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新越
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至今,在大多數阿拉伯國家保持相對冷靜立場的同時,土耳其格外激烈的態(tài)度尤為引人矚目。土耳其不僅背離北約的總體立場,公開表態(tài)支持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還向加沙地帶運送了大量物資并給予資金援助,同時支持本國聲援巴勒斯坦的大規(guī)模游行示威活動。土總統埃爾多安還多次在公開場合發(fā)表“挺巴反以”言論。2023年10月25日,埃爾多安在向其領導的執(zhí)政黨正義與發(fā)展黨(正發(fā)黨)黨員講話時稱“哈馬斯不是恐怖組織而是解放組織,‘圣戰(zhàn)者’為保護其土地和人民而戰(zhàn)”。12月27日,埃爾多安公然宣稱“以色列對加沙地帶的襲擊和納粹針對猶太人的行為相似”,“以色列總理內塔內亞胡與希特勒無異”,必須在國際法庭上接受審判。內塔尼亞胡則反唇相譏,稱埃爾多安對庫爾德人“實施種族滅絕”,是“全世界最沒資格向以色列宣揚道德的人”。土耳其為何如此“與眾不同”?
事實上,這并非土耳其第一次在巴以問題上做出強烈反應。在2018年特朗普政府將美國駐以色列大使館從特拉維夫搬至耶路撒冷前后,土耳其就是最早做出反應的伊斯蘭國家之一,土方借擔任伊斯蘭合作組織輪值主席國之便,于同年5月18日在伊斯坦布爾召開特別會議,埃爾多安在會議上痛罵美以政府。
近年來,土耳其在巴以問題上表現得比阿拉伯國家更加活躍是一個總體性趨勢。但土耳其的表現不應簡單從其在巴以問題上的外交立場來理解,而應從土“人道主義和進取外交”的總體戰(zhàn)略上進行把握,甚至須在其“全球戰(zhàn)略”視野下觀察??傮w而言,土希望借巴以問題占據道義制高點,在伊斯蘭世界中發(fā)揮領導地位。自2002年正發(fā)黨上臺執(zhí)政以來,土耳其越來越傾向于在外交上使用伊斯蘭話語,借此發(fā)揮其在中東地區(qū)乃至整個伊斯蘭世界的影響力。埃爾多安政府使用的伊斯蘭話語既包括號召各地穆斯林向巴勒斯坦提供援助,呼吁伊斯蘭世界團結,也包括營造西方與伊斯蘭世界二元對立的圖景。埃爾多安曾多次在聯合國大會、北約峰會等多邊外交平臺上指責西方國家的“伊斯蘭恐懼癥”,還將西方國家對以色列的支持比作“十字軍東征”。在埃爾多安近期關于巴以沖突的講話中,穆斯林兄弟、伊斯蘭團結、“圣戰(zhàn)者”“十字軍”等詞匯高頻出現,它們已成為該國伊斯蘭話語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正發(fā)黨上臺前,土耳其和以色列的歷史關系總體友好。土耳其在1949年就承認了以色列國并與之建交,是穆斯林占多數國家中第一個承認以色列的國家。但在此期間土耳其對以色列的友好政策主要是出于其作為北約成員國、親西方國家的基本立場,并不反映本國民意。在本世紀初以前,土耳其在總體上并不將自己視為“中東國家”,其外交政策堅定“向西看”,以加入歐盟、成為真正的“歐洲國家”為目標。正發(fā)黨上臺后,土外交政策中的“中東屬性”和“伊斯蘭屬性”愈發(fā)凸顯。隨著大國雄心不斷膨脹,土外交政策也多少從“團結伊斯蘭國家”轉變至“領導伊斯蘭國家”。在此背景下,2009年土以關系發(fā)生重要轉折。在當年1月29日達沃斯論壇的“加沙:為了和平”辯論會環(huán)節(jié),埃爾多安在以色列總理佩雷斯發(fā)言結束后,打破會議正常流程,發(fā)表了一番激情澎湃的“演講”,指責以色列犯下“反人類罪”。在主持人多次試圖打斷他并恢復會議流程后,埃爾多安憤然離席。
埃爾多安的這番表現讓他立刻成為國際輿論焦點,尤其在阿拉伯國家廣受歡迎。在僅一年后,土以關系隨著“藍色馬爾馬拉號”事件的發(fā)生降至歷史最低點。2010年5月,以色列海軍在地中海國際水域攔截了向加沙地帶提供物資的土耳其民用船只“藍色馬爾馬拉號”并造成十名土耳其人喪生。該船只是“自由加沙運動”和土耳其“人權、自由與人道主義救濟基金會”為打破加沙封鎖而組織的“加沙自由船隊”中的一艘,在以色列海軍登船檢查時船員進行了激烈抵抗,雙方發(fā)生摩擦最終導致了流血事件。
