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 軍

一

山村的舊禮，大年初二要走姥姥家。

姥姥家住在姜家溝，韋明家住在韋家溝，中間隔了三座山。

韋明不知道他的祖上是何時居住在這山溝里的，特別是當(dāng)他走出大山，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就更加疑惑，為什么自己的家在這樣一個荒蕪、落后、野蠻的山石叢林之中？問詢這村子的來歷，一些人會說，說起來那就遠(yuǎn)了。再問，有多遠(yuǎn)？就回答，那可有些年月了，歷史長著呢。語氣里帶著自豪。可總有見多識廣的人吧？后來偶然從一些上了年紀(jì)的族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信息。

相傳韋明的祖上是梁丘人士，因犯了官司，攜一家老小奔徙逃命。數(shù)月奔波，花費(fèi)殆盡，行至此處，已是隆冬季節(jié)，大雪飄飛，漫山遍野，白茫茫的不見盡頭。在不遠(yuǎn)處，有一陡立的石壁，石壁下方是一處平坦的山坡。一行人前去躲避風(fēng)雪。那坡臺大約有十丈見方，積雪卻并不深厚，尤其是中間鍋蓋大小的一處，竟一片雪花也沒有。大家甚是驚訝，斷定這是一塊聚福之地。他們便決定在此安營扎寨，用樹枝搭建窩棚，遮風(fēng)擋雨。

這應(yīng)該是韋家溝由來的最早說法，韋明不知道這個說法有多少真實(shí)的成分。他查閱過縣志鄉(xiāng)志，包括其他一些資料，均未尋到一絲印證，或許只是口口相傳而已。然而那平臺卻是真的，在現(xiàn)在的村中央。平臺上是一座大房子，五個大開間，是族里的祠堂。韋明小時候還經(jīng)常去里面玩，因?yàn)檫@祠堂里有一個冬暖夏涼的特點(diǎn)。在平臺的下方有一條暗河，常年有水從里面流出，也可以稱之為泉水。這似乎可以解釋當(dāng)初的傳說，為什么大雪飄飛時，平臺之上冰雪融化，以及現(xiàn)在祠堂里冬暖夏涼的現(xiàn)象。

不過現(xiàn)在想來，傳說里的先人斷定這里是聚福之地，似乎不太準(zhǔn)確。因?yàn)轫f明記憶中的韋家溝，大多數(shù)人家都是長年缺衣少食。高高低低的山溝，雨水又少，一塊塊巴掌大的田地里也收不了幾粒糧食。山坡上土壤貧瘠，也只能生長一些低矮的灌木，一輩輩人都在這艱難里討生活。

從韋明記事起，三間茅屋便是他們的全部家當(dāng)。據(jù)說這房子還是爺爺?shù)臓敔斀ㄔ斓?，只是后來增添了兩間羊屋。奶奶一生中生育了幾個子女。卻一個接一個夭折了，到他父親這里終于活了下來。然而奶奶也只是將父親養(yǎng)到半歲便撒手人寰。村里的二神仙說她死于月子病，又或許是中風(fēng)。二神仙是村里唯一去縣里讀過書的人，會給人看病扎針，又會給牲口治病。他的話自然是可信的。

父親從小很乖，不哭不鬧。奶奶去世后，家人就用羊乳去喂他，他也不挑不揀，一天天長大，身體還算壯實(shí)。兩歲以后，大家慢慢發(fā)現(xiàn)父親和別的小孩兒不一樣，眼睛呆滯無光，對外界事物反應(yīng)遲鈍。到讀小學(xué)時，便印證了大家的猜測。父親應(yīng)該屬于先天性大腦遲鈍，說精不精，說傻不傻。父親讀了三個一年級，兩個二年級，直到十五六歲才勉強(qiáng)讀完小學(xué)。父親雖然讀書不行，跟爺爺學(xué)農(nóng)活兒倒是上手快，一身力氣，干得一手好農(nóng)活兒。刨耕耘耙，播種打場，一絲不茍。不僅如此，父親還跟村里的老人學(xué)會了條編。山溝溝里雖然窮乏，但漫山遍野總有數(shù)不盡的藤藤蔓蔓，這些藤條兒割下山來，編成籃子、筐子等物品，放到集市上也可以賣一些錢，換取油鹽醬醋。

三十歲之前，父親沒有走出過永興鎮(zhèn)。那些日升月落的時光里，父親除了去田間做爺爺?shù)膸褪?，其他時間都在割藤條編筐子。父親膽小木訥，他很少和別人說話，也不善于說話。因?yàn)楦赣H是爺爺?shù)牡谖鍌€孩子，小孩子們都會偷偷地叫他五啞巴。父親開始很是氣惱，后來也就默認(rèn)了這個名字，就沒有人再記得他真正的名字。

