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得開始做點什么了。我28歲,幾乎一事無成,寫過一篇糟糕的論文,一部戲,還有詩??商鐒庸P,寫不出什么詩來。得等,一輩子都要去搜集意義和甜蜜,也許那會是漫長的一生,然后,在盡頭,或許能寫出十行好詩。
詩并不像人們所想的那樣,不是感覺,而是經(jīng)驗。為寫一句詩,得見過許多城市,許多人和物,要認(rèn)識動物,要感受鳥兒如何飛翔,要知道小小的花朵以怎樣的姿態(tài)在清晨開放。要能想起無名之地的路,想起未料到的相遇和眼見其緩緩而至的離別。要想起尚混沌的童年,想起受傷害的父母,他們想讓你快樂,你卻不理解他們。要想起孩子的病,它莫名地出現(xiàn),有過那么多次深重而艱難的轉(zhuǎn)變。要想起那些靜寂、壓抑的日子和海邊的清晨,尤其是那片海。想起這一切,卻還不夠。還得有回憶,回憶許多個無與倫比的夜,回憶分娩的呼喊和睡著的產(chǎn)婦,她蜷縮著,輕柔而蒼白。
有了回憶,卻還不夠。回憶太多,就得忘記,一定要有很大的耐心,等待它們再回來。因為回憶本身還不是它。只有當(dāng)回憶成為我們的血,成為眼神和表情,只有當(dāng)它們無以名狀、再無法與我們分開,唯有如此,一首詩的第一個字才會在某個特殊的時刻,在回憶的中心出現(xiàn),從那里走出來。
我所有的詩都不是這樣寫成的,故而也就不是詩。
我坐在這里,什么也不是。然而,這個什么也不是的人開始了思考,他這樣想著:有無可能,人們有過幾千年的時間,去看,去想,去記錄,卻讓這幾千年像課間休息那樣流逝,只吃了點黃油面包和蘋果?有無可能,雖然有發(fā)明和進(jìn)步,雖然有文化、宗教和世間的智慧,人們卻仍只是停留在生命的表面?有無可能,就連這本也該是些什么的表面,也被蓋上了一層難以置信的無聊,讓它看上去像暑假客廳里的沙發(fā)?有無可能,所有人們爛熟于心的過去,從未存在?有無可能,對于他們,一切真實都是虛無;他們的生命流逝著,與任何東西都不相干,就像空屋子里的鐘?
如果這一切都是可能的,那么,為了這世上的一切,就一定要發(fā)生點什么。任何一個有這些不安想法的人,一定得從這被錯過的開始做些什么:即使他并非最合適的,即使他只是隨隨便便的某個人:可再沒有別人了。
這個年輕人,得坐下來,寫作,日日夜夜:是的,他得寫,這就是結(jié)局。
(摘自《布里格手記》,【奧】里爾克?著,陳早?譯,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8月。本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