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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藍(lán)幕布(短篇小說)

        2024-01-30 19:17:46王若禹
        椰城 2023年12期
        關(guān)鍵詞:師哥團(tuán)里李玉

        ◎王若禹

        程季時唱了十幾年戲,但是,他最熟悉的是戲臺子,不是戲。

        戲臺子修過好幾回了。木做的戲臺子,也粗糙也結(jié)實。每過得幾年,四周的圍欄就破敗了,“欻欻”地掉皮子。團(tuán)長會喊他們給刷層漆,程季時就老幫著干這樣的活。新的漆,舊的漆,他弄不均勻,弄得像木欄桿上的補丁。

        戲臺子是團(tuán)里的戲臺子,程季時打小就住團(tuán)里,團(tuán)里是他家,戲臺子是家里最好看的那間屋。程季時覺得,不演出的時候,家里破破爛爛的。每回演出,家就新了,臺上拉起簾幕,道具上的布也是極鮮艷的。這些是消耗品,常換。演出時的臺子像過年一樣亮堂,程季時的心情也跟著亮堂。隔天的演出把他弄得一會兒喜一會兒悲的,像剛換上新衣裳,馬上又脫掉似的。這樣的情緒時常出現(xiàn)在他的少年時期,如今就少了。程季時天天做著拉幕布的活,他們團(tuán)臺上的幕布,還沒換成自動的。

        這活也無聊也磨人,日復(fù)一日的總也停不下。從師父手上接過這件事的那天起,這活就歸了程季時。有時候,他前邊跑著龍?zhí)?,后邊還管著整場戲的幕布,開開合合,換個場的工夫都休息不成。他的一整天,就這么被占滿了。程季時過得很充實。

        “老喬東,來幫我吊一段琴唄。”程季時對著遠(yuǎn)處那個人喊道。今天臺上沒戲,老琴師也就相對清閑。喬東六十多歲了,團(tuán)里干了大半輩子,誰都不敢請他退休,他也不肯走。所有的年輕琴師都由他帶著。

        “怎么,今天突然來求我,”老喬東坐椅子上抬了頭,“十幾年沒主動請我給你吊胡琴了。你晨功出了嗎?”

        “出了,現(xiàn)在都要晚上了。你怎么比我?guī)煾高€會磨嘰我!”

        “我管你十幾年了,孩子啊,”老喬東的聲音既爽朗又透出水到渠成的自然,“再說,你師父離開團(tuán)里之后,我不管你誰管你?”

        “我?guī)煾敢呀?jīng)回來了?!背碳緯r說。

        “什么,他還回來唱戲?幾時來,幾時走?”

        “我?guī)煾杆×??!?/p>

        “嚴(yán)重不?他住哪兒?”

        “住他家里呀,”程季時笑嘻嘻地說,“我?guī)煾高@次回來,可走不了了。”

        “莫瞎說啊,莫瞎說,你也是個沒心肺的?!?/p>

        “所以,我求你幫我練練,多少年沒正經(jīng)唱過了,我怕師父一會兒又考我?!?/p>

        “好吧?!崩蠁號|說著,就開始調(diào)琴。調(diào)琴的聲沒有調(diào)子,但是很潤?!澳阋亩?,要不先吊下嗓子,你今天唱過了嗎?”他問。

        “我不知道。”

        “那么,先試試二黃的調(diào)子?也別太高了。一輪明月照窗前還會不?”

        “會啊,怎么不會?”

        “《洪羊洞》里為國家那一段呢?”

        “當(dāng)然會,會十幾年了?!?/p>

        “好罷,你要先唱哪段?”

        “先唱,短一點的?!?/p>

        于是他開始唱:“為國家哪何曾半日閑空……”程季時一人立著唱,就是規(guī)矩地立著,他的手上沒有動作,頭也不跟著晃動,只有眉毛在興奮地挑。

        “情緒還是不對,”老喬東說,“操心勞碌的角色哪有像你這樣的?你唱戲吧,有時候好有時候不好,多少年都沒全改過來?!?/p>

        “我扮上,情緒就對了?!?/p>

        “哪兒行?你啥時候都得對?!?/p>

        “那,下次不了?!?/p>

        “但你的嗓子還是亮,練練要更好聽。”老喬東夸他又說他,“你就是唱得少?!?/p>

        “我每天干活呢,干那么多的活,再加唱,可不得累死。而且,我?guī)煾负蛶煾?,他們嗓子才好?!背碳緯r說。

        “對了,你師哥呢,沒跟你師父一塊回來?”