窮困的家，兩個男人，日子的拮據(jù)程度可想而知。然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從父親十八歲起，爺爺就開始央求三鄉(xiāng)五村的媒婆。給兒子討媳婦是爺爺心間的頭等大事。父親并不著急，他只知道沒日沒夜地干活，編筐子。很顯然，以父親的條件，是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的。

二

在姜家溝，姜繼財也算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最讓人羨慕的是他有六個閨女，田里的活兒總是干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家中有五間正房，三間配房，還有一個高大的門樓，兩扇厚厚的木門足以顯現(xiàn)出主人的實(shí)力。

那年麥子是一個大豐收，十幾畝的麥粒堆在院子里，被炙熱的太陽曬干后就能入囤存放。中午時分，一家人正在吃飯，不知什么時候，一團(tuán)烏云從山后涌了上來，幾分鐘時間就化作傾盆大雨。姜繼財和女人扔下碗，拼命堆積麥粒，又用塑料布遮蓋。即便用盡全力，還是被大雨沖走了一部分麥粒。更糟糕的是，一場大雨把女人淋病了，她高燒三天三夜，黃家梁子的先生都沒有好辦法，熬了三天才平靜下來。期間，先生也主張去縣城診所瞧瞧?？墒堑娇h城人抬馬扛的要好幾天，各種費(fèi)用也是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姜繼財思索了一番，還是作罷了。

北風(fēng)吹了三次，滿山的樹葉就隕落殆盡了。天氣寒冷，一座山一座山都被冰雪包裹著，村子里的人們也如蟄伏的動物一般深居簡出。汪家溝的王婆子一大早就在女人的床前忙碌了起來。王婆子是接生婆，一個臉盆兒、一把剪刀、一瓶高度燒酒便是她工作的全部家當(dāng)。不僅姜家溝，附近幾個梁都來喊王婆子接生。

女嬰哭第一聲的時候，王婆子就大聲告訴了早已在外面等候多時的姜繼財。姜繼財沒有進(jìn)屋，他轉(zhuǎn)身去了后院，喂他那兩頭騾馬，他這是失望了。女嬰前面已經(jīng)有六個姐姐了，姜繼財金盼銀盼，盼她是個男娃兒，卻事與愿違。不僅如此，女嬰從哭出第一聲后，便不再動了。她奄奄一息，四肢柔弱，王婆子擔(dān)憂地說，怕是活不成了。

那個年代，新生兒的死亡率是非常高的。一直到傍晚，這嬰兒都沒有好過來的跡象。她不哭鬧，不吃東西，眼睛緊閉，只有胸膛微微地顫動，表明還有一口氣在。姜繼財始終沒有細(xì)看孩子一眼。他抽完一袋煙，毫無表情地說，扔了吧。是啊，他家里那么多女娃了，也不差這一個，況且這女娃奄奄一息，或許熬不過天亮呢。女人就嗚嗚地哭，或者她不敢阻攔姜繼財，又或者與其眼睜睜地看著孩子死掉，還不如快刀斬亂麻。姜繼財用一個小被子把女嬰卷了，塞進(jìn)了糞箕子。女人小聲哀求，裹嚴(yán)實(shí)點(diǎn)啊，別讓山狗咬了。姜繼財把女嬰扛到下山溝里，隨手倒在邊邊上，回來時女人還在哭。他不耐煩地說，你的肚子沒本事，怪誰？

女人不再哭，可她心里如刀絞一般呀。等姜繼財去了后院，女人顧不得身體的疼痛，她穿好衣服，頂個頭巾，把腰間的帶子扎得緊緊的。即便這樣，她依然氣力不足。女人又尋到一根木棍，蹣跚著向山下移去?；蛟S是母女心有感應(yīng)，她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一個包裹，靜靜地躺在白茫茫的雪上。女人回來時，淚水灑了一路。她迅速脫去衣物，鉆進(jìn)被窩，緊緊摟著女嬰，如抱一塊冰。女人一夜沒有合眼。

太陽爬上第二道崗時，她被一陣蠕動驚醒了，懷中的孩子全身熱乎乎的，半睜著眼睛，小嘴兒在尋找著。她把奶頭塞進(jìn)小嘴里，雙手抱得更緊了?？墒沁@懷中的嬰兒又哪知人心的險惡呢？因?yàn)榕藨言袝r發(fā)了三天高燒，剛出生又被扔在雪地里受凍，女嬰的身體狀況非常差，經(jīng)常生病。女人想盡辦法一次次把她從死神手里拉回來。黃家梁子的先生總嘆息女人的犟勁兒，他說，換作別人，十個孩子也扔沒了。

