人是我。我眼睛都不能朝東看,東邊不遠就是張王莊,緊挨著張王莊的就是那片秫秫地。見我人癡傻傻的樣兒,父母都操心。

        立冬不久,淮北大地種上了小麥,冒出了一片片青芽芽。我表舅來走親戚,我媽就跟他說道起我來,怕我魔怔了。表舅沉吟半晌說,要不,跟我進城吧,念了八年書,也算有點文化底子,進城能混口飯吃。

        那時候農(nóng)民進城打工才剛剛興始,進城的都是腦袋瓜靈活的人,我表舅就是這樣的人。表舅也念過幾年書,他在河城的洪河北農(nóng)貿(mào)市場販菜。洪河北菜農(nóng)多,表舅天不亮,就騎著三輪車,從菜農(nóng)那里拉菜,運到農(nóng)貿(mào)市場,交到菜攤上,賺個差價。因為表舅能說會道,頭腦靈活,這碗飯吃得還算順溜。

        我就跟著表舅到了河城,做起了菜販子。這里面的酸甜苦辣我就不多說了。我發(fā)家不是靠販菜,販菜也沒掙到第一桶金,但販菜增長了我的見識,讓我找到了人生的另一條路。

        那時候城市剛剛開始美化街道,每當(dāng)我蹬著三輪車,從菜市場送菜回來時,城市就熱鬧起來了。通往洪河的馬路邊,有農(nóng)民模樣的人在種花木,我就停下問,這個工掙錢不?有個年紀大的人回答我,錢都叫花木公司掙去了。我就騎著三輪車在洪河北那一片溜,問熟悉的菜農(nóng),哪里有花木公司。菜農(nóng)說,順著洪河朝正西走,別拐彎,七八里路的樣子,農(nóng)科所旁邊就是。

        就這樣,我不再販菜了,到花木公司上了班。公司老總見我有文化,就重用我,帶著我跟人談城市馬路綠化工程。在我二十四歲的時候,我娶了老總的女兒范文娟。關(guān)于這段感情我羞于多說,總之吧,那時候人生很迷茫,在城里沒有根基,而老總對我很好,我想,就這樣吧,人家都不嫌咱是農(nóng)村人,咱哪有本錢嫌棄人家?

        岳父是河城本市人,只有范文娟一個女兒。范文娟高考落榜后,精神上出了點問題,整天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直到結(jié)婚后,我才得知,她精神上的問題,不僅是高考落榜造成的,是她喜歡的男同學(xué),考上大學(xué)后跟她分手了。他們都是復(fù)讀生,邊復(fù)讀邊談戀愛,只是那男的考上了,她名落孫山了。

        范文娟比我大兩歲,她話不多,臉上淡淡的,對我不冷不熱。平常不出門,喜歡待家里。就算生了雙胞胎兒子,她也沒多大改變,臉上一點笑意沒有。孩子全仗我岳母帶,我一直住在岳父母在花木公司旁邊的自建樓房里,直到后來我在市區(qū)有了房子,才搬離。

        兒子上小學(xué)時,我的建筑公司已經(jīng)起步了。后來,公司升級為有限責(zé)任公司。錢越掙越多,公司越滾越大,手下有幾百號人。那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得意的時光。這個也不跟你顯擺了,小人物的小得意,算不了什么。我就直接說說我和張小妮的事吧。

        有一天,我去新樓盤的工地查看工期進度,一個戴著頭盔的人朝我面前一攔,大聲說,付玉成,混得不錯嘛。我定睛一看,是個女子。安全帽檐下面那雙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如此熟悉,我?guī)缀趺摽诙?,張大妮?/p>

        女子撲哧一笑,姐夫,你真是好記性。

        隨同的人,很奇怪地看著我和眼前的女子。這時候我才醒過神來,我認錯人了,眼前的人不是張大妮。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厲害,這些年風(fēng)霜雪雨一路走來,我早已沒有了這種異樣的心跳了。我盯著女子大膽地看著,她也直直地看著我,說,姐夫,你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是張王莊的張小妮啊。

        張小妮!

        多少年沒見過面的張小妮,居然長成這么大的姑娘了,而且和張大妮長得如此相像,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要說有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張大妮是高粱地版本的,張小妮,是城市版本的。

        你怎么在這里?我有點好奇。

        噢,我在潁西河畔售樓處工作呢,正巧遇見了。

        潁西河畔正是眼下這個即將竣工的樓盤,工地大門口的兩層小樓,是專為銷售樓房而建造的,沒想到,張小妮做了售樓小姐。

        匆忙結(jié)束工地巡查,回到公司,我仍然心潮難平。想了想,讓秘書給售樓部張經(jīng)理打電話,約張經(jīng)理帶著張小妮,去商業(yè)街南頭的私房菜館吃晚飯。在菜館包間,見到摘下安全帽、梳著兩根麻花辮的張小妮,更是讓我吃驚不小。這個發(fā)式,正是張大妮在世時梳的發(fā)式。

        城市版的張大妮,不,張小妮,端坐在我面前,當(dāng)著張經(jīng)理的面,張口喊我姐夫。我的臉在發(fā)燒,答應(yīng)也不好,更不好解釋。張經(jīng)理是個中年女人,見怪不怪,面不改色,讓服務(wù)員拿過菜單研究菜譜,之后和服務(wù)員一起去展示臺點菜去了。包間里只有我和張小妮兩個人。

        姐夫,你混得真不賴。張經(jīng)理不在跟前,張小妮更加放松了,她眉里眼里都跳蕩著熱絡(luò),熟門熟路地說,姐夫,過去的早已過去,我們都得往前看是吧。我簡單說一下我,大專畢業(yè),學(xué)的是工商企業(yè)管理,一般般的專業(yè),也派不上啥用場。在農(nóng)村,這類專業(yè)等于英雄無用武之地,咱也不是英雄,那就更不好混。我就到了河城。先是在市百貨大樓當(dāng)合同工,化妝品柜組的,兩班倒。輪休時,覺得好奇,就兼職在這里銷售樓房。這不,正巧遇到了姐夫你。

        正說著,張經(jīng)理進來了。不一會兒,菜全部上齊,剛吃了沒幾口,張經(jīng)理接了個電話,立馬站起身,火急火燎地說,付總,真不好意思,我家娃發(fā)燒,婆婆一個人在家,我得趕緊回去,送娃去醫(yī)院。

        張經(jīng)理像風(fēng)一樣跑出去了,張小妮不像剛才那樣急著播報情況,反而沉默下來。沉默不言的張小妮,像極了張大妮。此刻,張大妮就坐在我對面。我的眼睛一下濕了,眼眶很快被淚水填滿。

        老付已經(jīng)把手里的紙巾揉碎了,那些陳年往事和著淚水碎屑,順著他的指縫滴落到茶桌上,變成一只只小小的柔軟的飛蛾。他粗大的手掌蓋著咖啡杯口,生怕別人偷喝一樣。

        原來,我曾竭力保護并為之呼求使其獲得一套房產(chǎn)賠償?shù)膹埿∧荩呛爸惴虿渖侠细兜陌 ?/p>

        一陣香風(fēng)襲來,美女服務(wù)生來給檸檬大玻璃杯加水。系著藍花布圍裙,小腰盈盈可握的女孩,像不像初與老付相逢的張小妮呢?不由盯著女孩的倩影欣賞,而老付對美女視而不見,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了。

        人生其實是很簡單的,有屋住,有飯吃,能養(yǎng)活老人、孩子,能給一群農(nóng)民工兄弟發(fā)工資,對我而言,就滿足了。真的,我很滿足。如果不是遇到了張小妮,我這一生,或許就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一直到后來,我才知道,我和張小妮的偶遇,都是張小妮一手制造出來的。這個小妮子,打小就和別人不一樣,有天不怕地不怕的拼勁兒,長大了的她,更不用說多有能耐了。

        那頓飯之后,身邊的少數(shù)人,都知道我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小姨子,對此我不多做解釋。我好像看到了張大妮在朝我微笑,站在高粱地里,披著滿身的太陽光,紅撲撲的臉兒,像健康的高粱穗兒。

        張小妮的心愿不是進我的公司,而是在百大有一個化妝品柜組,不是給人家站柜臺,是給自己站柜臺。換句話說,她要自己當(dāng)老板。

        錢不是大問題,我可以借給她,也不打算她能還我。問題是進不去。百大是有門檻費的,而且那些品牌專柜,都滿滿騰騰擠擠挨挨布局好了。我托人請百貨大樓丁總經(jīng)理吃飯,讓張小妮作陪。七杯八盞之后,經(jīng)理松口了。他讓誰進,讓誰出,都是他說了算的。而且張小妮的酒量那么好,嘴又能說,人長得也不丑,他無法拒絕。我當(dāng)時就想,這個張小妮,可不簡單,有膽量,有野心,敢作敢為。果然,河城百貨大樓從此有了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男缕放苹瘖y品,張小妮真能,不但經(jīng)銷化妝品,還在柜臺一角,做了一間彩色小房子,專門給女人做美容,她為此招了一名美容師。這下好,產(chǎn)品美容一條龍,她真會動腦子,是經(jīng)商的能人。

        我心想,這下好了,我欠張小妮的良心債,還了一點了。是的,只能是還了一點。對張大妮,我有個心結(jié),我過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張大妮是我高粱地里的新娘,這是事實,我會永久把她藏在心里。如果不是我多說了那句要吃不沾泥的棗子,大妮她哪能會死呢?