        “師哥有戲唱,他為什么回來?”程季時說,“三年了,師哥好容易熬出頭,他終于肯把師父還給我了。我可不要他回來?!?/p>

        老喬東搖搖頭,他眼看著程季時一路跑著走了。程季時跑得很快,總是跑到雙腳懸空,跑得喜氣洋洋的,就差往前,再翻一串跟頭。

        “季時啊,”王夢得喊他,“把李玉給我叫來,幫師父忙?!?/p>

        “做什么?”

        “拉幕布。”

        “為啥不叫我,為啥要我去叫師哥?”

        “你還小呢。”王夢得說。

        “師哥只比我大,嗯,不到兩歲!”程季時抗議。

        “是,你師哥要多磨一磨性子,你呢,要多磨一磨戲?!?/p>

        “什么意思,師父?”

        “你不懂的。”王夢得說。那時候,程季時十二,李玉十四,他們倆在團(tuán)里好幾年了。程季時的個子,也就是在那幾年瘋長,長得快要和師哥齊平。聽師父這么說,他就一溜煙跑了,嘴里喊著師哥師哥,喊得清清亮亮的。

        “老喬啊你看看,”王夢得望著那孩子的背影道,“我這兩個徒弟,將來會怎樣?會出名不?”

        “天分么,那都是挺好,畢竟是你選出來的孩子。出名可不敢說?!眴號|比王夢得還大上幾歲,團(tuán)里一眾演員有個什么事,都愛問他做個參謀。

        “天分,天分?你看我怎樣,”王夢得苦笑,“師父還沒唱出來,卻指望著徒弟先唱出來,這也是很好笑的?!?/p>

        “你看看你現(xiàn)在,還不是過挺好?”喬東也沖他呵呵笑,“帶著徒弟,生活無憂,人要知足。話說回來,你也不想趁現(xiàn)在多帶幾個孩子,帶幾個不是帶?更何況團(tuán)里缺人,你知道的?!?/p>

        “這倆孩子,嗓子好?!蓖鯄舻醚弁胺?,仿佛還能捕捉到剛才那個孩子的影子。

        “怎么,條件不夠的你就不帶了?那一輩子臺上翻跟頭的孩子,也都是唱戲出來的?!?/p>

        “嗓子不好,就別學(xué)戲。”王夢得的語調(diào)變得不是很順暢。喬東后面拍了他一肩膀,他猛一回頭,又松口氣笑了:“我要是帶十個……老喬啊,我不要那幾個錢。十個孩子,肯定有九個不聰明的,帶不出來,我這心情上根本過不去。我沒那么多工夫,又不可能不對他們負(fù)責(zé)。說實話,對于自己的戲,我還是免不了有的時候,癡心妄想。”

        “妄想那是可以有的,沒人能夠阻你。”已經(jīng)五十歲的喬東說。

        程季時到底把李玉給拽來了,兩個孩子肩并肩站著。

        “你剛才在干啥?”王夢得走到李玉跟前。

        “練功?!?/p>

        “練的啥,練嗓子么?”

        “師父昨天教的,槍花,一個人打打。”

        “也不要太用功了,孩子,欲速則不達(dá),”喬東從后邊走過來,到他面前,又指指一旁的程季時,“沒事的時候,也跟你師弟學(xué)學(xué),玩一玩兒罷?!?/p>

        “是?!崩钣顸c頭。

        王夢得往戲臺子上面走去,他們也都從后邊跟上他。雖說是白天,戲臺子上沒有戲,便是極黯淡的。這黯淡不似黑夜里的黯淡,而是樸素的黑白照片一般,有亮光的黯淡。幕布,好幾層錯開的幕布敞開在一側(cè),幕布是灰藍(lán)色的。

        “你們看,”王夢得說,“師父今年四十歲,除了演戲,還是天天守著這個。這是很重要的活,是師父的師父交給我的,到今天已經(jīng)二十年了?!?/p>

        “師父,幕布為啥都是灰藍(lán)色的?”李玉說。

        “為啥都是灰藍(lán)的,我們的幕布?嗯?師父?”程季時說。

        “師父也不知道,藍(lán)色樸素,用得多。”

        “其它團(tuán)里也這樣嗎?”

