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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婦與河神

        2024-01-31 15:55:54米青
        都市 2024年1期

        1

        關于我的傳聞很多,有些是我散布出去的,有些卻是自己生長出來的,從人群聚集的語境中生出的傳聞,如同雨水落到地上的土坑里,總會長出魚。

        有人說,我早先種蘋果那兩年,曾經提著一麻袋一麻袋的錢去鎮(zhèn)上的派出所,一進門便提溜著麻袋一角,往水泥地上一倒,要買偷果子的那些鎮(zhèn)民的人頭。

        有人說,我種梨樹那些年,下了班的工人鉆進籬笆墻,趁著夜色把枝條折回家,嫁接在自家果樹上,導致附近幾個村鎮(zhèn)到處都是賣三思梨的小販,從開始的五元一斤到后來的三元一斤、兩元一斤、五毛一斤。

        還有人說,我把所有賺來的錢都塞進小石屋的墻縫中,那些墻壁年久日深、孔洞斑駁,有多少個洞就有多少卷錢,最終全部毀于2014年那場全市聞名的大火,但燒掉的錢仍不過是我財富的九牛一毛。

        還有人說,馬三思是我親手殺死的,我把剃須刀片夾在一沓嶄新的百元人民幣中割斷了他的喉嚨,丟到三思梨園的大門口,嫁禍給剛好路過的茍長利。

        還有人說,臺灣人看上的其實是馬三思,他們期待的合作對象正是他,而不是大字不識一籮筐的農婦。我與馬三思的沖突由此而起。他死后,臺灣人也不來了,于是我賤價賣掉火災后焦禿不毛的土地,移民去了加拿大,隨身帶著我的兒孫和大筆的金錢。

        2

        我仍舊保持著過去的習慣,不輕易丟掉擠得干癟的牙膏皮。我每天早上鋤完一遍地從林子里回來,舉著茶缸回到炕上,讓馬福替我擠牙膏。那時他尚未醒來,他總比我起得晚。他說我比鎮(zhèn)上的任何一條狗起得都早。

        馬福早上給我擠牙膏,晚上吃完飯就給我剔牙。

        他不像我那樣在牙膏的腰上擠,他從底下兩個邊角用力,一點點向上挪動手指,最后將一無所有的牙膏皮卷起,用力一捏,一條白色固體掙扎著沖破束縛。我跳起來,把我倆共用的牙刷湊過去接住,他披了上衣歪在炕頭抽一袋旱煙。我往灶膛里添把干柴,鉆進被窩躺下。他抓過我冰冷皸裂的手放到他的肚子上,他的肚皮大而柔軟。我立刻睡著了,夢見冬天的晌午,我娘在堂屋正中鋪下草席,席上攤開一床被子,她伸開兩腿坐著拆那些針腳,四邊細密的拿剪刀尖兒挑開,中間粗大的用手指扯斷。被面被里拆掉洗凈,棉胎扛到院子的日頭里晾,晾好了再一層層鋪平,縫起來。曬得滾燙的棉花蓬松柔軟,我趴在上面打瞌睡,我娘做被子的針一點點縫過來,我挪一挪,她再縫過來,我再挪一挪。曬過的棉花很香,像白煮雞蛋。

        我睜開眼,看見馬福端著早飯走到炕前,六只煮雞蛋,兩碗小米稀飯,兩個饅頭、一碟老咸菜拌蔥絲。他用鐵勺碾碎雞蛋,淋上醬油、香油攪拌均勻。趕上忙的時節(jié),天旱澆地,果熟收果,或往市區(qū)送貨,我倆一天三頓這樣吃,快、省事、頂饑,百吃不厭。

        晚上收了工,我來不及洗手,他叫我揭開蓋墊,滾燙的蒸汽騰起來,我拿個饅頭,他接過去一掰兩半,在剛炒完菜的鐵勺里擦一圈,站著吃完了,剩的邊角塞他嘴里。

        他說我天天吃飯剩一口,生來是當地主的命。

        閑的時節(jié)他煮一大鍋土豆紅燒肉,冰糖炒得又稠又焦,倒小半瓶醬油進去。隔著半畝地,新來的工人迎風抽動鼻翼,說,老板在家做好飯等著老板娘呢。老工人拿鐵锨柄搗他一下,我裝作沒聽見,只顧背著噴霧器往前走。

        老工人趴在年輕人耳朵邊說,什么老板,女的才是老板。這個男的家里還有個老婆,沒離婚呢。

        年輕人說,那這算怎么一回事兒?他有倆老婆?

        老工人說,咱老板和他就是在一塊兒搭個伙。

        年輕人說,姘頭?

        老工人說,人家說離是離了,只差個手續(xù),他自愿搬走,房子留給他老婆孩子,可還時不時往原來的家里跑,說是看望兩個兒子。

        年輕人說,就這樣老板還能看上他?

        老工人說,噓,少說兩句吧,當心傳進他耳朵里他給你也開了。

        年輕人說,我連一個老婆也沒有,真不公平。

        我不是不知道馬福背著我干的那些事兒,誰得罪了他他就給誰穿小鞋。誰想進林場打工,都得給他送禮,先過他這一關。

        前些年他還收斂些,如今越發(fā)拿自己當回事兒了。

        我早晚得把他開了。就今天晚上,我就開這個口。

        我走到屋門口,他在里面喊,先在門檻上蹭凈了泥再進來。

        我蹭了,坐下來,布鞋脫下來拿在手里,摳底下的土疙瘩。一塊一塊,像被模具卡過的,有方形、有菱形、有三角形、有圓形,全碼在地上排列整齊,擺成個鞋底的形狀。

        桌上一大盆帶皮豬肉燉土豆,他吃肉,我吃土豆。

        他舉著筷子送來一塊肉。我說不吃,塞牙。

        有我啊,我剔。

        我小時候啊——他又在說他小時候了——吃個飯競爭那個激烈,老早都圍著桌子坐好了,座位不夠,小孩兒蹲著,蹲也得趁早,占好地方,十幾雙眼睛巴巴地瞅,就等盤子一落桌,筷子齊刷刷撲上去,眨眼間啥都沒了。菜不是天天炒,有時候吃咸菜,一個疙瘩分成十五塊,我最小,胳膊短,動作慢,等我的手伸過去碗里早空了,啥也摸不著,我看見七哥手里攥著兩塊咸菜出去,就讓我媽去跟他要,他蹲在墻根大太陽底下,咸菜已經全塞嘴里嚼碎了。我媽說我廢,沒用,連點吃的都搶不到。我要是餓死了,就像別家的死孩子一樣,拿條破布卷巴卷巴丟到村西頭的土坡上喂野狗。

        菜吃凈了,他撕下一片饅頭皮,把盆底的湯和油擦得一干二凈,省得洗了。

        又塞牙了嗎?他問。

        塞了。我說。

        他在門后的竹子掃把上折一截,用菜刀削尖了,拉著我坐在電燈底下。

        這里。我含糊不清地說。

        他說別動,我知道,還是那個老洞,你往這邊歪頭,那里有燈影兒我看不見。

        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煙草混合著柴油,還有汗臭味兒。

        他一只手剔牙,一只手放在我眼睛旁邊,擋著燈光,說,還是該去醫(yī)院看看,越來越深,不好剔了。

        我費力地咽下一口唾沫,說,出來了嗎,累了。

        別動,他說,就快出來了。嘖嘖,這么大一塊肉。

        我不吃你偏要我吃。我說。

        我看見他刮得光溜溜的下巴和干干凈凈的鼻孔。他像我爹一樣,每天早上都要把下巴刮得很光,還會對著鏡子剪短鼻毛。

        可算出來了,他說,手從我臉上移開了,那氣味也隨之消失。

        他在長椅上躺下去,呼吸漸漸平穩(wěn)。我說,別睡,我有話講。

        我把那輛老吊車拉去城里賣了,他說,折騰一整天,累死了。

        那個有人要?

        當廢鐵賣,五百塊錢,要不老占著地方,過完這個雨季就該銹光了,賣廢鐵也沒人要。錢我擱寫字臺抽屜里了,你記得鎖進保險柜。你想講啥?

        那只保險柜是他來了以后我特意買下的,為了防他。不怪我,要不是他在家里還有個老婆,我也犯不著這樣提防。

        我說,講我小時候的事。我爹地主出身,往上數五代全是經商的,傳到我爺爺這輩,他是個極精明、會算計的人,開三間包子鋪,生意好得不得了,每天夜里關門盤賬,一串串的銅錢用簸箕裝著往麻袋里倒,裝滿了就用毛驢馱著拉到家里藏進地窖。

        藏地窖是個好法子,安全,抽空我也得給你挖個地窖。他閉著眼睛,嘴唇動得很慢。

        在哪兒挖?我說。

        炕底下。他說,我早想好了。保險柜也不保險。

        我繼續(xù)說,有天早上天沒亮,伙計已經剁好一盆肉餡兒放在案子上,可是他和面揉面的工夫,肉卻不見了,只剩個空盆,盆里光溜溜的連粒蔥花也沒剩下。一個鋪子的人又著急又納悶,我爺爺瞅見家里養(yǎng)的黑狗肚子大得蹊蹺,叫也叫不應,眼神賊溜溜的,只顧往外跑,于是喊上伙計跟住狗。狗吃得太撐走不動,沒跑幾步就站下了,我爺爺拿鋁盆擱它跟前,狗哇哇一陣吐,把沒來得及消化的生肉餡子全吐出來,正好還是那一盆。我爺爺叫伙計立時端回去包起來,還趕得上第一撥上工的人吃早點。馬福,你去找茍會計吧,這個月還差五天,我算你一個整月,你把工資結了,你回家吧。

        馬福不說話,我用力拍醒他,說,你怎么天天歪在椅子上睡?他迷迷糊糊坐起來,說,我就喜歡這樣,讓你叫我上炕。茍會計咋了?

        沒咋,我說,上炕吧。

        3

        我愛種樹。我喜歡植物的味道。

        他們不曾想到果園里的氣味多么美妙復雜,我能從中辨別出上百種生物的氣息。我能嗅到果樹的狀況,憑直覺就知道它們喜歡多少陽光、水分,需要什么種類的肥料,早上六點前鋤地最好,秋分那天施肥最好。當然也有例外,就像人一樣,樹也棵棵不同,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需要。

        那些南方人來馬鎮(zhèn)參觀,總有人告訴我,早年我用來種樹的地真不如拿來蓋樓盤、賣房子,肯定比我賣梨賺得多多了。

        我說,我不懂蓋樓,只會種果樹,他們便說,蓋樓可簡單了,哪像你種梨這么麻煩,一根樹杈一根樹杈地修剪,一朵花一朵花地授粉,一個果子一個果子地保護。你什么都用不著管,什么都不需要懂,水泥、沙子、鋼筋不用照顧,你只要雇一些人設計起來,雇一些人蓋起來,再雇一些人賣掉。而且不管你蓋成什么樣子,只要倒不了,永遠都會有人搶著買,因為他們太想住在高高的、四四方方的樓房里,太想有外國人那樣的馬桶和席夢思,墻壁一半是藍色,一半是白色,水泥地面刷上紅色的油漆,他們厭倦了千百年來同雞、狗、牛睡在同一間屋子里,睡在同一張炕上,厭倦了在大便時被糞坑里的豬啃屁股,厭倦了與一層樓的鄰居共用走廊的廚房。

        我還是搖搖頭,恭維他們一番,說我只是個農婦。

        他們大笑著默認了。

        其實我該說實話,告訴他們我厭惡那些沒有味道的東西,比如沙子、水泥,我只喜歡有生命、有氣味的,植物、動物,不包括人。

        4

        馬福來的第一天,我倆一塊兒在地頭上吃午飯。那年大旱,馬路兩邊的排水溝全干得見底,我借了三個水泵,從附近莊稼地的井里往外抽水澆地。

        午飯是我用手絹包的四個饅頭和兩個咸菜疙瘩,擺在水泵上,我倆蹲著吃。

        我兩三口吃完了,把剩下的饅頭一扔,起身去刨壟溝。

        我問馬福,我鋤頭呢?回頭一看他撿了那半個饅頭,拍打兩下放進嘴里。

        我說,你干什么?

        他說,這一地都是樹葉,沒沾上土,不臟。

        我說,不是,那我吃剩的,你怎么給吃了?

        他說,誰吃剩的不是糧食?

        他站起來,鼻子里哼哧幾下,猛地噴出一大串鼻涕,就手擤了,抹到一旁的樹皮上。

        我說,你怎么給抹我樹上了?

        他說,咋了?

        我說,你埋汰。

        他說,這怕啥?樹皮,又不是人的臉皮,樹知道啥?

        樹也知道膈應。我說。

        他說,樹我沒少伺候,都沒你的這么金貴。

        我冷著臉干活沒再和他說一句話,想抬什么東西,該挪哪截管子,要往哪一片地去,就沖那個位置使個眼色,他倒也識趣,馬上能懂。

        我倆配合默契,三十畝地一天工夫澆完大半。我心里說有個男人做幫手是不一樣。但我打定主意等下干完了就和他明說,以后不用再來。

        收工已是夜里,我把錢遞過去,他蘸著唾沫點了,說,從傍明干到半夜,十六個鐘頭,就這幾塊錢?

        我說,就這些錢了。

        我說的是實話。我早年開小賣部沒少攢下錢,可承包蘋果園還差很多,為了錢我相當于賣了兒子牛海川——他爸給我三百塊,叫我發(fā)誓此生絕不探望,兩家人也老死不相往來。

        馬福哼一聲,把錢卷卷塞進褲兜。

        這人算個好工人,可惜了。不過也好,我反正不會開除人,一開始不會,到后來還不會,市里舉辦的企業(yè)家培訓課程我去聽了不少,也聽得懂,可就是學不會。就像他們說的那樣,我只知道干活。

        你干嗎去?他說。

        干活啊。我說。

        他說,黑更半夜的干啥活?

