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路來森
秋末冬初,我在田野上,行走。天空,藍得深沉,一望無際,高遠而又明澈;空氣,清冷而又通透,卻少了一份郁郁的厚重。放眼望向四野,此時的北方,大地一派荒涼。爽透的風刮著,涼意裹身。我,行走在這荒涼之中,心中廓然,寂然,茫茫然。
人,置身于大地上,個體的渺小,與大地的遼闊,形成巨大的反差,尤其在這萬物衰枯的季節(jié),除卻茫然,還能有什么?
但我,還是喜歡這種衰枯的情味:遼闊,廣袤,明凈,蒼涼。
腳下,步步是羈絆的枯草。草深草密處,每一步落下,都會聽到咯吱咯吱的斷草聲,骨斷筋裂,每一棵草,都在沉重的腳步下,撕裂、粉碎著自己的身體。然后,片片碎去,變成草屑,沉歸于泥土之中。蹲下身,撥動草叢,能發(fā)現(xiàn)一些已經(jīng)死去的蚱蜢或者蟋蟀的枯尸,翅膀大多碎裂,鋸齒狀的長腿,僵硬地伸展著,仿佛能看得出生命最后的那份掙扎。正是這些草蟲,不久的從前,還活蹦亂跳在草叢之中,還鳴聲不斷地叫響在荒野之中。生命,竟是如此脆弱,一場秋雨一場寒,就使其生命隕落,變?yōu)樗タ莸臍堒|。
不過,這些枯草,在特別的天氣狀態(tài)下,倒也能呈現(xiàn)一份別樣之美,那就是:枯草著霜。清晨,枯草上落了一層霜,霜薄薄,草白,霜更白。霜的白,清淺地浮在枯草上,像一場淺淺的夢,像是玉女臉上輕漾著的一份淺愁。太陽一出,霜呈七色,從不同的角度,你會看到不同的色彩,那個早晨,會因為一場霜,而色彩繽紛。
霜晨寒,但有霜的早晨,那份寒,卻讓人覺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晨寒之后,秋陽熠熠,響晴如酒醉。
莊稼,俱已收割。田地里,只剩下一地白茬。
我的眼前,是一塊玉米地。地里,除了一地的莊稼桿茬外,就是干枯的雜草。玉米桿茬上,尚掛著一些玉米葉片,片片干枯,白獵獵的,在瑟瑟涼風中,發(fā)出尖銳的鳴響,在這個荒野中,給人一份凄厲神傷的感覺。
葉片和雜草間,布滿了白亮的蛛網(wǎng),一些已經(jīng)破裂,支離破碎,像是斷斷續(xù)續(xù)的哀泣,遺留下的悲傷痕跡。遠望之,蛛網(wǎng)在涼薄的秋陽下,泛著絲絲縷縷的光,乍然一現(xiàn),亦能迷人之眼。每一縷蛛絲,都是一根彈撥秋風的琴弦。
好歹,還有一些綠色,比如大苦菜,比如雪見草。大苦菜,是苦菜的一種,葉片肥大,葳蕤茂盛。它秋天結(jié)籽,秋末冬初,籽落,生根發(fā)芽,然后,其根須,以其倔強的個性和頑強的生命力,度過冬天,再在來春,宿根生發(fā),故爾,古有“游冬”之稱。雪見草,俗稱蛤蟆草,葉片粗糙,疙疙瘩瘩,但卻極其耐寒,它能在冰雪的覆蓋下,度過嚴寒的冬天。
這樣的一些大苦菜、雪見草,在一塊田地里,東一簇西一簇地生長著,星星點點,亮閃閃,倒也別具一番荒野情味。
偶或,田地中會棲落一群麻雀,轟然而至,嘩然飛走,荒野,因而驟然彰顯一份生動。驀地,也會有一只不知名的鳥兒,從地面聳然飛起,飛向高空,飛向遠處,遠望之,倒像一枚飄飄搖搖的樹葉——枯葉飛,飛在這個衰枯的世界中。
農(nóng)家無閑田,地頭地角,都會見縫插針。
不知誰家的地頭,扁豆蔓匍匐在地面上,枯干的豆葉,發(fā)出唰唰唰的聲響,干燥而又脆爽,有著一種季節(jié)的硬度,又仿佛在為一個季節(jié)唱響一曲哀歌。另一家的地頭上,則栽植了幾棵葫蘆,藤蔓同樣枯了,只是藤蔓間,還落漏了幾個未熟的小葫蘆,已然干癟,干癟的小葫蘆上,布滿了黑色的斑點,像是一張哭喪的圓臉,淚痕點點,兀自露在天光下,訴說著自己曾經(jīng)的過往。