        “也這樣?!?/p>

        “不會,北京的團(tuán)里的幕布,肯定有很多顏色的?!背碳緯r用手拽住身后幕布的一角。他的手搖晃來搖晃去,幕布由下而上地震顫,像湖面上的波濤。

        “是啊,也有黃的,也有紅的,藍(lán)色用得多些,”喬東回了他的話,“以后啊,你們?nèi)绻ケ本┭輵蚩吹搅似恋牟季?,也來個電話說給我聽。”

        程季時樂了,他停下手中的動作:“好噢,我們跟師父去北京唱戲,什么時候?”

        “最后面的是大幕,開場時要拉開?!蓖鯄舻眠呑哌呎f,“這里是二道幕,管換場,這幕動得最勤。然后,最前邊是天幕,前邊也用不著動它。整場戲演完了,演員也謝完幕了,才把它閉上。”

        李玉跟著師父,前臺后臺地走。程季時拽住師哥的衣角跟著他們,兩只眼睛上上下下地看,看他們團(tuán)里的戲臺子。戲臺子寬敞,又高又空。程季時仰起頭,望著灰藍(lán)色的,有幾個他那么高的,窗簾子一般的幕布,他想:紫禁城里的圍墻是不是也有這么高,讓人眼暈的、生畏的高?師父給他們講過。但紫禁城里的圍墻是大紅的,他們團(tuán)里的幕布是灰藍(lán)的。紫禁城里也唱戲,那他們那群人用的幕布是什么顏色呢?他的思緒很飄忽很跳脫,所以手上一直不敢松開師哥的衣服,他怕,只幾步路就把師父跟丟了。那,師父真會板著臉說他。

        “師父講得清楚么?你們能聽明白么?你們知道,拉幕人,師父平時還在做什么工作了嗎?”師父的聲音突然又響起來。

        “知道了師父?!崩钣裾f。程季時的思緒,也跟著師哥回來。

        “那,今天的幕,師父先交給你?!蓖鯄舻门闹钣?,“今晚上師父的戲,其實只有兩折子,《空城計》連著《斬馬謖》,幕布上的事情不會太難,你能不能做?”

        “我大概知道了,師父?!崩钣裾f。

        “沒事,下午還有工夫,我給你仔細(xì)說?!?/p>

        “我會,師父為什么不交給我?”程季時抗議。

        “你今晚臺上有角色,演諸葛亮身邊的琴童,你又忘完啦?”

        “師哥他也有角色!”

        “到那場,師父會找人替他,”王夢得打斷他,“你要多磨一磨戲,師父說過,別著急考慮戲以外的事情?!?/p>

        “那,以后,兩年以后,師父和師哥會交給我嗎?”

        王夢得笑笑,他把身子轉(zhuǎn)回去,背對著他們:“你要是只圖個新鮮勁,就算了,你不會做好的。沒有人會喜歡做這件事,你還是不明白?!?/p>

        “所以,你們打算永遠(yuǎn)不交給我了?”程季時抓住重點。

        “行了,眼看著不早了,你們先去吃中飯吧,吃飯重要?!钡菐煾刚f。

        “師父你呢?”

        “師父和喬師傅待會兒過去?!?/p>

        于是兩個孩子就跑走了,王夢得回身看向他們:程季時猛跑一陣又停住望師哥一陣,李玉先是快步走,被師弟招呼之后改成跳一步走一步,他有些笨拙的忙亂,像跳格子的兔子。

        “夢得你看這倆孩子,還是聽話的,”喬東背著手踱步,“季時要活潑一點,活潑一點正常,才十一二歲的小孩。你看看他今年,終于開始竄個子。”

        “他們是聽話,聽我話。其實,也不小了,心里該有動靜了。”

        “都是苦出身的孩子啊,夢得。你一定聽我話,就別嚴(yán)厲得過分,孩子要像孩子那么長大才好。”

        “苦出身的孩子多著呢,更何況,”王夢得笑出聲來,“老喬啊你對我這個偏見!你自己問他們?nèi)?,師父是不是個好師父?”