直到三歲，她才開口說話。五歲還不能獨(dú)立行走。她的身體一直虛弱，不用說去上學(xué)，更不用說去田里干活兒，只能待在院子里趕麻雀，防止它們偷吃晾曬的糧食。她簡直就是一個廢人。嗯，是的，等吃等喝，還花很多錢買藥，這愈發(fā)讓大家討厭。好在有母親的袒護(hù)，他們也只能暗自生氣發(fā)狠。

這中間，她的姐姐們陸續(xù)出嫁了。姜繼財對下聘的人家要求挺高，家里沒有高頭大馬不嫁，誰讓他的女兒個個那么漂亮呢？可是，她一直是一家人的心病。父親為她什么時候嫁出去發(fā)愁，母親也為她什么時候嫁出去發(fā)愁。父親覺得嫁出去就省心了，母親擔(dān)憂她嫁出去怎么生活。天地之間，人的命運(yùn)如山間螻蟻，渺小得無足輕重。她深深地埋在大山深處，自然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但她明白自己很多時候都是多余的。她不想這樣，她努力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幫母親做飯，喂豬羊，洗衣服。這些也是母親要求她學(xué)會的本領(lǐng)。如果有一天她不在這個世界了，她的孩子能養(yǎng)活自己才行啊。

她二十歲時，父親給他尋了一個婆家，盡管母親還想多養(yǎng)她幾年。他的父親不同意，說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

三

她尋得的丈夫便是韋明的父親，自然，她是韋明的母親。

此時母親的身體好了許多，卻依然不能長時間走路，也不能去坡上干活，母親卻是一個堅強(qiáng)的人。父親雖然憨厚憨實(shí)，卻是她的依靠，他當(dāng)然是她的天。母親接連生下他們兄妹三人，這在外人看來，她得攢了多少勇氣呀。

母親依然經(jīng)常吃藥。等韋明長大一些，便常常幫母親在院子里用磚塊架一個陶罐兒熬藥。黑乎乎的藥水又苦又澀，母親卻能一口氣喝下去?；蛟S她覺得，這藥水比生活還是甜多了。山里人討生活本就不容易，母親還要常年吃藥，家中境況愈發(fā)困難。三個孩子一天天地長身體，吃的多著呢。

韋明記不得曾經(jīng)什么時候穿過新衣服，弟弟妹妹更不用說，他們身上的衣服都是他以前穿過的。盡管如此，母親還是會用各種布片兒把所有破洞的地方補(bǔ)上。其實(shí)在那些年月里，不露肉便讓人很知足了。生活的苦，母親從不向別人訴說。和父親在一起，和她的孩子們在一起，她已經(jīng)感受到了幸福。這世間的人各有各的命，有的人雞鴨魚肉，會嫌鹽多鹽少，有人燒米湯時會為多放一把米而心疼。生活是什么，在每個人眼里絕不一樣。欲望不同，心境不一。

母親枯乏慘淡的生活，韋明的姥爺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他覺得，嫁出去的閨女就如潑出去的水，就是人家的人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肯定要由丈夫負(fù)責(zé)。他甚至不希望她回娘家。說到底，他是嫌棄她沒有本事，給他丟人，所以除了大年初二，韋明的母親是很少回娘家的。

或許天底下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更何況母女一場。韋明的姥姥一輩子都在掛記著母親?；蛟S正是因?yàn)樗嗖〉纳眢w，越是沒有本事越讓姥姥放心不下。姥姥就趁著趕集的當(dāng)口去他家捎帶點(diǎn)吃的。比如用頭巾包一些高粱或玉米，或者剛做的窩窩頭。有一次大約是三月三廟會，姥姥來住韋明家。她從趕廟會的籃子里拿出一包蜜三刀，這是過年的時候才能收到的禮物，姥姥竟然藏到了現(xiàn)在。這蜜三刀是他們小時候見過的絕佳的美食。母親規(guī)定每天只能吃一塊兒，而且是他們兄妹三人分著吃。小孩兒總是貪吃的，在溫飽問題都困難的歲月里，吃零食總歸是奢侈的。他們兄妹總盼著姥姥來，可是一年到頭姥姥又能來幾趟呢？最讓人期盼的是大年初二去姥姥家，因?yàn)橹挥心且惶?，他們兄妹才能吃到一年中最豐盛的美味佳肴。那飯桌上的味道緊緊地拽著他們的神經(jīng)，在夢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即便過去了許多年，依然揮之不去。