        安頓好張小妮,我們各忙各的,我心里有互不相欠的感覺。但沒多久,張小妮又找到了我。

        她專門約我去茶樓喝茶。

        或許是從大樓直接下班過來,她還穿著戴胸牌的工裝,黑短裙,白襯衫,扎根馬尾辮。除了那張臉像張大妮的臉,全身裝束完全是陌生的張大妮。我看著熟悉又陌生的“張大妮”,心里一咯噔,可謂五味雜陳。

        姐夫,我的位置得動一動。她剛一坐下來,沒等服務(wù)生上茶,就直奔主題。

        我不知道張小妮在背后是如何做我的功課的。我不是大老板。如果河城的私企老板分為十等的話,我最多算七等。我不開發(fā)樓盤,只負責(zé)承建,是建筑公司,而且還要墊資。掙的那些錢,墊資是不夠的,在工程款結(jié)清前,我要先向銀行貸款,否則,我寸步難行。

        公司的建筑工人,有一半以上來自家鄉(xiāng)的鄉(xiāng)鎮(zhèn),僅付郢子本莊的就占七成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用著放心。百大的丁總經(jīng)理,能給張小妮設(shè)柜臺,那是看在我從他小孩舅那里購買水泥的份兒上。我有能力幫張小妮換個位置?她要什么位置呢?

        張小妮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直地審視著我,我心里一撲通,好像聽見張大妮說,你瞧,我是為你而死的人,你能不幫我嗎?

        我一愣怔,這句話確實有人在說,是張小妮在說。我姐是為你而死的,你不幫我誰幫我?

        我搖搖頭。努力把張大妮的影像趕走??墒牵恍?,張小妮此刻就是張大妮。

        大妮,你不是干得好好的嗎,要換個什么位置?我小聲問。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喊錯了。但張小妮并沒有糾正我,而是大聲說,我要當(dāng)樓層經(jīng)理。

        見我不說話,張小妮輕描淡寫道,以你和丁總的交情,這事還不是小菜一碟?再說,我已經(jīng)把柜臺轉(zhuǎn)給別人了。干柜臺,累不說,還得和廠家周旋,又總被樓層經(jīng)理欺負,我受夠了。

        我以為張小妮是踏實肯干的,沒想到,她不能受一點委屈,吃一點虧。在商場混,哪有那么容易?沒混到一定份兒上,管理能力達不到一定水平,當(dāng)樓層經(jīng)理,難。百貨大樓是國企,雖然實行了承包制,但管理制度還是涇渭分明的。你一個小妮子,大專畢業(yè)沒幾年,要業(yè)績沒業(yè)績,要成就沒成就,就想干樓層經(jīng)理,怎么可能。

        我打聽過了,一樓的飾品專柜,二樓的女裝專柜,四樓的男裝、運動裝專柜,樓層經(jīng)理也不比我高明,都是有背景的人嘛。姐夫,你在河城這些年,混得風(fēng)生水起,安排我當(dāng)樓層經(jīng)理,又不是大樓總經(jīng)理,就那么難?那我姐不是白死了?你剛才喊我啥,我聽得清楚著呢。

        張小妮又捏住我疼處了。我喊她大妮,不是小妮,就剛才。

        張小妮突然哭出聲來,邊哭邊說我沒有感情,不懂感恩,不幫助自家人,算什么男人。

        我從來沒聽見過張大妮的哭聲,也沒親眼見過她哭。張大妮不會沖我哭,她只會笑,只會臉紅害羞。張小妮的哭,一下把張大妮攆走了,我面前坐著的,不再是張大妮,而是張小妮。

        容我想一想。我啞著聲音說。

        “可不可以拉你的手啊,雖然知道留不住你,回去的路有些黑暗,不放心你一個人走……”一縷清泉般的歌聲飄過來,切碎了老付的回憶。他有點尷尬地看看我:“你可別笑話我啊。瞧我啰嗦的,到現(xiàn)在還沒說到你扇我那一耳光的事呢?!?/p>

        老付的話,倒說得我有些愧疚了。這次約我見面,很大程度上,老付要向我解釋,我扇他的那一巴掌,可能是冤枉他了。我沒有盯著老付看,事實上,他也不在乎我的表情,此時的老付,就是一個沉浸在往事中的傾訴者。不過六十歲剛出頭,城里的老頭這把年紀時,還可以像小伙子一樣快步走,而老付,已經(jīng)頂著一頭白發(fā)了。

        我專門說說張小妮吧。當(dāng)我從腦子里趕走了張大妮,張小妮才清晰起來。為了摸清張小妮和她家里的情況,我專門回了一趟老家,住了三天。我媽一五一十告訴了我張家的情況。

        雖然付郢子離張王莊不遠,但自從張大妮不在了,我就再沒去過張大妮家,一是不敢去面對,二是,我也心虛。張家有五個女兒,沒有男孩,三個女兒相繼出嫁后,家里的老人,就把招婿入贅的事,落到張小妮身上,她是家里的老末。張小妮大專畢業(yè)后,和同學(xué)談起了戀愛。應(yīng)當(dāng)說,一進大專院校,她就和初中男同學(xué)戀愛了。兩人一起念大專,也算鐵鐵的緣分。畢業(yè)后,居住在鎮(zhèn)上的男同學(xué),直接幫家里開超市,入贅的事,一時陷入困境。雖然張小妮努力再努力,男同學(xué)也站在她這邊,但男同學(xué)的父母,一百個不贊成。入贅這件事,在傳統(tǒng)觀念里,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事,也是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何況男同學(xué)是鎮(zhèn)上居民,父母做生意有些年頭,家境殷實。那會子,張小妮和男同學(xué)已經(jīng)出雙入對,張小妮在男同學(xué)家的超市幫忙,儼然女主人派頭。她善于經(jīng)營,能說會道,長得也不丑,超市生意好得不行,把鎮(zhèn)東頭一家超市直接擠倒。張家招贅重任完全落在張小妮身上,盡管她使盡渾身解數(shù),未來婆婆絕不松口讓男同學(xué)入贅,雖然男同學(xué)有兩個哥一個姐。這場婚事,以最激烈的爭吵而告終。那個強勢的準(zhǔn)婆婆最后撂出的話,讓張小妮紅顏大怒,怒發(fā)沖冠?!澳阋詾槟闶钦l?你一個村妞能嫁到鎮(zhèn)上,就算我們抬舉你了。”讓張小妮更絕望的是,男同學(xué)是個■包。同樣都是家里的老小,張小妮有膽有識,而男同學(xué)卻是媽寶男。張小妮非常冷靜,沒有跳罵吵鬧,只冷冷地說:“我要做個樣子,給你們看看?!?/p>

        張小妮一跺腳離開家鄉(xiāng),直奔河城。河城市是地區(qū)所在地,除了省會合肥,在我們當(dāng)?shù)厝搜劾铮蛿?shù)河城大了。有傲氣有骨氣的張小妮,先到百貨大樓當(dāng)營業(yè)員。那時候百大正在改制,面向社會招募員工。張小妮的外貌和能力,脫穎而出。她一板一眼地做了半年營業(yè)員之后,就把研究的方向?qū)?zhǔn)了我。