        “那,行了,咱們也走吧!”喬東不想理他,徑直就往前走。

        “老喬你先等等,”王夢得又說,“少跟年輕孩子搶飯。我這,已經(jīng)開始擔(dān)心件事,季時過了年就開始竄個子,我估摸著他將來,還能長得挺高,那練功就有苦頭吃了。”

        “嗐,你這個人心眼子太多,擔(dān)心這那的,難為你能長到現(xiàn)在這個高度。唱戲的孩子嘛,最重要的是踏實肯干。有空你多琢磨琢磨季時的性子,將來能不能穩(wěn)住?!?/p>

        “性子么,我倒不擔(dān)心季時,”王夢得嘆口氣,“他是挺天真的,挺好。我擔(dān)心李玉,他有一點像我。所以,我這么早,就塞這活給他?!?/p>

        下午,王夢得坐在臺邊,給李玉還有程季時講,幾張幕布什么時候拉開,什么時候閉上。李玉和程季時也隨師父坐在臺子邊,他們的腳都規(guī)矩地點著地面,不似剛來的時候,兩條腿晃里晃蕩。

        “聽起來是不難的,”師父說,“做起來也不難,但真?zhèn)€天天做起來,方寸就容易亂了。戲你們是天天聽,若是又要演又要兼著拉幕人的角色,得足夠熟練才行?!?/p>

        “我記住了師父?!崩钣裾f。

        “要記住啊,師父說第三遍了,師父唱到這句,再有兩句念白,這一折子戲才算結(jié)束。但你聽到這句就要開始準(zhǔn)備,到念白就遲了。遲了就容易忘了?!?/p>

        “我記住了,師父。”

        “你們過來看,”王夢得說,“拉幕布的時候,不能夠猛地拽住跑,你的人形隔著簾子被觀眾看得清楚,就不對了。”

        “好,我知道,我會慢著跑?!崩钣顸c頭。

        “知道就好,師父盼著你們,永遠(yuǎn)不出錯,或者少出錯。好不好?”師父拍拍程季時的腦袋。

        “師父,你剛才說的哪句?”程季時的思緒還沒跟上,“你要唱一遍我才知道。你演一遍,我拉幕布。我們真的演一遍行不行?”

        王夢得已經(jīng)演過三遍了,但他沒有說不行。

        李玉和程季時,來自吳鎮(zhèn)的戲校,他們是王夢得親自選進(jìn)團(tuán)里的學(xué)生。吳鎮(zhèn)不大不小,有城區(qū),也有城郊有鄉(xiāng)下。戲校處于城郊相對偏遠(yuǎn)的位置,隔壁有一所大學(xué),一所職高,連接著一所職大。戲校很空闊,硬件軟件留有數(shù)十年前的氣質(zhì),寒天里凍人。它臨著吳鎮(zhèn)最有文化的地方,又很孤獨,因為里頭的房子沒有亮色,至少從外觀是這樣。里頭的孩子由六歲到十六歲,多數(shù)鄉(xiāng)下上來的,兄弟姊妹多。有意思的是,孩子們對親生的兄弟姐妹,反倒沒有師兄弟姐妹那么親近。

        剛進(jìn)團(tuán)里,李玉十歲,程季時八歲。他們還沒有意識到命運中細(xì)微的變化。師哥仍是師哥,師弟還是師弟。只是,李玉身邊一起練功的孩子,由五六個,變作只剩程季時;程季時身邊一起練功的孩子,由與他同歲的,變作大兩歲的李玉。適應(yīng)這樣的變化于他們,只需要短短兩天。團(tuán)里當(dāng)然也有其他師父選來的其他孩子,與這兩個孩子一樣,他們在不知不覺中,更早地清晰了人生的路。

        “師弟你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像師父那樣,臺上唱老生?”