大年初二去姥姥家，是他們這里流傳已久的風(fēng)俗。春節(jié)走親戚，要按親疏遠(yuǎn)近的順序。大年初二是頭一天，自然要去媳婦的娘家，也就是孩子的姥姥家。以后的日子里還要去姨家、姑家……家中親戚多的，往往到正月十五前才能走完。媳婦回娘家是有講究的，外人看女人一家人的穿戴行頭，便知夫家的門庭高低，也能知道女人在夫家的地位。所以女人攜夫?qū)⒆踊啬锛遥倳M量裝點(diǎn)門面，擺擺闊氣，一來顯擺自己，二來為娘家長臉。

韋明有六個姨，他們自然知道這個道理。每個大年初二，不用通知，便自會不約而同去姥姥家。當(dāng)然，韋明一家人也去。山路彎彎，長路漫漫。為了在中午前到達(dá)姥姥家，大家往往吃過早飯就要出發(fā)。他們動身前總會把一匹馬精心打扮。他們?nèi)ダ牙鸭铱倳T上白色或紅色的大馬，用棕刷子把毛梳理得油光發(fā)亮，又用精飼料把馬兒喂得膘肥體壯。馬脖子上定要圍上一圈兒銅質(zhì)的鈴鐺，馬頭的鬃毛上也要綁上幾條紅色的布條兒。人端坐在馬背上，雙手抓緊韁繩，馬頭高昂，一路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紅帶飄飄，自然是一副耀武揚(yáng)威的陣勢，著實(shí)讓人羨慕。走親戚，禮物是硬頭貨，他們總是闊綽得很。一個木排橫在馬的后背上，兩邊掛上兩個或多個用柳條編成的斗子，裝上滿滿的禮物，一路上顛來顛去。實(shí)力不濟(jì)的也會騎一頭黑色的毛驢，好歹也能替人行腳。

韋明家自然是沒有這闊氣，沒有高頭大馬，毛驢也沒有，只有兩只羊和幾只雞。韋明曾經(jīng)天真地對母親說，雞要是能變成馬那么大就好了，我們就可以騎著它飛過去。母親就苦笑一下，我們都吃不飽飯，雞要是長那么大，拿什么喂它？幻想終究是不頂用。他們?nèi)ダ牙鸭?，只能靠兩條腿步履蹣跚走在山路上，翻過一座又一座山。有時拄一根拐棍兒也算是三條腿了，也能比兩條腿快一些。灰禿禿的山坡上，父親挎著裝禮物的小籃子走在前面，他們跟在后面。母親身體虛弱，她總是落在最后面。父親只好一次次放下籃子走回去，背她走一段兒，一路上還要歇幾次腳。

四

韋明一家人早晨蒙蒙亮出發(fā)，挨到中午才勉強(qiáng)趕到姥姥家。此時姨父他們早已到達(dá)多時，或圍坐在一堆火旁吹噓，或圍著高頭大馬夸贊。韋明一家人的到來并不會給他們帶來驚喜。姨和舅舅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打個招呼，有人甚至都沒有多看一眼。姥爺在火堆旁抽旱煙，他冷冷地說，路都走不了，還來湊什么熱鬧？這句話自然是說給韋明的母親聽的，當(dāng)然也包括他們。這明顯是嫌棄。倒是姥姥，她從廚房里跑出來，把雙手的水在胸前的布巾上擦了幾下，一手拉著母親，一手拉著韋明，引進(jìn)偏房里。姥姥又用一個殘破的泥盆兒從灶膛里扒拉出一些灰燼，給韋明和弟弟妹妹烤凍得通紅的手。外面的大火堆是他們的，韋明一家人沒有圍坐的資格。

他們依然在高談闊論，話題無非是去年的收成收入，扯了幾匹布，做了多少新衣服。從偏房的門縫看過去，他們還真是衣著光鮮。瞅了一下自己，韋明覺得身上的衣服補(bǔ)丁摞著補(bǔ)丁，與他們真是格格不入。自然，他們的頭發(fā)也收拾得精致有型，不像他亂蓬蓬地蓋在頭皮上?？赡苁强净馃崃说木壒剩麄儼情_胸前的衣服，露出長長的脖子?；蚴菍⑿渥有淇跀]了起來，露出手腕兒，讓人一眼就能看到脖子上和手腕上的不知是金是銀還是銅的首飾。他們恨不得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穿戴在身，顯示出與眾不同。

