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夢蝶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躲避。
我也不知道它為什么要撲我。
——不好看,重來。
下面的猛獸呲牙咧嘴,語氣卻很安靜。
穿越血盆大口中對稱排布的銳齒,目光直抵那眼泛出腐臭、混雜腥氣的暗紅色食洞,隱約傳出許多無辜喪命的生靈的絕望吶喊,猶自不甘。
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還是以前?抑或是將來某個時刻?搞不清。忽!險險錯過疾厲伸來的指爪,躲避還算迅速,美中不足的是它劃過的風(fēng)勁兒仍蕩去我背上一蓬上一場雨水未能滌去的粉塵。
落地之后,它仍不甘心,凝立、弓腰、屏息、蓄勢。我抖了抖雙翼,是示威,是戲弄,也是挑釁。那獸果然被激怒,再次躍起,不料撞散了花瓣幾簇,片片落紅飛舞蹁躚,煞是好看——
獸就是獸,并無這些情致,它將花瓣踩成香泥,自喉間發(fā)出低沉哮鳴。高低起伏間,哮鳴聲匯成一首鏗鏘的曲子,是《廣陵散》還是《將軍令》?時間有點久遠,記不清了……其實……我都沒聽過,只是瞎謅一下罷了。
疑問迅速被眼前危機取代,我扭動腰肢,假想自己如風(fēng)一般飄忽。
那獸渾不知倦,一遍遍撲擊、落地……驀地,它古怪地彎成一片兒圍裹過來,只余下一聲含糊鳴叫:喵兒——
——怎么回事?
想起來了,我在一幅畫上,有人正將畫軸卷了起來。
畫是《撲蝶圖》,卷畫人是莊先生,我是畫中蝶兒。
這兒,是我的另一場夢。
莊周此時已年老,他長期失眠,眼神疲憊混濁如河水卷動泥沙,口涎沿他張?的唇角扭扭捏捏地試探伸縮,對喉間吟唱出的囈語起不到絲毫阻擋。這種狀態(tài),可以勉強算作醒時做夢?;仡^,眼見那蝶自畫軸飛出,歡躍依舊——自一場著名的人蝶不分的夢境表演結(jié)束后,它不曾離開。
莊周像照看兒女一樣養(yǎng)著那蝶兒,日日采集露水,時時種花蓄粉,保證它每年充裕地結(jié)網(wǎng)、化蛹、破繭、重生……每一番重來,必然伴隨失憶,于是蝶兒年復(fù)一年地戲弄逐漸老去的莊先生,懵懂無知,樂此不疲。
——老頭兒老頭兒乖老頭兒。
——哎。
——你是我哥哥嗎?
——這,不是……也,算是吧?
——不是就不是唄,看把你嚇得……好像我還訛?zāi)闼频摹:呛?,再說了,蝴蝶是蝴蝶,人是人,物種都不一樣——還能是一個媽呀?我只是個小妖怪,又不是傻子,逗你玩兒你還當(dāng)真哩,嘿嘿嘿。
——呵呵,你說得對。
——對呀……這可是你說的,我說得對你就要聽我的,是不是?
——嗯,這……
——別這呀那呀的,去,找根線來,拴我腳上!
——你要干什么?
——能干啥?想到處走走唄,又怕尋不著歸來的路,還懶得思量著找。
——好吧。
——到時候,隔上個鐘點你就拽起線兒,往回抻一抻,給我提個醒兒,OK?噯,疼疼疼,你系線兒的時候不能輕點呀,呲……
——哦。
有了事兒做,莊周瞬即變得容光煥發(fā),垂危老者瞬間青春附體,肆意張狂……于是,到了鐘點的時候,他便興奮地忘記了抻蝶兒腿上的線,等想起來的時候,那線已經(jīng)漚成了粉末。
蝶兒所謂的“四處走走”,無非是耐不住寂寞,去招蜂引雌罷了……因為莊老頭兒的疏忽——很有可能是故意為之,沒了線兒牽絆,這只無畏的精靈潛藏在歲月長河中年年歲歲地誕下新蝶,新蝶再誕新蝶,成功將生育變成了一臺巨大的復(fù)制機,它完成了一個亙古不變地量產(chǎn)自己的偉大壯舉。
可惜的是,莊周只有一個。
這一點,在后來的捉迷藏游戲中令蝶兒很沮喪。想那如云浩瀚的萬千蝶海中,老頭兒總是能準(zhǔn)確地找到它,只一眼——本來嘛,游戲的樂趣正在于有輸有贏,若把把都輸?shù)脑?,還有啥意思?