        程季時見李玉的第一面,就叫師哥,他是個外向的人。李玉機(jī)械地叫了師弟一聲,他覺得“師弟”還沒有“程季時”這個詞出口來得容易。所以,李玉常常等著師弟叫他,練功也好吃飯也好。他完成了一件事,就原地停住,等著師弟也完成,又能意識到他的動靜。程季時的性子卻用不著師哥等候,就一疊聲地叫了,多費些嗓子于他是件開心事,算不得吃虧。但是日子久了,叫“師弟”的機(jī)會不由得多起來,李玉也逐漸習(xí)慣了“師弟”,“程季時”這個稱呼,反倒忽而陌生了。

        “我們到師父那個時候,已經(jīng)變作師父的樣子,那么老。當(dāng)然就能夠像師父一樣,臺子上唱老生。”程季時漫不經(jīng)心地說。

        “那么以后呢,你猜我們會干啥?”

        “唱戲唄,唱成師父的樣子!”

        程季時和李玉兩個關(guān)系很好,這也是王夢得最歡喜看到的。平時,他也會特意花心思,培養(yǎng)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比如早上練功,就讓他們背對著把腿綁在一處。一旦一個偷懶另一個就會疼。

        “夢得啊,上午你還沒說,李玉還這么小的年紀(jì),咋就讓他碰幕布的事了,不是你干著嗎?”喬東問王夢得。

        “是我?guī)煾?,我挺年輕他就讓我做了,你知道,我?guī)煾冈谀ノ倚宰??!?/p>

        喬東呵呵大笑:“磨成啥樣了?”

        “就現(xiàn)在你看到這個樣,毛里毛燥,眼高手低?!蓖鯄舻醚壑樽由戏?。

        “那,磨得啥性子嘛,你師父!你騙不了我,你拉簾幕那會兒都二十了,已經(jīng)不是他們的孩子樣兒?!?/p>

        “你不懂,”王夢得說,“我那是太遲了,糾正不過來。你哪兒懂他們,李玉這孩子,我說過他有點像我。”

        “哪兒像?”

        “他心高,又沒脾氣,不吭氣。我怕他將來沒那么好運氣,就跟我現(xiàn)在似的?!?/p>

        “好運氣,那是千分之一的機(jī)遇。”

        “但是,我怕他受不了?!?/p>

        “師哥,累嗎?”

        “不累?!?/p>

        “那,好玩嗎?”

        “也不好玩。”

        “我不信,你換我試試!”

        “師父他……”

        “師父他又不知道,”程季時說,“這樣吧師哥,你不給我,我陪你,這樣的話到點還能給你提個醒。兩個人總比一個人有玩意頭!”李玉笑了。

        往后的十年,只要王夢得臺上演戲,幕布就交托在李玉手中。師父演戲沒個定數(shù),因為團(tuán)里的票賣得沒個定數(shù)。有時候一周演六回,有時候兩周演一兩回。李玉呆在戲臺子的時間多了起來,程季時也是。演員們排練,他們在臺底下看著,以便記住更多的東西,而不誤換場中,幕布的開與閉。

        “師哥,你要是累了,今天就換我?!背碳緯r說。

        “好吧?!崩钣褡谂_側(cè),下意識地回了聲。他們沒跟師父說過,就開始實行輪班制了。李玉總覺得師父可能知道,又仿佛完全不知道,他有些心虛。程季時完全不心虛,因為老喬東知道這事。他覺得老喬東既知道,師父就一定知道,且認(rèn)可,他一個轉(zhuǎn)身就坐到師哥邊上去了。

        “師弟,你還覺得好玩兒嗎,這活?你小時候老跟我搶,我挨到第幾年才答應(yīng)的?”李玉掰著指頭數(shù)年頭。

        “你不是不答應(yīng),你早就想答應(yīng)了,你怕師父怪你……你怕師父?!背碳緯r捏住幕布的一個角往上晃蕩,上邊傳來輕飄飄的“刷啦刷啦”,把他的最后一句聲遮住。其實現(xiàn)在,臺上很黯淡,沒別人,師哥不是那個“別人”。

        “你別打岔。我是問你,這活好玩兒嗎?”