說到底，韋明家與他們就不在一個層次，人窮志短呀。不過韋明一家人也識趣，離他們遠(yuǎn)一點(diǎn)兒，盡量不打擾他們的興致。其實(shí)原本走親戚就是各走各的親，各拿各的禮，有多拿多，有少拿少。禮多禮少，都是一番情意呀。但是他們騎著高頭大馬，還帶著高檔禮物，得意洋洋地?fù)磉M(jìn)姥爺?shù)拇遄樱@足以給姥爺賺足了面子，很是討姥爺?shù)臍g心。韋明一家的出現(xiàn)則明顯略帶寒酸，應(yīng)該是掃了姥爺?shù)呐d吧，讓他沒有顏面。與他們的高頭大馬相比，韋明一家人的出現(xiàn)就是一股晦氣，讓人生厭。理所當(dāng)然的，不管飯前飯后，他們都是別人談笑的內(nèi)容。

看，七妮兒一家人連個囫圇衣裳都沒有。

小孩兒一個比一個懶。

拿那仨核桃倆棗，還好意思回娘家。

一家人就是來混飯吃的，不知又要賠給他們多少。

小小年紀(jì)韋明就知道了，世界上還有這樣一把鋒利的刀，殺人于無形。父親多多少少也能明白大家話中的意思。他很少說話，一個人躲在偏房的角落里。母親一次次滿臉愧疚地望著父親，父親拉了母親的手，指著旁邊的小凳子，讓她不要總站著，又把女兒攬入懷里，給她扎小辮子。

酒足飯飽，說的是他們。韋明一家人和一些孩子坐在一張桌子上，飯菜本來就少，姥爺說小孩子吃不多。孩子們一陣搶奪，輪到韋明伸手時，差不多就沒有了。姥姥從廚房里趕過來，守在旁邊，時不時小聲呵斥他們，趁機(jī)加一些飯菜放到韋明兄妹面前。父親母親把饃掰成一小塊兒，蘸盤子底上的湯，自己吃也給韋明吃。飯后，他們繼續(xù)拉呱兒。孩子們則跑出院子放鞭炮、找鳥窩。小孩子想不了太多，韋明和弟弟妹妹也會隨他們?nèi)ネ鎯?。有時他們會從兜里掏出零食塞進(jìn)嘴里，饞得韋明和弟弟妹妹不知咽了多少口水。弟弟就撿起他們?nèi)釉诘厣系奶羌垼熘绷松囝^去舔上面殘留的甜味，還要給妹妹舔一下。韋明不會去舔，他知道那樣很丟人。那些小孩兒會經(jīng)常編一些順口溜來嘲笑他們。

爛衣裳，打補(bǔ)丁，撅起屁股露著腚。

這時候韋明就會不自覺地摸摸后面，擔(dān)心真的衣服破了，腚落在外面。

姥姥把桌子上的殘羹冷炙收拾起來，熱菜倒在一起，涼菜倒在一起，端到廚房，又把喝完酒的包裝盒撿回來，將剩菜裝進(jìn)去，悄悄地塞進(jìn)韋明家裝禮物的籃子里。這一幕有時逃不過妗子的眼睛，她總撇著嘴，盯著母親說，真沒有出息，又吃又拿。母親確實(shí)沒有出息，她緊閉著嘴唇。姥姥也裝作沒聽見，她一直在忙不停。

這些混合在一起的剩菜，有咸有甜，有辣有酸，各種味道碰撞著，經(jīng)過一系列物理化學(xué)的反應(yīng)，又生發(fā)出多少不知名的味道。這混合的美味，自然能讓韋明兄妹開心地品嘗好幾天。母親挖出一坨剩菜，再配上一些蘿卜或白菜，舀上一瓢水，點(diǎn)火燒透。這一盆兒回鍋菜，散發(fā)著獨(dú)特的味道，香味兒充溢在廚房里，充斥著每個人的鼻孔。即便過去了幾十年，這混合的香味兒依然不經(jīng)意飄進(jìn)韋明的夢里，讓他欲罷不能。

冬季日短，太陽紅紅的，偏過山頭，大家都要各自回家了。貴客先行。于是姨父他們帶著醉酒后的各種滿足和快感，跨上高頭大馬，排成一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姥爺和妗子把他們送到那個路口的大石頭旁才作罷。

生活就像山上的樹葉，生了再落，落了再生，一年年重復(fù)著。本是苦命的人，哪有多少幸福來臨？如草間的蟲子，風(fēng)來了，雨來了，橫豎忍著就行。

山里人干活兒是不分季節(jié)的，天天有忙不完的事，刨地、平地、打壟、播種、施肥、澆水、除草、打藥、捉蟲、收割。一年到頭，每天能看見路就要起床上坡，看不見路了才回到家里。即便冬閑季節(jié)，父親也會早早起床，去山路上撿拾動物的糞便作為農(nóng)家肥。父親老實(shí)本分，莊稼種得精細(xì)。母親常為自己不能親自幫父親一把而內(nèi)疚，她在家里也閑不住，洗衣做飯，喂羊，喂雞，每件事都做得仔細(xì)得很。