        水泵還開著,我按天交錢,不澆地多虧?再說我得看著這些水泵,萬一叫人偷了呢?都是借的,我賠不起。

        他說,飯還沒吃呢,你錢給得少,總不能叫工人餓著肚子回家吧。你自己不吃飯?

        我說,還是冷饅頭就咸菜疙瘩,你愛吃?

        他說,吃,多吃一口也是賺的。

        夜里氣溫很低,一說話風就往嘴巴里灌。我?guī)M了看林人的小石屋,拉開燈,關上門,西北風從門縫窗縫灌進來,嗚嗚咽咽。

        他把沾滿泥巴的膠皮靴子往地上一蹬,一屁股坐到馬扎上。

        誰在這兒???他問,你?

        我沒搭茬,他一雙眼睛四下里掃,巴掌大的地方兩下掃完了。他又說,喲這炕倒挺大,兩個人睡也寬敞。就你一個人?

        他看著我,上上下下、來來回回地打量。

        我解開手絹攤在炕頭,饅頭已經硬邦邦的,咸菜疙瘩只剩半個,面上結一層白花花的鹽粒子。

        他拿起來吹吹,啃了一大口,嚼著,脆生生像吃蘋果。

        不咸嗎?我問。

        他說,我娘懷我的時候,一天三頓就著咸菜吃油條,等我下了地,連奶頭上都要抹鹽。

        我笑,胡說。

        馬福說,真的。我們全家都愛吃鹽,我爹喝茶也摸一搓鹽粒撒進去。茶葉加了鹽有股特殊的香味兒,不信你嘗嘗。

        他把手里那只巨大的保溫杯舉起來朝我晃晃。玻璃壁上滿是茶銹。我沒接。

        他吃完咸菜,開始啃饅頭。

        他說,明天我還五點五十到,你起來給我開大門。明天可冷,比今天還冷,你起得來?

        我說,起得來。想想又說,你別來了。

        他說,來,就這點工錢我也認了,現在活兒不好找,公家的果園倒閉了好幾家。我得賺錢交撫養(yǎng)費。

        我發(fā)不出工錢。

        就這點錢你都不舍得?人家干活看著太陽走,太陽起來就干,太陽下山就停。你倒好,看著星星走,早上開工一天星,夜里收工也一天星。

        我把家里的宅子都賣了,承包費得一次性給大隊交齊。我身上一分錢也沒了。

        賣了你住哪兒?

        這兒。

        你家沒別人了?

        還有我娘,她在人家家住,當保姆。

        我明天去茍鎮(zhèn)看看,聽說那兒有林場,挺大的,不過茍鎮(zhèn)那地方我一般能不去就不去。

        嗯。

        你多大了?

        二十四。

        你這么年輕個女人干嗎找這種累受?在家養(yǎng)個娃老實享福不好嗎?

        我其實虛報了兩歲,我這個長相說二十七八也有人信。此后關于年齡我再也沒有講過實話。給我干活的農民工、收水果的販子、外貿公司的業(yè)務員、超市的招商經理、外資企業(yè)管事兒的,還有市里鎮(zhèn)上大大小小的干部,我打交道的人中十個有九個是男的。我沒占著性別的優(yōu)勢,但至少不能讓人拿我當黃毛丫頭。好在風吹日曬的勞作使我的謊言愈發(fā)令人信服,即使我把實際年齡再加十歲,也不會有人懷疑。所以馬三思才會講笑話似的說,他爸聽說他娶了個六十歲的老太太,一氣之下要同他斷絕父子關系。漸漸的,關于真正的歲數,連我自己都要認真想一想才搞得清??僧敃r的馬三思不知道,我那一愣神并不是愣在年齡,而是愣在那個“娶”字上。

        我得賺錢。我對馬福說。

        你那么愛錢?馬福說。

        我點頭。

        他問,賺錢干什么?

        我又搖頭。這個問題我從第一天起便沒有想清楚,唯一能確定的是我喜歡錢的味道,我喜歡把賺來的紙幣按面值從小到大排起來,卷得實實的塞進墻縫,等墻縫都塞滿了就用皮筋把那些小卷捆起來,變成大卷,一卷一卷扔到枕頭底下。

        屋子角落有只蛐蛐兒,屋外也有一只,兩相唱和隔墻而應。大風搖撼睡夢中的樹,發(fā)出囈語般的呼喊。貓頭鷹在叫。也許仍是同一只貓頭鷹,它不怕我,從第一夜起便將它那張老頭似的臉對準小屋唯一的一扇窗戶,發(fā)出咕咕咕的叫聲。

        你聞見了嗎?我說。

        聞見了,這屋子可真臭,比我的腳都臭。

        上一個看林人,我說,是個小兒麻痹癥,沒老婆,沒家,在這屋里睡了十年。不是,我說的是香味兒:樹香、果香、土香。

        樹葉都掉光了,果子早摘完了,土和著糞,是臭的。

        你不懂。我說。

        深夜田野中的氣味尤為濃重,它們同人一樣睡著了,放松了,白天藏起的種種情緒與信息都被釋放出來。

        什么聲音?

        貓頭鷹。

        這聲兒可真瘆人,嗚呀嗚呀鬼似的。

        這種貓頭鷹就叫鬼鸮。

        你不怕?

        我聞著地里的這些味兒睡得特別香,比過去那些年在鎮(zhèn)上睡得都好。

        我把最后一口饅頭丟到炕上。

        你這什么毛病?吃飯老吃不干凈,糟蹋糧食是造孽。他邊說邊撿起那塊硬得像土坷垃的饅頭放進嘴里。

        我想說,還不是我爹慣的,從前不管剩多少他都替我吃完??晌覜]說出來。

        他說,你夜里一個人,不怕?

        我說,不怕。

        他說,我聽介紹活兒的人說你離了,我也離了,咱倆,他忽然咧嘴笑道,一個年輕女人干事業(yè)肯定有人搗亂,這黑更半夜的,你自己害怕,要不我陪你?

        我站起身拿著手電筒走出去。

        你干嗎?他說。

        干活。

        這都幾點了你還不歇著?要錢不要命!

        水泵也沒歇著。

        人不是機器。

        我是。

        我一整夜在林子里轉悠,看水泵,疏通堵塞的壟溝,側耳傾聽各處的動靜。馬福說得對,馬鎮(zhèn)的人都等著看我的笑話。我不敢回小石屋去睡,怕有人偷水泵、偷樹劃樹搞破壞,怕馬福還沒走。我小心翼翼提防著每一棵樹后可能出現的人影,分辨著林聲、水流聲掩護下的人聲,落葉遍地,一個男人穿著大雨靴的腳踩上去,一定分外刺耳。

        那一夜我至少有五次聽見腳步聲,卻都不是馬福,只是田鼠、刺猬或黃鼠狼,不是人。

        5

        五年以后再遇見馬福時,我已經借了銀行一大筆錢,包下半個馬頭坡,用來種果樹、綠化林和矮灌木。

        他一進門便抽著鼻子說,喲,這回不臭了,屋子也大了,墻刷得這么白,看來老板娘發(fā)財咯。

        第一眼我沒認出他。我擅長認樹,不擅長認臉。

        還是那棟小石頭屋,里屋一盤土炕,外屋做飯,西頭加蓋三間當辦公室,擺上兩套舊桌椅,招徠方圓二百里之內的林場工人,要求年齡在十八歲到五十歲之間,男女不限。我給的工資比同行高,小組長以上的管理人員還給買社保,各村的支部書記吃了我請的酒,在大喇叭里日夜播放我的招工廣告。我給市電視臺的招商部也交了錢,每晚新聞聯播結束之后的本市節(jié)目,端莊大方的男女主持人會微笑著說出,現在插播一則廣告。于是每天天蒙蒙亮人們便從四面八方趕來,在林場的柵欄門外匯聚成烏泱烏泱的一大片,等著我來面試。

        我對馬福說,我不是老板娘,我就是老板。

        他說,老板,馬老板,您還認得我不?我是馬福,好幾年前我來給你澆過地。不過那會兒就只有幾棵光頭蘋果樹,可沒現在這么氣派。

        我說,我不記得,馬鎮(zhèn)姓馬叫福的人很多。

        那時總有人與我套近乎,有說是我爹的拜把子兄弟的,有說童年與我訂過娃娃親的,有說在我家小賣部買過東西的,還有人提起牛海川的爸和那個我早已遺忘的婆家。

        我說,別叫我老板,就叫馬娟。你去那邊填個表,寫寫你會什么,等我看過了再叫你,朝前走,別擋住后面的人。茍秘書,你來。

        馬福說,喲,都有秘書了,我果真沒看錯人,馬老板,那天夜里我就知道你能有大作為,你和那些農村老娘們不一樣,你看,我是你當年雇下的第一個工人,咱倆……

        我打斷他,別叫馬老板,就叫馬娟。

        馬福說,那不行,馬鎮(zhèn)叫馬娟的人可多了。

        6

        我留過一次級,馬三思跳過兩次級,小學四年級那年,他和我同班了。他個子高,坐教室中間,我個子矮也坐中間。我倆的桌子隔著一條走道,不過我從沒和他說過話。他每學期都被評為“三好學生”“優(yōu)秀干部”“文體標兵”,年年代表全校去市里參加作文競賽、奧數競賽、書法比賽,每逢鎮(zhèn)上有外賓領導來參觀交流,他便作為少先隊員代表上臺致歡迎辭。

        四年級那年我和他打上交道,是因為一個話劇《河伯娶親》。

        他演西門豹,我演巫婆。

        我不知道為什么讓我演巫婆。以前沒有一個老師讓我上臺,還是全鎮(zhèn)六一會演的舞臺。

        以前也沒有一個班演話劇,都是歌伴舞、合唱、獨唱、詩朗誦,或者相聲小品。

        馬三思年年六一上臺演節(jié)目,不是相聲就是朗誦。有一回老師忘了排練,會演那天早上才想起來,便臨時叫他上臺寫毛筆字湊數。她們把他白皙的臉蛋涂上兩團胭脂,又給他描眉毛、抹口紅,穿上白襯衫、黑褲子,系上黑皮帶、紅領巾,他和一大群演節(jié)目的學生一起,站在后臺一角,怕弄掉了口紅,只好噘著嘴唇喔喔啊啊說話,隔一會兒便咕嘟一聲,咽下攢了滿嘴的唾沫。我們搬著凳子進了大禮堂,排著拖泥帶水的隊伍從他們跟前過去,走向觀眾席,他們一眼也沒有看向我們,反而更大聲地交談,更響亮地笑,更夸張地把手里的綢扇子甩起來,快板打起來。

        是因為那個唐老師,她是來自師范學院的實習生,上大三,短發(fā),瘦高個,不說話的時候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舉在胸前,說話時亮出手掌打手勢。她一進門就微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這是外地人的第二個特征。第一個特征是他們不姓馬,不姓茍,也不姓牛,而姓另外一些抽象的、令人無故覺得美好的字眼。本地人長年飲用自家井中打上來的地下水,“引黃濟青”和通自來水是最近幾年才發(fā)生的事,那些含氟量過高的井水給了所有人一口大黃牙,我們抿嘴笑,或者用手掩住嘴羞澀地笑,絕不露出牙齒。我們不刷牙,用門牙嗑葵花子,在兩顆門牙上留下一雙年深日久的瓜子槽。不論老人小孩,人人牙痛,牙齒維持到四十歲上下甚至三十余歲,便開始松動脫落,有如耄耋之人,一張嘴便現出空蕩蕩的粉紅牙槽。

        唐老師讓我們這些演話劇的學生放學后不要回家,留下來排練,等到排練結束,她還不放我們走,帶我們去寢室吃零食,看她在大學拍的寫真,講她在大學里的事。

        那是本黑皮寫真集,封面上的唐老師趴在桌子上,視線蒙眬地注視鏡頭之外的地方,我們從未見過有誰這樣照相,馬鎮(zhèn)的照相館總要我們向前看,要我們站直了,腦袋擺正,笑笑,高興點。

        一層毛茸茸的光照在她臉上,罩住裸露的雙肩。我和馬三思交換了一下眼神,我知道他疑惑的也是:這個皮膚白皙、脖頸修長并且沒有戴眼鏡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唐老師本人,如果是,她怎么能不穿衣服拍照,怎么能把不穿衣服拍的照片拿給學生看。

        翻過幾張我們才發(fā)現她穿了衣服,是條淺綠格子連衣裙,很長,雖然露著肩膀,但卻蓋住了腳面。

        我其實沒有時間排什么話劇,唐老師在語文課上點完八個名字,問道,這幾位同學有沒有什么意見?如果哪位同學有困難,現在就要提出來。

        以前沒有老師問過我們的意見,我左右看看,猶豫地舉手。

        她說,馬娟同學,你有困難嗎?

        我想說,我每天放學以后都得回家看小賣部,賣東西,沒時間排練。這是爹去世前囑咐的,他說除了上學,你哪里都不能去,你娘不是做生意的料,不會算賬,二十以上的加減法搞不清楚,小賣部要是交給她,不出半年就能賠個精光。

        唐老師說,馬娟同學,不用擔心,有什么困難都可以講出來,我們一起想辦法。

        她雪白的牙齒在光線昏暗的教室里閃閃發(fā)亮,像班主任戴的金項鏈。

        我搖搖頭,又坐下了。

        我感覺到馬三思落在我身上的視線。

        那時他還很瘦,寸頭,戴金框玻璃眼鏡,鏡片后的一雙眼睛形狀修長,眼梢上翹。這種眼睛是他的家族特色,他母親和高他兩級的姐姐都長著這樣的眼睛。

        多年以后,我再見到他時他的變化很大,尤其是眼睛,沒有眼鏡的束縛,它們完全打開了,變得大而寬闊,不復當年的形狀。

        另外六名同學分別扮演等待獻祭的河伯新娘、百姓、鄉(xiāng)紳甲、鄉(xiāng)紳乙、衛(wèi)士甲與衛(wèi)士乙。大家局促地擠在那間單人寢室里,粉色的窗簾和粉色格子床單把每個人的臉映成粉紅色,很香,我盡力不被察覺地吸動鼻翼,試圖辨別出是哪種植物或脂粉的氣味。但那香味與我家貨架上的任何一種商品都不同。

        馬三思問,你感冒了?