        “還可以,我習(xí)慣了。”程季時說。

        “我也習(xí)慣了?!?/p>

        臺子上很黑,往觀眾席上看也是什么都沒有。李玉站起來,把臺邊的第一道幕拉上。距離晚上的戲,還有五六個鐘頭。演員們上午排完一遍,下午都在修整,所以沒人在這。師父也不在,今晚的戲沒有師父。事實上這一周師父都沒在團(tuán)里,走前他說,去省京劇院,頂他師哥幾天戲,他師哥摔了。

        “他嚴(yán)重嗎?啥時候能好?”李玉說。

        “我?guī)煾缫撬ち?,我也頂他的班兒?!背碳緯r說。

        走前師父只交待了老喬東,沒交待兩個徒弟。年輕的,也是成熟的龍?zhí)籽輪T,生活上已經(jīng)十分規(guī)律,用不著特殊的交待。師父走了就不成事的徒弟,不是他王夢得的徒弟。

        李玉躺倒在臺上,程季時把最后一道大幕拉開,然后跟著躺下。最后一道大幕后邊是兩面墻,一面布景,一面承重。承重墻很高很高的地方開著兩扇小窗戶,少有人清楚這個,但他們清楚。因為,屋外的一點光順著窗子進(jìn)來,照亮了兩面墻之間的窄道。背景墻的兩側(cè)便也透出光來,臺子上就擁有了一點泛黃的光。這光傳不到很遠(yuǎn),偶爾往幕布上活動,原本的黑會摻入一段又一段紫色的調(diào)子。

        “臺子上嘛,確實比床上還要踏實舒服?!背碳緯r說。

        “今晚上的幕布,還是交給我,”李玉對著師弟言道,“你的韌帶前兩天是不是傷了,我看著今天走路的樣子,回去歇著吧?!?/p>

        “我不歇著?!?/p>

        “你臺上又沒角色?!?/p>

        “那,我后臺歇著,結(jié)束了再回。”

        當(dāng)天晚上,是李玉這些年來唯一一次出錯。他睡著了,因為臺上沒有角色。因為師父不在,師弟傷了,所以他臺上沒有角色。

        程季時比師哥更早地睡著,他坐在地上,兩手扒住一張木頭椅子,李玉把他往邊上挪挪,他也不醒。李玉看看臺上臺下的繽紛的,凌亂的顏色,他感到有些累。是師父突然走了一陣,生活突然空了一段的累。李玉感到自十歲起,往后的生活就被定下了。他不知道師弟是否這么想過,能夠去更好的地方學(xué)習(xí),師弟與他的水平差不多。有時他也羨慕程季時,師弟真是開朗而正直地長大了,本分唱戲,本分干活,與師父的教誨完全一致。他沒有師弟活得坦然,所以,他也不能夠在后臺坦然地睡著。這段日子是奇怪的,李玉的心中有一種奇怪的疲憊與興奮。

        于是他睡著了,直到換場的一刻,使命般地驚醒,那是他現(xiàn)在的工作。他睜眼就知道遲了,師父說過遲了。然后,他看到老喬東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把二道幕合上。戲的進(jìn)程,一秒鐘都沒有被耽擱。

        然后,他彈起來,程季時也跟著從地上起身。老喬東什么話都沒說,他坐回去,拿起胡琴。幸好那場戲,他只是琴師中的B 角。

        王夢得突然就火了,那年他四十九歲。火是一場機(jī)緣,來自他受了傷的師哥,與在省京劇院演戲的兩個星期。命運總是十分有意思的,不知道會在哪一天給個蜜棗,又在哪一天使個絆子。王夢得的二十、三十多歲無風(fēng)無浪,甚至稱得上艱苦。他不信什么大器晚成,卻在給師哥幫忙的時候,以B 角的使命被眾多的人認(rèn)識。他得到了一個省京劇院中舉足輕重的位置,他沒有立刻讓吳鎮(zhèn)的團(tuán)里知道。團(tuán)里只知道,王夢得火了,團(tuán)里也知道,火了就也該走了。去省城,或者去京城,這個團(tuán)里從未發(fā)生過的事情將在王夢得的身上發(fā)生。

