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強
塬上,一條狹長的黃土路沿著上上下下的坡子彎彎曲曲地拐著。遠(yuǎn)遠(yuǎn)望去,路是土黃色的,在太陽的照射下顯得蒼白無血,就像一張褪下來的、曬干了的、長長的蛇皮,被丟在了塬上。
坡子的兩邊是深深淺淺的土溝。淺的凹子里有幾棵酸棗樹,已經(jīng)枯掉了,孤零零地杵在溝里,就像幾個七老八十、瘦骨嶙峋的老人,目光呆滯地望著生他、養(yǎng)他的黃土地,無聲又無助地等著太陽落下山去。
路上走著兩個人,他們一身陜北漢子的打扮——頭上扎著羊肚子毛巾,上身套著白短褂,下身是黑色的大襠褲,腳上蹬著布鞋。他們的腰間纏著布繩,別著一把鐮刀,吊著一塊磨刀石。刺眼的陽光照在彎彎的刀口上,反射出一弧亮光,投到路邊的麥田里。
強柱和強樹是麥客。
麥客是割麥子的人。在廣袤的黃土高原上,每年麥子成熟的時候,麥客就從家里出發(fā)了。他們趕到麥子最先收割的地方,尋到雇人收麥的人家。這些人家不是有人在城里吃公家飯,就是有人在外面搗騰買賣,家里沒有人愿意再吃這個苦。
強柱和強樹也不想吃這個苦,但他們兩家太窮了。兩個人干這一行好幾年了,家里還是窮。
“二哥,這次額們走哪里?”強樹問強柱。
強柱和強樹是遠(yuǎn)房堂兄弟。強樹從小就跟在強柱的屁股后面,強柱爬樹,他掏鳥窩;強柱下河,他撈魚。強柱家?guī)纵呑邮歉F人,強樹家不是,他家祖上曾經(jīng)是塬上的大地主。
強柱擦了擦臉上的汗,咽了咽口水,干巴巴地說道:“今年額們換個地方……”“走哪里?”強樹扯著嗓子問?!白摺呶己印薄拔己?!”強樹聽到后,顯得很興奮。
往年他們走的都是涇河,涇河那邊的活多,基本上天天不落下。但今年強柱想換個地方,前兩天他夢到自己在渭河那邊,那邊有個女人在等他。
這個夢他沒有和強樹說。
麥田里,強柱彎著身子,左手扯過麥稈,右手揮動著鐮刀。伴著他的喘氣聲和瘋子般的動作,麥穗子在他的眼皮底下扭起了秧歌,很快又被他發(fā)狠似地扔到了身后。一袋煙的功夫,幾分地的麥子就被強柱割了個底朝天,一摞摞的麥稈沒有打捆,全散在地里,就像一攤亂草堆,把他困在了里面。
強柱挺起腰,抬頭望著天上的太陽,猛地大吼了幾聲,嘶啞的聲音在空中打起了顫。此時的他,就像一頭走進戈壁灘的孤狼,對著冷月長嘯。聲音落下,他將手中的鐮刀用力地扔了出去,鐮刀打著轉(zhuǎn),在麥田上劃出一道弧線,像一把暗器,一頭扎進了旁邊的泥溝里。他高高地舉起兩只胳膊,又是幾聲絕望般的大吼,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下去,把自己砸在了一片麥稈堆上。
不遠(yuǎn)處的坡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長襟襟,胸前抱著一雙黑色千層布鞋。她一動不動地站著那里,目光就像一把閃著光的鐮刀,扎在眼前的麥田里——一個赤裸著古銅色的上身,胯間只圍著一條白色大褲衩的男人,像個“大”字一動不動地躺在一片金黃色的麥堆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上,一眨不眨,任由火辣辣的太陽刺著他的眼珠子。他的身上粘滿了麥穗子,一道道被麥尖劃破的血印子冒出血來,滲進汗里,泛出紅色的油光。
強柱想了想,對強樹說:“我們還是走涇河吧!”“啊!”強樹一臉的驚訝,他不知道強柱為什么又突然變了主意,但他想去渭河。昨天強樹做了個夢,夢里有個女人讓他去渭河找她。
這個夢他沒和強柱說。