        這是他第一次同我說話,聲音非常輕柔,在這間小屋里,每個人都變得很溫柔、很猶豫,熱乎乎的氣息噴到我臉上,我嗅到他嘴巴里的味道,有點甜,有點牙膏的薄荷香,還有點饑餓的苦味兒。

        我說,沒感冒。

        那你抽鼻子干嗎?

        我在聞。

        聞什么?

        你聞不到嗎?

        餅干?他用下巴指指桌上那只大號鐵皮桶。

        我說不是。

        過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他的嗅覺真的不好,甚至分辨不出夜來香與花露水的區(qū)別。

        但那時我尚未來得及了解他。雖然我們每天下午都在一起排練,每天一個鐘頭,到五月底的最后一個星期,唐老師替我們向所有任課老師請了假,每一個完整的下午,我們都泡在她寢室里對臺詞,練習動作、表情和上下場。

        除了巫婆,另外一個女性角色便是河伯要娶的新娘。演新娘的女生姓宋,也是外鄉(xiāng)人,留齊耳短發(fā),有五顆虎牙,在右上邊并排長了兩顆,這使她笑起來不像個女生,而像一只貓。排練時唐老師用角色的名字稱呼我們:喂,西門豹,喂,巫婆,喂,鄉(xiāng)紳甲。巫婆,恐懼,沒有出來,你臉上的恐懼呢?你的聲音要顫抖,身體也要跟著抖,就像這樣。你要被處決了,要被扔進漳河里淹死了,怎么還能這么冷靜?不要背課文,干巴巴的沒有感情。新娘,你的笑太浮了,你的表情要淡,要復雜,要體現你的處境。臺詞,臺詞不是課文。演員,演員是什么?你做了演員你就沒有自己,你現在就是巫婆,你是西門豹,沒有馬娟,也沒有馬三思。衛(wèi)士甲往后站,這里不該你出場,椅子西邊是舞臺,東邊是后臺,你們要把每一次排練當作正式的演出。

        我覺得我用不著跟著他們練,因為我只上一次臺,只有一句臺詞,那就是:大人,饒命啊。說完這句話之后,我就要跪下去給西門豹磕頭,然后掙扎著讓他們做出扔我的動作。我一面不斷呼喊大人饒命,一面就勢下了臺,走下臺階離開,這代表我已淹死,代表又一個魚肉鄉(xiāng)里的封建勢力得到了應有的懲治。

        當我一次次地從代表前臺與后臺界限的那兩把椅子中間走過去,后背緊貼墻壁讓出空間,看著他們繼續(xù)表演,繼續(xù)說出臺詞,做出動作,我好像真的找到了一種死去的感覺。或許我那死去的爹也是這樣看著我,像觀眾看著臺上的演員。我的生命短暫、簡單,在臺上甫一亮相,須臾即下場;別人的一生卻長而復雜,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從一扇窄而高的窗戶里透進來的夕陽光輝逐漸移動,變?yōu)橐痪€,如果一直盯著那光線看,就會覺得它像某種行動遲緩的動物,可在它消逝的一剎那,卻又飛速迅捷,無比堅定。臺燈打開了,有明有暗的小小空間,愈發(fā)像真的舞臺,臺上的人來了又去,去了復來,在我眼前愈來愈大,愈來愈寬廣。他們愈退愈遠,話音愈來愈弱,但仍字字清晰,仿佛隔著一條來世的河。

        該走了,天黑了,你怎么了?他低頭俯身,遷就我的身高。是馬三思。他說,你怎么了?睡著了?

        7

        直到小學畢業(yè),話劇里的稱呼都保留下來,巫婆這個綽號取代了我原來那個——蛐蛐兒。我初二退學回家站在柜臺后面看小賣部,仍舊有人喊我——哎,巫婆,打半斤黃酒。巫婆,二踢腳返潮了點不著。巫婆,你家不賣敵敵畏嗎?巫婆,今天再賒最后一回。巫婆,來盒大前門,不是我吃,我怎么能吃煙,是我爹要吃。

        學期結束時唐老師離開了。她在黑板上寫下她的學校、寢室號碼和電話,讓我們寫信給她。宋媳婦寫過,還有不少人都寫過,尤其是男生中寫的人很多,我聽說連馬三思也寫過。我也想寫,可是因為一直沒有人收到她的回信,我便作罷了。

        總共排練了二十天,我從第一天開始每天從柜臺抽屜里拿出兩塊錢,塞進墻上貼的明星照后面。我從小就有這個習慣,把錢卷起來塞進某個縫隙,跟我爹學的,他也這樣。六一前一個星期,我攢夠了錢,拿到集上找到裁縫馬起,要他替我做條裙子,演出用。他接過錢數了數,塞進腰包,提議我做一條大裙擺的喬其紗連衣裙,中間用本布做寬腰帶,這是今年城里流行的款式,滿大街的年輕女孩都在穿,尚未流傳至馬鎮(zhèn)。我腰圍小,這樣的款式可以突出優(yōu)點,遮蓋我的大屁股和大腿。他給我看畫冊里的彩圖,那是一條白色長裙,大擺,系腰帶,最為突出的設計是前后肩上各垂下的兩片布,他說這叫披肩,非常飄逸,非常適合上臺演出這類人生大事。

        我問他有沒有淺綠格子的花色。他說沒有,粉格可以嗎?我說也可以。

        男女主角穿正式戲服上臺,是唐老師專門找在文化館上班的朋友借來的。

        西門豹是大紅色的朝服,帽子上有帽翅,老師要他穿自己的黑色雨靴。試演那天下午馬三思全副武裝站在后臺,很有電視里縣太爺的派頭,只是戲服太肥,唐老師拿別針在他腰上別了好幾圈。因為不能戴眼鏡,他總下意識地瞇起雙眼,他瞇眼睛的樣子更好看,再加上撲了粉、畫了眉毛,紅彤彤的戲服把皮膚襯得粉紅,使他看上去很像京劇里那些演男人的女演員。

        新娘的行頭更加齊整:鳳冠霞帔、吉鞋、蓋頭、金燦燦的耳環(huán)戒指。唐老師親自化過妝的兩張臉上沒有猴屁股似的紅臉蛋,倒像是生來便唇紅齒白、眉長入鬢似的。他倆一亮相,仿佛一對要行儀式的新娘新郎。臺下負責調度的老師問我,這個男的就是河伯?

        不是,我說,他是西門豹。

        你們班這個劇不叫《河伯娶親》嗎?

        是叫《河伯娶親》。

        哪個是河伯?

        沒有河伯,只有西門豹。

        這個穿得像新郎官的不是河伯?

        不是,西門豹是……我不知該用什么詞,課本上沒說他是什么官。

        哪個年代的事?宋朝?清朝?

        不是。是戰(zhàn)國。

        這人怎么叫河伯?那他爸也要喊他伯?

        河伯是管理漳河的神。他不叫河伯,他叫馬三思。

        馬三思?他說,我聽說過馬三思,他爸是不是鎮(zhèn)長秘書?

        我說是。

        我想起上課記下的筆記,這是我唯一做過筆記的一篇課文,除此之外,課本上的空白處全部寫滿了數字,那些是小賣部的錢款出入、鄰居們賒欠的賬目,以及每日、每周、每月的盈虧。上午第一堂課通常是語文,這時腦子最清醒,我把昨日的買賣交易一筆一筆寫下來過一遍,便再也不會忘記。后來的傳言說我腦子厲害,從不記賬,這倒是真的。不僅賬目,連每個工人出工的天數我都一清二楚。也有人說,就因為我不記賬、不懂管理才會導致那樣的結局。

        我只有數學成績過得去,語文從未及格過。不過《河伯娶親》這一篇我學得格外認真,在書頁空處記下了唐老師說的每一句話。

        我對調度老師說,這個故事集中體現了地主鄉(xiāng)紳對勞動人民的剝削和精神愚弄,也體現了西門豹不畏權貴、破除迷信的堅定決心。

        調度老師上四、五、六三個年級的思想品德課,兼著學校的后勤,有時,食堂大師傅回家割麥子、收苞米,他也會替一下。調度老師后來再見到馬三思就喊他河伯。他以前上課從不提問,自從六一會演之后,他時常叫馬三思:河伯,你來說一下什么是五講四美三熱愛。河伯,你明天交一篇學雷鋒活動月的感想給我。

        此后,馬三思和姓宋的女同學便都有了他們的外號,分別是“河伯”和“媳婦兒”。大家忘了西門豹這個名字,可能是西門這個姓過于獨特,超出了我們所能理解接納的范圍,不如河伯叫起來流暢順口。

        媳婦兒真漂亮,調度老師說,怎么,他還不樂意?

        我說,他嫌她不夠漂亮。

        他說,這還不漂亮?

        我說,他還要個更漂亮的。

        他說,你呢,你演什么?

        我說,巫婆。

        他說,巫婆就是神婆子吧?那你干什么?

        我說,我要被扔進河里,除了我,這些人也要被扔進河里。

        他說,你們這個戲還挺好演。你沒有戲服嗎?

        我說,我也有,我有一條喬其紗裙子。

        他說,應該的,這很難得,咱們這里從來沒有人演過話劇。聽說這次會演市教育局的幾個領導都要來,還有記者,獲獎節(jié)目會刊登到日報上,那個是你們老師嗎?還是城里人會的多,洋氣。

        到了六一那天,我起床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打開小賣部的大門,而是在玻璃柜臺上鋪平兩條毛巾,把軍用鋁壺灌滿開水,熨燙我的演出服。我見過爹這樣做。他總穿一身筆挺的中山裝,腰桿筆直地坐在柜臺后面。因為里面沒有襯衫,而是秋衣或背心,所以他總把最上面的一??圩右部鄣脟绹缹崒?。他遠遠望見客人的身影便會站起身,從柜臺上雙手遞過田字本、發(fā)酵粉、頂針、冰棍兒、鋸子、果醬夾心面包、墨水瓶和二鍋頭。他們說他不像個開小賣部的,倒像個外交官;不像在賣雞零狗碎,而像在與外國領導人交接文件。

        我們班被安排在第三個出場。

        先是副局長致辭,再是校長致辭,然后像所有的文藝演出那樣,節(jié)目單上排在第一的是大型歌伴舞《長城長》,第二是相聲《奇妙的成語》。

        六月的早上還很冷,我在外面罩了件舊毛衣,就是平日排練穿的那件。唐老師說配角穿日常衣服上臺就好。她只掃了我一眼。她的重點在西門豹身上,他的戲份最多,她忙著聽他過最后一遍臺詞??伤邱R三思,她不了解他,正如她不了解我?;蛘咚矝]有想過要了解我們。

        新娘上去了,兩只手提著裙子,高跟鞋噔噔響。我脫掉毛衣,折疊整齊放在椅子上,做好了準備。胸前的披肩打著卷兒,熨一早上也沒熨平,我兩只手各捏住一只不乖順的衣角,從幕布的縫隙看向臺下。

        高大的落地窗前垂下紫紅色的絲絨窗簾,將初夏的陽光擋在外面,邊緣處有兩線光透進來,像兩條金燦燦的花邊,一對燕子的影子在那光中嘰喳亂舞,上下翻飛。黑壓壓的人頭,高高低低望不到邊。座位上、走廊上擠得水泄不通。這一回,全鎮(zhèn)各鄉(xiāng)各村的小學都出了節(jié)目,派了觀眾代表來。大片低而深沉的聲音,像被關在蜂箱里的蜂群。

        一團光罩住馬三思,他拿話筒的手垂下去,緩緩踱著步子,那光追著他走,使他看上去像一個國王,孤獨而沉默。

        我以前不知道從舞臺上往下看是這樣的情形:我這樣高,他們這樣矮,這樣多而密,無數亮晶晶的眼睛齊刷刷盯住臺上的人,像一張織得密密的網,兜住幾條小小的魚。

        長長的一段靜謐,臺上臺下一片死寂,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著什么。

        我忽然意識到該我上場了。因為馬三思剛剛說出的臺詞是:巫婆何在?

        我急匆匆踏上臺階,忙亂中好像看見唐老師從什么地方跑過來,我來不及聽清她說的話。

        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穿裙子,我沒料到最后一級臺階特別高,燈光又亮得刺眼,我踩到裙擺,摔倒了。

        有人笑,笑聲從觀眾席的最前面?zhèn)鱽?,像有蜜蜂逃出了蜂箱。包裹暗紅色海綿座套的前排軟席,坐著市里的領導、校里的領導,他們負責給每一個節(jié)目打分。像是得到了允許似的,又傳來一聲更嘹亮的笑,離我很近,是站在臺下扛著攝像機對準我的人,然后是硬座上的學生、老師,像零星灑落的雨點。最后是過道上的鄉(xiāng)下孩子。他們的笑天真爽朗、活潑恣意、連綿不絕,如同盛夏暴雨,沖破烏云壓頂的酷熱,回蕩在馬鎮(zhèn)禮堂高而空蕩的穹頂,連終年嚴肅的大禮堂也以低沉而嘹亮的笑聲應和著。

        快起來——在漫長的呆滯中,我終于聽見馬三思彎下腰,躲開話筒壓著嗓子對我說的話,我握住他伸過來的手,站起身,他一如往常地說出了他的臺詞:不行,這個新娘不好看,河伯肯定不滿意。巫婆,你跟他好好說說,容他再寬限幾天,等找到了更漂亮的再給他送過去。衛(wèi)士,你帶巫婆去吧。

        該我了,我該說出那句屬于我的唯一的臺詞——大人,饒命啊。

        可是笑聲仍在繼續(xù),愈來愈響,愈來愈亂,夾雜著口哨、歡叫和拍打椅背的聲音。沒有人能聽見西門豹的話。

        衛(wèi)士甲、衛(wèi)士乙、河伯的新娘也都同我一樣呆立著。馬三思舉起話筒又把剛才的臺詞說了一遍,這次他用了更大的力氣,更大的音量,臉漲得很紅,可我依然只能看見他不斷開合的嘴巴。

        座位上的人把手里的外套丟向空中,走廊上的人把屁股底下的凳子舉起來敲打地面,窗邊的人掀開窗簾掏出小圓鏡,接住傾瀉進來的陽光,形成幾道光的箭,朝著舞臺上的幾張臉亂射。不知哪里來的更多的燕子被驚起,飛舞著,灑下幾泡鳥糞,有人驚叫著捂住頭頂。我從不記得我們有過這樣的狂歡。

        那位剛才致過辭的領導起身面朝后方要求肅靜。班主任都站起來了,維持各自管轄范圍的秩序。騷亂退潮般快速平息,馬三思臉上一層亮晶晶的油汗,眉粉、胭脂在融化,粉色的汗水滑落臉頰。我接過他遞來的話筒,抓住時機喊出我的臺詞——大人,饒命??!