        在后來我和張小妮的相處中,她坦言如果不是我在河城,她是不會來河城的。她會去合肥,合肥是省會,碼頭大,有前途。在河城,除了建筑工地上有當(dāng)苦力的鄉(xiāng)親,她是舉目無親的。而工地上的那些人,壓根不在她視線范圍。他們能有什么用?張小妮大言不慚地說。我就不同了,我有用。那個五六歲就能直呼我名喊我去砍秫秫的小丫頭,她早對我做了攻略。我的婚姻,我的職業(yè),她研究個八九不離十。甚至,她能讀懂我。鬼精鬼精,就是說張小妮這種人的。一母所生,她和張大妮有天地之差。

        張小妮所不齒的張王莊的鄉(xiāng)親,就有在我公司當(dāng)瓦工、鋼筋工的。她隨便找個借口,就把我的情況摸個透熟。她知道我有一對雙胞胎兒子,也知道我娶的媳婦是個怪人。關(guān)于這點,我過會兒跟你講。因為娶了個城里的怪人當(dāng)媳婦,我才有了事業(yè)的根基。張小妮說的可對?當(dāng)然對。如果不是我岳父,我沒那么快在河城站穩(wěn)腳,甚至,我會跟在我公司當(dāng)泥瓦匠的村里人一樣,只是個當(dāng)苦力的小工。

        張小妮做好了詳細攻略,決定和我來一次偶遇。她在售樓處做兼職,靠伶牙俐齒和靈光頭腦,業(yè)績可觀。她知道建樓的是我,我時不時就要去工地看進度情況,在偶遇我之前,她已經(jīng)看到過我三次了。這也是她后來告訴我的。她說她會看相,看出來我雖然是個小老板了,但并沒有得意忘形,心善也沒變。那么,我是不是她人生規(guī)劃中“要做個樣子”的那個砝碼呢?

        偷偷“相”了三次面后,她才以她的方式,直接站出來認下我這個“姐夫”。

        直接喊姐夫,會省略許多解釋的話。她就是那么會拿捏我。她拿捏著我讓她在百貨大樓有了專柜,又拿捏著我要做樓層經(jīng)理。

        做百大的樓層經(jīng)理難度很大,而且不是一般地大。丁總在電話里提醒我說,你這個小姨子,野心大得很,沒學(xué)會走,就想跑,會把鞋子跑掉的喲。老付啊,你該知道,任用樓層經(jīng)理,是要上集團大會研究的,張小妮肯定不行,她后面站著的一排百大銷冠級牛人,在那等著提拔呢。你讓她再做兩年專柜,做出了業(yè)績,我會再作考慮的。

        正當(dāng)我對張小妮的事一籌莫展時,我老岳父出事了。他從山里高價買了一棵古銀杏樹,跟著貨車從山里運樹回程時,連車帶人掉到山澗里了。我急忙去處理后事。山村里的人告訴我,這棵古銀杏長在樹口快兩百年了,村里人都把它當(dāng)祖宗一樣供奉著,祖宗怎么可能離開故土呢?誰也運不成功的。我沒心思計較迷信的事,但老岳確實命殞深山了。處理完岳父的事,我心里亂極了。岳父就范文娟一個女兒,花木公司這幾年不景氣,南方的一個老板到河城承包了更大的地塊做苗木基地,岳父的生意基本沒有了,公司處于半關(guān)停狀態(tài),這也是岳父為什么走買賣古樹這條路了?,F(xiàn)在岳父不在了,范文娟不可能替父管理公司,岳母有關(guān)節(jié)炎,多年來走路受阻,我也沒精力接管花木公司。就這樣,岳父的公司關(guān)停了。還了一些賬,收了一些賬,收支基本持平。

        好在,我的公司又中標(biāo)了,將承建河城高新開發(fā)區(qū)的一家商城。剛打好地基,我?guī)е鴰准夜┴浬桃黄鹪诠さ匮芯窟M度時,張小妮電話來了。

        姐夫,祝賀你又做成一單大生意。張小妮的聲音在手機話筒里打著旋兒,熱乎乎地逼停了我在工地走動的腳步。我才發(fā)現(xiàn),張小妮已有個把月沒聯(lián)系我了,我也把她當(dāng)樓層經(jīng)理的事拋在腦后了。我心里一咯噔,怕她再有什么新構(gòu)想。她絕不會讓她的腦子閑下來的。

        但這次她沒提什么。她說,我知道你家里出了事,我給你挪個孝吧,還是商業(yè)街南頭那家菜館,我訂好包間了,水云間,晚上六點不見不散。

        不等我答復(fù),直接掛掉電話。

        “挪孝”是我們老家那一片的規(guī)矩,哪家老人過世了,在“頭七”里,村里人就以抬石頭的方式,三五家搭伙,請孝子吃飯,叫挪孝。被挪孝次數(shù)越多,說明混得越好,越被人看得起。挪了孝,孝子才能摘掉腰里系的孝麻繩,腳上穿的孝白鞋、衣袖上戴的孝黑紗,才可以剃頭、戴帽、穿新衣新鞋,回歸到正常生活當(dāng)中。張小妮以挪孝的理由請我吃飯,顯然不太妥當(dāng)。一是,去世的人是我岳父,按理不用給我挪孝;二是,岳父的頭七早已過去,五七都過去了,我也早已回歸到正常生活狀態(tài)。不過,她以這個理由請我,說明也是用了心的,我心里多少有些感動。感動之余,我想,我可能又被她拿捏了。

        是我們第一次吃飯時的那個包間。這家飯店的包間名,都是瓊瑤的小說名字,其中水云間最有詩意。我沒讓司機開車送,我自己駕車去的。那時候,我有一輛普桑,已經(jīng)不錯了。

        張小妮的打扮,又回歸到兩根麻花辮,穿件白底粉紅花對襟小褂,猛一見,我以為大妮從高粱地出來了,差點再次喊出“大妮”來。多年后我才明白,不是張小妮拿捏我,是我愿意自個被她拿捏。我心里的那個結(jié),一直都在。

        姐夫,瞧你曬得多黑,簡直就像黑老鴰了。張小妮大大咧咧地說,今天我要好好請你吃一頓,一是慶祝你的公司再次中標(biāo)建大樓,一是我的柜組季度營業(yè)額樓層第一。

        張小妮沒說挪孝。這時候說挪孝就假了,找借口喊我過來吃飯才是真。聽她說柜組營業(yè)額樓層第一,比我中標(biāo)還開心,這說明,她能安心做柜組了,對樓層經(jīng)理的事,放下了。

        點好菜,張小妮從包里摸出一瓶酒,白的,咚地朝桌上一蹾。姐夫,今天高興,不醉不休啊。說罷,嫵媚地飛了我一眼。

        我愣怔了一下,心想,要醉你就醉吧,我才不喝。我開車了。雖然那時候不查酒駕,但我早給自己定了規(guī)矩,動車不喝酒,喝酒不動車。

        張小妮喝酒,而且還要不醉不休,我就小心起來。我怕她腦子里再使出什么招數(shù)來。

        果然,她喝得有點放肆,而且她沒強迫我喝,她自己喝。酒是醉三秋,合適得很。我是第一次見張小妮這么喝酒,一兩八的量酒器,她倒得差點漫出來。我怕她喝多了給我惹麻煩,就抓過她面前的酒瓶子,放到門口的桌子上,說,就這一壺吧,喝多了傷身。

        張小妮鄙夷地飛了我一眼,姐夫,這點小酒算啥,我在大學(xué)里的外號叫張一瓶。

        見我吃驚的樣子,她哧地一笑道,其實我也不知道我能喝酒。學(xué)校舉辦公益活動那次,向愛心人士募捐,我們幾個女生找到一家私營酒廠,廠長很牛,說,小姑娘,你喝一杯白酒,我就捐一千塊錢。說罷,直盯著我。我給嚇住了,但裝著沒事人的樣子,想,不就是一杯白酒嘛,喝一杯,捐一千塊,值。大不了一杯后醉倒地上,有同學(xué)在旁邊扶著,摔不死。我二話沒說,抓過酒杯一口氣干掉了。我以為喝掉一杯,募捐一千塊,就可以了。沒想到,酒廠廠長說,好,你再喝一杯,我再給一千。我一連喝了四杯,舉起第五杯時,年紀不大的廠長差點哭了,說,別喝了別喝了,再喝,就把我酒廠喝倒了。那一回,我給公益活動掙了整四千,買了一大堆書包和文具,捐給了西部貧困學(xué)生。后來才知,裝白酒的玻璃杯,倒?jié)M是三兩,我雖然喝的不是滿杯,四杯下去,絕對一斤出頭了,那玻璃杯比這個量酒器胖多了。張小妮轉(zhuǎn)動著量酒器,沖我一笑,接著說,那回在男朋友家的超市,我想干點打砸搶,一手抓一瓶白酒,擰開,咕咚咕咚喝個底朝天,結(jié)果一點醉意沒有,第二瓶我就不拆了,放回架子上,尷尬地走了。是的,很尷尬。我一邊走一邊想,那就去河城吧,去河城投奔姐夫吧?,F(xiàn)在想來,如果真把第二瓶也喝了,可能會醉,會打砸搶,那就來不了河城,見不到姐夫了。