該事件引發(fā)國際社會對以色列的廣泛譴責,土耳其召回駐以大使,要求以色列道歉、賠償損失并解除對加沙地帶的封鎖。為緩和局勢,以色列放松了對加沙地帶的封鎖,并提出向土耳其賠償2000萬美元。盡管如此,土以緩和關系的談判進程并不順利,部分原因在于土認為介入巴以沖突會在短期內給本國帶來巨大國際聲望。在2011年所謂“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土急于推廣“土耳其模式”,擔當阿拉伯世界的“指路明燈”,不愿輕易放棄利用巴以沖突這一熱點作為外交宣傳手段,土以關系的發(fā)展被置于次要地位。在阿拉伯各國局勢發(fā)生扭轉,土外交陷入孤立后,土方對以立場才有所軟化。2013年3月22日,內塔尼亞胡親自致電埃爾多安致歉,埃爾多安接受道歉并同意進一步討論緩和雙方關系。但土以關系的轉圜仍幾經波折,直到2016年兩國才實現邦交正?;?。這段時期正值美國奧巴馬政府對以態(tài)度相對強硬的階段,由于在現實層面亟須與土聯合反恐、打擊極端組織“伊斯蘭國”,美雖曾嘗試斡旋土以關系,但并未施壓任何一方。
2016年后,土以關系仍處于動蕩之中。埃爾多安在任何一次巴以沖突爆發(fā)后都不會放棄攻擊以色列的機會,而以色列也不可能不作出反應。若以正常的外交標準來看,埃爾多安在諸多正式場合攻擊以色列的言辭對一些國家而言足以成為兩國斷交的由頭。不過,使用夸大其詞的民粹話語是埃爾多安的慣用策略,并不必然反映土外交政策,很多情況下它面向的是土國內民眾。雖然土耳其對以色列的真實態(tài)度不像埃爾多安口頭上表現的那般強硬,但當前土外交政策總體“反以”確是事實。
從客觀現實來看,土耳其自身國力不足,又非阿拉伯國家,立場也并不中立,很難成為巴以和談的斡旋方。但能否調停巴以沖突并非埃爾多安政府真正的關切,土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不完全是外交問題,而是文化層面的“外宣”問題。土要將自己打造成為全世界穆斯林“仗義執(zhí)言”的“老大哥”形象,因此會刻意忽視一些現實困難,僅從道義和促進伊斯蘭世界團結的角度來討論外交問題。事實上,除巴以問題外,土耳其在克什米爾問題、緬甸若開邦問題等話題上都是如此。
此外,土耳其在本輪巴以沖突中支持哈馬斯,也有和埃及、沙特、阿聯酋等國博弈、爭奪話語權的心態(tài)。土耳其和卡塔爾通過支持哈馬斯、穆兄會,不僅可定期在中東世界“刷存在感”,還可以之作為與沙特等國分庭抗禮的手段,顯示自身在中東地區(qū)問題上的影響力。土耳其和卡塔爾在一定程度上已結成伊斯蘭教遜尼派內部的一個小陣營,來對抗以沙特、阿聯酋、埃及為主的另一陣營。而長期以來埃及與加沙地帶交界處拉法口岸的經常關閉(導致加沙地帶幾乎被徹底隔絕),與本輪巴以沖突爆發(fā)至今埃及仍拒絕大規(guī)模接收加沙難民入境的作為,與土身為非阿拉伯國家卻展現出大力支持巴勒斯坦事業(yè)的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從長遠來看,土在巴以問題上積極表現,也有爭取阿拉伯各國民心的考慮,目前這一政策收到了較為良好的效果。從埃爾多安、土外交部與土耳其安納多盧通訊社在社交媒體上的讀者留言來看,有大批阿拉伯世界網民向土表達“感激之情”,評論里還有大量阿拉伯語宗教宣傳口號及呼吁穆斯林團結的言論,這些評論頗為契合土政府所希望營造的“伊斯蘭世界大團結”圖景。此外,卡塔爾半島電視臺也頻繁報道埃爾多安對以色列的強勢外交,甚至有意無意地將2023年11月以色列短暫與哈馬斯達成?;鸬臎Q定與土耳其的外交施壓聯系起來。
2023年10月22日,土耳其總統專機搭載醫(yī)療工作者與人道主義援助物資,準備前往加沙地帶援助。
總體而言,每當巴以之間發(fā)生沖突,埃爾多安政府都會試圖奪取話語權,巴以問題是土耳其無法放棄的一張“道義牌”。土耳其在巴以問題上的立場也有內政需要。出于穆斯林團結的樸素情感,多數土民眾傾向支持巴勒斯坦事業(yè)。土政府在公開場合支持巴勒斯坦是爭取民眾支持穩(wěn)賺不賠的“買賣”,而其不斷重復“挺巴反以”的話語宣傳,也會不斷強化土社會的“仇以”情緒,進一步裹挾土政府在每一輪巴以沖突中堅定站在巴勒斯坦一邊。
不過,土耳其擔當伊斯蘭世界道義領袖甚至政治領袖的大國抱負,始終被現實外交局勢所限。在“阿拉伯之春”后,土在外交層面“過度擴張”,在局勢尚不明朗時急于公開支持埃及、利比亞、敘利亞等國反對派,干涉周邊國家內政,反而造成了自身外交孤立的局面。因此,埃爾多安不得不暫時與以色列等國緩和關系,避免在外交中過于被動。在這個意義上,土耳其在處理土以關系時會始終試圖在大國抱負和現實限制之間保持平衡。
(作者為北京大學區(qū)域與國別研究院博士生。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中國歷史研究院重大研究專項一般委托項目〈批準號:21@WTA004〉,項目負責人:昝濤,北京大學區(qū)域與國別研究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