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公懂人生,愛談老子,明白主客(反客為主)。
陶公調(diào)和。什么是調(diào)和?我們覺得這世界還可以住,不是我們理想的那么好,也不像我們所想的那樣壞。陶公在心理一番矛盾之后,生活一番掙扎之后,才得到調(diào)和。陶公的調(diào)和不是同流合污,不是和稀泥,不是投降,不是妥協(xié)。鵝卵石之光圓,非天生,是在水中被水沖激又與石互相摩擦而成?,F(xiàn)在世上之老世故、機靈鬼,皆如此,他沒有個性思想了,這是可怕的,這并不是調(diào)和。老杜也曾掙扎、矛盾,而始終沒得到調(diào)和,始終是一個不安定的靈魂,所以在老杜詩中所表現(xiàn)的掙扎、奮斗精神比陶公還要鮮明,但他的力量比陶并不充實,并不集中。
陶淵明與老杜不同。
佛教反對“昏散”。“昏散”這兩字實在可怕。“昏”,一點靈明之氣也沒有了;“散”,一點集中也沒有了。身體勞動可治精神昏散,老杜身體也許比陶淵明還健康,但他力量絕不如陶淵明集中。如打拳之人,力量并不大,但他能集中。我們精神、力量也許不太大,但要能集中便大了,老杜即便不“昏”也是“散”了。
“去昏散病,絕斷??印薄鸾淘掝^。佛教所謂“話頭”便是“格言”,惟句法與我們常用的不同。去“昏”方有聰明,去“散”方能集中。
陶淵明對這八個字算做到了。但佛家如此是要成佛作祖,而陶公之如此并非要成佛作祖,是想做人。其實要想做一個像樣的、不含糊的人,便須如此。
現(xiàn)代人有健康的嗎?余自以為是病態(tài)。人若常和瘋?cè)嗽谝黄鸨惘偭耍跃癫≡旱目醋o要常換。在現(xiàn)在的世界、國家、社會,我們身心都有點不正常。
某人說:“沒事別罵街,有什么用呢?”這話倒對。青年之慷慨激昂、標新立異是沒用的,而且傷腦筋,不衛(wèi)生,結(jié)果除非自殺。想找新鮮事,絕不會新——晚上出太陽,不也就成白天了?太奇了,還怎么和別人一起生活?
要常常反省,自己有多少能力,盡其在我去努力。與外界摩擦漸少,心中矛盾也漸少,但不是不摩擦,也不是茍安偷生,是要集中我們的力量去向理想發(fā)展。時常與外界起沖突,那就減少自己努力的力量。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后可以有為?!保ā睹献印るx婁下》)這兩句講得很多,今借以為前說之證。
世界是大的,事情是多的,我們又不是大天才,只要找點小工作盡力去做,便也對得起這世界了。擔糞的人不挑水,挑水的人不擔糞,專心自己工作,這便是有所不為然后可以有為,挑水的便好好挑水,擔糞的便好好擔糞,不但視為職業(yè),而且視為天職。一件事便要做到理想地步,決不貪多再做別的。吃飯尚要一口口吃,何況別的!