        張小妮說罷,咯咯咯笑起來。

        這是張小妮第一次說道起她男朋友,那個被她鎖定卻沒有招贅成功的男人。

        我不插話,任她說。

        你都當(dāng)這么大老板了,還被人嫌棄,不好。張小妮起身,拿過放在門口桌上的白酒瓶,自顧倒?jié)M一酒器,喝了一小盅。

        她把目標(biāo)轉(zhuǎn)向我,想說我點啥了。我警惕地看著她。

        瞧你那眼神。張小妮話里不帶半分醉意,你和俺大姐在秫秫地里辦的那個事,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你還孬腔孬調(diào)地說要吃不沾泥的大紅棗。俺大姐朝秫秫地外面跑時,也看到我了。我像秫秫一樣站著,她不聲,我不響,一晃而過。只是,這一切,我大姐再沒機會告訴你了。

        這是我和張小妮重逢后,我聽到的最扎心的話。居然,那個我以為只有天知地知大妮知我知的丑事,還有一個人知道。我目光怔怔地看著張小妮,好像被一拳打回到了當(dāng)年秫秫葉子割臉的秫秫地里。

        你放心,這事有一半爛在我肚子里,有一半被我大姐帶到了地下。我愛我大姐,大姐不在了,一切也都不在了??墒?,你是我姐夫這個事,卻是貨真價實存在的。

        我抓過張小妮面前的量酒器,沒朝小杯里倒,直接一口氣干掉了。我實在不知道說啥好,只能讓酒先把我干倒。我沒有酒量,一兩就醉。

        從椅子上滑到地上后,余下的事,我就不知道了。等醒來時,我已經(jīng)躺在公司辦公室里間的床上了。張小妮真是能得很,她連我辦公室有套間這個事都知道。后來我才明白,她其實不知道,是她電話打給了司機,讓司機趕緊打個出租過來,再開上我的車,把我送到公司的。

        醒來時,天黑透了。張小妮燒了一電水壺開水,晾得不冷不熱,正能喝。她扶我起來,灌了三大杯白開水,我覺得好受多了。我不敢看張小妮的臉,覺得再沒有之前的理直氣壯,心虛得沒臉看她,也沒種接她的眼光了。

        原來你就這個酒量啊,姐夫。張小妮哧地一笑,帶著譏諷的口吻說,這個酒量,你咋談生意?

        我虛弱地說,我談生意不靠酒量,靠質(zhì)量靠誠信。我說的是實話,但話音一落,又覺得話很假。張小妮不覺話假,她說,這個我信。誠信和質(zhì)量,比酒量可靠。你是一個好人。張小妮話鋒一轉(zhuǎn)說,你其實過得不容易,真不容易。

        可能是酒氣還沒散盡的緣故吧,張小妮的話,像一只小小的催淚彈,一下把我眼淚彈了出來。四十多的大男人,斜倚在床頭,竟像嬰兒般哭了出來。那一刻,我發(fā)現(xiàn)我和張小妮之間,沒了距離。

        午后的悅己茶吧,音樂聲息了,人也漸漸稀少,只有夜貓子不午睡,目光灼灼,在喝茶聊天。老付回憶的布幕拉得很慢,一點點露出那些探頭探腦的枝枝葉葉。摁了桌上服務(wù)器,美女服務(wù)生輕悄悄香噴噴走過來。沒征詢老付意見,直接在單子上點了兩份牛排。直到牛排擺上來時,老付才驚醒一般站起身:“我來我來!”他伸手掏口袋,像是要結(jié)賬。我笑道:“先吃啊,吃了再埋單,不跟你爭?!?/p>

        老付臉紅了一下,才完全把自己拉回到現(xiàn)實中。他切牛排的刀有些生疏,就像一個久不摸刀具的工匠,握刀的樣子很到位,力道卻沒用到點子上??磥?,老付沒撒謊,他確實直接從鄉(xiāng)村一線付郢子來的。在付郢子切牛排吃,老付沒必要做。

        “瞧我多啰嗦,還沒說到你扇我那一巴掌的事呢?!崩细端土艘黄H獾阶炖?,努力做出輕松的樣子,抬頭瞥了我一眼,“你可信?我和張小妮之間什么事都沒有?!?/p>

        我遞過去的眼神肯定是不信。都滿城風(fēng)雨到那個份兒上了,誰能信呢?

        “是不信,沒人信,連我自己都快不信了?!崩细兜睦夏様D出幾絲尬笑,“張小妮在你報紙上鬧了一個大整版,全城人都跟著哭跟著罵,罵一個暴發(fā)戶玩弄黃花大姑娘,雖然我成了代號F先生,但每罵一聲F先生,不都是我埋單嗎?公司的人,當(dāng)面不敢吱聲,背地里卻說啥的都有,只有來自付郢子村的人,才說我被張小妮‘靠’毀了?!俊俏覀兡且黄耐琳Z,不太文明的話,用在這里,非常對。”

        那次醉酒后,我跟張小妮之間的距離近了,我覺得她這人,某些地方還是靠譜的,不是我想的那樣不懂事理。我應(yīng)當(dāng)在她追求人生理想的道路上,推她一把。在我的內(nèi)心,張小妮的所作所為不再屬于她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她還代表著張大妮。她其實就是另一個張大妮,說話的腔調(diào)、長相都如此相似,要說不同,她有現(xiàn)代味,而張大妮是鄉(xiāng)村味。

        高新開發(fā)區(qū)商城建好后,我的公司也創(chuàng)造了河城建筑史上的“河城速度”。這當(dāng)然不是我追求的速度,我是按開發(fā)商要求趕進度的,開發(fā)商是按開發(fā)區(qū)領(lǐng)導(dǎo)要求定進度的。工人三班倒,工地沒日沒夜響著機器聲,速度就提升了。好在那時候高新開發(fā)區(qū)樓盤都還空著,居民不多,也不像現(xiàn)在管得嚴,夜里水泥攪拌機一響就有人打市長熱線電話投訴。

        高新商城就是河城速度的真實體現(xiàn),商城開業(yè)時,張小妮順理成章做了二樓女裝部的樓層經(jīng)理。她已經(jīng)在百貨大樓做專柜兩年了,不再是個生手,但做樓層經(jīng)理還嫩了點。我知道,創(chuàng)造了“河城速度”,高新商城的老總給了我?guī)追直∶?,我剛一推薦張小妮,他就滿口答應(yīng)了,還意味深長地說,你那個小姨子,有想法,有頭腦,是個人才。

        張小妮做女裝,而不做她熟悉的化妝品,出乎我意料。按她的說法,她更喜歡服裝,服裝是潮流和時尚的引領(lǐng)者,看得見摸得著,她喜歡。

        樓層經(jīng)理的年薪,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高,是和業(yè)績掛鉤的。弄不好,不一定有做專柜的收入高,不過名聲大一些,好聽一些罷了。張小妮特別在乎名聲的大小,當(dāng)她做樓層經(jīng)理不久,就慫恿我換車,把普桑換掉,買一輛奧迪A6。

        我心里猶豫許久,不是沒錢買,是覺著沒必要,不用那么奢侈,而且,我也不像人們所想的那么有錢。做建筑和做房地產(chǎn)不一樣,做房地產(chǎn)的掙大頭,做建筑的,是掙苦力。至少,我這個公司是這樣的。而且,以我的年紀和閱歷,已經(jīng)不在乎開著什么車回老家了,人到中年,想得最多的是實干,而不是讓人看起看不起的花架子。

        不過,張小妮的一句話,鼓起了我換車的勇氣。張小妮說,她要開著奧迪回張王莊見爹娘,讓爹娘心里歡喜,讓張老集鎮(zhèn)一街兩巷的人,對她張小妮刮目相看,她要以實際行動告訴他們,她張小妮混出樣子來了!張家的女兒,有志氣!

        張小妮是張家的女兒,張大妮也是張家的女兒。好,那就讓大家看看,張家有志氣的女兒!

