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學 文羊
他把正中畫著牡丹的白瓷碗壓在一袋藥上,按著碗邊轉,藥片被碾得粉碎。撕開袋子,倒進碗里,花團錦簇的紅牡丹立刻不見了。我走到爐子跟前,添了兩塊碳,煤灰飛在了他的黑絨布棉鞋上。他捻起一團棉花在碗里蘸了蘸,掀開厚被子,不輕不重地抹在媽的后背上,黑黃的瘡,黃糊糊的。
爸爸四天沒去上班了,這次不像從前,沒人打電話來問。“中午咱們做連鍋面哇?”“面不夠挖一碗了。”爸爸看了眼墻角軟綿綿倒在地上的面袋子,拿上氈帽和羊毛手套出去了,摩托發(fā)動機里的柴油轟轟。爸爸在面粉加工廠里干活,家里就沒有為吃白面發(fā)過愁。
一排沙棗樹后面那戶人家,隔三岔五就燉肉骨頭,我不是饞肉,就是想來找舅舅。舅媽在炸麻花,白胖的手在抹了油的案板上把兩股面一搓,提著一端慢慢放下油鍋,油花上下跳騰,逼出胡麻油香。“你這鼻子這么尖,一做好吃的就來了?!本藡寷]看我,對我說著。舅舅在里屋戴著粗線手套,用小刻刀在木頭上轉圈。舅媽把瓷盆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瓷和木板發(fā)出一聲悶響,里面躺滿了黃燦燦的麻花?!熬宋易吡?,你別忘了說的帶我去街上轉轉啊。”我邊拉門把手邊沖里面喊著?!澳脗z麻花吃?!蔽也铧c兒以為是舅舅在說話,但明顯是個女人聲音,“她媽我看是快不行了?!?/p>
馬路被拖拉機壓得到處是坑,路對面的海子(海子,是蒙古語“湖泊”的意思),一圈一圈泛著光。湖邊沒有樹,草綠得啊,像是要鋪滿我的兩只眼睛,蘆葦撲在了我的腳邊。蘆葦青翠,襯得邊上這一溜海子發(fā)黑。遠看以為它像綠綢子一樣柔軟,實際上,它的葉尖又堅硬又鋒利。
爸爸的摩托車停在房前,排氣筒還有點燙,我沒敢往座子上爬。我喜歡坐在摩托車上看后視鏡。進家,爸爸的一只手在面盆里抓,另一只手往里倒水,問道:“你去前面了?”我點點頭,問道:“爸爸你會炸麻花炸油餅嗎?”他撥著盆壁上的面邊往面團里揉,說:“你媽會,她還會翻果子,酥酥的,一點兒也不油腥,熬上鍋粉湯就著吃?!?/p>
“那你咋不會呀?”
他咧嘴笑了,鼻子擠出了褶,說:“沒人教我呀?!彼讶嗟霉饣拿鎴F放在案板上,盆倒扣下來。我在門背后的麻袋里摸出兩個土豆,說:“爸爸,我削土豆,你切蔥蒜哇?!彼聨装晁猓玫睹嬉粔?,蒜皮就爆開了?!澳阆氤粤??”爸爸問我?!皠偛啪藡尳o我吃了麻花,挺好吃的?!蔽姨痤^。他沒說話,西紅柿切成小塊塊,把西紅柿撮在刀上,連肉帶汁倒進碗里。
炕上悶哼,爸爸三步并兩步走過去。他把她慢慢地向右轉過來平躺下,手掌在左胳膊上摩挲,他半跪在炕沿,按捏著左腿,問:“喝水不?”媽說:“不,餓?!彼彝浦陌脒吷碜樱f:“第二遍藥沒干,還得側睡。”
爸爸往空碗里倒進熱水和奶粉,用筷子攪著,碗底的牡丹花泡上了牛奶澡。我拉開柜子,拿出一個發(fā)面饅頭。爸爸把饅頭揪成小疙瘩,也沒在奶水里。他端去給媽喂。我推開釘著鐵皮的木門,踩著排氣筒抓著皮坐墊爬上摩托車。
剛把媽從姥姥家接回來的時候,她穿著棗紅色夾襖,黑褐色條絨褲子,被爸爸從面包車上抱下來。媽媽回家了,可她的手像犁地的耙,每一個關節(jié)都又大又紅。褲子垂下去,膝蓋骨頂得老高,她的腿和胳膊一樣粗細。她不在家的幾年里,難道是在受罪嗎?