想起小時候,學著大人抽煙,沒有煙,就從人家干枯的葫蘆架上,折一段葫蘆蔓,燃火點著,立時,葫蘆蔓細小的孔隙中,就有濃煙冒出,辣辣的,直嗆人的喉嚨,但也覺得美好,畢竟,學出了一份大人的樣子。
于是,低頭,順手折下一段,放在口中,卻沒有點燃,只是吸著,沒有煙嗆味,只有葫蘆老枯的澀味和秋風一樣瑟瑟的涼意。那些童年的秋天,門前的葫蘆架,葫蘆架上垂垂的大葫蘆,還有葫蘆架下安放的飯桌,一家人吃飯的熱鬧景象,季節(jié)的風吹過,一幕幕,在眼前浮現(xiàn)……
一節(jié)葫蘆蔓,找回了一份童年的記憶。
在這樣的田頭地角,我從這些干枯的植物上,重新看到了春天里那些播種者的影像:一農(nóng)婦或者一老人,口袋中裝著種子,手持一把镢頭,刨一镢頭土,點下幾粒種子……一粒種子,就是一份希望,就是等待著的一份收獲。
走過一道阡嶺,阡嶺上爬滿了蘿藦,鄉(xiāng)下人謂之“水嘎啦瓢”。因為它形如紡錘,成熟后,中間裂開,如葫蘆開瓢。
蘿藦可食,嫩時,內(nèi)瓤尚未絲化,摘一顆,剝?nèi)デ嗥ぃ{入口中,緩緩咀嚼,甜甜的,軟軟的,清軟味甘,味道不俗,是小孩子的愛物。蘿藦成熟后,自然炸裂,絲化的內(nèi)瓤,其實是一枚枚針狀的種子,如蒲公英一般,隨風飄逝,撒下一地種子。
此時的蘿藦,已然藤葉俱枯。葉片,大多已經(jīng)凋零,只剩下數(shù)不清的藤蔓,伸展著,纏繞著,僵枯著。藤蔓上,卻是掛滿了蘿藦,蘿藦業(yè)已干枯,成熟的已然炸裂為兩瓣,一瓣瓣的小“瓢”,在舀取著秋風;未成熟的,依然以紡錘形綴在藤蔓上,拖拖拉拉,牽牽連連,一串串,一簇簇,數(shù)不勝數(shù),像是一枚枚的風鈴,在秋風中,兀自搖響。
不過,在我看來,那一串串干枯的蘿藦,更像是一串串季節(jié)的音符,在這個衰枯的季節(jié),奏著自己的哀音。
行行重行行,眼前,是一片嶺坡。
嶺坡上,長滿雜草、紫荊,還有酸棗樹。
雜草,多為長桿草,高達半米。此等長桿草,鄉(xiāng)下人謂之“山桿子”。山桿子,挺拔,翅楞,硬枯,縱是干枯了,也倔然挺立在那兒。色,為紫紅色,干枯了的山桿子,愈加紅,紅似烈焰,故爾,在這萬物衰枯的季節(jié),山桿子可謂“枯中生艷”,它是一位寧死不屈的戰(zhàn)士,是寧死而不變節(jié)的真英雄。
秋風吹來,成片的山桿子唰唰生響,如春蠶嚼食,似陣雨飄灑,清脆、嘹亮,有一份金屬的質(zhì)感,傾心聽之,心頭禁不住掠過淺微的欣喜。
盛秋時節(jié),山桿子草叢中,會生長一種草蟲——紡織娘。紡織娘,秋天里隨處可見,但生長在山桿子草叢中的紡織娘,很特別,有草的成色,通體一紅,艷艷可人。鄉(xiāng)人給它起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紅紗娘。雙翅一展,似新娘紅紗披身,紅艷極了,也美麗極了——那是一種迷人的美麗,一種動人的美麗。孩童時,常常于草叢中撥草尋覓,捕而捉之,以為玩物。
而今思之,猶覺可喜。
紫荊,屬灌木,已然葉落,落葉堆積在枝條叢中,厚厚一層,愈加彰顯出一份蒼衰的悲涼。胡亂伸展的枝條上,卻依然有紫荊籽掛著,一串串,一叢叢,已由成熟時的紫紅色變?yōu)樽虾谏?,黑蒼蒼的,給人一種世紀末的悲涼感。但紫荊籽,是好物,鄉(xiāng)下人常常采摘之,以填充枕頭。據(jù)說,紫荊籽枕頭,具有一定的藥用功能,可以治療頭疼。至于真與假,卻是不得而知的。