        我換車了。張小妮把奧迪開回了張老集鎮(zhèn)。據(jù)說,她從街南頭的十字路口一直朝北開,把一華里長的老街道,開了兩個來回。她裝了一百個紅包,雖說每只紅包只有一百塊錢,但加起來也算不小的一筆數(shù)目了。她見到街上熟悉的人,就下車發(fā)紅包。許多人都把她圍住了,連街上的流浪漢也伸手要,她都沒拒絕。她還聽到街上的大娘嬸子們小聲嘀咕,這不是街南頭開超市的劉三虎原先的媳婦嗎?混得真拽!估計劉三虎家要后悔死了。這就是張小妮想要的效果,花掉一萬塊錢,值得。

        沒想到的是,從老家回來的張小妮,向我求婚了。

        是的,你沒聽錯,她向我求婚。就在我的辦公室里。

        當(dāng)時是中午,大熱天的,整座城市都在瞌睡。農(nóng)村出身的我,一直沒有午睡習(xí)慣,不但沒有,中午沒人打擾,頭腦反而更清醒。張小妮在中午突然推門進來了,她不折不扣地說,我們結(jié)婚吧。

        我愣怔地看著她,一時覺得是在夢里。

        我們結(jié)婚吧。她又說了一遍。

        如果說之前幫她花錢鋪路在百大做柜組,幫她在高新商城當(dāng)上樓層經(jīng)理,都是心甘情愿做的事,甚至城北那套八十平的房子也一直給她住著,但與她結(jié)婚這個事,那就是大玩笑了。

        我有家,有妻子,雖然張小妮不止一次說我不容易,但這和跟她結(jié)婚八竿子打不著啊。我知道我被她拿捏,我也樂意被她拿捏,但這和結(jié)婚是兩碼事。老苗,你或許不信,或許以為我是裝的,我真實的內(nèi)心只有我一個人懂。張大妮是我心里永遠的一個結(jié),一個暖,看到張小妮,就像看到張大妮站在我面前一樣,讓我心甘情愿為張小妮做事的不是張小妮,是張大妮。每當(dāng)張小妮有什么愿望需要滿足的時候,站在我面前的張小妮就變成了張大妮,大妮說,要不,你就幫幫她?我就出手幫張小妮了。

        可張小妮說要和我結(jié)婚,張大妮卻沒有站出來說幫幫她,站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張小妮本人。

        你怎么能開這個玩笑?我把臉板起來說。心里道,瘋丫頭,樓層經(jīng)理才當(dāng)多久啊,又想玩什么花招?如果缺錢,比如,把發(fā)出去的紅包虧空填補了,那就直接問我要錢好了。

        我是認真的。張小妮張著大眼睛,緊逼著我說,你難道不是一直把我當(dāng)大妮看待嗎?怎么,心里咋想的,還不敢承認?我實話告訴你,我來到河城,最終目的是嫁給你。從你喊我是大妮那聲起,我更堅定了這個想法。

        張大妮仍沒有出現(xiàn),站我面前的就是真實的張小妮。我再次唬了臉,說,張小妮,你搞搞清楚,你去過我家的,什么不知道?我一雙兒子才上小學(xué),老婆身體不好,岳母也一身病。你想把這個家庭怎么處理?

        哥!張小妮一改姐夫的稱謂,說,我從小就知道你心善,你娶的這個媳婦,她一天也沒愛過你,還一直嫌棄你。而你愛的是我大姐,雖然我大姐不在了,但你的愛還在啊,我是能看得出來的。你就把我當(dāng)大妮吧,你娶了我,就是娶了大妮啊。你的日子,跟打光棍有什么區(qū)別?也就是賺了兩個兒子而已。

        張小妮的話讓我無語。老苗啊,直到現(xiàn)在,我還沒向你好好說過我的家,我家里的那口子。前面我稍提了兩句,我的婚姻和愛情無關(guān)。我岳父相中了我老實,他把唯一的女兒托付給我,也是看中了我這一點。我有良心,任何時候,我不會昧良心。但岳父也沒特別仔細說范文娟的病,只說她性格有點怪,叫我多擔(dān)待。我肯定做好了擔(dān)待的準(zhǔn)備,但我沒想到擔(dān)待起來是那么難。雖然我們做了夫妻,但我從沒見過她的身體,也沒親過她,也沒抱過她。她不讓。她甚至不跟我睡一個被窩,她說我一身都是農(nóng)民氣,她不喜歡農(nóng)民的味道。懷了孩子后,我們就分房睡了。

        一直以來,范文娟喜歡大白天都拉著窗簾,還關(guān)著房門,連我岳母都不讓進她的房。岳母也就由著她。直到有一天,她把客廳電視機砸了,岳母才哭著說了范文娟的事。

        早戀,高考落榜,男友劈腿,抑郁。原以為生了娃,會好起來,沒想到,那個人在電視里出現(xiàn)了。他在河城當(dāng)了小官員,時不時會在電視上露面,因此,范文娟才砸了電視機,抑郁程度更深了一層。

        玉成,這個家,要全靠你了。岳母哭得泣不成聲。岳父出事后,岳母事事依賴我,像個小孩子。我知道,沒有岳父提攜,我會和付郢子村的其他人一樣,只是在工地上拎泥兜子出苦力的農(nóng)民工。

        照顧好這個家,把一雙兒子培養(yǎng)成人,兢兢業(yè)業(yè)把生意做得越來越好,就是我的目標(biāo)。至于范文娟嫌我農(nóng)民氣,嫌我吃生大蒜,那就嫌吧,我本來就是付郢子村的農(nóng)民嘛。她文化高,又是城里出身,嫌棄我是應(yīng)該的。她嫁我,是下嫁;我娶她,是高攀。

        有一點張小妮說得沒錯,我不容易。普天之下,哪個容易呢?不是這事就是那事,誰遇到啥事,也由不得個人呀。但遇到了啥事,就克服啥事,就往前沖,不能后退。

        我也在想我哪里做錯了,讓張小妮以為我會娶她?除了長得像張大妮,她哪一點能跟大妮比?從另一個角度講,她低估了我,高估了自己。我是對大妮有感情,我甚至把對大妮的感情無形之中以別的方式回饋給小妮,幫她,成全她,但這些都是基于我對大妮的感情。可能,我的做法讓張小妮誤解了。不,不是我的責(zé)任,她不是說了嗎?她來河城,就是準(zhǔn)備嫁給我的。看來,她是吃定我了。

        我或許是有錯的,我不能慣著她。但,我下得了狠心不問她嗎?她哭的樣子,她的聲音,她走路的姿勢,是多么像大妮啊。

        老苗,或許,是我錯了。我給了張小妮一個假象,這個假象,讓她把自己變成了張大妮。

        也或許,是張小妮讓我把她當(dāng)作了張大妮。

        最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張小妮居然使用計謀,逼我娶她。

        老付的樣子,此時滿臉憤怒。在憤怒的情緒里,他已經(jīng)消滅了餐盤里的牛排,消滅得干干凈凈。看來,人無論到了多大年紀,當(dāng)不堪的往事涌上來時,還是會痛苦甚至憤怒的。我有些歉疚地看著老付。在老付的那些溝溝坎坎里,其中一項是跟我有關(guān)的,我無意中做了件助紂為虐的事。

        我助的那個虐,當(dāng)然是張小妮。

        我在腦中回放著與張小妮有關(guān)的點點滴滴。那時候,作為《河城晚報》的記者部主任,我有些任性,有些我行我素。人最怕的是膨脹,我就有了這個連我后來都唾棄的毛病。作為記者部主任,我承擔(dān)的工作不少,其中“世事寫真”那個整版,由我挑梁撰寫。一周一個整版,任君行天下。我非常喜歡這個版的采訪和寫作,不用坐班,只要到點交上來五千字,其余時間,去讀書,去寫作,當(dāng)然,更多的時間,是用在采訪上。一個整版叫大稿,寫大稿沒有深入細致的采訪,沒有好的選題,沒有好的文筆,抓不住熱點,是很難出彩的。我是寫小說出身的,之所以能考進報社,是因為我寫作才華被肯定,那時候,我已在全國知名報刊發(fā)過中短篇小說和報告文學(xué)。我對幾個門類的寫作,都做得有板有眼,因此,寫一個版的大稿,對于有著中短篇小說寫作經(jīng)驗的我來說,不算難事??梢匀鲩_筆去寫,那些大起大落的故事,那些恩怨情仇,加上文學(xué)的渲染和潤色,可讀性強,《河城晚報》的影響力和發(fā)行量增加了,我也成了被不少人知曉的人物。

        苗大記者,苗大作家,這是很多人對我的稱謂。

        張小妮就找到了我。她喊我苗大記者,她要主動報料。

        一個黃花大閨女,被白玩白睡好幾年,還有天理嗎?許諾要結(jié)婚的,結(jié)果呢?只是一場騙局!美麗的張小妮義憤填膺。

        他說她像他的初戀,毫無懸念地愛上了她,要給她婚姻,她就跟了他。沒想到,他居然瞞著她他有婚姻這個事實,結(jié)果呢,她落了一肚子苦水。她被騙慘了,不但騙了貞潔,還騙了感情。

        張小妮不寫小說可惜了,她編故事的能力太強了。我被她編的故事吸引了,到最后,我被她的悲情故事震怒了。這個小子,他得對你負責(zé)!