        從我那農民的胸腔中爆發(fā)出的呼喊,經過話筒的放大,像暴雨中行駛的船,被狂風送上浪尖。

        剛剛被鎮(zhèn)壓下去的笑聲再次轟然而起,以山呼海嘯般的氣勢撲面而來。我模糊記得那兩個扮演衛(wèi)士的高而瘦的男同學一左一右架住我,逃下了臺。至于那天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我再也沒有任何一點記憶。

        第二天我在校門口一露頭便像個名人似的,被人夾道觀看。

        我做好了準備,等著唐老師叫我去辦公室,等著另外那七名演員圍住我的桌子。然而什么也沒有等來。直到唐老師走后,河伯事件的余波依然在繼續(xù),下課時,外班甚至外校的學生趴在窗口,相熟的朋友指給他們看,哪個是巫婆,哪個是河伯,哪個是新媳婦兒。而我們八個人就像聾了一樣,裝作聽不到他們的放聲議論,默契地躲開彼此的視線。

        8

        先是臺灣人來了,要用我的林場種梨。他們問我,你的林場叫什么名字?先得有個名字,好注冊個公司,簽個合同,搞出口。

        我叫它三思果園。

        他們的梨是我們沒見過的新品種,霜降前摘完,有專門的質檢員拿著標尺逐個卡,合格的果子套上紙袋裝進紙箱運往青島碼頭,不合格的全扔攪拌機里打碎倒進河溝,一個也不留,有誰敢偷拿立馬就地開除,下工的時候,站在大門口搜身搜包的都是臺灣人。

        工人把三五只梨埋在籬笆底下,等到夜深人靜再來刨了取回家,給老婆孩子嘗嘗。

        這樣做也有風險。就有工人被小紅樓里養(yǎng)的大狼狗咬過,縫了五針,還被派出所抓進去關了幾天。工人們一般犯不著冒這個險,只偷吃,撿熟得最透、顏色最金亮的放身上蹭蹭——反正每只都套了紙袋,挨不著農藥——連皮帶肉啃得一干二凈,核丟地上,鞋尖挑起一點土蓋了。三思果園的每棵樹均有編號,每棵樹上結多少果子也有記錄,他們偷吃的時間和數量都很謹慎,每每有人在一旁望風,也從來不敢當著我的面,只要不太過分,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望見了,咳嗽一聲。我天生嗓門大,隨我娘,他們老遠就能聽見,偷吃的那個便直著脖子吞咽,手里慢吞吞的鋤頭趕快動起來。馬鎮(zhèn)人好管,老實巴交,膽小懦弱。他們不比茍鎮(zhèn)人。

        以609國道為分界線,道東是馬鎮(zhèn),道西是茍鎮(zhèn),茍鎮(zhèn)人窮、懶、惡、仇外,遠近的人都知道,外鎮(zhèn)人寧可繞道也不從茍鎮(zhèn)過,很少有人愿意往那里嫁女兒,他們的婚事要么在茍鎮(zhèn)內部解決,要么坐火車向西走,買四川、寧夏的女人回來做媳婦。

        工人說,咱這兒的梨又硬又酸又壓秤,像老太婆,他們的梨皮薄肉厚,又甜又嫩水又足,像小媳婦兒,全被外國人買去吃,不光是好梨,還有好蘋果、好棉布、好茶葉,連他們的狗都要吃牛肉味的飼料。外國狗肯定吃不著屎,外國大街上沒有屎,再說,這狗要是吃慣了牛肉飼料,哪還能想吃屎呢。

        后來臺灣人走了,走之前他們把能帶走的老樹帶走,帶不走的都劈了燒了,給我剩下個光山頭。只是他們不曉得我留了后手,花了三年的時間就把果園重新建好,金燦燦的三思梨照樣掛滿枝頭,比原來結的還密、還甜、產量還大。這里面少不了馬福的功勞,他每年春天從老樁上偷些枝條,回家嫁接到院里的梨樹上,這個事他做得密不透風,連他前妻也瞞過去了。

        臺灣人來的時候只帶著一種產品,五年之間,他們又在小紅樓里不斷研制,更新了三代,聽說在美國的超市論個賣,一個要人民幣八塊錢。

        他們的梨分四種,都有名字,全是外國名,我記不住,后來我自己注冊了商標,統(tǒng)稱為三思梨。

        往后的幾年,枝頭上的果子還又青又小,像棗子一般大時,已被全國各地的商販預訂完了。

        再后來外國人也來了,是韓國人,他們要我種大白菜,運到鄰市的工廠去腌泡菜。馬鎮(zhèn)再也找不到閑置的耕地,我又把隔著國道,與梨園遙相對應的三百畝地承包下來,那里是茍鎮(zhèn)的地界。此時的馬鎮(zhèn)早已將馬三思遺忘,他的父親也早已退休。只有那年,他代理了一家美國產的生物肥,從上?;貋戆l(fā)展下線,才有那么一小部分人短暫地記起了他。

        他連夜下了高速,沿著609國道自南而來,國道東邊是我的梨樹,西邊是我的白菜地,他問前來接站的大表哥,馬鎮(zhèn)什么時候變樣了?像風景區(qū)。

        還不都是那個馬娟的。大表哥說。

        馬娟是誰?

        一個種地的,女的,先是種蘋果搞出口,后來給臺灣人種梨,現在又在種大白菜,那一片,看見沒,全是。

        哎,對了,我聽說她的第一個梨園,就叫三思梨園。她莫不是認識你?坐在后座的二表哥說,你們莫不是同學?她對你是不是有啥想法?

        我記得三思在馬鎮(zhèn)念完小學,那年咱舅調到市里,他和舅媽還有表妹跟著過去了。大表哥說。

        馬三思說,我五年級就轉學了。

        那馬娟是不是你的小學同學?

        她比三思大吧?我在報紙上見過她的照片,少說也有五十多了。就算都在馬鎮(zhèn)中心小學念過,那也比三思大好幾屆。

        我有幾個親戚在她果園上班,她去年得了市里一個什么杰出青年獎。

        青年?我三叔說她臉上的皺紋都快趕上奶奶了。

        聽說特別能干,一個人能頂上兩三個男勞力。農村婦女嘛,一天到晚風吹日曬的,不比城里坐寫字樓那些細皮嫩肉的小姑娘。我倒覺得女人能干比什么都強。能干、聰明、時運又好。有錢?。∧銈冎浪卸嗌馘X嗎?

        有人說她能把馬鎮(zhèn)買下來。

        他們說她能把馬鎮(zhèn)、牛鎮(zhèn)、茍鎮(zhèn)都買下來。

        夸張了吧。

        有人說她從來不往銀行存錢,做買賣老拿現金,就那年信用社主任求她幫忙擋存款任務,她跟一個男的提著兩條麻袋進了辦公室。我親眼看見的,當時不知道她就是馬娟,要是知道肯定多看兩眼。不過好像也挺普通,一個農村老娘們,模樣土氣。

        我也聽說了,我聽說的是她大半夜提著兩條大麻袋,去找茍鎮(zhèn)派出所所長茍長生。

        那個茍長生不是東西,正經事不干,還跟道上有來往。

        你猜麻袋里裝的什么?全是錢,一百元,嶄新的,紅彤彤、硬扎扎,拿尼龍繩綁得結結實實,一捆一萬,一萬你知道多大?其實也沒多大,差不多半個磚頭這么厚。兩麻袋,一百萬準有。

        一百萬?怕有一千萬吧?

        你見過一千萬?

        沒見過。

        她拿錢是去買人頭的,買那幾個帶頭偷白菜的人的人頭。三百萬,一百萬一顆頭。

        她一個女的,能這么狠?

        惹急眼了唄。那些人太過分,把她相好的打殘廢了。

        我不信,傳得太邪乎。后來呢?老茍給她人頭了沒?

        我也是聽他們喝了酒瞎說的。把茍長利和另外五個男的逮起來了,還有一個逃了,不是貼了通緝令嗎?六年前的事兒,幾個鎮(zhèn)的電線桿上都有。

        這我有印象。不過老茍能舍得抓他?

        哥你把窗戶搖上去,咱別說了,路邊站著的那幾個都是茍鎮(zhèn)的人。

        這馬娟就不應該到人家的地盤上去種菜。

        他們做了什么?馬三思問,她要買他們的人頭?

        偷白菜。

        狠著呢。一個女人不狠怎么能在外面混這些年?

        那不叫偷,就叫明搶。開著三輪車、拖拉機,一車人一車人拿著化肥袋子、鐵锨、鋤頭,不是搶嗎?

        哥你小點兒聲。過去茍鎮(zhèn)的地界了嗎?

        他們手里還有槍。

        就沒人管嗎?馬三思問。

        領頭的茍長利和所長是親戚,誰敢管?

        沒過去,咱仨還是別說了。

        三思你再好好想想。你小時候可是學校的風云人物,大把的女孩子暗戀,指不定里面就有她呢!

        要真是那可好了,你如今魅力不減當年,一點不像個四十出頭的男人。你這個化肥要能打通她那關,誰也用不著見了。

        我聽舅媽說,你辦離婚手續(xù)了?

        上周剛辦完。馬三思說。

        離就離了,那上海的女人有什么好?女人家就該夫唱婦隨,支持丈夫干事業(yè)才對。

        財產怎么分的?

        已經沒有什么財產了。馬三思笑道。

        無妨,男子漢在哪里不能安身立命?從頭再來。

        我記得你當年有一個外號,叫作“河神”。我家還有你演河神的舞臺照,那個英姿颯爽,跟唱京劇似的。

        馬三思說,我演的不是河神。

        不是河神,那是誰?早上來家喊你上學的孩子不都叫你河神嗎?

        車子拐了個彎,遙遙望見前方的馬頭坡,晨霧輕紗般繚繞著山尖,紅色的房頂在茫茫白雪似的梨花叢中若隱若現。

        馬三思問,山上的房子是什么單位?

        大表哥說,原來那伙臺灣人蓋的辦公樓。

        馬三思說,好地方。

        大表哥說,自然了,馬鎮(zhèn)最好的水土都在馬頭坡,連種棵絲瓜都是甜的,馬娟前些年跟政府租下馬頭坡種果樹。聽說一月工資有拿四千多的,就是累、管得嚴,一個小組長帶五個工人,收了果子就拿鐵絲別個圈兒,往梨上套,個太大套不下去的不要,個太小讓圈掉下去的也不要,就要那些剛剛好的。他們說這主意就是馬娟出的,都罵她,說她想著法子幫外人作弄自己人。

        馬三思說,我想起幾個叫馬娟的,有會計、教師,還有編輯,可是沒有種樹的。

        她沒考上高中,腦子不行,初中一畢業(yè)就回家種地去了。你說她腦子不行吧,她干這些糙活倒有的是辦法。

        馬三思問,她長什么樣?

        黑、矮、胖。

        馬三思問,有什么特點?

        腚大,奶子大,力氣更大。

        都笑了,大表哥問,想起來了?

        馬三思說,一點印象也沒有。

        大表哥說,大腚能生兒子,好事兒。她好像有個兒子。

        二表哥說,有。她媽想讓她安生些,初中畢業(yè)就給她定了親,十八歲時跟了個在煉油廠上班的男的。才在一塊兒過了一年多,就撇下孩子離了。

        怎么離了?

        她老往外跑,月子里也不安生,跑到茍鎮(zhèn)去趕集,賣山藥。

        這怎么了?

        那男的不讓她出門。牛鎮(zhèn)人窮,想法落后,覺得女人拋頭露面的丟人。

        說起來,還數著我們馬鎮(zhèn)富裕。

        那男的鎮(zhèn)不住她,回回跑去集上抓她,攤子也砸爛了,她還是往外跑,這女的野,在屋里頭凈發(fā)呆,不做飯不洗衣服,天天想著往外跑,連奶孩子都能忘得一干二凈。

        你看見她奶孩子了?

        我二嫂是牛鎮(zhèn)的,娘家和那男的住對街。去她家串門子,馬娟老同她說,該在院子里種什么樹,養(yǎng)什么禽畜,到哪里的集市上去賣,城里人都缺什么東西,什么水果受歡迎,什么款式的衣服受歡迎,我二嫂嫌煩就不去了。婦道人家腦子里沒那根筋,只愛東家長西家短嚼嚼舌根子,像馬娟這樣的女的,跟男人也就差了根褲襠里的東西。

        她這樣的女的白給我我也不要。

        都說她是托生錯了性別。

        馬三思問,她有個相好的?