中國詩一說便是病態(tài)的,寫愛情簡直把愛情糟踏了。外國人寫愛情寫得很神圣,或很嚴肅,或很平常。陶公詩可以把它講神圣了,講嚴肅了,但絕非平常。余所講,是余頭腦中之印象。
陶淵明把別的都擱下了,都算了,但這正是不擱下,不算了。陶詩是健康的,陶公是正常的。而別人都不正常:標新立異,感慨牢騷。陶公不如此。無論從縱的歷史還是從橫的社會看,但凡痛哭流涕、感慨牢騷的人,除非不真,若真,不是自殺,便是夭亡,或是瘋狂。痛苦感慨是消耗,把精力都消耗了,還能做什么?陶淵明不為此無益之事。
人生精力有限,時間不多,要騰出工夫做些有益之事。“不作無益害有益”《《尚書·旅獒》》,是俗話,也是真話。
“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保ā稓w去來兮辭》)陶公實際積極進取,惟在享受上只容膝而已。
儒家說“天”,真好,佛家所謂“三十三天”是帝釋,太平常,不及儒家所謂“天”。《孟子·萬章上》云:“莫之為而為者,天也?!?/p>
天(天理),或用為名詞,或用為形容詞,其意一也,一方面包含科學(xué)家所謂自然,一方面包含宗教所謂上帝。
中國說“樂天知命”(《易傳·系辭》),這是好的,這便是有所不為然后可以有為?,F(xiàn)在國家破碎,該做的太多了,但能都做嗎?最好抓住一樣,這就行了,便是所謂不含糊的人。陶淵明想做縣官就做,不想做就去,這便是陶公之偉大處,便是他不含糊之處。
陶公,樂天知命。樂天知命固是消極,然能如此必須健康,無論心理、生理,若有一點不健康,便不能樂天知命。樂天知命不但要一點兒功夫,且要一點兒力量。
曹操有詩云:
老驥伏櫪,志在干里。
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老杜蓋曾最受孟德影響,無論有意無意?!袄象K伏櫪”不過“壯心未已”而已,至“哀鳴思戰(zhàn)斗”簡直待不住了,真是發(fā)皇。而古人詩多含蓄。詩人不能想辦法,詩人之不行,其命定如此,詩人是又不能,又不行。老杜“思戰(zhàn)斗”、“哀鳴”也只是“迥立向蒼蒼”而已,曹孟德是有辦法,如其詩中所表現(xiàn)的: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臨死還給人想辦法;諸葛高,死人替活人想辦法。做領(lǐng)袖不難,難于得人;得人不難,難于知人;知人不難,難于任人。王敦雖奸臣,意志甚強,不論事跡,精神可佩服。特殊人有特殊辦法,非吾輩凡夫所可取法。
陶淵明是有辦法的。淵明是平凡的偉大,其《閑情賦》所寫是陶之煩懣。其文表面似頹喪,實非頹喪,連表面也不頹喪?!安删諙|籬下”(《飲灑二十首》其五),是陶之功行圓滿,好而不敢舉,不敢說真懂。“種豆南山下”(《歸園田居五首》其三)一首:
種豆南山下,
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
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
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
但使愿無違。
學(xué)做人便當是此辦法,有一分心,專一分心;有一分力,盡一分力。為全人類做事是對,而從何做起?先要自己的事盡力去做,就是替全世界做事了。此是淵明積極精神,且有確實辦法。故:曹,英雄中的詩人;杜,詩人中的英雄;陶,詩人中的哲人。
英雄的辦法是特殊的,不可學(xué),哲人不然,哲人所想辦法,皆人人可行的辦法,其中無特殊,誰都會,而不易辦到。
將辦法寫入詩而還成為詩,即如“種豆南山下”。此因淵明天才過人,學(xué)力亦不可及。老杜學(xué)不甚深,精神可佩服,有力。陳簡齋學(xué)問有,而近于佛,非儒家精神。
自《閑情賦》可看出陶用功、脫化痕跡。