有一年秋天，韋明家的苞米成熟了，父親帶著他們兄妹三個去梁上掰苞米。孩子們負(fù)責(zé)掰，父親負(fù)責(zé)裝進(jìn)袋子里，再扛到梁下的山路上，用平板車?yán)丶摇Ｉ礁咂露?，父親每扛一次回來都?xì)獯跤?，滿頭大汗，甚至顧不上喝口涼水。中午時分，本該吃飯的時間，母親卻不在家。父親四下打聽，也沒有信息。他們都急壞了，便邀人一起四處尋找，卻也找不到。一直到后半晌，才聽到村頭一個婆婆說，看見母親提著飯籃子上山了，他們又急急順著山路找。在一個拐角處，有人發(fā)現(xiàn)了坡下的灌木上飄著一塊頭巾，那正是母親經(jīng)常戴在頭上的。一行人急忙順著山坡往山下的灌木叢里找。在溝底，母親趴在那里，竹籃子還在她的胳膊上，身體和溝底的小溪水一樣涼。韋明能猜到，母親一定是擔(dān)心他們又累又餓，才冒險去梁上送飯。她不知道自己的身體經(jīng)不起一塊石頭的磕碰，更沒有想到會跌落谷底，她的孩子們再也沒有了娘。

那一年，韋明十二歲，弟弟十歲，妹妹八歲。母親去世后，父親像個孩子一樣哭了一場又一場，從不喝酒的他也學(xué)會了喝酒。從那以后，父親再也沒有去過姥姥家?？墒琼f明想他的姥姥呀，況且姥姥也想他呢。

五

韋明想一個人去給姥姥拜年。

韋明去給姥姥拜年，一般是大年初二的午飯后出發(fā)。他依然靠他的兩條腿，有時半路上撿一段樹枝當(dāng)拐杖，算是三條腿了，但肯定趕不上四條腿的馬跑得快。這些韋明不在意，反正他有的是時間。胳膊上的籃子里是他夏天在后山撿的蘑菇，還有一些木耳，卻只有一點(diǎn)兒。韋明只好弄一團(tuán)草墊在下面，把蘑菇和木耳在上面鋪一層，又用一塊藍(lán)色棉布蓋了，鼓鼓的，還可以。

翻過幾座山，遠(yuǎn)遠(yuǎn)的就看見山坡上姥姥家的院子。有時還能看到他們在院子里烤火，以及飄到院子上方的一縷縷青色的煙。韋明不急于走進(jìn)姥姥家，姨父他們的大馬還拴在院子門口，隱隱還能聽見馬脖子上鈴鐺的響聲。韋明放下籃子，在附近撿拾枯樹枝，時不時觀察那些大馬和毛驢。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藍(lán)黑色的天幕下，一些星星逐漸鉆了出來。

韋明捆好樹枝放在背上，又掂起籃子，摸索著向姥姥家走去。他在門板上輕輕拍了兩下，很快就聽見一陣細(xì)碎的腳步聲移了過來。門開了，姥姥里外看了下，一把把他拉進(jìn)去，徑直進(jìn)了廚房，又把房門關(guān)了。

姥姥一輩子都是一個內(nèi)心柔軟的人，除了對富足的后代贊賞之外，對韋明這個窮外孫，也是惦記備至。姥姥很疼他，從小到大都是。有時候天黑了，姥姥等了很久不見韋明的身影，她就佝僂著身子去門外觀望，有時又端著油燈迎他很遠(yuǎn)的距離。

灶膛里，中午燒飯的灰燼還沒有完全熄滅。姥姥又添了柴，大火又熊熊燒了起來。姥姥讓韋明坐在灶門口，解了上衣的扣子烤火。她洗了手，把鍋里的碗端到案板上給他吃。這個時候韋明早就饑腸轆轆了，心里想，隨便吃點(diǎn)他們中午剩下的飯，喝點(diǎn)他們剩下的湯，也是天下最好的美味。然而，這些熱氣騰騰的菜并不是中午他們吃剩下的，是姥姥特意為他留下的。

