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太生
出城十里,有桃花,枝干扶疏,柔朵豐腴。一株兩株綠野碧桃樹,組合成林,或粉或紅的花開得頗有陣勢。所以,城外荒野的小酒館,讓人低吟淺酌。
好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少年,驚蟄過后,雨水接踵而至,天空有隱隱的雷聲,那時候,我的外祖母總要拍拍床,提醒我們這些小孩子,蛇蟲醒了,它們睡了一冬天,該出來了。
外祖母讓我們拍床,是要驅(qū)散那些蠕動了的蛇、蟲、百腳,她要讓我和弟弟在醒了的大地上裸露腿腳奔跑時,不被蛇蟲叮咬。
我棲身的城市,在江的下游,有兩千多歲,是個老人,白發(fā)蒼蒼。春江水漲潮的月夜,我感覺到,一大片泱泱的水,在頭頂上,順著一個巨大的階梯,一節(jié)一節(jié),鋪天蓋地涌來。有個朋友從上游給我發(fā)郵件,我學(xué)古人給他回信: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你看,我的問候,溯流而上,“嗖”的一聲,迅捷到達(dá)。大地上,一條江,使我的生活從此變得有詩意。
草木茂盛的城市,有詩歌、鮮花和愛情。有天晚上,我在小酒館里喝醉酒,回家的路上,有一段閉著眼睛在走,聽到葉子和風(fēng)的絮語,窸窸窣窣,恍若看到一個古代高髻女子,脖子后面摩挲的細(xì)碎發(fā)絲。還能看到油菜花,這是我生活在這座城市,感到最奢侈的事情。
清明前后,大地鋪展壯美的油畫,郊外的油菜花開了,沿田埂一路奔跑,點染水中的田和村莊。我的外祖母就睡在金黃的油菜花叢中,聽著耳熟能詳?shù)淖訉O足音,漸漸地,由遠(yuǎn)及近,隔著光陰來看她。
時間把一條宋代水渠掩埋在老城墻下,又把它裸露出來。那深埋在地下曾經(jīng)汩汩的清流,似乎還咽咽淌著從前的流水,不知道它曾澆灌了哪一株稻禾?
在一個民間鑒寶會上,有個女人,捧著個大陶罐,請專家鑒定。這是一只樸素的陶罐,女人說,家里建房時,在一棵銀杏樹根須下挖到它,陶罐的釉光早已退卻,有明顯的流水紋??梢韵胂?,一只罐子,在地下埋了這么多年,雨水從它的一側(cè)流過,留下痕跡,又悄然滲到地下去了。這只陶罐是誰的?為何埋在這兒?埋它的人,會想到日后落到誰人之手?這是大地上的事情,大地有大地的秘密。
我早起看天青色。其實,在我之前,已經(jīng)有很多人起床了,他們在大地上行走,去做不同的事情,他們是一些賣菜的、做早點的、打工的、開出租車的……晚上我睡得遲,在聆聽城市安詳?shù)奶旎[,我的朋友給我打電話,他們沒睡,正開車去大山梯田的路上。我以為起得早,其實有人比我起得還早;我以為自己睡得遲,其實有人比我睡得更遲。所以,大地上的事情,總是這樣讓我始料未及,我不是最幸福的人,也不是最痛苦的人。
在這個草木茂盛的城市,我經(jīng)常會與一棵古樹相遇。仰望這些枝葉滄桑的高大喬木,是時光碼頭的上游和下游。它們從遠(yuǎn)古來,站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像若干年前來到這座城市的祖輩那樣,是這里的老居民。