其實,在莊先生自鳴得意背后,又有蝶兒不愿意打破的真相:蝶海中的每一只蝴蝶,都是它——這樣的迷藏,又怎么玩得贏?
反過來說,還可以再深挖一層,莊周也并非真的老糊涂了,蝶兒的小伎倆他早已看穿——與其開始一場新的無聊游戲,不如裝作沉湎在過往的記憶中不能自拔,反正俺又不是失敗的那一方,你要故意輸,賴誰呀?
再說回來,另一方的蝶兒自然有它故意放水的道理,無非也是想把這局逢場作戲的游戲繼續(xù)玩下去罷了——不把老頭兒哄好,他不玩了咋辦?但怎么哄呢,還用說?讓他贏唄。
這種拉鋸式反復(fù)挖來挖去的邏輯游戲,誰都自有道理,但無一例外,均是居于道德高地深明大義地粉飾自己的寬容。這一點,令莊先生深惡痛絕。他最終痛定思痛,找來片木簡,假借酒友惠施那結(jié)結(jié)巴巴的口氣,氣急敗壞地寫下一篇《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文字,刻薄地把這種事兒嘲諷了一番,相當(dāng)于與自己無是生非的第二人格做了某種堅定的割裂。
這片宣言式的木簡在吱吱啞啞的竹板墻上掛了好久,還被雨水淋濕了一個角兒,字跡洇開后胖了許多,笨拙的樣子令莊周左右更覺不順眼,最后索性將它擲入了一堆記憶和灰塵層蔽的角落里。不想一些日子之后,健忘的莊子在生火時又遇到了這篇文字,重新讀過,竟覺得余香滿口,惠子兄說得真好呀。前后無人,老夫我要把這篇文字據(jù)為己有!他一邊想,一邊口水便不由得淌了下來,胸前的涎漬,令莊周嚴(yán)峻地意識到:自己的衰老不可避免。
之所以每個人都被衰老打倒,是因為所有人在世間的牽絆過多,這些牽絆勾勾連連,加速著生命的疲憊與消亡。若要割舍牽絆,便需了去因果,而破除因果最省事的方法,無疑是等因果中的所有人全部死掉——想要實現(xiàn)這個結(jié)果,有一個必然前提:首先保證自已不死。想要自己不死,便必須改變這具肉身活著的形式。
于是莊先生帶了蝶兒跑到終南山上去隱居。
隱居的生活漫長而無聊,卻為莊周提供了充裕的實驗時間——后人將他的這段時間概括為修煉。為了這個神奇的字眼兒,將來會有一大批因為極度怕死而拼命追求長生不老的道人趨之若鶩,渾似過江之鯽般前赴后繼。
最初,莊周想把自己變成一棵樹。他先是選了幾株根系完整的灌木,然后在用小刀兩腿上劃了幾處傷口,又買來些繃帶和金瘡藥。準(zhǔn)備停當(dāng),灌木的部分根系被重新扎入土壤,另有幾枝則連接在莊周的傷口上——但是變到一半的時候,因為太疼,再說樹也并非不死,只是可能活得長一些罷了,為此莊周不再堅持變樹的想法,又想變成一本書。
為了更像書,莊周做了許多長寬比按照黃金比例分割的方形布片,然后按書冊的規(guī)范樣式密致地裝訂起來。他自己占據(jù)的那一頁,在身體鉆入之后,剛好使整個書冊的四個邊完全整齊——但他沒鉆進去的時候就不太好看,未被充實的書頁突兀地伸出平整的切面,從側(cè)面望過去,像一截萎靡的舌頭,又像是一根剛剛卸了貨的陽具。這說明,莊周在很早的時候,單從書冊體積變形對書頁邊長影響方面的計算能力而言,具有成為一個優(yōu)秀數(shù)學(xué)家的潛質(zhì)——如果他沒有沉湎于做夢,沒有非得將那么多古怪念頭付諸實施的野心——很可能,關(guān)于“一個西瓜用三刀切七份,吃完剩下八塊皮”之類的問題,我們在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就能夠順利解決。
莊周將諸層布片書頁層層疊疊地附在自己身體上,然后讓蝴蝶假裝是個道貌岸然的讀書人,一頁一頁地掀起翻看——很快他便發(fā)現(xiàn),書頁上總不能空著吧?為填補書頁上的白地,他漫不經(jīng)心地胡編亂造了“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這樣故弄玄虛的句子,其念頭不過是某一日蝶兒們轟隆轟隆地飛來飛去的某個瞬間恰巧像一條魚的樣子而已。
之后,“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之類的閑散句子,便陸陸續(xù)續(xù)地出現(xiàn)在那些書頁之上。不久,老頭兒又有點煩了,甚至很惱火,因為蝶兒讀他這些瞎扯的文字時居然津津有味,以至于忘記了對他本身的關(guān)注,士可忍孰不可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變書計劃,就此擱淺。
思來想去,莊周最后決定變成死人,因為人若已經(jīng)死過了,便不能再死了,從另一個角度也就相當(dāng)于得到了永恒。但是莊周并不想死,自己死了不等同于為別人消解了因果嗎?事情變得很矛盾,成了死循環(huán),看似有機可乘,事實上卻只是一個邏輯上的縫隙,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或是此意?