        前些年的事兒了,這幾年再沒見,聽說架不住孩子們勸跟前妻復合了。馬娟就結過那一次婚,人天天在樹林子里待著,連個家也沒有。

        遠遠地望見林場的大門,三塊巨石壘起來,最上面那條石頭上用楷書刻著“馬娟梨園”四個大紅字。

        你們有沒有熟人?馬三思問,能帶我見見這個馬娟。

        9

        臺灣人在馬頭坡上留下一幢兩層小樓,紅磚紅頂,像電視里那種美式鄉(xiāng)村建筑,天花板特別高,前后都有落地格子窗,屋頂有閣樓,屋前有小草坪。

        我沒怎么邁進過這幢樓,我怕那幾條德國狼狗。除非有萬不得已的事,例如簽合同改合同,替工人要工資要福利,我才會進去。臺灣人走后,它廢棄了幾年,工人們當作工具間和倉庫使,里面堆滿農具、化肥、樹苗、水泵和小型巡林車。窗簾環(huán)斷裂,遺棄的繡花紗簾蛇蛻般堆積在地上,野雞在上面生下淺青色的蛋;山貓夜夜叫春,產下貓崽;野狗與同類整夜撕咬追逐;田鼠咬住紅棗木門框和大理石窗臺打磨牙齒,孩子揮舞當作武器的樹枝爬上屋頂,踏碎瓦片;黃鼠狼用富有耐心的利爪在鋪滿落葉的園圃中挖洞,埋掉半截吃不完的野兔尸體。

        馬三思第一次進門時,一腳踏在遍地灰白色的鳥糞上,那些糞便鋪了一層又一層,舊的尚未干燥,新鮮濕潤的又接踵而至。麻雀與蝙蝠同時飛起,拍打著翅膀在斷裂的枝形吊燈間從容穿梭,耐心等待這個不速之客離開,就像等著那些午后小憩,隨地大小便,隨后匆匆交合的男女離開一樣。

        馬三思的皮鞋在一地的糞便、落葉與包裝袋之間蹚過,我看見一只避孕套趁機粘在他的左鞋底上,如同一粒狡猾的蒼耳,期待他帶它遠走,去往不知名的地方播撒后代。我想起兩天前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經過小樓后窗看見一個半裸的女人回過頭來,她的臉我認識,是茍鎮(zhèn)有名的鄉(xiāng)間暗娼。那只避孕套里包裹的罪惡種子也許還新鮮著。想到這里我緊走兩步,趕上馬三思,一腳踩住那個東西。他回過頭,對我露出笑容。

        我說,你不戴眼鏡了?你以前戴眼鏡的。

        多少年不戴了。

        能看清嗎?

        需要看清楚的時候就戴上。

        他每日站在小紅樓前抱著畫夾畫圖紙,會戴眼鏡。也不是小時候那副鐵框的,是一副黑色的半框鏡。那幾個月里我干著活,常常有意無意地繞到這邊,遠遠地看他。

        我努力把現在的他與小時候的樣子重疊起來。

        他手搭涼棚,沖著刺目的陽光瞇起雙眼,觀看那座久遭遺棄的建筑。小樓外到處是鳥糞和雨水沖刷的痕跡,爬山虎、喇叭花、野葡萄、野西瓜枯榮興敗,在墻上重重疊疊,密不透風地擋住不剩一片玻璃的窗戶,像此處真正當家的主人。他繞著小樓一圈圈踱步,在叢生的雜草間踏平一條小路,他懷抱畫夾,咬住鉛筆頭皺眉思考,太陽從他背后——山的另一邊升起來,將他的整個身體輪廓包裹在金光里,可是他的臉藏于黑暗,猶如當年舞臺上那個孤獨的國王。他在漆黑的夜色中打開我用來巡林的高亮手電筒,雪白的光束刺破濃重的夜霧,似要代替沉默的山林發(fā)出尖叫。他想看清它在每一個時刻的形狀與樣貌,好把它改造成他想要的樣子,像改造一個他準備愛的女人。

        馬三思把小紅樓里里外外各個角度的素描畫貼滿招待所套間的墻壁,其中幾張上面有密集的線條和數字,大部分只是裝飾般的黑白和水彩畫。

        你學過建筑嗎?我問。

        沒有,他說,我主修國際經濟貿易,第二學位是金融數學。

        你應該學畫畫。我說。

        畫畫沒有用,他說,寫字、畫畫這些都沒有用,還是應該多學些濟世安民、實用的知識。

        我看見一個似曾相識的房間。穹頂、巨幅油畫、落地花瓶和窗外的竹叢,吊燈上雪白的水晶墜子在微風里徐徐搖曳,蕾絲窗簾輕輕拱起,在那層疊繁復的燈盞之下,卻是一片海水,蔚藍的波濤之上,有躺著睡著的,抑或是死去的兩個人:一個高大,另一個矮小,一個纖細,另一個圓胖。我想問,可是沒有問。我猜這不過是他一時興起的幻想之作,就像集市上售賣的帶著金邊相框的油畫,那上面的少女抱著大水罐,近乎赤身裸體?,F實里不會有這樣的少女,也不會有這樣的屋子。

        我在馬鎮(zhèn)政府招待所的頂樓長年保留幾個套間,用來招待遠道而來的客戶、慕名而來的同行或記者。

        春季到來之前,馬三思一直住在這兒。

        春季到來之前,就在他們和我都開始以為,他會永遠地占住走廊盡頭最大的套間,永遠享受等同于本市市長的待遇時,他動工了。

        這是他從上?;貋淼牡谑畟€月。我們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但我已確定他不會再回到那里去。

        他從兒時起便擁有的無所不能的才華再次展現出來。

        他帶領幾個工人每天從日出干到日落,他們幾乎不敢相信,他會聽從老年工人的建議,查看皇歷,并在正門臺階上擺滿香爐、瓜果與錫箔紙錢,放鞭炮焚香禱告。他那雙穿著軟皮鞋的腳毫不猶豫地踏上遍地干結的人糞,他那十只修剪得圓潤的橢圓形指甲會用來刮除濺上門板的漆點。他親自將幾根樹枝捆接起來,逐個搗毀屋檐內的燕子舊窩,他撕扯爬山虎老而彌堅的氣根,割人藤和鐵蒺藜在他筆直的西褲上留下撕扯的痕跡。午夜,他突然手持長竿出現在山貓交合的現場,將它們從白天剛剛貼好純白大理石的窗臺上趕下去,他每天清晨親自檢查捕鼠籠里的成果,揪住尚未完全死去的田鼠尾巴丟進水泥攪拌機。

        他堅持不懈的努力起到了顯而易見的成效,三個鎮(zhèn)子的人與動物都了解了他的意圖,不再試圖靠近這棟煥然一新的二層小樓。圍繞它種下的一圈路燈,未長全的草坪上雪白的地燈,還有圍墻上閃爍的攝像頭,代替了前幾年的那一類勃勃生機。

        他甚至分擔起林場和果園的工作,開著老東風車在陡峭簡陋的盤山路上飛馳而過,在馬鎮(zhèn)招待所和工地之間往來穿梭,在春夏兩季我分身乏術的忙碌時節(jié),替我接待來來往往的客戶,替我去市里的銀行兌換匯票,替我翻出鐵柜中經年累積的賬本,坐在茍秘書兼會計的桌邊同他一一核對,替我等候夜間到達的大車司機,身穿單薄的西裝,站在零下十攝氏度的野外公路上,呵斥搬運銀杏樹的工人為節(jié)省力氣摔掉了大半土球。

        他一見到我便興致盎然地訴說起裝修的成果,指點給我看那些平面畫上的哪一處已然變?yōu)榱肆Ⅲw的現實。很快地,我便以為那個熱切期盼著竣工日的人不單是他還有我,直到夏至前的某一天正午,炙熱的陽光伙同炙熱的話語,使我在半日勞累后的疲乏中昏昏欲睡,我忽然聽見那句話——再過整整三十天,我們就可以搬進去了,一切都是按照我的計劃進行的。

        是的,他用的是“我們”。我從神思恍惚中猝然驚覺,將那句話反復回憶思量,直到確認他所使用的確實是兩個字——“我們”,而不是——“我”。

        掛著滬牌的廂貨開始頻繁出現在梨園西門的609國道上。馬三思開著巡林車,把巨大笨重的木質家具、壁爐、花瓶、油畫、擺件和蕾絲窗簾拉到山頂,搬進散發(fā)著新鮮油漆味的新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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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抓住弧形樓梯的扶手一步步走上去,想起那個瘦瘦的、嘴唇上留一點胡髭的矮個男人,戴著無框眼鏡,手扶欄桿居高臨下俯視我。我的布鞋踩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磚上,發(fā)出鼠叫般尖利的吱吱聲。他們叫他廖總。一個抽象的姓,不像馬、牛、茍那樣具體、清晰,叫人一聽便能了解它的含義。廖字的筆畫這樣多,我都不一定寫得出來。

        馬三思果然選了二樓正中最大的那個房間,就是臺灣負責人廖總的辦公室。

        圓形的屋頂,雪白的水晶燈,砍掉后重新蔓生的竹林在窗口唰唰作響,蕾絲窗簾底下透出毛茸茸的晚霞。

        正中間是一張圓形的床似的東西。

        他坐在床邊拍拍,說道,來,坐。

        我坐下了,我的屁股像個客人的屁股,肌肉緊縮,用著力氣,然而在它接觸到床面的一瞬間便覺察到一絲不祥的下墜感,像是有人在猛烈晃動吊秋千的麻繩。我本能地要站起來跳下去。

        馬三思按住我,他的襯衫夾帶的皂香味兒撲在我身上,我好像坐上一條船,有什么在用力晃動水面,將船掀翻。

        我嗅到他口腔里的氣息。比四年級時愈加濃厚,愈加苦和酸,這氣味的變化讓我記起已過去了多少時間——三十二年。

        我想不起我爹走了幾年,想不起馬福走了幾年,想不起臺灣人走了幾年,卻唯獨記得排練《河伯娶親》是哪年發(fā)生的事。

        馬三思在我身旁孩子似的大笑著,用力搖擺身體,晃動水面——不是水,是床,一張圓形的水床。

        前些年,有一回,我和馬福去青島棧橋,冬天,海水是灰色的,游客很少,一個穿雨衣的人迎著我們走過來,問坐不坐船。我說不坐,馬福說什么船?那人抖動著手里的一沓票,說,豪華觀光游艇,雙層的,怎么樣?走嗎?

        怎么樣?舒服吧?馬三思站在床邊伸展手腳,以背向跳水的姿勢仰面躺倒,我的身體猛地彈跳起來。水床,高科技產品,美國進口,這張床可走了一萬四千公里的水路。馬三思歡快地說,能調節(jié)溫度,對頸椎病、腰椎病還有風濕特別有好處,你只要在這張床上睡上一年就一定能好起來。只有上海的商場才有的賣,而且需要提前一個季度預訂。我下個月要出國一趟,拿下整個華北地區(qū)的代理權。你說好不好?我恍然明白,那幅畫著藍色波濤的房間并非什么藝術抽象的表達,它就在此處。

        馬福說,你得先叫我看看你這豪華觀光游艇是什么樣兒的。那人說,走走走,跟著我,看不上不買票。這時又有幾個人朝我們走來,每個人手里都抖動著一沓東西,有船票,有相片,拿相片的人脖子上掛著相機,說,拍照嗎?來拍個情侶照吧。一張三塊錢,拍了就能拿走。馬福說,什么叫情侶照,我們是兩口子。拍照的人說,你們不能是兩口子。馬福說,為什么我們不能是兩口子?那人說,兩口子沒有冬天來棧橋的。馬福說,我們就是兩口子,我們是開果園的大老板,平時很忙,只有冬天才有空出來旅游。來來,你給我們拍張婚紗照,我回去掛起來。那人說,婚紗照是要穿婚紗的,你這個不能算是婚紗照。馬福說,你這個人真啰唆,我們不拍了,去坐船。賣票人說,走吧走吧,你們運氣好,今天一艘大船只拉你們兩個人,多劃算。

        馬三思說,你說好不好?做這個肯定會有更大的事業(yè),比現在賣樹賣水果更大、更輝煌,更能得到政策扶持。他撐起頭偏過來看我,他離我這樣近,我看見了他眼角的皺紋。他說,以后我們每天都睡在這張床上,就像漂在大海上,就像坐在船上,就像在夢里游泳。他六一表演詩朗誦時就是這樣的語氣,那是一首他自己寫的詩,里面也有海,有波濤、船、未來和夢想。

        我們脫了皮鞋拎在手里,穿著襪子跟著賣票人走過柔軟濕潤的沙灘,一只貝殼突然驚動,長出幾只腳快速逃走,馬福追上去踩住,撿起來放到我手里。過了沙灘是嶙峋怪石,穿上皮鞋走,成片密集的貝類貼在石頭上,有穿雨靴的人手拿鏟子撬開,挖去一塊肉,放進水桶。我探頭去看,那塑料桶已將近漫溢,什么都有,魚、貝殼、海帶、螃蟹。賣票人回過頭來說,到了,上去吧。我們看見一艘小艇,一腳踏上去晃悠悠。馬福說,這就是豪華游輪?不坐了不坐了。那人什么也沒聽見,馬達的聲音鋪天蓋地。抓緊了,那人的嘴形說道。我立刻抓緊馬福,馬福抓緊圍欄。

        馬三思站起來拉上所有的窗簾,厚重的遮光布像一堵堵墻凜然閉合,有一線光從地面透出。不知何處來的風吹著,兩片黃葉如同兩只小動物,騰挪雀躍,他追過去捉住,丟進垃圾桶,關上窗,一點點光與一點點風同時消失,房間里完全漆黑寂靜。

        好冷,我對馬福說。其實他聽不見,我自己也聽不見。我無法張開嘴說話,海浪撲打著我的臉和身體。馬福張了張嘴,又立刻閉上。確實有一艘游艇。那賣票人像卸貨一樣把我們從摩托艇上卸下去,對開船的人說,今天真倒霉,天兒不好,統(tǒng)共就弄來倆。開船人說,慢慢兒開吧,省著點油。船晃晃悠悠地出發(fā)了,出了太陽,陽光照在身上。(真的有下午茶,擺在一張小圓桌上,粉紅絲帶系著透明盒子,蛋糕點綴著艷麗的紅綠櫻桃。)海鷗!娟兒,你看!馬福興奮地喊,海鷗!怎么會有這么多海鷗啊。我一開口就想嘔吐,急忙把身子探出去,吐進海水里。賣票的人走過來說,你們要不要喂海鷗?馬福說,拿什么喂?賣票人說,有魚,五塊錢一份。馬福說,喂海鷗還要錢啊?你們該給我錢。賣票人說,海鷗也不是我們家養(yǎng)的。馬福說,要錢誰還喂?咋回事,什么東西?馬福跳起來,抖著皮棉襖上的糞便,這是他最寶貝的一件衣服,外層皮革,棉里子是活的,能拆洗,說是結婚的時候買的,輕易不拿出來穿。賣票人說,這棧橋海鷗天天被人喂,通人性,誰要是不喂它它就要往誰的身上拉屎,今天給你打折,買一贈一,五塊錢兩桶魚,怎么樣?