酸棗樹,滿坡都是。棗葉已落,只剩下紅潤、順滑的酸棗枝,生硬而又倔強地瑟瑟在晚秋里。好在酸棗樹“葉落而不衰”,我喜歡酸棗樹的枝條,喜歡它枝條的那份紅潤和順滑,那份紅,是從酸棗樹體內(nèi)“洇”出來的,仿佛能看到流淌的血液;而紅潤帶來的滑順,又使酸棗樹生硬的針刺,有了一份溫情感,是鐵骨柔情,是俠客情。酸棗樹的枝條上,依然掛著一些酸棗果,紅紅的,紅得透徹而晶瑩,盡管,有一些已經(jīng)干癟了,但干癟了也不失那一份紅,干癟的酸棗果表皮,依然紅得晶亮,閃爍出一份醉人的快意。偶或,在一些枝條上,還會發(fā)現(xiàn)一些螳螂的尸身。螳螂,似乎特別喜歡酸棗樹,它們,不僅生活在酸棗樹上,最后,還會把螳螂籽下在酸棗樹的枝條上,堆積成一種扁圓的形狀,以一層硬殼包裹住,牢牢地盤踞在枝條上。等到第二年春天,那些籽兒就會“化籽為蟲”,脫殼而出。于是,新的生命誕生了。
天高地迥,站立高坡,遙望四野,但覺天地蒼茫。此時,若然恰逢遙遠天際,一群大雁翩翩飛來,嘎嘎之聲,綿延而至,即禁不住悲從中來,愁緒悵悵。于是,就想起漢武帝的《秋風辭》:“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飛?!卑自圃谔欤S葉在地,秋風瑟瑟,雁鳴蕭蕭,天地何其蒼涼兮,何其蒼涼兮。想起納蘭性德的詩句:“衰草連天無意緒,雁聲遠向蕭關(guān)去?!彼ゲ葸B天,浩浩蕩蕩的衰敗,季節(jié),就是如此無情;雁唳聲聲,在衰草上流淌,彌散,何其悲切乎,何其悲切乎。
無論是帝王,還是華胄貴公子,也都難免觸景生情,也都難免感物傷懷。人生就是如此,是誰也逃脫不了的。再高貴的身份,也是大地的臣民。
北雁南飛,翅膀上,扇動的是一種季節(jié)的悲涼和哀愁。
北方的樹木以刺槐樹、國槐樹、白楊樹、柳樹、梧桐樹居多,而這些樹,又多為落葉樹,所以,一到秋末冬初,北方的山,就呈現(xiàn)出一種“山枯”的景象。樹木中,除了少許的松樹外,其它樹木,幾乎全枯了。但枯而不死。確切地說,不是“枯”,而是一種“瘦”,是樹木自行做出的一道減法題,繁華退場,生命歷練為一種簡潔,一種明凈,一種瘦硬。
想起庾信《枯樹賦》中的一段文字:“若乃山河阻絕,飄零離別。拔本垂淚,傷根瀝血。火入空心,膏流斷節(jié)。橫洞口而欹臥,頓山腰而半折。紋斜者百圍冰碎,理正者千尋瓦裂。載癭銜瘤,藏穿抱穴,木魅睒睗,山精妖孽?!?/p>
大樹流淚,樹根流血;空心失火,疤痕溢脂;傾臥洞口,攔腰斬斷。紋理傾斜的,像冰塊一樣破碎了;紋理端正的,像瓦片一樣斷裂了……如此種種,才是真正的“樹枯”。這種真正的“樹枯”,就是樹木的死亡。
而北方,秋末冬初的“樹枯”其實只是樹木走過一個季節(jié)后的蛻變,今日之“枯”,正是為了明日之榮,之茂,之繁。
葉落了,林疏了,山凈了,天空高遠了,視野開闊了。
光禿禿的樹枝,枝杈縱橫,一根根,一條條,倔強地刺向天空,或者逸斜四方。劃破秋空的寂寞,把天空劃出一塊塊的不規(guī)則的生硬的藍。任性而為,好不講究。葉落了,林木間就疏了,疏朗的樹木間,刮過陣陣山風,森林,嘯聲如怒。
樹下,是枯草敗葉,是碎石坑洼??莶莞删蟆⑸蠲?,碎石硬實、冰涼,林木間,一陣陣寒意在流淌。颼颼刮過的,是山風,是秋涼,是林間的寂寞和蕭索。
一只野兔,受到驚擾,驀然間,從窩藏的草叢中蹦起,一縷黃煙般,迅即消失在山林荒草中……
行走林木間,腳下枯草敗葉,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響,似是生命的一聲聲無奈的嘆息,充滿了失望,散溢著悲傷。仰首而望,樹枝割破的天空,如同一塊塊一隙隙的水晶藍。那些水晶藍,是碎的,是醉人的玻璃心,透亮,流淌著寒氣。一直望著,就覺得那天空變得格外高遠,高遠得不成形狀;而那一片片的藍,則是寒氣森森。