        我不要婚姻,我只要他放過我,不再糾纏我。張小妮悲從中來,泣不成聲,又表現(xiàn)出一種明事理的大義。她不破壞別人婚姻,只想對方不要再糾纏自己。

        《F先生,你醒醒吧》,一個整版的故事出來了。世事寫真,卻未必全部是真。張小妮是Z女士,付玉成是F先生。關(guān)于農(nóng)民暴發(fā)戶F先生騙取小姑娘感情的故事,很抓讀者眼球,一時間,報社電話被打爆,有讀者要求報社提供線索,他要為民除害,找到那個F先生,讓他血債血還!

        我不是法官,不用為這件事的真?zhèn)巫髯詈蟮膶徟校皇窃趫蠹埳险f了個故事,讓讀者對著故事長吁短嘆,這樣,這篇文章就值了。至于張小妮,她會和我所寫的其他人的故事一樣,隨著報紙上新的故事更迭,漸漸淡出讀者視線,也淡出我的視線。

        然而,張小妮卻沒放過我這個“大記者”。有一天,她打了我手機,直接對著手機喊“救命”。苗大記者,你快來救救我,付玉成要害我,他開著車在追我,我嚇得跑到鳳來大酒店大堂了,大堂人多,他不敢當(dāng)場害我,你快來救我?。?/p>

        啊,還有這事。難道是那篇文章激怒了付玉成?我急忙駕著摩托車,飛速趕過去。一進鳳來大堂,果然看到張小妮坐在大堂一角,臉正沖酒店大門,所以我一眼便看到她了。她旁邊坐著的男人,臉沖里,只能看到一個后背。

        這男的,一定是付玉成!

        做十年記者,這是我第一次與所采訪故事里有牽連的人見面。那一刻,我不是記者,而是法官。我直沖過去,大喊一聲,付玉成!

        “你那一聲喊,真嚇了我一跳,我感覺我就像個見不得陽光的小人?!被蛟S是剛吃下的牛排增加了體力和腦力,老付比先前精神多了,他有點自嘲地說道,“當(dāng)你那一巴掌扇過來的時候,我真的被打蒙了。以為,我碰到哪個武林高手了?!?/p>

        老付端起檸檬水,呷了一口,說道:“那天一大早,張小妮約我到鳳來談事,我很奇怪她為什么約我到這里談事?張小妮說,商場有購物券需要送到鳳來,她正好順路,要跟我談?wù)労楹颖蹦翘追孔拥氖?。關(guān)于那套房子,我這里跟你報告一下。那是我前幾年給父母買的房子,希望兩位老人愿意來河城生活的話,就住那里。兩個老人一直沒來,他們要種地,說不種地,渾身就疼。后來張小妮來到河城,見她沒地兒住,房子就一直給張小妮住了。她有意無意說,那套房子能不能給她,給了她,她就不逼我跟她結(jié)婚了。我想,房子不能給,那是給父母買的房。張小妮說,如果房子不給她,她會做出讓我后悔一生的事。她真是能得很,我又不是被她嚇大的。但我想,我有家有院有生意,有一雙兒子,還有生病的老婆和岳母,我是他們的靠山,不能跟張小妮搞過分了。所以,那天一大早,她電話給我說到鳳來大堂談房子,我就去了。沒想到,剛坐下,還沒開始談呢,你的巴掌就過來了,你好有派,一聲斷喝,嚇得我一個激靈?!?/p>

        我有點歉疚而無奈地看著老付說:“真是抱歉,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你沒看到那張報紙;我不喊一聲,萬一打錯了人呢?”

        老付哈哈笑起來。中午時分的“悅己”,人不多,格外安靜,老付有意把笑聲放得低八度,倒顯得捏腔捏調(diào)。

        “你真有經(jīng)驗?!崩细墩f,“你一喊我名字,我就回頭,我一回頭,你的巴掌就貼我臉上了,不偏不倚。”

        老付的話又把我拉回到在鳳來的那一刻。挨了一巴掌的老付,并沒有出現(xiàn)電影上一手捂臉一手指著喊“你憑什么打人”那樣的鏡頭,他還筆直地坐著,只讓高挺的背晃動了一下。我正要拿出語言的刀刃插他兩句,張小妮猛地站起身,很甜地喊一聲姐,姐呀,他已經(jīng)答應(yīng)不再打擾我,并把洪河北的那套房子過戶給我作為補償了。

        我氣咻咻地看著老付,可是真的?

        老付還沒說話呢,張小妮又搶話道,是真的,他剛剛答應(yīng)了。

        我感到自己白忙活了一場。明明喊著要我救命,結(jié)果人家以最快速度自救了。但我仍要夯實這件事,我假裝不理會張小妮,嚴肅地盯著付玉成,厲聲說,我要這位付先生自己告訴我!

        付玉成紅著半邊臉(是我掌摑的成果),也盯著我看了足足三秒鐘,最后,狠狠地點了頭。對,他點頭的樣子,是狠狠的,不甘心的。我想,丟失一套房子,不恨才怪呢。只要能給張小妮討回公道,這篇文章就沒有白寫,我也不算是棒打鴛鴦,最多算是拆散了一段孽緣。

        苗大記者可以作證,一周內(nèi),就把房子過戶到我名下呀。張小妮溫情脈脈地看著付玉成,又扭過頭看著我。她從付玉成身上收回的脈脈溫情,到我這里時,還有余熱。我對張小妮遞來的帶溫情的眼神,有點不適應(yīng)。我其實跟她一點不熟,只是她從報紙上知道了我并送了一個故事給我,讓我完成了每周必寫的那版稿子,僅此而已。當(dāng)然,得知她有那么多不公的遭遇,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我那時不到三十歲,正是熱血沸騰的年紀,愛打抱不平,那時候坊間有“防火防盜防記者”一說,記者的無冕之王優(yōu)勢,讓我以為自己能拯救世界。后來證明,我其實連自救能力都沒有。這都是后話了。

        剛過三十歲,我家里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這讓我灰頭土臉,一蹶不振,覺得沒臉再在河城待下去了,就一跺腳來到了合肥。從此,關(guān)于河城的一切,就全部相忘于江湖,除了去白湖農(nóng)場看老付那件事。

        點了一壺玫瑰花茶,沒征求老付意見。看他的樣子,點什么他都不會在意的。睡眠不好,中午的咖啡能提神到傍晚還會目光炯炯,眼下,只能選擇喝花茶。

        玫瑰花的香氣飄溢在四周,老付喝茶的樣子,明顯的是沒滋沒味。他喝光了杯中茶,粗糙的手指,牢牢捏著杯子柄,顯出要把杯子捏碎的沖動。

        “老苗啊,在你眼里,包括在眾人眼里,我就是一個罪犯。前一個罪沒有法律懲罰我,后一個罪,等于是法律的加倍懲罰,我罪有應(yīng)得。甚至,你去白湖時,也是抱著這種心態(tài)去的。但我要終身感謝你策劃了那場暖心之舉,沒有你的那場策劃,我真沒有今天坐在你面前說話的機會了?!?/p>

        那就從你扇我那一巴掌說起吧。你風(fēng)風(fēng)火火離開鳳來大酒店大堂,我還像個傻子一樣坐著,但我眼里已經(jīng)有了火。這個張小妮,她究竟要怎么樣,才肯放過我呢?是,我欠張大妮一條命,但也不至于讓你張小妮來索還啊。我已經(jīng)盡到最大的能力去贖罪,對你張小妮也算言聽計從,只是想讓自己良心得到安生。已經(jīng)讓你張小妮得到想要的東西,你還要怎樣呢?結(jié)婚?怎么可能,要我拋下生病的妻子,還有年邁的岳母,還有正上小學(xué)的孩子,不能啊。