炕上從兩個人變成三個人。她讓我陪她說說話,我就跟她講我喜歡吃爸爸把面條煮熟撈出來再往里加上一筷子酸菜,講我拿一個開花饅頭跟大棚那家的小子換了兩個梨,脆生生的,還連著葉子,汁水在嘴里越流越多。睡夢里有一聲一聲的呻吟,她的眼角擰著,嘴半開著,扯著厚唇上白色的干紋。我以為她冷,想給她壓被角。爸爸忙伸長胳膊把兩個小藥瓶摸了過來。
爸爸騎著摩托車去診所了,媽的藥快用完了。我跑去找舅舅,讓他快來看看媽,她說她疼得不想活了。舅舅家的小汽車比爸爸的摩托車舒服很多。爸爸說,以前媽媽讓他買車。“那你咋沒買?”爸爸扯開左邊嘴角道:“我想再攢攢。后來,你媽有好長時間都沒提過買車和在縣里買房子的事了?!?/p>
舅舅不在?!澳惆痔焯煸趶S子里垂頭喪氣,騎上個摩托回家可有精神了,真是伺候人的好命,現在還沒回來?你就等著餓肚子吧!”舅媽邊擦茶幾邊說。
有時候,大黃風刮了一整天,我會做夢。夢見舅舅遞給我五塊錢,讓我去小賣部買個打火機回來。我愣著眼睛看他。我沒有問舅舅,不是有火柴嘛,要打火機干嗎?剛走到院子里,舅媽砰地關了門,捏著嗓子說:“這兒到處是莊稼地,有錢也花不出去?!?/p>
有時候,上午還大太陽,晚上就烏云密布下大雨,我也會做夢。夢見媽媽給我買了套粉色的秋衣秋褲,她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和杏樹沙棗樹開花的味道都不一樣,更像哈密瓜熟了的味道。爸爸的褲腿上粘著煙灰,嘴角掛著黃口瘡?!罢σ彩堑谝煌腼埡贸酝??!彼麑寢屨f。媽媽提著包要走,但是說了句話:“離了吧,我后悔也回不了頭了?!?/p>
后視鏡里沒有爸爸。我已經洗好了茄子和西紅柿,他要燴上,他說茄子燴上比肉都香。我問爸爸:“咱們家會吃不上飯嗎?”他說:“只要我出去,你們就能吃飽喝好?!眿尠舶察o靜地躺著,桌子上放著一大塑料袋藥,比之前還多。
西紅柿嘩啦一聲滑進鍋里,鏟子撥著土豆丁下鍋。以前只有我們倆,我吃得飽也喝得好。兩塊腌豬肉被油燙出焦香,他把鍋蓋揭了一半,倒了滿滿一大碗熱水?!叭松稌r候也得往前看了哇?!彼粗鎴F,面醒過頭了,他的右肩頭到右手掌在一條直線上,右手向前推,左手往里揉。
“我說的以前,不就是往前看嘛?!彼麧L著搟面杖,邊轉邊搟?!澳憧纯赐炼範€了沒有。你那是往后看,哪是向前看?!币还伤v起,湯咕嘟咕嘟冒著小泡。我用筷子夾起土豆,它就從中間斷開了,我說:“爛了爛了?!卑职侄堕_切好的面條下進鍋里,用筷子在中間攪了兩下,說:“連鍋面還是你媽回來了我才會的?!蔽铱粗簧系囊淮脖蛔?,問:“她做的飯比你做的好吃嗎?”爸爸拿出三個紅邊白底的瓷碗,一手握著勺子,說:“要是現在她還能坐起來,就讓她給你講講面食能做出多少花樣。”
到了冬天,海子沿邊還能看見那些蘆葦。就算已經枯黃,和塌了的土房一個顏色了,也還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