想要實現(xiàn)有效運行,必須找一個折衷方式,作者為此絞盡腦汁。
不如就“死”上一次,讓大家都以為人死了,但實際上又沒有真死,因果不就去了嗎?皆大歡喜。轉(zhuǎn)念又一想,因果都沒有了,活著還有啥用?何況,還有更壞的結(jié)果,人若死了卻沒有被別人記住,豈不是白死了?莊周很快為這樣的思考著了迷,需不需要死掉已經(jīng)沒有意義,設(shè)計一場精彩的假死,讓盡量多的人儲存在記憶里,想必會是件非常有趣的試驗性延伸。
對,就這么干!
如小人得志般打了雞血一樣,莊周磨刀霍霍地張羅起來。由于沒有結(jié)過婚,他對女子有種天然的惡意——是因為討不上老婆,還是為此討不上老婆?無從考證。但這并不妨礙他編排出一個關(guān)于女人圍繞著墳頭不守婦道貞節(jié)的故事。反正他的好多經(jīng)歷都來自夢里,大不了多做上個一兩場,也不是事兒。
聰慧的蝶兒心領(lǐng)神會地銜起個小棒槌,一下一下輕輕拍打著老莊的背,很快屋子里便充滿了此起彼伏的鼾聲。即將進入夢中的角色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不大會兒光景便塞實了整個小屋,活脫像燴菜時投入鐵鍋里的那些長短不一的各色食料——尋常夢中完全不需要那么多人,但本著“群眾身邊無小事”的大道理,不得慎之又慎地公開選拔出最為合適的那個呀——配角也是角嘛,否則,何以服眾?再說了,即便是群演,優(yōu)中選優(yōu)不也才是正道么——如今這世道,就業(yè)有多難,你不知道?
道理歸道理,晾在一旁的莊周卻在混沌中等得有些惱火,平平常常一場夢,怎么搞得這么官僚?莫不是還想再來一場夢蝶那樣照耀千百年的夢?真是白日做夢!