        我正準(zhǔn)備跟張小妮大吵一場時,她從包里掏出一張《河城晚報》。我這才看到上面有一篇大文章。居然,還有張小妮的照片。雖然照片臉上打了馬賽克,我一眼就能認出那就是張小妮。我看了一半時,就氣得手抖起來。

        這只是一個初步。我這個姐可是河城有名的記者,她會跟蹤報道這件事。張小妮得意道。

        可這些都是假的,不是嗎?這跟我有關(guān)系嗎?我氣憤地質(zhì)問她。

        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我說有關(guān)系,就是有關(guān)系。張小妮更加得意。

        我看到酒店大堂漸漸進入退房和入住的忙碌中,人也多了起來,就站起身說,張小妮,我們換個地方,我必須和你好好談?wù)劇?/p>

        就這樣,我開車帶著張小妮,來到城東的郊外。那里還是一望無際的莊稼地,一家倒閉的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圈著圍墻,一片荒涼。這個圈圍墻的場院我來看過,已經(jīng)被市內(nèi)一家上市公司拍到了,準(zhǔn)備建個度假村。我也參與了建筑競標(biāo),如果順利中標(biāo)的話,公司又能承攬一樁生意了。

        下了車,我和張小妮站在莊稼地邊。涼爽的風(fēng),吹拂著即將成熟的麥子地,散發(fā)出香氣。我喜歡聞莊稼地的味道,就像站在自家的承包地邊。張小妮背對我站著,風(fēng)把她的裙子吹得鼓成一朵石榴花。我的心又恍惚起來,感覺,這站著的不再是張小妮,而是張大妮。大妮笑著說,不就是一套房子嘛,給她,她就安生了。我眼窩熱起來,點了點頭,好,大妮,我一切都聽你的。

        明天抽空去辦過戶手續(xù)吧。我對張小妮說,下一步,你要安生下來,別再這樣玩了。

        姐夫,我只有最后一個條件了。張小妮認真地說,我不會嫁給你,放心。但你要讓我進你公司,管賬,這方面我有專業(yè)資質(zhì)。在高新商場,不但累,錢也掙不到多少,還操心,我決定不干了。

        或許看到我又皺起了眉頭,張小妮緊追了一句,我以我姐的名義起誓,我再不胡鬧了,就在你公司,好好幫你做生意,我管賬,你放心,再傻,我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

        這時候,一輛雅馬哈大摩托車,呼嘯駛來,在不遠處停下。從摩托車上下來一對男女,因為那女的戴著一頂杞柳編的笆斗帽,樣式新穎,我覺得好奇,就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女孩很小,還像個孩子的樣子,男的該有三十歲上下,說父女,肯定不對;說情侶,女孩又太小。只見男的給女孩摘下笆斗帽,伸出指頭,給女孩梳頭發(fā),把女孩頭上的皮筋摘下,梳好頭發(fā)后,又幫女孩重新扎上了。這明顯就是一對情侶呀。我眼窩又熱了起來,我想起了高粱地,想起大妮頭上沾著的高粱花……

        好,我答應(yīng)你。我收回目光,看著張小妮說,小妮,從此你要好好工作,別再東山望著西山高了,你現(xiàn)在有房住,有工作做,再過幾年,成個家,生個娃,過正常日子。

        放心吧,姐夫。這次以后,我再無二念,一定不給你丟人。張小妮信誓旦旦。

        我又看著遠處的那對情侶。兩人已經(jīng)在田埂上坐了下來,女孩斜倚在男的身上,男的伸出胳膊抱著她。這幅美麗的愛情圖畫,深深地觸動了我,幻化成我和張大妮坐在高粱地地頭,歇息的場面……

        張小妮如愿做了我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我心甘情愿地在自己身邊安放了一顆定時炸彈。

        我沒想到,張小妮內(nèi)心的仇恨,是那么堅定;報復(fù)的決心,是那么強大。如果不是裝著仇恨的種子,或許她過得更好,我也不會有那么大的災(zāi)難……你瞧,我真是太啰嗦了,還是揀重要的說吧。

        張小妮居然悄沒聲息地賣掉洪河北的房子,加盟上海一家大集團,在河城北開了一家超市。然后,她又到張老集鎮(zhèn)上,開了一家加盟店。張小妮把高新商城負責(zé)百貨的樓層經(jīng)理高薪挖了過來,專門幫她打理超市,她自己,還不動聲色地做著我公司的財務(wù)總監(jiān)。張老集鎮(zhèn)上的超市一開張,各種優(yōu)惠政策實施了半個月,白送雞蛋和米面,又延長一個月買一送一的促銷活動,直接讓她前男友劉三虎家的老牌超市倒閉熄火。

        這就是張小妮成功兌現(xiàn)她咬牙切齒發(fā)下的那個誓“做個樣子給你們看看”。她做到了,而且做得非常成功。

        她更成功的是,把我送了進去。

        老苗啊,你不知啊,一個人心里裝著復(fù)仇,是多么邪惡的一件事,那真是害人害己啊?;蛟S,害不了自己,反而害了別人。我就是受害者啊。你肯定以為,我進去完全是咎由自取,誰讓我虛開增值稅發(fā)票呢?事實是,直到手銬戴到我手腕上,我還蒙在鼓里呢。

        你該猜出來了吧,沒錯,這一切正是張小妮所為。她的信誓旦旦一旦和復(fù)仇這件事相遇,一切都得讓路。賣掉洪河北的房子,遠遠不夠她的“做大做強”,不能做大做強,沒有足夠的資金流水,超市集團就不允許她在張老集鎮(zhèn)做一家連鎖超市——進鄉(xiāng)鎮(zhèn)的門檻看似不高,但前提是,要有超過若干資金流水、中心店比較大,才能到鄉(xiāng)鎮(zhèn)擴容。為了達到這一點,她賣了房子不夠,又打起了虛開增值稅發(fā)票的主意。這可是要坐牢的啊,而坐牢,不用說,就是我這個法人的事了。

        是外縣的一家皮包公司詐騙案發(fā)后,才順藤摸瓜查出發(fā)票的出處的。這個皮包公司,是張小妮在百貨大樓上班時認識的。她的膽子真夠肥啊,為了錢,什么都敢做。

        當(dāng)她滿足了自己“做個樣子給你們看看”的野心后,她是否想到,別人的樣子是多么難看!

        案發(fā)后,第一時間躲起來的張小妮,一下把我推到火邊炙烤。我百口難辯,認栽。

        十年!這最后的判決,讓我一下子蒙了。

        老付狠狠地捏著杯子把柄,就像捏著一個人的脖頸,他臉上涂著厚厚的悲憤。一縷暖柔的輕音樂,在“悅己”流淌,是一首名曲,薩克斯演奏的《我心永恒》,溫柔而憂傷的旋律,漸漸平復(fù)了老付不堪回首里的傷痛。他搖搖頭,仿佛把過往一起趕走,之后苦笑一下。

        “我真要感謝你,老苗,沒想到,你已經(jīng)調(diào)到合肥了,還惦記著我的事,策劃了那場暖心行動,不然,我真不知我會走到哪一步?;蛘?,一步也走不下去了,就此了結(jié)自己?!?/p>

        老付出事,我還是聽我同學(xué)說的。其時,她剛剛提拔擔(dān)任河城市西關(guān)派出所所長,來合肥參加一項活動,結(jié)束后,我們約著一起去長江中路新開業(yè)的百大CBD逛逛。在逛街時,她跟我說了老付的事。知道嗎?你以前寫的那個上當(dāng)受騙的女的,現(xiàn)在,騙她的那個男人被勞教了,那人在白湖農(nóng)場寫了一封尋找走失兒子的信來,市局轉(zhuǎn)給了派出所,讓我負責(zé)聯(lián)系街道,幫他找兒子。那人在信里說,找不到兒子,他也不活了。

        我驚訝道,真的假的?不會這么快就遭報應(yīng)吧。

        是真的。我打聽過了,說是虛開增值稅發(fā)票,進去了,判了十年。也有人說是那女的害了他,但犯罪事實是存在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從付玉成被抓時起,我只見過他兩面。一次是我扇他耳光,一次是參加慈善活動,捐款人就有付玉成?;顒咏Y(jié)束,大家吃自助餐,付玉成特地舉著半杯飲料,到我坐的地方“敬酒”,客氣地說幸會幸會。我不熱不冷地舉舉茶杯應(yīng)付一下,他卻欲言又止地站一會兒,最終還是微笑著走開了。

