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是淮安的偏旁,是淮安的骨架,也是淮安留在我二十年人生里最溫柔的影子。
很少有一座城市能擁有著這么多鼎鼎有名的河流——京杭大運河、廢黃河、古淮河。它們從蒼茫的歷史中,從云朵也望不見的遠方,為了一個共同的名字萬里奔赴而來。有的帶來了魚米之鄉(xiāng),有的帶來了南船北馬,也有的帶來了災(zāi)禍連年。它們讓淮安這座小城掀起過風(fēng)浪狂潮,但是,無論曾經(jīng)的煙云如何喧囂,都已成了歲月悠久的回響。自我記事起,河流們更像枕頭,被淮安抱在懷中,鼾聲清淺。
也正是在這“三點水”間,我踮起腳尖,飛快地從童年走到少年,跳一步,便長大成人了。
那只每個周末都飛翔在大運河廣場上的風(fēng)箏,掠過六年的歡聲笑語,落在地上,就成了書包上的拉鏈,上學(xué)、放學(xué),把兩個城區(qū)的日與夜一拉一合。黃河是橫在書包上的提帶,輕輕一提,三年的青春就散成了滿手的紫藤花開。后來,我去南京讀大學(xué),回來時,只帶了一支筆,扦插在古淮河中。它會開出蓮花,結(jié)出蓮子,也會長出蓮藕。若有人采下品嘗,也許能會心一笑,因為三條江河與淮安耳鬢廝磨的情話,正在每一粒牙齒上淋漓盡致。
吃剩下的,就扔到那些湖里吧,洪澤湖、白馬湖、蕭湖、金湖……有些我已經(jīng)去過,有些一直躺在某個假日的旅行計劃中。它們或許會沉睡,化作古蓮子;或許會很快破殼,露出讓蜻蜓心滿意足的尖尖角,成為清晏園、楚秀園里無數(shù)荷花中的一株。而在荷葉下,會有可愛的小水鴨,倏地扎入水中,潛了很遠后,再在人們的心頭冒出來。
傍水而居的淮安人,把這份心動,喚作幸福感。
在淮安,每天晚上,都會有三五成群,搖著扇子,提著板凳,或者遛著娃的大人們,把高樓里說不完、裝不下的家長里短、指點江山,都帶到水邊吐露。魚兒們都聽得激動起來,在水面上拍出接二連三的漣漪。
他們都說了什么呢?我想,其中必有由“淮水安瀾”統(tǒng)領(lǐng)的一篇篇錦繡華章。畢竟,水城的后人們,誰能忘記血液中銘刻的“漕運樞紐,鹽運要沖”的榮光?復(fù)興,騰飛!每一塊青石板都在吶喊。而在這燈火通明的今夜,水面上已然清晰地呈現(xiàn)出五光十色的預(yù)言。
會有人說,貫穿了淮安的那些江湖,已經(jīng)接受了韓信跨越時空,以水利為旗的點兵,形成了六橫兩縱五湖的骨干水系格局,徹底融入了這片土地的軀干中,在方言鄉(xiāng)音中認(rèn)領(lǐng)一個又一個乳名,斗志昂揚,又兄友弟恭,善利萬物而不爭。
會有人說,一片片灌區(qū),一道道水庫閘壩橫空出世,把黃河奪淮、奪泗帶來的噩夢都攔在時光的上游,而讓河清海晏、五谷豐登的美夢源源不絕地向下游奔騰。在它的沿途,比壓彎了麥稈的麥子還要飽滿的人們的腰包,鼓了又鼓。
更會有人說,百年后,淮安重新擦亮了水這張名片,把人水和諧的存在美學(xué)用一曲曲婉轉(zhuǎn)綿長的戀歌輕輕地吟詠。船槳的每一次拍打,船影的每一次搖晃,都在為之打著節(jié)拍。詩人的眼睛、畫家的手、舞蹈家的腰肢和作家的心跳,都在水邊漸次醒來。
是的,必會有人說,說上很多,說上很久。因為寫進淮安心中的水文章,在每個淮安人的日子里都泛出了粼粼波光。
而我,更是把水寫進了命運的深處。
就像水面上一縷蒸發(fā)的水汽,文章中一個躍起的逗號,高考后,我從淮安來到中國水利的搖籃——河海大學(xué),又沿著長江一路向上走,抵達武漢,從一名水的見證者、親近者,變成水的設(shè)計者、引領(lǐng)者。父親很遺憾,我沒有變成雨滴,落回故鄉(xiāng)。但他忘了,我緊握在手中的筆,永遠牢牢地在淮安扎著根,它的日新月異,它的煙波浩渺,都研磨成了這支筆最珍貴的墨,情之所至,一瀉千里。
事實上,雖然遠在他鄉(xiāng),但我仍能清晰地感到一條支流從石碼頭旁分出,匯入我的河床。
入職不久,就迎來了單位組織的一場摜蛋比賽。很多人都知道這項牌技活動起源于江蘇,卻很少有人能更進一步說出它的故鄉(xiāng)——淮安。離開淮安,卻常能見到盱眙十三香龍蝦、雞汁煮干絲、平橋豆腐等淮揚菜,讓我的鄉(xiāng)愁總與大大小小的歡喜不期而遇。我不在淮安,淮安卻一直在我身邊。
朋友曾羨慕地說道:“你們淮安人好幸福啊,吃喝玩樂都成了風(fēng)尚,成了學(xué)問。哪天我一定要去淮安旅游,體驗一下這厚得都快溢出來的快樂和文化底蘊!”“不止這些呢。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方人又照耀一方水土。我念些名字給你聽聽哦,韓信、吳承恩、枚乘、梁紅玉、關(guān)天培,哪個不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再看今朝,周總理,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外交官之一;更近的,華春瑩也是淮安人,還是我的高中校友哦?!痹捯袈湎?,總能博得此起彼伏的驚嘆,讓我的自豪感瞬間膨脹千尺。走著他們走過的淮水江湖,沐浴著他們沐浴過的文化長河,仿佛我也擁有了他們的胸懷,他們的志向,他們的精神,他們的品格,他們的影子。
離開淮安,我拎著行李,在高鐵站與這座城市告別。抬起頭,看見一行字:“運河三千里,最憶清江浦?!背跄畈恢Z中意,再念已是語中人。即使我走了幾千里,看過了更多大江大河,最憶的,還是淮安,還是淮安的水。
仇士鵬: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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