其實這樣生悶氣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入了夢。
在夢里,他和妻子的感情非常好。莊周開始有點不好意思,后來就變得恐懼起來,因為他設(shè)計了比如鼓盆而歌、試妻扇墳這樣具有一定侮辱性的橋段,雖然只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臆想,但有了這個脫離預(yù)期之外的變故,進入角色的時候,情緒顯然就不那么容易投入了。作為觀眾,兩千多年來讀到莊周筆下文字的觀眾,都是他夢里的看客。等他睜開雙眼后,那些心懷鬼胎的眼神會在剎那間灰飛煙滅。這樣說來,莊周的夢便是一個記憶的黑洞,連光都無法逃逸,所有試圖窺探的目光在抵達它的視界事件后,只能被永久囚禁——包括莊周自己。
這樣的思考結(jié)果令老頭兒極為恐懼。他慌里慌張地鉆出自己的墓穴,撒腿就跑,忙亂中,芒鞋都飛丟了一只。
他就那樣努力地跑了出去,然后身上的衰老竟然肉眼可見地一團一塊地剝落下去,一直被塵封的肆意青春絲絲縷縷的露出來,有些羞怯,有些得意。很快,莊周發(fā)現(xiàn),反正后邊又沒有人追趕,跑那么快干嘛?于是,他保持著機械運動的狀態(tài)繼續(xù)前行。如此看來,遺忘實在是個好得不得了的習(xí)慣。
搖晃的視野前方,憑空出現(xiàn)一座破舊的草亭,幾條破布從亭沿上橫七豎八地掛下來,迎著風(fēng)發(fā)出獵獵的咆哮聲,不可一世地張牙舞爪——其實只是虛張聲勢。手搭涼棚望去,遠處的云山影影綽綽,漫天都是輕盈的暮色如黛,但是隨著莊周的跑去,原本下落的夕陽驀然掉頭,預(yù)示著清晨即將到來。自己的身形被晨曦包裹的一瞬間,莊周涌起一股沖動,皮膚下的每塊肌肉都按捺不住地蠢蠢欲動,仿佛回到了自己的遠祖時期,他聲勢浩大地邁開右腳,蓄力般由腳趾向腳掌最后到足底,錚地發(fā)出金屬般強烈摩擦的鳴響,嗖地一下躍了出去。
一陣涼意襲來,低頭看去,莊周見身上只胡亂系著一件甚至連肚臍眼也無法遮住的褻衣,任憑一股邪風(fēng)在襠里肆意穿梭——這種感覺很不爽,他自己覺得有些過于輕佻。
好在四野并無他人,定睛看了去,莊周盯住一片草木繁茂的低洼處,總覺得那兒缺了點什么,他遂思忖著:將來,也許會有人在這兒建幾座新墳——不是也許,是必定。望著眼前這個面沉如水的猥瑣老漢,藏在剛剛那個念頭中出現(xiàn)的新墳中的兩只小蝴蝶極為驚懼,它們偎依在一起,顫顫巍巍地飛了起來。其中額頭點翠的小蝶眼淚巴拉地向旁邊羽翼斑斕的同伴嬌滴滴地叫出聲來:
——山伯哥哥,我怕——
荒野里,回聲轟隆隆一響高過一響,往遠處震蕩而去。
2、引鳳
因為沒有光,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這并不影響赤玉簫擁有本身的色澤。
赤玉即紅色的玉石,用這種擁有火焰一樣的顏色、在特定情況下會像火焰一樣燃燒并且散出高溫的玉石制成的簫,便是赤玉簫。碧玉笙的來歷與之相近,只是性情要溫和得多。它們分別屬于傳說中的那對神仙眷侶:蕭史、弄玉。
此時此刻,赤玉簫與碧玉笙之間間隔著兩層鋼化玻璃、四根纖細的警報電線和分別射向它們的四盞點亮后會發(fā)出溫暖的乳黃色光線的射燈。在光線下一次籠罩這處有限的密閉空間之前,它們會被淹沒在仿佛相距了永遠一般的黑暗中,都是沒有靈魂的軀殼。簫和笙只想保持這種欲言又止的狀態(tài),不愿意被打擾。
事實上,這段“永遠”是可以測量的,如果不要求絕對精確,它的長度是5.37米,與2651年前春天在咸陽鳳臺上的那場著名演出時的距離,相差僅0.02米。其他的,方向、角度都近乎一致。這種間隔著歲月的時空重疊,具有某種故弄玄虛的神秘感。