站立山頂,好想折一根樹枝,戳向天空的那一塊塊藍。
樹林疏了,山骨亦寒了——骨瘦形銷。
百蟲斂跡,鳥鳴聲依稀、疏落,鳥兒們失去了往日的活躍,樹林變得異常寧靜。“大塊噫氣”,似乎,只剩下大地、山林沉重的呼吸。時間,仿佛在這兒停止,曠古而幽深,進入了一種深層次的醞釀。
但,總會有一些鳥兒,存留于山林間。多的是麻雀,成群結(jié)隊,熙熙攘攘;棲落時,嘰嘰喳喳,喧鬧聒噪;飛走時,轟然而去,留下滿樹林的寂寞和荒涼?;ㄏ铲o,喜歡圍在自己的巢窩邊,或者倨傲而立于枝頭,呱呱而叫,聲音遼遠、蒼茫,倒是愈加把樹林叫出一份空曠、寂寥。偶或,樹林上空,會有一群大雁,翩然飛過;人,站立林中,望著,望著,視野被樹枝切割成影影綽綽的影像,破碎而感傷……
烏鴉,倒很安靜。團在樹枝上,靜靜地瞭望著近處或者遠處的風景。有那么一兩只烏鴉,竟然在樹枝上橫著行走,踽踽而行,像是一位老人在散步。給這寂寞的林間,書寫出一份野逸情味的從容和瀟灑。
一位牧羊人,趕著一群山羊,游蕩在樹林中。牧羊人懷抱羊鞭,自在如仙,潔白的羊兒,散漫地蹀躞覓食,似一只只白色的生靈;羊兒咩咩而叫,那叫聲,就是悠遠的歌……羊白如云,每一只羊,都是天空中掉落人間的一片云。
夕陽西下,晚霞滿天,于是,彌目,盡為靄靄之氣——疏林生寒,寒林生煙,林生寒煙。山林,為淡淡的靄氣所籠罩,青煙蓬蓬,彌漫,迷離,朦朦朧朧,感覺眼前仿佛就是一幅法國印象派畫家的風景畫。
此時,還會情不自禁地想到李白《菩薩蠻》中的那兩句詞:“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薄盁熑缈棥保磉_真好,云煙之靜,之動,之迷幻,盡在其中。但“煙如織”的,也許真的就是“煙”,地氣濕潤,黃昏時分,森林被煙氣所籠罩;也許,根本不是“煙”,而是“霞”——晚霞如煙——蒼茫而沉凝。
寒林,晚煙。此時,林冷,煙也冷,暮色蒼茫中,除了“傷心”,還能有什么?
也許,還有詩人的“詩意”,還有畫家的“畫意”。
寒林、晚煙,是入得畫的;不僅入得畫,而且千百年來,還成為了中國山水畫的一個固定的傳統(tǒng)主題。林,一定是枯的、瘦的,硬的;煙,一定是凝重的、朦朧的。枯的林,在煙的籠罩之下,方才愈加彰顯出一份寒意。
這樣的作品太多太多,如據(jù)傳,五代宋初李成的《觀碑圖》、北宋許道寧的《喬木圖》、宋人無名氏的《小寒林圖》等等。畫面,俱以枯樹虬枝為主體,林木光禿,葉雖落了,枝雖枯了,但枝枝杈杈卻都彰顯著倔強的“生意”。仿佛,隨時都會待春而發(fā),仿佛讓我們透過枝杈的倔強,遙望到了它夏日生命的蔥蘢和繁盛。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李成的《觀碑圖》:畫面遠景是黃昏暮色,落日蒼蒼,寒林蕭蕭,暮靄邈邈,一派蒼涼,一派悲愴;近景,則是兩位騎驢人,在觀看墓碑,墓碑是曹娥墓碑,墓碑周圍,地面坎坷,泥土生硬,荒榛滿地,雜樹亂生,而墓碑后面的幾株樹,尤其惹人眼目——老樹數(shù)棵,枝干虬曲,突兀攀折,枝枝杈杈,短而繁,銳而尖,仿佛亂象叢生,透露的,是一種瘦枯,一種倔強,一種鐵硬之質(zhì),一種蓄勢待發(fā)的力量積蓄。
衰枯,是季節(jié)嬗變的一個過程。它是一個舊過程的結(jié)束,是一個新過程的醞釀,待春而發(fā),衰枯是在等待,是在積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