        馬三思的影子在黑暗中勾勒出更深的黑暗,兩只手的形狀脫掉我的衣服。他用力抱住我赤裸的身體,一粒襯衫扣壓住我,結束時它已在我的肚皮上形成一粒小小的圓形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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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初的幾個夜晚我努力讓自己適應這種晃悠悠的感覺。我回想小時屋后的池塘,柳樹蔭蔽下,水面綠藻遍布,女孩子們赤裸身體,仰面躺在水上,像躺在搖籃里,有一只溫柔的手不停歇地搖晃著,銅錢大小的光點落在曬成古銅色的軀體上,唯有我,長出了毛,那時幾歲?十歲?十一歲?有人好奇地探手來摸,柔嫩的少女的手指,掌心布滿老繭,在草叢般茂盛的陰毛中探尋,像尋摸一只蟋蟀或是一只青螞蚱。我迷迷糊糊地打著盹,很希望她繼續(xù)摸下去,那手讓我覺得安全、舒適,像一個歸宿。

        但那手驟然停了。我費盡力氣坐起來,看著黑漆漆的空氣,背部的知覺最先醒,然后是視覺。我以為自己飄在太空中,墻上熒光鐘表的數字是恒星的光。窗戶大開著,風刮著嶄新的紗簾,仍有油漆、木料和新房子的氣味,聽不見貓頭鷹,聽不見蛐蛐兒,我的果樹一齊發(fā)出海濤般的聲響。

        十點鐘。

        我睡得早,馬三思遷就我,每晚九點之前便陪我上床,那時我已困乏得坐在餐桌上連連點頭。他叫醒我,牽住我的手,在黑暗中踏上寬大的環(huán)形樓梯,走向睡眠的起點。

        我輪換各種姿勢嘗試入睡,平躺、側躺、趴著,然而無論我的哪一個部位都不認識它。

        從小到大,我只能適應堅硬而滾燙的土炕,就連夏天,我也要在灶膛里塞一把草,一把木柴,工人鏟鋤掉扔到田壟上的馬齒莧、野麥子,還有修剪下來的樹枝,逢到雨季天氣,濕氣重,噴一點酒精,火苗一靠近它們便搶著燃燒,熱氣瘋了似的往炕洞里逃竄,逃到頭,無處可去,便折返來聚集在我的腰下,一下一下地舔著那些疼痛潮濕的骨頭。

        夜夜如此。我在餐桌上盹著,一睜眼人已在床上,方才的夢境,黃澄澄的洪水從窗戶里涌進來將我吞沒,或是我從天上掉下來,又或我坐在狂風暴雨的海上,一個巨浪將我打翻。

        馬三思背向我睡著,頭發(fā)長了,軟了,塌在頭皮上,新生出的發(fā)根發(fā)白,尚未來得及使用染發(fā)劑。我以前以為男人的頭發(fā)永遠都會硬扎扎的,朝天翹,也許因為我爹死時也還那樣。馬福也那樣,有一頭好頭發(fā),刺猬般粗硬。

        他翻了個身,轉過來又轉回去,仍舊背向我。床上起了波濤。

        那赤裸的脊背尚年輕,應當鼓的肌肉鼓起,應當凹陷的部位陷落,緊繃繃、白晃晃,像是由他逐漸老去的身體所生出的孩子。爹說人的身體不是一起老的,有的人手先老,有的人腮先老,有的人耳朵先老、頭發(fā)先老、腰先老、背先老。爹離開時,他的頭發(fā)仍舊未老,馬三思的背也沒有。

        隱約聽見貓頭鷹掀動翅膀的聲響。蝙蝠紛紛逃向遠處,藏進枝葉繁茂的樹杈。

        我輕輕挪動四肢。手掌下的海微波蕩漾,我與馬三思在同一條船上。

        你去哪里?我想他會立即醒來,這樣質問。他的背上也許長著眼睛。

        我會說,去看看果樹,該施肥了,如今土壤的質量很差,臺灣人把地掏空了,果樹天天吃不飽,餓著,葉子都薄了,結出的果子空有水分,不甜。

        可是他會問,那幾噸進口的海藻有機肥用完了嗎?用完的話我再發(fā)郵件過去要。

        不能這樣說,他不能知道我把他那些東西丟進閥門一廠兩間廢棄的倉庫,整整一年都無人問津。

        我應該說,今天還有兩百棵銀杏樹沒有測量完,我去卡一下米徑,很快就好,很快就能回來接著睡,明天一大早膠州林場的人就要來拉樹,怕來不及。

        我還應該帶著卡尺,這樣他會相信我沒有說謊。

        可是卡尺放在小石屋了,我從來不把這些東西帶到山頂。我會在那里洗個澡,噴上他買的香水,換上干凈的衣服鞋襪。

        我小心翼翼地朝床的邊緣靠近,像溺水者一樣屏住呼吸,游向岸邊,只要觸到堅實的地面,我這顆懸浮的心便會立刻落地。

        我光腳下樓,光腳走進院子,打開鐵門,走進果園。

        以往家里開小賣部那些年,我每次起夜都會繞到廂屋去,摸摸貨架上的商品和抽屜上的鎖,打著手電將柜底門后的所有角落檢查一遍,確認每一分錢和每一樣貨物都是安全的,并沒有小偷溜進來偷走它們,也沒有老鼠來咬碎它們,然后我才能再度回到炕上安心睡下。

        此刻我的腳踏著夜露打濕的土地,我的手撫摸著每一棵樹的樹皮,像撫摸一張張人的臉,它們枝葉低垂,風在枝丫間穿梭,像人在睡夢中打起鼻鼾。我摸著,嗅著,感覺著,地面寒氣逼人,襪子濕透,好在我的腳底蓋滿厚實的老繭,像鞋底一般堅硬,到了干燥的秋冬,后跟和腳趾部分的老皮斷裂,但新的硬繭繼續(xù)生長覆蓋,如同巖層。我腳底的皮連針都扎不動,隔上幾個月,馬福會拿著剪刀,剪去最硬、最扎人的那些部分。

        主干道上不會有任何一顆扎傷我的石頭。我的工人一天到晚抓著竹掃帚不停地清掃,將每一條干道與小徑都打理得像地毯一樣平整,不留一塊多余的石子。

        有只野物一閃而過,跑到林子邊緣又停下來,好奇地回頭張望,似乎是野兔。它看我無意追趕便不再奔逃,慢慢踱進山林深處去了。

        經過一個雨季,蓄水池的水面已漲到與土地平齊,近乎漫溢,蘆葦高而細弱的莖干成片倒伏,白日間藏匿水底的大魚挺身而起,一只接一只躍出水面。

        蓄水池就在小石屋的西北方向,不知不覺間我還是走到了這里。

        它灰白色的墻壁和平頂在夜色中若隱若現。有人說這是明末李自成起義時,一個地主為了藏元寶臨時建起的,就地取材,用的是這馬頭坡上的石頭,動亂年代曾被人里里外外掘地三尺,末了仍舊什么也沒挖到。

        我在這里住了二十多年,從未想過還會有別的去處。門上掛了只拇指長的小鐵鎖,生滿鐵銹,常忘記上鎖,一些早年就跟著我的老工人還是把這里當儲藏間、休息室,有時徑直推門進去,從暖瓶里倒水喝,從碗櫥里摸一塊冷饅頭一個咸鴨蛋吃掉。

        等我走近了,發(fā)現門口的野草已經露頭,短短的、毛毛的一層。我不來,馬福不來,工人也不來。馬三思蓋好了正式的辦公樓,有專門的食堂、宿舍、儲物間和雜物間,干凈亮堂,能抽煙,還能淋浴。

        白狗耳聾,才聽見動靜,從它的窩里搖搖晃晃站起來,對著我力不從心地甩甩尾巴,嗚咽幾聲,便又趴回去睡了。這白狗是馬福帶來的,它也老了。

        我進屋找到膠皮靴穿上,蛛網落了一臉,靴子里有只死去的蟋蟀,被我踏扁了。西北角那一帶的樹葉發(fā)黃,應該上點基肥。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開巡林車,馬三思會聽見車子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震耳欲聾的響聲,會發(fā)現我根本不在床上,也根本不喜歡那張經歷一萬六千公里水陸顛簸,輾轉運到馬鎮(zhèn)車站,由八個工人扛上東風車拉到山頂再由八個工人扛上樓的床,或許他還會進一步發(fā)現我的高潮也是假裝的,繼而發(fā)現我對于海水以及那張如同密封的海一般的床的恐懼。

        我每天夜里起來給果樹喂雞糞,天亮前洗凈身體,滿身滿頭噴上香水,遮蓋濃烈的臭氣。重新在他身旁躺下時,他仍保持著我離開時的姿勢。

        他的睡眠如此安靜輕柔,甚至聽不見呼吸聲。我不止一次伸出食指探他的鼻息,直至感覺到篤定的熱氣輕拂汗毛,但也有那么幾個瞬間,我什么都感覺不到,回應我的只有死亡般的寂靜與沉默 。

        早餐桌上,我被自己渾身濃烈的香氣嗆得直打噴嚏。他只是皺著眉頭說,王朝茉莉不適合你,用那瓶舊橋吧。我只喜歡那一個味道。

        夏季過完,第一批摘果開始了,我期待中的適應還是沒有到來。有兩回,白天干著活,我拄著鋤頭站著,就那樣盹著了,一頭栽倒在地,打翻了一地的梨,滾到塘邊,差點兒掉進水里。工人扶我起身問我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回家休息,我說不是,不要緊,去地頭上歪一歪就好。有人說,是不是小馬總太厲害了,夜里沒工夫睡?有人回答,小馬總年富力強,這也是人之常情。他們哈哈大笑,我并未走遠,這些話聽得一清二楚,從前他們也拿我開玩笑,但從不守著我。他們叫馬三思小馬總,馬福在時,他讓他們叫他大馬總。就好像他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兩個馬總。那時馬鎮(zhèn)還不流行叫總,最多叫馬經理、王經理、茍經理什么的,工人都是近處的,有不少我的本家,都比我輩分大,走在鎮(zhèn)上遇見他們光屁股的孫子,我還得喊個叔,所以他們叫我馬娟,剩下的工人便也跟著叫。我確實沒有當老板的樣兒,也不愛他們看見我像見了臺灣那幫人似的點頭哈腰。

        我就近去了小石屋,炕上鋪滿塵土,還有幾粒老鼠糞,幾乎是我二十二歲那年推開門第一眼看見的樣子,那天我還里里外外擦了擦,這次我沒有,直接把自己扔上去拉開被子,空中騰起一片霉臭,睡意席卷而來,直至日落西山。

        我出了石屋沿著山路往回走,天氣很好,黑夜比往日來得晚,山頂的家紅霞掩映,我的雙腿輕巧有力,像個年輕姑娘,隨時想要飛奔雀躍。下了班的工人扛著農具成群結隊地從我身邊走過,一股又一股的果香被他們夾帶著,來了又去。

        馬三思不在家,有個女人舉著噴壺,四處噴灑刺鼻的液體。

        我盯著她看了片刻,想起他前幾天主持晨會,末了說要就近找個保姆,讓工人們幫忙留意。

        保姆首要的條件是利索。他說。

        他已再度拾起兒時熟悉的本地詞匯,有時甚至會從他的上海普通話里冒出一兩句,用的是完完全全的馬鎮(zhèn)腔調。但這種模仿只會讓他更加像一個外來的人。

        那個白白胖胖,像城里人一樣挽著發(fā)髻戴著白帽子的女人,是梨園北區(qū)一名小組長的婆婆,遠近聞名的利索人,據說她家灶間和外間的抹布顏色不同,以此來區(qū)分不同的功能。

        她一刻不停地舉著一瓶日本產的環(huán)保噴霧,對準屋內的螞蟻、蟋蟀、蒼蠅,院子里的壁虎、飛蛾、蜘蛛、瓢蟲、蜻蜓,雨后的蚯蚓和秋后殘喘的知了噴射。

        那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想念小石屋的土炕,想起它堅硬滾燙的觸感,想到老白狗在門外不停歇地打呼嚕,棲身池邊的野鴨睡夢中發(fā)出刺耳的叫聲,凌晨踏著露水走進去,常能撿到一兩只灰綠色的蛋。

        由此我再度記起了馬福。和他那漆黑肥碩的身體。

        然后,我既失望又寬慰地想到,我終究還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一個農婦,一個巫婆,睡再貴的床,噴再多的法國香水也絕不會變成城里人。

        我掀開被子,指尖輕觸他腰間的肌肉。他在沉睡中微微顫動一下,旋即挪了挪身體,床很大,但他已退到了距我最遠的邊緣。即使在無月的深夜,他那潔白的脊背仍然煥發(fā)著朦朧的白光,像某種深海貝殼動物。我沒再碰他。

        我甚至不曾撫摸過他掛在柜子里的衣服,擔心手心的老繭或指甲縫里的倒刺劃壞那些嬌弱的纖維,那些桑蠶絲、亞麻和皮草。那些既柔軟又堅挺的物質,如同他本身一樣在衣櫥深處兀自煥發(fā)幽幽微光。