一切似乎會安靜地沉寂下去,如同踩在一葉隨時會被怒浪傾覆的扁舟兩端,危機四伏。然而,0.02米的差異喚醒了塵封的記憶,一縷來自春秋時期的陽光穿越時空,驅(qū)離混沌,于是某個刻入歷史的片段變得清晰可見。
赤玉簫被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年用遒勁的手指捏著,穩(wěn)定地送到唇邊。他是蕭史,他的眼神神光隱動,額前一綹夜色般黢黑的長發(fā)沿鼻翼垂下來時,受到赤玉簫的阻擋,分散成三縷,左右各一縷,右側(cè)較左側(cè)稍厚幾絲——如果緊盯著它看,視線中的萬物會隨著地平線的晃動而開始慢慢傾斜,若不及時收回視線,盯著它的人不僅會變成斗雞眼,還會迎面跌在堅硬的青石板地面上,眼冒金星甚至鼻青臉腫。而搭在簫身上的那縷長發(fā)則與蕭史眼神的方向一致,如同在火焰中赤腳穿行,順著一線嬉戲般流淌在紅色簫管上的高光前望,對面是隱在弄玉淺絳色長裙下半遮半掩的繡鞋。
片刻之前還被繡鞋親昵包裹的那雙腳,分別被塞壓在雙腿膝蓋的回折處,將洄游在鳳臺上的料峭春寒拒之于厚實溫暖的布裙之外。
青石板光滑溫潤的表面倒映著天光,雖只是模糊的反射,但清晨的氤氳霧靄綿延開來,襯得鮮花一樣的弄玉宛若置身于云端。蕭史清冷的眼眸望向妻子,正閃爍出若有似無的笑意,他的兩腮微微鼓起,看樣子應(yīng)該是在往簫孔中送氣。
甫一離口,原本在蕭史胸腔中想象著將自己蜷曲成青蛙、章魚或兀鷲等動物形狀的那團氣體瞬間活潑起來,它呼哨著在簫管中橫沖直撞,以為自己在這處有限的空間里可以占山為王,說一不二,哪知每眼天窗一樣散發(fā)著外界誘惑的簫孔外都等待著一只巨大的手指,它們好像打地鼠一樣守在洞口,隨時準(zhǔn)備給予自己迎頭一擊。幾經(jīng)挫折后,這口氣敗下陣來,只好委曲地發(fā)出一聲不甘的嗚咽——聲音傳入場間眾人耳中,如歌似泣,悲愴慟人。蕭史的表情一點一點舒展開,似乎他已經(jīng)找到了音準(zhǔn),開始演奏。簫音拂過,寒氣趁著夜色涂抹在白玉圍欄上的輕霜瞬間霧化,先是翻滾、舞動,然后匯入霧靄,浩浩蕩蕩地涌向鳳臺之下。
與博物館用于陳列文物的玻璃罩里長眠般的、安靜中能夠保持彼此間距離的恒定不同,碧玉笙在弄玉的吹奏中,隨著樂聲的抑揚頓挫,總會發(fā)生一定角度與一定距離的偏移,盡管動作輕微,但原本相差的那0.02米間距卻因此不停地發(fā)生改變,0.04米、0.01米、0米……忽遠忽近。赤玉簫的位置則幾乎凝滯不動,除了口唇中游絲般吸入呼出的氣流,蕭史與一尊雕像無異——許多年后,后人根據(jù)“吹簫引鳳”的故事制作出一組栩栩如生的雕塑場景,采用的便是這個姿勢?;蛘哒f,正因為雕塑過于逼真,人們在想象中復(fù)原這個場景時,不自覺地便依照雕塑的模樣擺放出蕭史的動作,于是便產(chǎn)生了天長地久的錯覺。
貼近漢白玉欄桿的另一側(cè),宮人們?yōu)榱朔乐购畾馇煮w,在弄玉端坐的地席上鋪了一張完整的虎皮?;㈩^位置的正前方,安置著一尊青銅香爐。香爐里的熏煙在碧玉笙前方盤旋不已,妖嬈地擺出一個又一個轉(zhuǎn)瞬即逝的魅惑姿態(tài),裊裊繚繚,直令人昏昏欲睡。這張虎皮活著的時候,住在秦嶺深處,它和曾包裹在皮里的那具肉體共同生活了差不多有七年光景。風(fēng)餐露宿的時間里,它們?yōu)榱藰?gòu)成一副戰(zhàn)力強悍的軀體,先后捕獲并吞吃了五十九頭鹿、六十三只羚羊、二十七頭水牛和九個人、二十六頭野豬,難以計數(shù)的兔子和野雞以及一頭幾乎和它勢均力敵的棕熊——正是為獵殺這頭皮糙肉厚的獵物,老虎受了傷,否則它也不會被全副武裝深入秦嶺狩獵的一隊宮廷禁衛(wèi)所伏擊,落得一個皮肉分離的凄慘下場。此刻,它刻骨銘心的仇敵再一次出現(xiàn)在前方華麗的臥榻上,即使用金色的冕旒想方設(shè)法遮擋,他無可奈何的蒼老依然堅如磐石——那個人,是秦穆公。所以,盡管弄玉的笙音圓潤悠揚、詳和寧靜,卻完全無法安撫虎皮挖去瞳孔的眼眶里散發(fā)出的那股濃稠到無法稀釋的沖天怨氣。
