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心
我站在17年來日復一日走過的巷子口,腳尖有意無意地磨蹭著地面。往日閉著眼睛也能走的這段路,今天卻變得深不可測,好像一張黑暗里張開的大口,往里踏一步就會被拉進未知的世界。
這條我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大概有600米的小巷子,僅有的兩盞路燈都壞了。但如果不從這里走,從外面的大馬路繞,等回到家就很晚了吧。
正當我準備硬著頭皮向前挪步時,耳邊突然響起一陣清脆的自行車鈴聲,帶著一股薄荷糖的甜香停在我身旁。“嘿,很遠就看見你站著不動,在等人嗎?”少年的嗓音干凈好聽,還帶著變聲期獨有的沙啞,把我從原本的凝滯里拉了出來。
他一只腳還踩在自行車的腳踏板上,似乎一用力就會離我遠去,于是我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回答:“不是,沒燈,有點黑?!?/p>
我好像聽到他輕笑了一聲,很難分辨出那是不是嘲笑,緊接著就聞到薄荷味離我近了幾分,隱約還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他撥了兩下鈴,對我說:“看沒看過電視???鈴鐺開路,諸邪避散。跟著我走,保你平安?!?/p>
我沒抬起頭看他,但從他的語氣中就能想象出他飛揚的眉眼。班里人都說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人,我終于切身體會,確實無法拒絕。
天色很暗,我不知道他有多高,至少我得跨兩步才抵得上他一步,不知不覺中,我意識到他放慢了步子。
高一下學期他轉(zhuǎn)學過來,在黑板上寫下名字,筆跡有著那個年紀的男生少有的工整。我低頭看著語文書,用余光往講臺上掃,陽光從門上的玻璃窗透進來,灑在他白色的襯衫上。我記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線,被夕陽鍍上了一層似有若無的溫柔。
他總是身在熱鬧中心,意氣風發(fā)的少年深受同學們的喜愛,我總能聽到他用帶著笑意的聲音和許多人交流,而這其中并不包括我。相遇在巷子口之前,我和他的接觸僅限于課間他從我身邊經(jīng)過時劃過我桌邊的衣角,以及隨之而來的淡淡的薄荷味。
我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縱然成績還不錯,但我在老師的評語里也總是內(nèi)向、害羞的。我的頭發(fā)又多又硬,還帶著厚厚的劉海兒,為了不讓頭發(fā)扎到眼睛,我總是下意識地將眼皮微微下垂,極少抬起頭直視比我高的人,久而久之就成了習慣。
思緒從極少的片段中一閃而過,我開始斟酌如何開口,在昏暗的掩護下,我鼓起勇氣抬頭看向右邊。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沒有注意到我的目光,而是盯著車把手,想來他也很少和我這樣的人相處吧。
另一條街的明亮一步步被拋在身后,尷尬從我們中間如絲線般蔓延開來。在彼此還沒完全被沉默纏繞起來前,我決定做些什么。
我將左耳掛著的耳機取下來,其實早在他與我說話時里面便沒有聲音了,我重新點擊播放,猶豫了三秒,還是將手里的半邊耳機遞了過去:“要聽歌嗎?”
他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我。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敢和他的目光接觸,于是將抬起的頭又低了下來,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他的手。他沒有接過我的耳機,而是將手伸進了褲兜里。我抿了抿唇,正要將手往回收時,聽到他開口:“等等啊,我記得還有顆糖來著,換你的半邊耳機。”
一顆淡綠色包裝的糖,代替耳機躺在了我的手心。將薄荷糖壓在舌尖下,微微的甜味和淡淡的涼意彌漫開,整個人心情忽然輕快了幾分。不知道要歸功于這顆糖,還是給我糖的人。
“原來你喜歡聽梁靜茹的歌??!”
“嗯。”
“同學,你這樣很容易把天聊死,你知道嗎?你應(yīng)該聊聊你為什么喜歡,或者問問我喜歡誰?!?/p>
教人怎么聊天以及被強行教著繼續(xù)聊天,對我們來說恐怕都是第一次。我忽然覺得,偶爾戳破包裹住自己的泡泡也挺好的,畢竟它本來就透明又脆弱。
“那你喜歡誰的歌?”