        此刻我發(fā)覺,我已練就了一套本事,幾乎可以不激起水床的任何波動而迅速脫身。

        我一路狂奔回小石屋,點燃灶膛,褪去所有衣物,躺上土炕,當我的皮膚觸碰到它的一瞬間,一聲悠長的嘆息從我的胸腔內緩緩流出,冰冷堅硬的炕席迅速變暖變燙,像僵死的蛇又在農夫胸口的溫度中軟下來、活過來、凌空而起,炕火雀躍著燃起微光,枝條灼燒,果香散逸,刺痛的頸椎如同融化的冰,漸漸軟了、輕了。

        一睜眼,陽光筆直地照著我的眼瞼,拄著鐵锨休息的工人們吸著煙,圍繞著唯一的女工講葷段子。

        那天和以后的許多天,我都沒有像以往的二十五年中的每一天一樣,凌晨五點準時出現在果園。我睡得太香太沉,連抽水機和大卡車的隆隆巨響,以及揚灑干雞糞的臭味都沒能把我叫醒。

        所以又有傳言,說馬三思健美的肉體、溫柔的帶著南方口音的馬鎮(zhèn)話,還有他隔三岔五親自跑回大城市采購來的香水、絲綢睡衣、亞麻襯衫和軟皮鞋,掏空了我這不惑之軀,魚水之歡、口腹之欲魅惑了我,使我喪失了對艱辛農事的熱愛。

        你吃油條還吃咸菜?吃早飯的時候馬三思說,總這么吃血管會出毛病,腎臟也會有問題。

        他什么都沒有發(fā)現,從一開始到現在,他好像真的什么也沒發(fā)現。我一時不知該失望還是該寬慰。

        我說,有人吃了一輩子不也沒事,有人茶里都要放鹽粒的。

        這人是誰?他問。

        沒等我想好怎樣回答,他又說,來點兒水蛋吧。

        我看見他挖了一勺雞蛋羹,才明白水蛋是什么。真的是水蛋,勺子下去,水波一般顫動。

        戴著白帽子的保姆在灶間和飯桌之間來回忙碌,我看了她一眼,舉著饅頭伸過去,接住那塊雞蛋羹,吸溜一下,它蛇似的滑進喉嚨。

        馬三思問我,你還記得廖千兩嗎?

        誰?

        廖千兩。

        我只認識一個姓廖的人。

        對,臺灣的那個廖千兩。你不該忘了他,你和他合作了五年。

        可是他不應該叫這樣一個名字。這和馬鎮(zhèn)人的名字沒有什么不同。我認識一個叫馬千兩的,一個叫馬守金的,還認識一個叫馬萬元的,一個姓廖的臺灣人,他應該叫個別的名字,例如廖三思。

        我說,是他。你怎么會知道他?

        他下午過來了,我們在招待所碰面,他想合作第二次,和我們,合同擬好了。

        馬三思推過來一沓紙。

        你簽一下。他說。

        來過了?他還想種梨?

        他搖頭,笑笑,怎么會呢?勞動密集型出口已是末路了,要做就做技術型出口。水、肥、溫都由電腦控制,自動化管理,員工要大專以上學歷。

        種什么?

        有一種隨蘭,你有沒有聽過?一株兩年生隨蘭能賣到七千加元,也就是加拿大的貨幣,將來我們的蘭花全部出口到那里去。當然不止這一個品種。

        廖千兩要我們做什么?

        用我們的地,建千畝蘭園。

        那我的梨、銀杏、櫻桃、蘋果、白菜,怎么辦?

        他拉過我的手說,有了蘭園,以后你就再也不用擔心茍鎮(zhèn),再也不用擔心茍所長了。一切交給我來做,你休息。

        他戴了眼鏡,一雙眼睛在鏡片后面彎彎地瞇起來,那一瞬間我又看見了西門豹的眼睛?;蛘呤呛硬难劬?。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他們是同一個人。河伯是什么樣子呢?

        1 2

        2005年冬天,氣溫降得早,天寒地凍,沒什么活兒干,工人都放假回家,只有馬福沒走,說這一次要留下陪我過完年。我一進門他就問我是不是喝酒了,我把那輛柴油車的鑰匙扔給他,他接了,一瘸一拐地走去地頭上開了車,我把兩條化肥袋子丟進車斗,天還早,可是陰得厲害,預報有雨夾雪,幾個孩子站在路邊把鉆天猴插進土里,點了,嗖一聲尖叫著沖上天去。遠處零星幾點鞭炮。馬福說,這么早就有人吃餃子了。我才想起今天是小年。到了往鎮(zhèn)中心去的岔路口,我朝東抬了抬手,他就知道我要干啥了。

        先去的信用社。出來的時候,馬福提著一條塞滿了的化肥袋子,我手里攥著另一條空袋子。沒那么多錢,提這些錢就已經把他們的保險柜搗鼓空了,這些還是給過年的儲戶還有兩個小個體戶貸款專門留的錢。要不是這些年來他們主任年年靠我完成存款指標,他欠我老大的人情,我肯定沒法子一下拿到這么多現金。柜員要捆錢,我說不用,把化肥袋子扔過去。主任在一旁站著,柜員抬頭看他,等主任點了頭,他就把一扎一扎成百的錢往袋子里堆。開始我還數著,數到二十的時候數岔了,酒精開始在腦袋里發(fā)作,腳像踩在棉花上。袋子裝滿后,主任扯了紙繩把袋口捆上,打個死結,用牙咬斷了,推開邊上的小鐵門走出來,把存折遞給我,指給我看新打上去的那一行數字,我已數不清到底有幾個零。

        我沒打石膏的右胳膊伸過去,馬福搶先一步接了主任手里的化肥袋子,又把我那只空的也搶了夾在腋下,我看著他走進一家超市,站在柜臺前拿起一盒煙,指指后面墻上的一排酒。他抱著煙和酒出來,一只手開車,一只手輪換著點煙、喝酒。半瓶下去以后,車速明顯加快,到了茍鎮(zhèn)那條被大車壓得坑坑洼洼的主道上,我說想吐,他踩了一腳剎車,說吐吧,車并沒有停下來。我搖下車窗對著外面吐,穢物被風吹得亂飛,他也搖下窗咳出一大口濃痰,說,茍長生在所里?我說在。他說你打電話了?我說打了。

        茍鎮(zhèn)派出所里只有茍長生和他老婆。他老婆坐在辦公桌后面埋頭撥算盤,撥兩下往本子上記兩筆。茍長生搓著手沏了杯茶,說,馬經理,怎么好讓你親自跑一趟?我知道你貴人事忙,無事不登三寶殿,你再容我兩天,正查著,就快有眉目了。

        馬福說,你查一個月了。

        茍長生看著我說,就快了,就快了。

        馬福說,給個準信兒吧。

        茍長生說,最多出了正月。

        這時算盤很響地撥了兩下,他老婆說,大過年的,就算查到了人,你們還能上門去抓怎么著?

        馬福說,打傷人了,看見沒?槍打的。這兒,那兒,看見沒?這是我倆命大,沒死成,下回就不一定了。

        茍長生說,其實也快了,再容我個幾天,馬經理你先回,等我電話,你看我也沒回家,都走了,我不回家過節(jié),親自加班給你查案子,你還是得耐心等一等。

        馬福說,查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嗎?

        茍長生說,得講證據。

        馬福說,不是有監(jiān)控嗎?

        茍長生說,你那攝像頭質量不行,尤其大晚上的,黑咕隆咚,人太多太雜,亂糟糟看不清楚。

        馬福說,你不會問?

        茍長生說,都說沒看見,我能怎么辦?

        馬福說,誰沒看見?這個月值夜班的工人加起來有十五個,他們沒看見?

        茍長生說,沒看見。

        馬福說,那就把全鎮(zhèn)的人都抓進來。

        茍長生說,說笑呢,就我這屁股大的地兒?你知道茍鎮(zhèn)有多少人嗎?全市最大的鎮(zhèn)不是吹的,整整四萬兩千人。

        馬福說,是誰你心里比誰都有數。

        茍長生說,輪不到你說話,你懂個屁。

        馬福說,狗。

        茍長生說,二位回吧。

        馬福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它這回沒立住,起碼沒像以前那樣結結實實地立住。馬福拿煙頭一杵袋口,繩結燒斷,他提起來倒扣過去。

        原來錢砸到地上是這種聲音,還挺響,磚頭似的。拿它砸人肯定也疼。

        全是面額一百的紙幣,嶄新、筆挺、輪廓分明,邊緣鋒利如匕首。原來我爹每年冬天都去信用社換幾張新錢,色彩分明,還帶著油墨味兒。大年初一,我跪在炕上給他倆磕頭,說,爹、娘,過年好。他就把錢遞過來,說,喏,割耳朵的。開始是十塊,后來二十,再后來日子好了,都是一百。

        算盤停了,茍長生兩口子張著嘴巴,臉色刷白,半天沒動彈,屋里四個人都盯著地上看,肯定都沒見過這么多錢。我也沒見過。誰都沒見過。我心里說,還是現錢好,還是得把錢都提出來,把存折上那些虛弱無力的數字換成踏踏實實的紙幣。

        我看馬福的表情像是有點后悔了。我怕我也后悔,腦子里那股酒勁兒松了,我趕緊說,茍所長,三天,夠不夠?

        所長老婆說,怎么這回不是蘋果?你不是年年都送蘋果?

        我每年給老茍送兩回,中秋一回,過年一回。反正我跟他打不著交道,犯不著給他送茶葉、送煙酒。我給老茍送的蘋果也不是什么好蘋果,都是大超市送不進去,只能批給本地販子的次等果:個頭小的,長歪的,疤瘌多的。我不舍得給他優(yōu)等果。一直到上個中秋節(jié),我送的還是兩箱子大白菜,在他這里省慣了,我忘記去年的形勢已與往年不同——我種白菜用的是茍鎮(zhèn)的地??隙ㄊ且驗檫@個,我報案有人偷白菜,他說等一等,讓我忍一忍,不就幾十棵白菜嗎?你馬總還缺這幾棵白菜嗎?就當做好事救濟窮百姓了。有人告訴我,茍鎮(zhèn)人,尤其是西關的,這個冬天根本沒買過白菜,可他們院子里用來儲藏白菜的窨子都是滿的,年年開著三輪車到西關賣白菜的小販今年一斤也沒賣出去。

        我錯就錯在雇了茍鎮(zhèn)的人看白菜、守菜地,現在想起來,除了那些明目張膽的搶劫事件,一定有更多偷偷摸摸的數量不大的丟失,是我所不知道的。我坐在茍長生的長椅上,身后一扇窗玻璃爛了,寒夜的風夾著雨絲拍打臉頰,我的大腦驟然清醒,我記起那個廖姓臺灣人,我應該感激他,如果不是他在馬鎮(zhèn)數年如一日的嚴苛管理,馬娟梨園不會有今天。茍鎮(zhèn)事件或許并不是一個偶然事件。想到這里,我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

        茍長生搓著手,圍著麻袋轉圈,嘴里卻還是那幾句車轱轆話,人太多,法不責眾嘛,你還能怎么著他們?

        從我第一次報警,他就是這幾句話。直到我和馬福事前得了消息,牽著老白狗和另外兩條借來的狼狗,一起蹲在菜地等著,天一黑透他們就來了,老遠聽見拖拉機突突的馬達從大路上開過來,路遇的熟人打著招呼:干嗎去?又去拔白菜?有人回答,對對,你去不?我不去了,我前兩天拔的還沒吃完。吃不完埋起來唄,大白菜擱放,別叫霜打了就成,上來吧,一塊兒去。說這話的人一聽就是五大三粗的茍長利,他那炮筒似的嗓子誰都聽得出。去年和我競爭這塊地的也是他,我去政府大樓簽合同,他帶著幾個人來了,站在院子里指著我的鼻子說,你敢簽你試試?我愣了一下,最后還是簽了。臨出門他又指著我說,你走著瞧。

        拖拉機徑直開到地頭上,高高低低的人影一個接一個跳下來,幾只手電筒的光晃動著,鐵锨、鋤頭亂紛紛掘進土里,馬福蹲在我旁邊,后槽牙咬得吱吱作響,問我,那五個值夜班的工人呢,死哪兒去了?我拉住他的胳膊說,再等等,先別急,光咱倆打不過他們。他突地跳起來喊抓賊!老白狗也狂吠著躥出去,它是心疼自家的東西,可那兩條外來的狼狗夾著尾巴,慢吞吞地跟在后面。然后是砰砰兩聲巨響,狗嚇住了,賊跳上拖拉機開走,它們依舊愣在原地尚未反應過來,別說它們,連我和馬福也沒反應過來,我們沒料到事情會完得這么快,從開始到結束連兩分鐘都沒有。我只是嗅到了火藥味,又感覺到一陣毒蟲叮咬般的刺痛。

        我說,馬福,我又叫扒毛蟲扒著了。

        我一天到晚在林子里轉,總叫扒毛蟲扒著,尤其是夏秋時節(jié)。每回他都拿卷膠帶在我傷口上翻來覆去地粘,把那些肉眼不可見的毒毛粘下來??涩F在的天不該有蟲子。不是扒毛蟲,是土槍,馬福嘴里絲絲拉拉吸著涼氣,說,塞的霰彈,用不著瞄準,黑咕隆咚地胡亂沖前摟一扳機,鋼珠四處亂竄,打中哪兒算哪兒,王八羔子,給我打在小腿上,你哪兒中了?

        2005年小年夜茍鎮(zhèn)的派出所里,茍長生繞著麻袋轉了五圈,最后站住看著我問,說吧,你想叫我怎么干?