圍屏中的弄玉輕啟櫻桃小口,嬌嫩似一朵清晨里滾動著露珠昂首綻放的花朵——這是只有居住在宮殿深處、常年不見天日的公主才應(yīng)有的樣貌,澄澈之極卻又脆弱之極。
從少女時期開始,為了保護弄玉,宮女們依照咸陽一帶的風(fēng)俗,在她的寢宮里安裝了數(shù)以百計的銅鏡,它們的擺放位置非常講究——秦國古老的祖先認為,光線與時間有密切的聯(lián)系。每通過一個鏡面折射,光線就會令時間減緩一點點,折射的鏡面越多,時間就會過得越慢。弄玉便是這樣每天生活在一個鏡面構(gòu)成的樊籠中,成功將歲月阻擋自己旖旎的床帷之外,一直長到十七歲,但驚為天人的容貌看上去卻只有十三四歲的樣子,她的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程度,她的手指渾若無骨般纖柔羸弱,她的眉目追隨著婉轉(zhuǎn)流離的笙音始終神游天外,她此時似乎覺得有些許疲倦而微微欠身,便帶動寢宮里那數(shù)百面鏡子集體明明滅滅、撲閃不?!?dāng)碧玉笙被弄玉以俯首垂思之姿忘情地擎舉到閉目向天的角度時,更是清晰地表明了這位天人般的公主無時無刻不在向一個偉大的神明做最真誠的靈魂祈禱。
高空的空氣是靜止的,云朵與云朵之間相互提防,彼此不越雷池一步,它們并不想也沒有勇氣打破這種詭異的平衡。但很快,云朵就要因為某個不可名狀的事物的出現(xiàn)而瑟瑟發(fā)抖。
通過靈巧的手指對氣流的精妙控制,笙體和簫管先后響起悠揚悅耳的聲音,兩種不同的樂聲交錯混合,像兩條正亢奮地沉浸在交尾快感中的青衣蛇一樣,不間歇地糾纏、摩擦、顫抖、痙攣、嘶鳴……轟然炸裂。這種頑強地炸裂如同勇士們悍不畏死地沖鋒一般,接續(xù)發(fā)生,且層層疊加,最后攀爬壘積到聽力無法抵達的高空后,迅速化為一線游絲,從至高點的位置疾速向下?lián)湟u,像極了傳說中那招從天而降的掌法,誓要摧毀一切?;孟笾?,這團由聲音凝固成的特殊形狀的物質(zhì)因為高速下墜而驟然升溫,其色由紅而橙,由橙而藍,由藍而白……最后那仿佛吞噬一切的明亮,已完全奪去了太陽暫時的光芒。接著,肉眼可見的兩只沐浴在熾焰中的雙翼生長出來,一左一右,在它們優(yōu)雅地劃動中,沖擊的速度漸漸變緩,周邊的火焰收斂起來,化為一片片耀眼而繽紛的羽毛,一只寶相莊嚴(yán)的神鳥浴火而生。
那是鳳凰,鳳凰!除了蕭史和弄玉,在場的每個人都保持著仰舉脖頸的姿勢,他們凝固的眼神中寫滿了不可思議的贊嘆與震驚。
接著,這只鳳凰落了下來,它自帶音響和光環(huán)。通過神獸細長眼睛中驕傲懾人的光芒判斷,它在落地之前,應(yīng)該已經(jīng)敏銳地覺察到了來自虎皮上發(fā)出的不安情緒。羽蟲之長的尊嚴(yán)受到挑釁,令它怒不可遏,炫彩的雙翼無風(fēng)而動,人們的視線隨之開始變得扭曲,望向某物時,似乎要先穿越一眼茫然無邊的孔洞,才能抵達無法保持穩(wěn)定的影像。鳳凰是光線的主宰,它的每個動作都如同往平靜湖面上擲入一枚高速下墜的石塊,原本按照既定規(guī)律緊密排列的各束光線倏忽間被攪動得千瘡百孔、凌亂不堪。由于強力拉伸,自光束間泄漏出來的虛空中,不時產(chǎn)生強大的吸力,不看則已,望則令人雙目生疼,幾近失明。借助這種具有穿透性質(zhì)的恍惚,鳳凰光芒犀利地照耀到弄玉身下的虎皮,使其瞬間凄慘如秋日烈陽下的枯葉,肉眼可見地干枯、龜裂后,毛發(fā)紛紛脫落,又在剎那間被炙烤成失卻重量的一蓬飛灰。