昏暗的油燈下，韋明默默趴在桌子上吃起來。姥姥見他吃得太急，她輕輕拍拍韋明的背說，慢慢吃，鍋里還多著呢。那些年韋明一直很奇怪，為什么姥姥給他留的飯菜那么苦，那么咸。后來才知道，一些液體從臉上流進(jìn)碗里，也就分不清是誰的味道了。

吃飽了飯，韋明就把藏在山坡上的柴抱進(jìn)來，放在姥姥的廚房里。姥姥就會驚奇地問，你是不是偷別人家的柴火啦？韋明說，哪能呢，我會變啊，我變出來的。姥姥終究還是知道他撿了半天樹枝，她把韋明拉到懷里，拍拍他的頭。其實(shí)那個時候，韋明比姥姥還高一點(diǎn)?；璋档挠蜔粲痴障拢牙训谋砬殡y受，嘴角抽搐。韋明擔(dān)心是惹姥姥生氣了，不敢看著她。

韋明又拿了扁擔(dān)去給姥姥挑水。山里人吃水是很困難的，那時候吃水都吃泉水。水在很遠(yuǎn)的地方，需要爬過一道梁子，那里有一口泉眼?？拷鄣囊欢温繁容^窄，因?yàn)槌Ｓ腥巳ゴ蛩?，又濕又滑，晚上更是難走。韋明往往一手扶著石壁，一手扶著扁擔(dān)。他還是太年輕了，不如大人懂得控制節(jié)奏。等兩桶水擔(dān)到姥姥家，路上便灑了一半。姥姥并不贊成韋明去打水，但是她攔不住，只好站在大門外，聽見韋明回來了，就遠(yuǎn)遠(yuǎn)地迎過去，讓他停下來，給他擦汗。姥姥家有三口大水缸，等韋明把水缸都灌滿了，基本上已是半夜時分。

這時候韋明會說，姥姥，我該回去了。

姥姥把韋明的籃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姥爺面前，掀開蓋布讓姥爺看一眼。姥爺一直都沒有正眼看韋明，他知道他的籃子里也不會有什么好東西。姥姥說，把外孫的蘑菇木耳留下，給他換成幾個窩頭。姥爺就回過頭來呵斥她，咱救急不救窮，你這是干什么？你能幫他一輩子嗎？姥姥低下頭，默默地又把窩頭拿出來，把蘑菇、木耳放回去，對姥爺說，那我送送外孫吧，說完就拉著韋明的手急急往外走。

深色的夜幕吞噬了一切。這個時刻，世間才是最平等的，沒有高低上下之分。

走出幾十米，姥姥在韋明耳邊輕聲說，前面拐彎那個大石頭的后面有一個包，里面是你姨她們拿的禮物。我給你包好了，你拿回家分給弟弟妹妹吃。記住，不要讓別人知道了。

黑暗中，韋明使勁兒點(diǎn)點(diǎn)頭，勇敢地向前走去。

六

有一年，大雪從除夕一直下到大年初二的早晨，整座整座的山都被茫茫的白雪覆蓋，只有一些落盡了葉子的樹干，光禿禿地呆在山坡上。大雪封了門，早晨推開房門的時候，頗費(fèi)了一些力氣。見韋明一直呆呆地望著遠(yuǎn)處的山，父親說，雪這么深，你出不了門，就甭想著去姥姥家了。弟弟妹妹盡管盼著姥姥家的零食，盼了一年了，他倆還是小聲說，哥，你還是不要去了。韋明沒有理他們，中午比平時多吃了一個窩頭。他是鐵了心的，姥姥家必須去。

韋明還是挎上籃子，裝上禮物——蘑菇和木耳，自然下面還是蓬松的枯草，枯草里面還有一條小魚。

剛放寒假的時候，聽別人說后山的溪水里有魚，韋明帶著弟弟妹妹去捉。那時溪水上面結(jié)了冰，他們就沿著溪邊觀察。在一個小水坑里，還真有小魚，太冷了，它們都懶得動。他用一把鏟子砸冰，好半天才挖了一個洞。那魚也真傻，它竟然鉆到洞口，伸出頭來?？赡苤皇窍胪缚跉猓绿珢灹?。弟弟用一把笊籬一下子網(wǎng)了上來，扣在妹妹的筐子里。半天的工夫也就捉了幾條，最大的一個也才像一個蘿卜大小。然而，這足以做一頓魚湯喝了。

魚湯是父親做的，他只是嘗了下味道，剩下的被兄妹仨分了。韋明把魚背上的肉分給他們倆，然后嚴(yán)肅地說，魚頭和魚尾是我的，你們誰都不能和我搶。后來捉的魚越來越少，韋明想到了姥姥，就把一條最大的魚，藏在了屋后的一個石坑里，又用石塊蓋好。