        我說,把他們都抓起來。

        馬福說,把他們都槍斃。

        1 3

        我每天摸著黑從石屋回到小紅樓時,正是晝夜交替之際那段最黑暗的時候。

        路燈已滅,天光未啟,山下的馬鎮(zhèn)微光閃爍,山上的小紅樓靜默無聲,如同叢林蹲伏的野物,悄然隱身于暗夜。

        那日的凌晨一如往日般尋常。我急于回到水床上去,偎在他身邊享受日出之前的片刻甜蜜。我相信只要及時地趕回去,像電影里演的那樣,在午夜的鐘聲敲響之前到達,他便永遠不會發(fā)現這個秘密。

        遠遠望見第一片火光騰起,我以為只是朝霞的影子映在玻璃上。我以為在這天寒地凍的時節(jié)我貪戀著土炕的溫暖,再度睡過了頭,睡到飛鳥已離巢,在果樹間展翅翻飛,搜尋工人遺落在枝頭的果子及耐寒幸存的蟲子,但我很快嗅到了濃煙的味道。我很快發(fā)覺,鳥兒醒得過早了,且這先于日光的騷動不同尋常,二樓的一個房間先亮起來,那是馬三思的——不,是我和他的房間,那房間比打開那盞有三十六個燈泡的枝形吊燈時更明亮,比白晝更輝煌?;鹧嫜卮昂熍逝?,從洞開的窗戶徑直攀上圍墻外干燥易燃的竹林。

        我立刻懊悔了,當初馬三思將這棟樓里里外外的舊物消除殆盡,又將攀附于它軀體之上的植物砍伐一空時,我不該堅持著種下一叢新的金鑲玉竹,如今它們密集的屏障形成了一場大火葬的天然燃料,變成一條緊緊纏繞住小紅樓的金色火蛇。

        我什么也沒有帶,沒有手機,沒有手電,沒有任何一個最微弱的工具,我扯開嗓子的呼喊綿軟無力,像我的四肢一樣打著哆嗦,那不停重復的“馬三思”三個字甫一出口,尚未來得及抵達任何地方,便被燃燒的隆隆巨響吞沒。我從火蛇的缺口沖進去,大門處沒有任何植物,所以它尚未來得及首尾相接。樓梯上有蜿蜒細流,我把外套按進去浸濕,捂住口鼻,金屬扶手已經發(fā)燙,二樓房間的門大敞著。這里的水更深,直沒過腳踝,火光圍住房間正中央的一個東西,水流仍然泉水般源源不斷地從幾個洞里涌出來,在它周圍的地面上形成保護圈,火焰的入侵被延緩了,馬三思一定就埋在這一大攤融化的像冰激凌一樣的東西里,只是被濃煙嗆暈了,我只要將他弄醒,我們還來得及跑出去。

        我在坍塌的水床里翻找起來。

        它如今這樣大,這樣臟破不堪,幾乎占滿整個房間的地面,如同一座漏了氣的城堡。馬鎮(zhèn)公園一到暑假就有人用鼓風機充起來這種城堡,有恐龍、米奇、海馬、托馬斯和蹦床,一年比一年復雜多樣,最后甚至出現了巨大的滑梯和泳池,足有兩層樓那樣高。游客不止有孩子,成年人,尤其是戀愛的青年男女也加入進來,人們身穿泳衣,套著救生圈從陡峭的滑道上沖下去,尖叫著掉進水池,城堡上方“嘉年華”三個霓虹大字日夜閃爍,DJ舞曲震耳欲聾。馬鎮(zhèn)公園空地上的租金年年上漲,直到有一個徹夜未歸的男孩,次日上午在嘉年華浴場被人發(fā)現,面部朝下的身體起起伏伏,四肢已漂白腫大,遠遠看去活像一具充氣人偶,與那些在最后的夏夜里死去的蟬、蟋蟀、螻蛄蟲還有早凋的梧桐葉一同漂浮在渾濁的池水當中。此后,老板逃走,城堡遭人遺棄。失去了風的填充,那繁榮艷麗,曾令全鎮(zhèn)青年、兒童無比向往的樂園立即坍塌凹陷,失去生命,變成一堆巨大的廢物。那年馬福帶我去看,它已蓋滿灰塵與垃圾,如同某種水泥雕塑,任憑雨打風吹,不再輕易改變形狀。在它的邊緣地帶有只紅色的獨角獸,不知為何還保留著部分氣體,兩個騎在它頭上玩鬧的小孩兒忽然間打起來,一個被另一個推倒,翻身滾落,墮入塵土,孩子一次次掙扎著站起來,又一次次力不從心地跌進聚酯纖維的漩渦中。馬福拉著我說,別看了,我們走吧,這里是不能玩了,我們去青島,到棧橋上看海。

        就在我覺得快要憋死的時候,終于看見了馬三思,我把他從那些柔軟的材料里扒出來,喊他,拍打他,然而,借著愈來愈近、愈來愈亮的火光,我看見他睜著雙眼,胸前有一個紅窟窿,血已凝結,最大的一處水流正是從他身旁的破洞中流淌出來的。被利刃刺破的洞,有如囚徒的解救者,釋放出水床中被禁錮數年的洋流,它們逃往自由與毀滅的姿勢如此不徐不疾、從容不迫,仿佛早已預見到命運的走向,料知此刻的結局,并欣然順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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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川他爸去世以后,他打電話叫我去上海,幫忙照顧他的第二個孩子。

        其實打從2014年開始我們一直都有聯系,只是瞞著我前夫。我怕他跟我要錢。剛來上海的那兩年,我也怕海川兩口子要錢,后來他們一直沒張這個口,我也就漸漸地放了心。

        家里緊巴巴的,他們卻不停地丟東西:磨花的不粘鍋、邊緣發(fā)黃的運動鞋、筆芯用完的筆、尚未擠干凈的牙膏皮、快遞紙盒、洗發(fā)水瓶子、破洞的襪子、孩子穿小了的運動鞋、嶄新的羊毛衫、剛剛過期的乳液。

        每天等他們上了班上了學,我都把垃圾桶里的東西倒出來檢查一遍,挑出有用處的留下,清理干凈。

        我對海川說,小區(qū)門口那家賣文具的鋪面要轉租,盤下來開個二十四小時便利店,請個小姑娘看著,不出兩年就能盈利。

        北環(huán)有一小片林場,我跟著孩子班級去農場摘草莓看見了轉讓的牌子,全是速生林,法桐、柳樹、桉樹這些,投資這里沒有一點風險。

        然而海川毫無興趣。他滿足于那點死工資,只圖安穩(wěn)度日混完一世。他像他的爸,他們都同錢有仇。

        他說別人羨慕他在海關上班,別人的母親絕不會勸他放棄體面的工作,做些下等小生意。

        他把僅有的一點盈余存進銀行,買成股票,每天下班回來盯著一些圖表看。

        家里見不到一張錢。他說已不再有人使用現金了。

        我想象不出那些上班的人、打工的人、經商的人,他們怎么能讓一個月的辛苦勞作變成手機里一個虛無的數字,而不是一張張看得見、摸得著的紙幣。紙幣們油膩膩汗涔涔、或新或舊、或堅挺或綿軟的樣子,多么像人。

        我收集海川犯鼻炎時擤鼻涕的紙,放在衛(wèi)生間擦屁股。我把香皂碎末裝進舊絲襪,做成新的香皂。洗發(fā)水、乳液、醬油和醋瓶子用到最后,倒些水進去,還能繼續(xù)用很久。我背著海川在外面撿紙殼,把紙箱拆開、展平,捆扎結實,拉到回收站賣掉。

        小區(qū)垃圾桶里什么都有,大多數東西都還有價值,可以拿去換錢。

        別的住戶同海川一樣,什么都扔。那些買下二手房重新裝修的人,會丟棄一整棟房子的舊物。

        我跟在園丁后面,撿他修掉的樹枝。落地的銀杏果賣給菜市場小販,銀杏葉送去工藝品店,夾在玻璃相框中,當作旅游紀念品出售。

        這樣賺來的錢除了對付一日三餐,還有不少盈余。

        海川兩口子從未給過我錢,也從不過問家中開支的來處。后來我才知道,他們以為我早年做買賣賺下的錢還在。

        那個周末只有我和孩子兩個人在家,他忽然問我,你很有錢嗎?我聽我媽說,你非常有錢。

        以前有。

        現在呢?

        不多了。

        多少?

        一點點。

        在哪兒?我想看看。

        在我的枕頭里。

        我?guī)е哌M客房,拿起枕頭,拽斷縫枕巾的線,紙卷一個個從中掉落,滾了滿地,他爬進床底,把那些沾滿灰塵的撥出來聚攏。我倆面對面坐到地上,圍著那堆錢。

        這么多?他吃驚地望著我。

        我自己也有些吃驚。我沒想到有這么多,我一直沒有數錢的習慣。

        他說,怪不得我碰到你的枕頭就覺得硬邦邦的。我爸也沒這么多錢。

        我說,你還小,對錢缺乏概念。

        你從哪兒弄的錢?

        撿廢品。

        什么廢品?

        大的有空調、冰箱、衣柜,小的有塑料花、鉛筆頭、圍棋子。

        他們肯給你?免費?

        他們巴不得我立刻拿走,他們都要了我的電話號碼,一有想丟的東西就會打給我,他們自己拋棄那些廢物很麻煩,要花錢。

        那如果他們知道這些東西很值錢呢?會不會找你要回去?

        應該不會。他們總之是不想要了。

        他雙手捧起那些綁得像燙發(fā)杠子一般粗細的錢,說,我明白了,這些是你來我家以后賺的。我媽說你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有更多的錢,那些都去哪兒了?

        我沉默著,他仰著頭,亮晶晶的眼睛盯住我問,那些錢都去哪兒了?

        丟了。我說。

        丟到哪兒了?

        你想去撿?

        想去。

        讓人偷了。

        誰偷的?

        馬三思。

        馬三思偷了你的錢,你怎么不打110?

        他死了。

        怎么死的?

        被人殺死的。

        他是小偷嗎?他被警察殺死了?你的錢要回來了嗎?

        他是替我死的。

        你不是說他是小偷嗎?小偷不是壞人嗎?

        他不是壞人。

        那他為什么偷你的錢?

        他喜歡錢。

        那他也不能偷你的錢,那些是你的錢,偷錢是犯法的。

        也是他的錢。

        什么意思?到底是誰的?

        他偷了我藏在地窖里的錢。

        那是誰殺了他?

        我的仇人。他們捅在他的胸口上,像這樣——我拿起一卷錢當作匕首,刺在我的左胸上。

        你看見了嗎?

        我沒看見。是保姆看見的。

        壞人抓起來了嗎?

        我當初應該聽馬福的話,更狠毒一些,這樣就絕不會發(fā)生后來的慘劇。他都打聽明白了,這些人當中有一個坐過牢的,在中緬邊境混了好幾年,剩下的那些也全都在幫。

        馬福是誰?

        馬福說,你要弄,就把他們徹底弄掉,你要弄不徹底你就忍,從茍鎮(zhèn)的地盤上退出來,和韓國人毀約,說你種不了大白菜。

        你弄掉他們了嗎?

        沒有,跑了。

        你沒有替他報仇嗎?

        我想替他報仇??墒俏覜]有錢了。他是替我死的。本來兇手想殺死再燒掉的人是我,可是我夜里的時候不在那里,他們事先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不在那里,我在別的地方。

        馬三思也不知道嗎?

        馬三思也不知道。

        他流血了嗎?

        流了很多,水被染成粉紅色了。

        錢呢?要回來了嗎?

        要不回來了。

        所有的都被他偷走了嗎?他放哪兒了?

        剩下的都燒掉了。

        誰燒的?

        2014年那場大火。

        你呢?你沒事嗎?你在那里嗎?

        我得了哮喘,眼也壞了,火災那天被濃煙熏的。那之后我不能再干重活,也不能長時間在戶外,冷風會讓我犯病。我其實很想把北環(huán)那片速生林包下來,到那時候我們就又會有很多錢。

        我也有很多錢。他打開一只舊筆袋。

        這些不是錢。

        是學具,學校發(fā)的,一年級的時候,老師用它教我們認錢。我那時還以為這些也能拿來買東西,所以就都留下來了。但其實學會認錢也沒有用處,我很少見得到真的錢了。

        你們課本上有沒有《河伯娶親》這篇課文?

        什么?

        《河伯娶親》。

        何伯是誰?

        不是姓何的何,是江河的河。河伯是漳河的神。這篇課文講的是西門豹到鄴去做官,發(fā)現當地的鄉(xiāng)紳官員搞封建迷信害人,他就把那些人都扔進河里去了。

        到鄴是干什么?

        這篇課文應該是四年級學的,你四年級有沒有學過《河伯娶親》?

        沒有。

        給我看看你的語文課本。我眼睛看不清了,還是你念給我吧,就從第一頁,目錄開始念。

        第一單元,閱讀,《春》朱自清、《濟南的冬天》老舍、《雨的四季》劉湛秋、《秋天的懷念》史鐵生……沒有《河伯娶親》。

        這是什么?

        《地理》。

        這本是《生物》?

        對。

        講什么的?

        你小時候沒學過嗎?

        沒有。

        你學什么?

        語文、數學。

        沒有別的嗎?

        還有體育、音樂、思想品德。這些課都是同一個老師上。

        同一個老師?

        對。什么是生物?

        什么是生物?也許你會說,能生長的東西就是生物。巖洞里的鐘乳石也能從小長大,它也是生物嗎?或許你還想到,能自主運動的東西就是生物。

        你能背下來?

        對。我最喜歡生物課。

        你隨你爸,會念書。

        還要聽嗎?

        背背這一頁吧。

        植物制造的有機物,不僅供給了植物自身,也是動物的食物來源,因此,植物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生產者,英文叫producer。動物不能自己制造有機物,它們直接或間接地以植物為食,因而叫作消費者,英文叫consumer。

        在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同生物之間由于吃與被吃的關系而形成的鏈狀結構叫食物鏈,食物鏈的起始環(huán)節(jié)是生產者。

        在生物與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漫長過程中,環(huán)境在不斷改變;生物也在不斷進化,適應環(huán)境。生物與環(huán)境的相互作用共同造就了今天欣欣向榮的生物圈。

        責任編輯 申宇君

        作者簡介:

        米青,原名劉欣帥,生于山東青島。作品見于《思南文學選刊》《野草》《朔方》《鹿鳴》《安徽文學》《都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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