太陽照在地上,天上一絲風(fēng)都沒有。在土坡拐角的地方,幾塊歪歪扭扭的麥田擠在一起,收好的麥稈被扎成一捆一捆的,整整齊齊地堆在地頭。
強樹坐在田邊,麥子已經(jīng)割完了,他一個人割的。今天他像是被打了雞血,渾身是勁。他想讓麥花看到,他是田里的好把式。
麥花是強樹的雇主。
麥花家的男人在礦上挖煤,挖煤掙錢多,村里的人遇到缺錢的時候,會上門借幾個,每次都不空手。有了這份德行,她家的田一直是村里人幫著種、幫著收的。年前井下塌方,麥花的男人被砸死了,她成了寡婦,村里的人不僅賴了她家的錢,田里有活時也不見了人。
“小兄弟,喝點水吧……”
強樹正想著心事,耳邊傳來了女人的聲音——是主家來了——他的心猛地一顫,腦子里不做主地想起了村里娶婆姨鬧洞房的場面來,全身跟著一陣燥熱。
麥花端著大瓷碗,瞅著跟前的麥客,眼睛里閃著光。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在發(fā)燙,心在撲撲地跳,就像那年從山溝溝里嫁出來,又害羞又期待。
兩天前的臨晚,麥花在院子里納鞋底子,心里想著田里的麥子沒人收。
“姐,能給碗水喝不?”
麥花抬起頭,看見院子門口站著一個年輕漢子,穿著白短褂和黑大襠褲,頭上扎著羊肚毛巾。他二十來歲的年紀(jì),黑黝黝的臉龐,五官硬朗。兩條長長的胳膊結(jié)結(jié)實實,一看就知道是干苦力活的。他的腰間別著一把鐮刀,吊著一塊磨刀石。
是個麥客!
麥花心里不由的一喜,真是想什么來什么!她正愁田里的麥子沒人收呢,眼前就來了麥客。這些日子,村里的男人,不管是家里有婆姨的,還是打光棍的,又開始深更半夜地躲在家里的窗戶下,偷看自己洗澡睡覺,村長更是拐彎抹角地暗示她家的麥子可以用她的床來換。
呸!村里的男人都是色鬼投胎的!
麥花知道保護自己的最好辦法就是把自己變成潑婦。她在門后和床邊都放上了鐮刀。她時刻準(zhǔn)備著做個麥客,不是割麥子,而是割掉那些男人的命根子。
“小兄弟,出來走麥田的吧?”麥花從屋里端出一大碗水遞給強樹,大大方方地笑著問道?!笆堑哪??!睆姌浣舆^了碗,怯生生地答道,眼睛瞅了瞅女人。
女人長得真好看嘞,像個仙女似的。一雙眼睛水靈靈的,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臉頰上帶著兩個小酒窩。強樹覺得自己更渴了,他仰起脖子咕嘟咕嘟地喝光了滿滿一大碗水,打了個嗝。
“還要嗎,小兄弟?”麥花從強樹手上拿過大瓷碗,沖他微微一笑,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
強樹盯著女人的背影,愣了神。這是他在夢里見到的女人,長襟上的小碎花就像她的臉,紅撲撲的,帶著陜北婆姨特有的山丹花的味道。
強樹晚上歇在了麥花家。自家里的男人走了后,麥花頭一回睡了個安穩(wěn)覺。天剛剛發(fā)亮,強樹就上了麥花家的地。
麥花家住了個麥客!這事很快就在村里傳開了,村里人說什么的都有。麥花好像什么都沒聽見,一大早就在灶上忙上了。她在幾大碗的扯面上放足了辣椒面,撒上蔥花和蒜瓣,將一勺勺滾燙的熱油潑到面上,碗里頓時發(fā)出“嗞啦啦”的聲音,就像一大群羊兒在黃土地上撒著歡地跑。
強樹望著腳下的溝溝壑壑,扯著嗓子唱道:“妹子啊,你可跟著額回家……”
強柱推了推強樹的胳膊,問:“大白天的,做甚夢呢嘛!”
強樹懵懵的,隨口問道:“額們這是去哪里?”
“回家,沒人叫額們割麥子了……”強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