“我嘛,喜歡陳奕迅,不會有人不喜歡陳奕迅!”
我拿出手機切了歌,是陳奕迅的《不要說話》,他滔滔不絕的話語戛然而止?!拔腋杏X你在內(nèi)涵我,我明明還沒有說幾句話?!睂嵲谌滩蛔?,我笑了出來。他“哼”了一下,撥了撥自行車鈴。路燈黑著,月亮也躲在云層里,眼前的小巷卻好像豁然開朗。
第二天在學校里,我在午休時偷偷看向教室后排的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無法穿過圍在他身邊的人墻。走出那條小巷后,我們之間的距離就被無限地拉遠了。
這次,我盡可能地放慢腳步,但依舊沒有等到那個騎車的人。停在巷子口時,路燈還是沒有亮起。與昨天截然不同,我心里竟然升起一絲竊喜,心安理得地留在了原地,直到聽見熟悉的“叮叮?!钡穆曇簟?/p>
放學后走那段路,從此成了我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心里升騰起隱秘的歡愉。他不再是人群中的遙不可及,我亦卸下早已成為本能的寡言少語,開始享受和晚風一樣的自由。
我開始希望巷子里的路燈永遠不被修好,但這份念想終止在12月的某一天。觸手便化成水的雪粒在明亮的黃色燈光下顯現(xiàn)出清晰的輪廓,紛紛揚揚地灑落,掛在劉海兒和睫毛上,模糊了我的視線。我突然覺得今天的天氣特別冷。
一路上我都低著頭,快到巷子盡頭時,他對我說:“今天才發(fā)現(xiàn)你的劉海兒這么長,不扎眼嗎?”我向他那邊轉(zhuǎn)頭,就像過去這些天在黑暗中一樣,等我反應(yīng)過來時,劉海兒已經(jīng)被一只帶著熱意的手盡數(shù)撩起。“上天沒在你眼前遮住簾,你這是自己遮得牢牢的,還不愿意掀開啊。”猝不及防地與那雙眼睛對視,原來和我曾想象過的一樣,里面真的看得見笑意。他眨了眨眼,燈光好似流轉(zhuǎn)在上好的琥珀表面。
我下意識地退后兩步,劉海兒重新把我的眼睛遮住,心跳不正常地加速。從那天開始,我找了個夾子,把劉海兒夾上去,也留起了長發(fā)。
路燈修好后,我再沒了刻意等他的理由。我常常背著書包踩地上的影子,好讓這段路不那么無聊,不那么孤獨。
日子在做題和考試中流沙般飛速地逝去,偷偷轉(zhuǎn)頭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只有在路燈下循環(huán)播放歌單時,會懷念右邊曾貼近過的體溫。我已經(jīng)很久沒吃過薄荷糖了。
拍完畢業(yè)照的那天,我和過去的每個傍晚一樣走在巷子里,耳機里傳來“熟悉的那一條街/只是沒了你的畫面/我們回不到那天/你會不會……”真的很難不喜歡陳奕迅呢,在少年強說愁的青蔥歲月里,當略帶沙啞的聲音流過耳邊,我開始領(lǐng)悟到離別的悲傷是一種什么樣的情緒。
“走那么快做什么?”
那一瞬,我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了,直到白色球鞋像往常一樣停在我的身邊,熟悉的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終于結(jié)束了啊,大學我想去A市,聽說那里有很多小吃呢?!?/p>
他向我伸出手,視線里出現(xiàn)了我想念過很多次的薄荷糖。我恍惚著猶豫了幾秒,正要碰到那顆糖時,他突然將手一抓,向前騎了幾步,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嘿,小學霸,要一起走嗎?”
我回過神來,這一次沒有避開,看著他的眼睛向他追去。
6月炎熱的傍晚,我終于又一次被薄荷糖的清涼和甜香包裹住,耳機里響起夢幻的夏日序曲。
路燈的光暈籠罩著他,只剩下四分之一的落日把白色的云層層疊疊地暈染開,天空的一邊是暗金色,另一邊是靜謐的深藍里掛著半輪月亮,晚風穿過我及腰的發(fā)梢,替我輕輕觸碰了身邊的他。
嗯,一起走。
(摘自《中學生百科·小文藝》,河川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