        李玉和程季時當(dāng)然不會想到這么些,他們聽說師父唱火了,高興得很。李玉想著,師父真算得見了大世面,那是值得慶賀和羨慕的。而程季時的腦子里,完全是另一樁子事。他知道師父過兩天要回來,就開始擔(dān)心,自己和師哥頭先犯下的錯會不會被師父知道,知道那可就完了。于是他拽著師哥去找喬東。

        “老喬東,你說我?guī)煾笗粫???/p>

        “知道啥?”

        “我和師哥犯錯了。”

        老喬東想了好一陣,才想起來。

        “你說我?guī)煾笗粫??”程季時問。

        “你說,誰會告訴你師父!”他反問他。

        “你!那我和師哥求你,別給我?guī)煾刚f?!?/p>

        “算個啥嘛你們的事,我保過的人太多了,就你們師父,我都保過。”

        “我?guī)煾刚α??”程季時立刻對新的事來了興趣。

        “不知道,不說。”老喬東擺擺手要走,但想想又補上一句:“你們都是團(tuán)里的孩子嘛,犯錯是有限的,往后肯定越來越少了。就像,你們師父年輕那會兒吃過次虧,就再沒犯過?!?/p>

        王夢得回來后,喬東確實沒提過這事。但就算提了,他也不會罰他們。事實上,他遇到了一件,他從良心上難以抉擇的事情。程季時和李玉的命運,可能就這么定了。他可以推薦一個人,入省京劇院青年團(tuán)。但是只有一個,也許,幾年后他唱出更大名堂,就能推薦第二個、第三個。但是幾年過去,什么都有可能發(fā)生。王夢得想起好幾十年前,他師哥進(jìn)省京劇院,那情形與現(xiàn)在不同。因為只有師哥到了年齡,就只有師哥能進(jìn)去。后來,他師哥確實出了名,王夢得卻從沒想過請師哥幫一把。他并不是極好面子的人,就是沒想過。他是直性子,想的不多,但是今天,他不得不去考慮所有的后果。然后,他清醒過來。就這件事本身并不是難的,他只擔(dān)心另一個人的命運。命運不可怕,命運的落差才可怕。

        于是他找到李玉還有程季時,輕描淡寫地說了句話:“師父要帶一個人走,過兩年再接另一個。你們先商量,好了告訴我?!闭f完他就走了,沒給兩個徒弟留下回答的機(jī)會。這時候王夢得已經(jīng)完全清楚,他會帶李玉,再怎么考慮都是帶李玉啊,他是師哥,他個性要強,也更踏實??墒牵碳緯r怎么辦?

        “師哥你走唄。”程季時說。

        “為什么?”

        “師父說了啊,先帶你,兩年后我再跟去?!?/p>

        師父沒有說,但他們都明白師父話里的意思。事情已經(jīng)定下了。

        李玉沒有師弟那么單純,他隱約地感覺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不只是把他與師弟分開那么簡單。他無疑會更好,但這種好會不會帶來其它變化。師弟一人留在吳鎮(zhèn)的團(tuán)里,又會怎樣?再往深處想,他卻也想不清變數(shù)。于是他說:“我走了,團(tuán)里的幕布咋辦?”

        “你交給我呀!”

        “只有師父交給徒弟,卻沒有師哥交給師弟的?!?/p>

        “這有什么難的,讓師父再交給我一次不就得了,正好,我把你單干的那幾年補上?!?/p>

        “不行?!崩钣裾f。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行。

        “難不成我過去?不可能的,師哥,我沒你唱得好?!背碳緯r拍著李玉。

        當(dāng)天晚上,程季時堅決地把師哥趕回房里收拾,然后留在后臺干起一個人拉幕布的活兒。他讓王夢得看到,也讓老喬東看到。于是,王夢得也明白了,他了解師父的決定,他沒意見。

        “季時啊你來,”老喬東喊他,“你師父怎樣了,給我說說?!?/p>

        “還好啊,”程季時說,“我?guī)煾杆谩!?/p>

        “他脾氣怎樣,最近?”