出門只是走了幾百米，韋明就后悔了。雪太深了，快沒到膝蓋了。每邁一步都要用力從雪中拔出一條腿，再一次插進(jìn)前面的雪中。他把籃子放在雪上，每前進(jìn)一步就把籃子向前推一把。太陽比平時亮得多，一簇簇光線照在雪粒上，又四下反射出去，望過去晃得眼睛疼。漫山遍野的雪地上，韋明如一個小黑點(diǎn)，慢慢地移動。

反正到處都是雪，他不再走原先的山路，況且也找不到那山路了。韋明選擇最近的距離爬上山坡，又從山坡上爬下去。其實(shí)從山坡上下去最爽了，他不再走路，直接趴在雪上往下滑。那個時候韋明不知道有滑雪這個運(yùn)動，不然弄一個木板或許會更快一些。

韋明站在姥姥家后面的山坡上，天色已經(jīng)快黑了，路上用的時間太久了。白茫茫的雪中看不清姥姥家的情況，但韋明估摸著他們已經(jīng)打道回府了。他憑著感覺一步步向姥姥家走去。

走上那個拐彎的大石頭的旁邊時，韋明看到姥姥家門前的這條路被掃出了一段。他拍打身上的雪，放心地向門口走去。遠(yuǎn)遠(yuǎn)的一個聲音傳來，是娃兒嗎？那聲音著急又驚喜。韋明應(yīng)了一聲，心里頓時明亮了起來，腳下忽然有勁了。

姥姥拉著他的手，哭著說，娃兒，你咋來了？這么大的雪，不能晚幾天嗎？韋明故作輕松地說，沒事的，姥姥，我就想今天來給你拜年。姥姥說，你的姨她們都沒有來，你姥爺也病了，在床上躺著，家里今天也沒做好吃的。說著，姥姥把他拉進(jìn)了廚屋。她把灶門的一塊石頭挪開，從灶灰里扒出一塊紅薯，放到韋明的手里，還燙著。姥姥說，娃，快趁熱吃了，又從鍋里端出一碗丸子湯。韋明早已饑腸轆轆，這些食物很快就下了肚。

韋明對姥姥說，雪太厚了，我沒有撿柴火，也不能去梁子那里打水了。姥姥說，傻娃娃，哪里用得著你撿柴火，水就更不用操心，這大雪化的水，吃上半個月也不愁。

韋明提上裝著禮物的籃子去看姥爺。他的臉在灰暗的油燈下沒有了往日的神色，估摸著是生病的緣故。姥爺看見他來了，沒起身，他只是恨恨地罵，兒大不中用，讓他去喊個先生來都不肯，造孽啊。

黃家梁子的先生韋明知道，母親吃的藥大多都是從他那里買的。韋明走出堂屋，拿上姥姥的手電筒去請先生。姥姥死死地抓住他不松手，他還是掙脫了。姥姥只是在后面小聲抽泣。

先生的家不算太遠(yuǎn)，轉(zhuǎn)過兩個坡就到了。韋明敲門進(jìn)院，先生并不認(rèn)得他，不由得驚訝起來。韋明說明來由，他想了一下說，也只能是你，也只能是看在你娘的份上，我蹚雪走一趟。先生在收拾藥箱的時候又自言自語，這都什么世道？

先生坐在姥爺床前，讓姥爺著實(shí)吃驚不小。瞧了病吃了藥，臨走時，先生說，可惜，我一個閨女也沒有，也沒得一個外孫。姥爺把頭扭向床內(nèi)側(cè)，沒有回應(yīng)他。

韋明要走了。姥姥讓他住下，他堅持回去。姥爺說，把娃的禮物留下吧，再給他回點(diǎn)吃的，手電筒也拿上。

拐彎的大石頭旁，韋明接過籃子，沉甸甸的。姥姥說，可不要弄丟了。

七

韋家祠堂的門窗重新上了漆，朱紅色映襯著坡上的薄雪。山間小路也鋪了黑色的柏油，如巨人在山坡上寫的草書。韋明關(guān)上車門，背上背包，翻過一座山又一座山。

此時，山坡上的風(fēng)依舊寒冷，吹動著他鬢間花白的頭發(fā)。遠(yuǎn)處一些鞭炮聲零星地響著，一束煙花在天空中閃爍了一下，映照著姥姥家東倒西歪的土房子。天空如黑色的冰塊，繁星點(diǎn)點(diǎn)。韋明覺得，那顆最亮的星一定是姥姥在迎他。

他走上前去，在倒在一旁的門板上輕輕拍了兩下：“姥姥……姥姥……我來給您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