聲音還在繼續(xù),但響徹在人的耳膜中時已無韻律,只余了無邊無際的轟鳴。經(jīng)過最初的情緒波動,鳳凰冷靜而不屑地掃視著鳳臺上如草芥一般的各個生命體——它是火焰的化身,每次現(xiàn)世,都是應(yīng)焰而生,神異的來歷注定它不會茍且甚至正視卑微的人類。與傳說中的記載不同,吹簫引鳳中的這只鳳凰自始至終沒有像后人記述的那樣應(yīng)聲而舞,它只是受到召喚降臨世間后,在準(zhǔn)備享用祭品之前,以一個簡單的儀式向上蒼表示了一份敷衍的謝意。落在人們眼里,看臺上的鳳凰展翼、收翼、俯首、昂首、散尾、收尾,重復(fù),再來一遍……如同一個天真的孩童在過家家游戲中笨拙地搖頭晃腦,有一種滑稽的傻勁兒而渾不自知。
笙簫的合聲不知何時已歇下,蕭史的一只手挽住赤玉簫,另一只手不知所以地抬起,拖拽著自己的身體,直奔弄玉而去。當(dāng)衣袖被蕭史突如其來的手牽住時,弄玉扶著碧玉笙的雙手有些驚慌失措,遠不如他們的主人表現(xiàn)鎮(zhèn)定。二人神色安詳?shù)貋淼进P凰面前,弄玉仍有些本能的畏懼,亦步亦趨地跟隨在蕭史身后。隨著兩人的腳步停下,立定在鳳凰身前,昂首向天的神鳥閉眼,低頭,驟然睜開,神光直刺,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那種透骨的冷漠令所有人在高溫煎熬的汗流浹背中,須臾間覺得處身于冰天雪地之間。鳳凰的眼底深處,閃爍過一瞥玩味之色,似乎暗示,這次的祭品還不錯。蕭史的身體沐浴在熱浪的核心區(qū)域,本能的連鎖反應(yīng)激蕩起內(nèi)心的浪花,他心頭掠過一絲下意識的不安,兩頰的汗滴啪嗒啪嗒地落在覆住鎖骨的衣衽上,他強迫自己挺了挺胸,握著弄玉柔荑的指掌竟不由地緊了一緊。弄玉垂著頭,瘠薄的嘴唇緊緊抿著,捧著碧玉笙的十指如蒼鷹捕兔般用力,所有關(guān)節(jié)都如同白骨似的嶙峋可怖。
口器中發(fā)出嘰哩咕嚕幾聲怪響,鳳凰似乎對著自己,也似乎對著沒有回應(yīng)的上蒼,自言自語了一番,繼續(xù)舉首仰望天空,原本張開的雙翼隨即緩緩地向身前合攏,將蕭史和弄玉小心翼翼地圈入懷抱之中。俟到閉合之后,原本收斂入羽毛之間的火焰竟然騰地掙脫束縛,瞬間將偌大一個鳳凰軀體重新化為炫目的白光,轟地一聲沖天而起??康米罱囊晃皇陶撸岬搅艘还刹剂媳环贌龝r的焦糊味道,趕緊悻悻然地掩住了口鼻。
火焰包裹著鳳凰似有若無的身體騰空飛去后,地面因為被它站立過,仍保留著余溫裊裊,一陣猶疑的春風(fēng)笨拙地在地面上移動著,將那灰白色的煙塵推來推去,隨即從灰暗中透出一紅一綠兩處晶瑩而黯然的色澤,如果有哪雙手伸出來將殘灰撥開,將這物什擦拭潔凈后再去看,會識別出來那正是赤玉簫和碧玉笙。
美麗的公主和神異的駙馬乘鳳仙去,這一傳說遍布于史籍、演義、神話與各種傳奇故事當(dāng)中,激起兩千多年的回響,一遍遍磨礪著世間給予他們的美好想象。
博物館里的燈光始終未亮,或者這里將如同一座被遺忘的陵墓一樣,永遠深埋于地下。無邊黑暗中,兩件從傳說中走入現(xiàn)實的傳奇樂器,雖然遍體鱗傷地捱過許久歲月,但最終未能抵抗人世間沉重而無盡的摧殘,它們相約躲在一個不會被人群關(guān)注的偏僻角落里,就此粉身碎骨,煙消云散。
【作者簡介】楊霜韋,1977年生,現(xiàn)為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偶有文字見諸報刊,出版有《晉國廉政故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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