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
賣豆腐的聲音仍像二十年前一樣,天剛亮把我從熟睡中喊醒。我猛地從床上起來,跑到臨街的窗前,拉開窗簾向外張望。
“要買豆腐嗎?”床上正在看早報的人說。
“不是?!蔽覔u搖頭,“我是要看看她到底長得什么樣兒?!?/p>
二十年來,許多聲音從這一排臨街的窗子透進來。睡在榻榻米上的日子,偶然有車子從窗前的巷子經過,那聲音就好像車子從你頭上軋過去一樣。賣豆腐的婦人是最早的一個,她應當是和我家墻頭上的牽牛花一樣,都是早起的,但是她沒有牽?;ㄇ彘e。牽牛花拿紫色迎接太陽,她是灰色的——別誤會,我不是說她的人生是灰色的,只是她的衣服罷了,一個勤勉的婦人,為了一塊錢一塊的豆腐。把那種幽揚的調子一聲聲傳到你的耳根:“賣豆腐??!油車糕豆干!”晨起的第一聲,聽了二十年了,你沒有照顧過她一次,臨去之晨,總要和她相識一下吧!
這排窗,我管它叫“感情的窗”。今早我從窗里看到的,不只是賣豆腐的婦人,也有收酒干的,也有賣粽子的。算卦的瞎子也過來了,仍是手扶在兒子的肩頭上。兒子長得很高了,穿著西裝,梳著齊耳根的長發(fā),腳下是一雙高跟的男皮鞋。謝雷的打扮嘛!可惜他的爸爸看不見,他的媽媽雖然不是瞎子,但也早已棄此人生,棄這一家而走,更看不見。那個哥哥還是弟弟呢?他在哪兒?怎么沒跟來?
曾經有過全家人擁著這位戶長出來算卦的一段日子。那時,瞎子還是瞎子,穿著一身極破舊的褲褂。太太很年輕.卻未曾有過花開的美日子。她的衣服更破舊。不必寫“悅己者容”吧,頭發(fā)是蓬亂的,臉上因為串大街小巷串得油亮的,很瘦弱的樣子,這樣的她,我卻眼見她生了兩個兒子。他們全家人出來的時期,該是他們最美好的日子吧!算卦的丈夫,像女人那樣背馱著小兒子,大兒子坐在竹車里玩耍,母親一手推著小竹車,一手攜扶著背了小兒子的瞎丈夫。她不美,小嘴癟癟的,更造成了她的早老的樣子。但是她的臉的表情總是和藹的。這樣的日子,看見這樣的臉色,你不是同情她,而是敬重她了。對面阿森的媽媽最信服這個算卦的,常常把他們請到門前的石墩子上坐下來,然后開始算卦。不知道他是怎么掐、怎么算的,但見阿森的媽媽,很認真地聽著,叫阿森給瞎子倒茶水。這一卦的價值,有時是幾碗米,有時是幾張小鈔票。
孩子們年年長大,瘦弱的媽媽不必跟著攜扶了,這職務由兒子來承擔。五六歲就跟著爸爸出來了,不,是爸爸跟著兒子了。瞎爸爸一手扶在兒子肩頭上,兒子則是一手拿著彈弓橡皮筋什么的在放射,但是他從不離開父親一步。你看,他從五六歲,七八歲,九十歲,到今天,像謝雷那樣的打扮了,有十六七了吧!雖然擺的是青春少年的架勢,但仍不離開父親一步。母親幾時死去的?好幾年前就聽說死了。這婦人的一生快樂嗎?很不甘心地死去吧?一定還舍不得離開瞎了的丈夫、幼小的兒子。
收買酒干報紙的,近日成群地過來,搬家的人很多的緣故,但是我總不能忘記最誠實可靠的那個。
許多年來,都是把家里的舊報紙和瓶瓶罐罐的賣給缺了門牙的那個。他每次來,都是很誠懇地用他的秤一邊稱著一邊說:
“我的秤頭是沒有錯的,做生意就要老實,一點兒都不能亂來。”
我很高興,我說:“是的,舊報紙不是值錢的東西,我也不是在乎那一毛兩毛的,但是,如果不誠實地稱,真讓人生氣,我最厭惡不誠實。”
生意做得很順利,個把月,他來一趟。他喊的聲音是深沉的、老練的、穩(wěn)重的。我家的報紙和舊雜志太多太多了,十幾種報紙和三十幾種雜志。每次他來,都說:“我的秤頭沒有錯……報紙有很多剪了的,也沒關系……”
我也有些歉意,蠅頭小利,是多么不容易。我說:“剪了的,就不要算秤,扔在一邊好了。但是我的雜志是嶄新的。你看,你看,你論斤買了去,到舊書攤就是起碼一塊一本呢!”
忽然有一年,阿綢心血來潮,把報紙稱了稱。我家沒有秤,她是怎么去稱的,我也不清楚。然后,誠實的人來了,他又說:“我的秤頭沒有錯……”阿綢從身后拿出了另一根秤,揭發(fā)了他十年來的不誠實。
好可怕的一剎那!最小的事情,最少的利潤,變成了最大的騙局。這樣的局面,比面對一個搶劫的強盜還令人尷尬吧!那時的心情,感覺到的是受了侮辱,而不是欺騙。
此后,很多日子.那個深沉、老練、穩(wěn)重的聲音,不再從早晨的窗子透過來。我偶然老遠地在巷頭看見他了,他就繞道而行。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報紙和雜志堆得把那塊地板都壓凹下去了,沒有勇氣再叫另外收買報紙的,覺得彼此誠實是一件困難的事,又覺得一向信任的事突然扭轉成這個樣子,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了。我和阿綢很想把這件事忘記,我們很希望他再敲一敲我們那扇友情之門,如果他再說一次:“我這回秤頭沒有錯?!蔽覀円欢〞嘈潘欢〞f:“快拿去稱吧,堆得太久了?!钡撬阅且院蟛]有再出現。
(三月摘自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在胡同里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