詩人夸大之妄語,乃學(xué)道所忌,佛教有“持不妄語戒”。詩人覺得不如此說不美,不鮮明。此為自來詩人之大病,即老杜亦有時未能免此,如:
致君堯舜上,
再使風(fēng)俗淳。
陶公沒有這個,他之飲酒實不得已,未見愛之深也。而且陶公做不到的不說,說的都做到了,這一點便了不得。一般人都是說了不做,陶淵明是言顧行、行顧言。陶公并非有心言行相顧,而是自然相顧。一般人是一上來先有心去做,后來便成為自然。
要好的人便時常感到自己說的辦不到,因此而痛苦。
老杜其實并不倔,只是因別人太圓滑了,因此老杜成為“非?!?。他感情真,感覺真,他也有他的痛苦,便是說了不能做。從他的詩中常看到他人格的分裂,不像淵明之統(tǒng)一。
杜詩:
莫思身外無窮事,
且盡生前有限杯。
此二句,普通看這太平常了,但我看這太不平常了?,F(xiàn)在一般人便是想得太多,所以反而什么都做不出來了?!澳忌硗鉄o窮事”是說“人必有所不為”,“且盡生前有限杯”是說“而后可以有為”。老杜這兩句有力。但如太白:
烹羊宰牛且為樂,
會須一飲三百杯。
便只是直著脖子嚷。詩人老離不開酒,尤其李白,老說酒,說得有點厭氣了;陶淵明飲酒實不得已。
一個人無論怎樣調(diào)和,即使是圣、是佛,也有其煩惱。佛是煩惱,耶穌是苦痛。他不煩惱、苦痛,便不慈悲了。
一個大思想家、宗教家之偉大,都有其苦痛,而與常人不同者,便是他不借外力來打破?;騿栚w州和尚:“佛有煩惱么?”曰:“有?!痹唬骸叭绾蚊獾??”曰:“用免作么?”這真厲害。
平常人總想免。
人對煩惱苦痛,可分三等:
第一等人,不去苦痛,不免煩惱,“不斷煩惱而入菩提”(《維摩詰經(jīng)》)。煩惱是人的境界,菩提是佛的境界,惟佛能之。煩惱、苦痛在這種人身上,不是一種負擔,而是一種力量、動機。釋迦、基督、孔子皆然??鬃诱f“吾已矣夫”(《論語·子罕》)、“吾衰也久矣”(《論語·述而》),其實他不“已”,不“衰”,他不認輸,臨死還干呢!而孔子身上還有個“凡”與我們接近,釋迦、基督太偉大,令人可怕。孔子還說“已”、說“衰”,而釋迦、基督便不說。
第二等人,能借外來事物減少或免除苦痛煩惱。如波特萊爾有一篇散文詩《你醉吧》,不只是酒,或景致,或道德,或詩,不論什么,總之是醉。中國說“醉心”于什么,這便是波特萊爾所謂“醉”。
第三等人,終天生活于痛苦煩惱中,整個人被這種洪流所淹沒。佛說“苦?!?,真是苦海;說“奈何”,真是奈何。他自己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這種人真是“無明”。
詩人不是宗教家,很難不斷煩惱入菩提,而又非凡人,苦惱實不可免。于是要解除,所以多逃之于酒。杜詩若按實際講,便是他把現(xiàn)在所有精力一并集中?;秸f,這杯雖是苦酒,但也喝下去了。
詩人、哲人是鄭重生活的人,他們追求的是美,而得到的也許是丑;所追求的是完整,而得到的也許是破碎;所求是調(diào)和,所得也許是矛盾。人既非佛,如何能“二六時中雜念不生”!陶詩亦然。
余勸同學(xué)如在實際生活或思想上得不到調(diào)和,則須注意“變化”。人要對付實際生活,所說“變化”,就是要“轉(zhuǎn)”它而不為所“轉(zhuǎn)”,如趙州和尚所言“汝被十二時辰使,老僧使得十二時”?;騿栐唬骸拔覈L聞人言趙州橋,但來此只見略彳勺?!壁w州曰:“你只認得趙州橋,不認得略彳勺,”問之,曰:“趙州橋度驢度馬,略彳勺度人?!壁w州和尚不但能說、能想,而且能行,此人言語犀利,見道甚明,自謂“老僧除二時粥飯是雜用心處,除外更無別用心處”。
我輩生活是“被十二時辰使”,心為物使,不能使物。心殺境則圣,境殺心則凡。一個詩人該是不“被十二時辰使”,而要“使得十二時”。譬如“變化”,我們就活在“變化”中,但我們要“使”它,不可為它所“使”,不要成為“變化”的奴隸。但這只有造時勢之英雄或能如此,而吾輩為庸人(常人),圣賢仙佛,非常人也。仙佛不說,要做一個造時勢的英雄,但世上有幾個這樣的人?這次大戰(zhàn)也只是幾個人支持著。真是可怕,世界只掌握在圣賢、仙佛、造時勢的英雄此三類人手中,吾輩既非此等人,如何能不為“變化”所使?而詩人能之。
