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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畫與蟋蟀

        2024-02-03 04:07:53遲子建
        視野 2024年3期
        關(guān)鍵詞:蛐蛐兒大屋面墻

        遲子建

        最早迎接年的,不是燈籠、春聯(lián)和爆竹,而是年畫。

        我家貼年畫總是在臘月二十七或二十八的晚上,這是全家人都要參與的一項(xiàng)快樂的勞動(dòng)。我們把炕擦得又光又亮,將從城里書店買來的卷在一起的年畫在炕上展開,隨著一股芳香的油墨味飄揚(yáng)而出,年畫那鮮艷的色彩也就撲入眼簾了,讓人仿佛在瞬間看見了春天。

        我們一張張地欣賞著年畫,議論著該把它們貼到哪個(gè)屋子的哪面墻上。通常來說,大屋中的北墻是貼年畫最重要的位置,因?yàn)檫@面墻最為寬大,而且由南門進(jìn)得屋子,最先看到的就是這面墻。還有,大屋的炕上住的是父母大人,他們躺在炕上,抬眼就可看到對面的北墻。不過在選擇北墻的年畫時(shí),爸爸和媽媽常常意見不一。爸爸喜歡那些故事性強(qiáng)、筆法細(xì)膩靈動(dòng)、色彩雅致的,如《武松打虎》《三打祝家莊》。媽媽喜歡那些富有民間傳奇故事色彩并且印有吉祥圖案的年畫,比如楊柳青年畫,那里面要金麒麟有金麒麟、要荷花有荷花、要鯉魚有鯉魚、要壽桃有壽桃,這就很符合媽媽的審美觀、理想觀。

        我們姐弟三人在他們意見相左時(shí)是做評判的。弟弟由于跟爸爸媽媽睡一鋪炕,就很有發(fā)言權(quán)。他要是相中了哪一張,就拿著圖釘往北墻摁了,而那基本是些舞槍弄棒的古裝畫,這遂了爸爸的心意。媽媽卻不是很高興,但大人過年原本就是為了哄小孩子,媽媽也就不說什么,趕緊折中揀上一張《豬八戒背媳婦》擠上去,使那原本金戈鐵馬的畫面有了點(diǎn)喜慶的氣氛。我和姐姐住的屋子,張貼的基本是那些胖娃娃與花朵的年畫,畫的四周又往往環(huán)繞著紅牡丹和“?!弊?,看上去熱鬧而俗氣。

        年畫被分派好位置以后,各就各位就很容易了。通常是父母一手拈著畫的一角,一手拿著圖釘張貼,而我們坐在炕上幫他們看畫與畫之間對得齊不齊。我們的眼力有時(shí)也出問題,待畫貼好了,從炕上跳到地上再仔細(xì)一望,原來貼歪了。于是,大家就在笑聲中重來,這更讓人感覺到年味的濃郁。

        那時(shí)我們一家人最喜歡的娛樂,就是晚間聚集在大屋的炕上打撲克。我們只穿著背心和短褲,圍成一圈。誰輸了,誰的嘴唇上就會(huì)被粘上一張紙條做的白胡子。我爸爸暗中總是給我們讓牌,所以每次都是他掛的白胡子多。

        我們在年畫下打撲克時(shí),還喜歡從菜窖中取出一個(gè)青蘿卜,把它洗凈后切成片,當(dāng)水果吃,所以我們家的牌局可稱為“蘿卜牌局”。口中嚼著脆生生的蘿卜,手里握著一把撲克牌,這日子已經(jīng)足夠滋潤的了,偏偏還要有錦上添花的事情發(fā)生,那就是蟋蟀的叫聲。我們管蟋蟀叫“蛐蛐兒”。蛐蛐兒常常在我們打牌的時(shí)候,在灶房發(fā)出清麗婉轉(zhuǎn)的叫聲,好像在為我們伴奏。因?yàn)轵序袃旱膶W(xué)名叫“蟋蟀”,我們那一帶的人依據(jù)其中的那個(gè)“蟋”字,把它和“喜”字聯(lián)系到一起,所以蟋蟀的叫聲就是吉祥的象征了。我打撲克的時(shí)候一聽到蟋蟀叫,就忍不住要看一眼年畫,好像蟋蟀蹦到了年畫上,并且要從年畫上跳到我的肩頭似的。

        所以,我回憶起年畫,最先出現(xiàn)在腦海中的并不是色彩,而是聲音。那籠罩著蟋蟀叫聲的年畫,雖然早已飄零了,但今天的蟋蟀仍然會(huì)在寂靜的夜晚,用它那令我們無比熟悉的歌喉,把三十年前的夜晚給我們叫回來。

        (新華摘自浙江文藝出版社《我的世界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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