我住在一幢樓的頂層,寫著一些俗氣的文字。一個朋友知道后,不解地問我,你寫的這些,別人寫過,會不會落俗套?我說不會,每個人都生活在大地的一角,每天面對的,是不同的俗世。
我一回頭,見城里的古樹,在溶溶月色中,朦朧樹影,點暈濡染,墨色迷離,像一團(tuán)靜止的云。
有年輪的城市,總有幾棵古樹。城里的古樹和城里的月光不一樣,月光照著城外,也照進(jìn)城里,城里面古樹寥寥,屈指可數(shù)。盤根錯節(jié)的樹,站在曠野,城里沒有足夠多的空間,容納它恣肆地生長,能夠留存下來的,都是草木王者,真正的大樹。
古樹,把城池守望。從前,有幾個孑孑書生坐在樹下,盤腿讀書。樹影如瀑,它只是默默注視這一片青磚黛瓦。樹干里,有一條小溪在奔流,我有時感到它雨霧彌漫,水氣迷蒙。
一個在城里生活很久的人,會記得這里的每一棵古樹。有天,我喝醉了,夜晚回家迷了路,東倒西歪,抱住一棵古樹,有這樣一位默默看著你,不說話的老街坊指引,跌跌撞撞找到了家。
我住的附近,有一棵八百年的古樹,據(jù)說是一位髯須飄飄的老先生所栽。古樹看城里的人,像地面上的一個個小螞蟻。這些像小螞蟻一樣走動著的人,纖纖紅塵,蕓蕓眾生,他們在忙著什么?喜悅,或者憂傷?
有時候,人們?yōu)榱思o(jì)念一個人,會祟拜和尊敬這個人生前手植的一棵大樹。雖然這棵樹在這個人手植時,并沒有這么大,時間的牙齒脫落了,這棵樹,也就成了大樹。
有古樹的地方,就有情調(diào)和營生,最起碼從前那個地方就有人居住,垂蔭下,鋪衍富貴貧窮,人間煙火味。夏天,花影婆娑,一團(tuán)綠云稠厚,濃得化不開,這些平民百姓住著的地方原來很美。
人與古樹肌膚相親昵。我的鄰居張二爹,是個蹬三輪的,在這座城東游西轉(zhuǎn),困了、累了,會把車推到他經(jīng)常歇腳的老地方,在一棵600 年歷史的銀杏樹下睡覺。那棵大樹有濃蔭,張二爹在樹下呼呼大睡。醒來時,喝口水,抽根煙,蹺著二郎腿,悠閑地坐在樹下乘涼。
還有一棵古銀杏樹,在一個大院里。這棵大樹成了鳥兒的天堂,每天傍晚集聚了許多鳥兒,從四面八方飛來,黑壓壓地在樹上過夜。大樹成了它們的旅館,在入睡前,它們會興奮得嘰嘰喳喳,在樹上開會,交流一天的工作和體會。到了第二天清晨,它們又飛走了,留下一地白花花的鳥糞。
我的一個朋友,是位詩人,曾多次徜徉在樹下尋找靈感,寫過春鳥和寒雀。在朋友眼里,寂寂獨立于城里的大樹下,就應(yīng)該學(xué)古人頭戴斗笠,沉默不語,左手執(zhí)竹帚,右手寫詩,一地鳥糞不掃,何以掃天下?有天傍晚,朋友在樹下吹風(fēng)吟詩,忘記了樹上的雀。幾只麻雀,許吃得太飽,消化不良,數(shù)粒溫?zé)?,“啪嗒、啪嗒”,滴落到脖頸、頭頂上。詩人用手一抹,不禁開懷而樂:哦,城里的大樹上,落下幸福的鳥糞。
有些樹,我們看不到了,只存在于記憶之中,就像古典名著里描寫的那些樹。
《水滸傳》中的大樹,也是古樹?;ê蜕械拱未箺盍柏i林、黃泥岡上的那些蓊蓊郁郁的樹;《清明上河圖》里,東京汴河邊,那一抹墨綠淺綠,房宇掩映其間,河邊那些疏疏密密的樹,是高大的唐宋古樹,點綴在一座城市繁華背景之中。
那是幾棵溫存我們精神和情感的古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