詩人觀察變化、描寫變化。生活變化摧殘了我們的生命,但我們?nèi)砸茨阍鯓影阉鼔旱?,怎樣把它摧殘??鬃又苡瘟袊鴼w而作《春秋》,亦此本領(lǐng)。當你能看它、能寫它時,就是你心作得它主時,若不能作它的主,便不能看、不能寫了。故要正眼看得它,作得它主,人寫興奮感情只能寫概念,便因沒正眼去看,故不能描寫。
吾人不能“二六時中不生雜念”,故亦不能得到調(diào)和,而且若一人先得到調(diào)和,恐怕倒可怕了,老杜也沒有調(diào)和,他是變化,陶亦然。
波瀾誓不起,
妾心古井水。
“井水”只能是“古井”,若為河,水流,自力起波;風(fēng)來,外力起波。井水,無自力、外力,但若有人打水呢?古井,沒人打?!岸鶗r中不生雜念”,這是個什么人?處的是什么境界?柳子厚游記有一篇寫某小潭山川泉林之美,而結(jié)曰“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小石潭記》)。這種境界真是可怕,你待得住嗎?(韓、柳無論詩文皆可抗衡,韓以奇?zhèn)伲⑻幉患傲?,韓之修養(yǎng)不夠。柳也躁,但他倒霉,躁不起來了。)我們在事業(yè)上不是英雄,我們在社會上不能做圣賢,在某種境界不能做仙佛。我們凡人也是悲哀。
余自以為講得不明白,但提出問題使人自己去想更好。
天地間一切事物有創(chuàng)作,沒有照抄;有重生 (復(fù)活),沒有重現(xiàn)。新靈魂、舊軀殼,或舊靈魂、新軀殼,乃重生,而再現(xiàn)一切都是舊的。狗拿耗子固然多管閑事, 但必由于貓不管事。
“春草生兮萋萋”“王孫游兮不歸”, 楚辭《招隱士》中句;“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三百篇”《小雅·采綠》中句?!安删G何曾盈一掬,王孫歸去已無家”,此為現(xiàn)代詩人覃壽堃 (字孝方)之詩句,覃之詩用典蓋諷“五四”。
作詩文用典,有正用,有反用。有的用典只成為一種符號,一為炫學(xué),一為文陋 (掩飾自己的淺陋), 炫學(xué)不免文陋。人不讀書是可憐;讀書太多書作怪,也可怕。
余作詩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為古人沒這樣用過。余近作絕句:
從古有生多草率,
當春無日不風(fēng)沙。
東陵自是真奇士,
種得青門五色瓜。
“東陵”即秦東陵侯邵平,“青門”乃漢長安城東門。秦亡后,邵平為布衣,種瓜于長安城東。(事見《史記·蕭相國世家》) 淵明《飲酒二十首》其一有:“邵生瓜田中,寧似東陵時?!庇嘁郧坝玫浜梅从?,近來余之用典正用而用出新的意思來了——即使種瓜也好,但不草率,也不怕風(fēng)沙,雖由侯爺降為平民也不怕。余又近作絕句:
幾日先生未出門,
芳草萋萋沒舊痕。
但得夕陽無限好,
何須惆悵近黃昏。
“芳草萋萋”亦用楚辭《招隱士》之典,“夕陽”“黃昏”則用李商隱《登樂游原》 “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之典。夕陽之美時間雖然短,不是還好嗎?難道因近黃昏就不好了么?
不但近世人人生支離破碎,因循茍且,自古而然。偷生茍活,十個有九個如此。然生命是寶貴的,而又這樣短促,偷生茍活是敷衍。人最不可敷衍自己,敷衍人還可以,老敷衍自己就要完。不偷生茍且,先從不敷衍自己入手。有幾個人不草率, 無論胸襟、作為都光明磊落?不草率,光明磊落,這樣人世才不荒涼寂寞。
(摘自河南教育出版社《顧隨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