        公司做得也不錯,怎么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而且人還進去了。我心里嘆息著,想到張小妮那張可疑的臉,立刻打她手機,已成空號。

        付玉成沒把責(zé)任推給張小妮,甚至都沒說是她做的,但心虛的張小妮肯定還會躲起來,聯(lián)系不上的。同學(xué)又說。

        一直以來,我覺得扇付玉成那記耳光越權(quán)了,心里多少有點忐忑,我想彌補。從面相看,付玉成不像孬人,除了和張小妮不清不白的那檔子事,其他應(yīng)當(dāng)還好。我讓同學(xué)無論如何幫付玉成找到兒子,一對雙生子,一起走失,太可憐了。同學(xué)說,那兩個孩子,在家聽姥姥不停地罵爸爸害人,而媽媽整天關(guān)家里無聲無息;在學(xué)校又被同學(xué)譏笑是勞改犯兒子,兄弟倆一商量,干脆流浪去,就離家出走了。

        付玉成的兒子大龍和小龍,并沒有離開河城,而是跟一群流浪兒在城西流浪。我同學(xué)帶著派出所干警們千辛萬苦找到了大龍小龍后,作為前媒體人,仗著在河城的那點人脈底子,我就策劃了送大龍小龍去白湖農(nóng)場見爸爸的“暖心行動”。彼時,我在省城一家雜志社做文字編輯。

        就這樣,我同學(xué)、河城市西關(guān)派出所所長帶著大龍小龍和河城市日報社、河城晚報社、河城電視臺、河城有線電視臺、河城廣播電臺五家媒體,直奔白湖農(nóng)場。因為要在省監(jiān)獄管理局開具進入白湖農(nóng)場采訪的證明,順道接上了在合肥等待的我,三部車浩浩蕩蕩,直奔江南而去。

        至今,那個場景還定格在我的腦中。那是我第三次見到老付,見到的是非同往日的老付。當(dāng)監(jiān)獄的大門被徐徐打開,穿著囚服剃著光頭的老付,被當(dāng)頭的太陽照射得身子直打晃,兩名著裝整齊的小學(xué)生,朝他飛奔而去。老付一下傻掉了,他像木樁一樣呆站著,之后,他張開雙臂,把一雙兒子攬入懷中。我看到老付如雨般的淚水,在臉上奔流。五家媒體的記者,長槍短炮記錄著這真實而感人的一幕。

        《從河城到白湖的距離》《爸爸,我們愛您》《有多少愛可以重來》……五家媒體從不同角度對這次“暖心行動”進行了報道。我不再是媒體人,沒著一字。我以我的方式,贖回了內(nèi)心的些微歉疚。

        “表現(xiàn)好,連著減刑兩次,在白湖總共待了八年,贖了罪。”老付腔調(diào)變得和緩了,“沒有你的策劃,就沒有我的今天,這毫不夸張。當(dāng)時我真的萬念俱灰了。當(dāng)兩個兒子朝我跑來時,我真的以為是在做夢。監(jiān)獄里墻高,但擋不住夢。后來倆兒子年年來看我,給了我努力改造的決心和動力。更沒想到的是,范文娟也隨同兒子來看我了。岳母已經(jīng)病逝,范文娟擔(dān)起了家里重任,她不再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而是開了一家寵物店。服刑期滿回到河城時,兩個兒子已經(jīng)考取了大學(xué)。我跟范文娟說,我要回到付郢子,一切重新開始。范文娟同意了,而且跟我一起回到生養(yǎng)我的村莊。”

        “回到河城的第二天,我就去了河城晚報社。”老付接著說,“一是想當(dāng)面對你說聲謝謝,一是告訴你我回付郢子的打算。到了報社才知,你早調(diào)到合肥上班了,那次在白湖相見時就調(diào)到合肥了?!?/p>

        “是啊,不然,這次在合肥見面,不是第四次,而是第五次相見了?!蔽艺{(diào)侃道。

        “這的確是我們的第五次見面。”老付頓了頓說。見我不解的眼神,他說:“很多事,都被歲月帶走了,有些事,放開了說,也沒關(guān)系是吧?”

        “說說看,是哪一次?!蔽逸p松一笑。

        “第三次見你,你沒印象,因為那次人太多,我又坐在后排。市人大會議中心,電視臺舉辦的活動,我也是贊助商之一。或許挨你一耳光的緣故吧,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來了。和你一起來的那男的,一摘下安全帽,我也一眼認出來了?!?/p>

        那次和我一起的是前夫許大龍,我要趕時間,讓他騎摩托送我??椿顒訜狒[,他也跟著進來了。

        “怎么,許大龍你也認識?”我詫異地問道。

        “那次在城東的郊外,我和張小妮遇到的那個戴著杞柳笆斗帽的小女孩,和女孩一起的那個男人,就是許大龍?!?/p>

        我定睛看著老付,仿佛看舊電影時膠片卡了帶。

        “我公司競標(biāo)成功,開始興建郊區(qū)那片樓房,后來又在郊區(qū)見過許大龍帶著那女孩,女孩仍然戴著那頂杞柳編笆斗帽?!?/p>

        “那一排楊樹行子,長得真旺,知了叫得撐破天?!蔽医忧坏?。

        “啊,你也去過?你跟蹤許大龍?”老付驚詫道,兩只老眼睜得滴溜圓。

        “沒去過,但我聽過?!蔽业恍?。

        彼時,許大龍準(zhǔn)備出一部書,去打字社找人排版。那段時間他總要去打字社。從報社出來,我順道拐到打字社,想坐他摩托一起回家。結(jié)果他不在打字社,老板說他上午壓根兒沒去。我就用打字社座機給許大龍打電話,我問他在哪里,他說在打字社啊。聽筒里傳出來田野的風(fēng)聲和知了狂躁的鳴叫聲。那是我第一次在話筒里聽知了齊刷刷的叫聲,是如此嘹亮驕傲。我抓著話筒,一句話也沒說,在許大龍喂喂喂的喊叫聲中,輕輕扣上話筒。

        “原來,我們在同一時段,見到了許大龍。不,你是從聽筒里感知到的,而我是在郊區(qū)見到的。”老付說得痛心疾首,“后來呢?”

        “后來,我就離開河城,到合肥了呀。”

        那個放暑假的大一女孩劉三妹,戴著笆斗帽,放肆地消費著許大龍和許大龍的愛情,我有什么理由不成全他們?她畢竟是許大龍帶了三年班主任的高中學(xué)生啊。

        老付一時不知再說什么了,他又狠狠地捏著杯子柄,突然轉(zhuǎn)移了話題。“聽說你寫了很多小說,還都是寫鄉(xiāng)村的,以后,你寫寫我唄?!崩细锻耆{(diào)整好了心態(tài),漸漸變成剛開始在電話里說話的那個輕松自如的老付。

        “我在寫《莊臺莊臺》?!蔽矣忠恍?。

        “好啊好啊,我知道那一片莊臺子,離付郢子不太遠,開車四十分鐘就能到。那里的柳編真不錯,還有水養(yǎng)的芡實,銷到上海了呢,可以和我的簍瓜子一拼?!?/p>

        “哈,老付,看來這些年你混得不錯啊?!蔽倚Φ馈?/p>

        “馬馬虎虎吧,不過,我敢來見你,說明我已經(jīng)有了點底氣,底氣有了,我才有勇氣來見你啊?!崩细厄湴恋溃拔覂蓚€兒子,一個在上海負責(zé)鋪貨,一個在付郢子幫我科技興農(nóng),我和范文娟,只能打打下手啦?!?/p>

        “流轉(zhuǎn)了多少畝地???”我問。

        “一萬畝,是那一片最大的地主啦?!?/p>

        “好,下一部書,專寫你。”我應(yīng)諾。

        老付哈哈一笑,鬼兮兮道:“我還報個料,張小妮一直在合肥北城,開超市。聽說她拐來了河城百貨大樓的樓層經(jīng)理,那男的比她還小呢。”

        啊,世界真小。我心里嘆一聲,問:“沒想過找她?”

        “從沒想過。該來的且來,該去的便去?!崩细稙t灑地晃著板寸頭大腦袋。

        循環(huán)播放的薩克斯《我心永恒》,無休無止,給“悅己”帶來一股柔和之光。

        該來的且來,該去的便去。這句話好,看來老付長本事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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