        “也還好?!?/p>

        王夢得離開揚城的第三個年頭上,嗓子出了問題,是多年累出來的。王夢得在省城,呆得并不糟心,也不十分順心。人就是這樣,幾乎要實現(xiàn)夢想的時候,就突然累了。逢年過節(jié),每個省城的演員們收到邀請,會各處串著唱,最后,還去京城搞個聯(lián)歡。王夢得出事前,已經(jīng)收到了來自京城的邀請。他是個大器晚成的、執(zhí)著的人,當(dāng)然自身帶著熱度,若是留得下一兩篇的小報導(dǎo),對誰都是件好事。李玉已經(jīng)在省青年團(tuán)跑了三年的龍?zhí)祝€沒等來一個機(jī)會。他告訴師弟,省城的幕布是自動升降,自動開合,用不著人力。省城的幕布,確實有其它顏色,但仍是藍(lán)色更多。

        “那,我不過去了師哥,”程季時笑道,“過去可要失業(yè)了!”

        “哪兒能?師哥我也天天翻跟頭,翻得比家里還累。”

        “師哥,你可別荒廢了唱啊?!?/p>

        “有師父盯著呢,是你,別荒廢了。”

        “我又沒戲唱。”

        王夢得的聲帶上需要動個手術(shù),往后就算要唱,也得半年后。他心里知道,嗓子恐怕回不去了。他最終決定回吳鎮(zhèn)休養(yǎng),走前把手頭上唯一一個去北京比賽的名額讓給李玉,原該是他去。師父病了,徒弟替上,沒人會說什么。王夢得突然覺得,這是他能夠為徒弟做的最后一件事。李玉能不能唱出來,他不知道,程季時能不能唱出來,他不敢想。

        “你師父,改不掉的暴脾氣,”老喬東說,“沒人治的住?!?/p>

        “你說我?guī)煾赴?,但我不怕他,我?guī)煾绮排滤!?/p>

        “瞎說。你真不怕他?剛找我?guī)湍愕跎ぷ??!?/p>

        “是真的,”程季時說,“而且,師父現(xiàn)在,嗓子還沒好,他沒法子罵我?!?/p>

        老喬東拍拍戲臺子上的木板,讓他坐下?!袄蠁號|沒有跟你說笑,孩子,”他說,“你是個聰明孩子,你師父,他沒你活得通透。他年輕那會兒,愛戲愛得瘋了。”

        “那有啥的,他給我說過。我?guī)煾缫矏蹜颍乙矏??!?/p>

        “但他一定沒給你們說過,他想成角兒,做夢都想。他從來不說,是不是?怕把你們帶偏了?!?/p>

        “我比你們師父大十歲,你師父進(jìn)團(tuán)的時候,我已是個青年琴師。那批學(xué)生里,你師父的確是最有天分的一個。他一心想去臺中間唱個正經(jīng)角色,也難怪,他托生得不好。我們這個地方,唱主角完全靠年紀(jì),熬不到那個時候,他既唱不了,也出不去。他啥也不懂,只知道狠練。他師父見苗頭不對,馬上給安排了個管幕布的活。這活累啊,排戲的時候干,演戲的時候干。這日子滿了,人就老實了。

        但,他不知道累似的,過去練多久,只加不減。沒人理他他又發(fā)狠,跑龍?zhí)椎臅r候不化妝了,過兩天又不帶道具,就是不敢少翻跟頭。他說翻跟頭也是練功,練武戲。沒人管他,看戲的誰在乎他是誰,團(tuán)里也不在乎,因為看戲的不在乎。

        后來他真的出了件讓他們在乎的事。那天演的什么戲我忘了,總之是個夫妻對唱,《四郎探母》 《武家坡》這類,愛聽?wèi)虻臎]人不懂。他那天昏了頭,換場的時候早了一個點,硬生生地把臺上的夫妻倆隔開。場子全亂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救。還記得你師哥那次么,那樣的場子,老喬東救得多了。我只好急著讓旁邊的鼓師加了一段,讓臺上吊著的演員趕緊下場。

        這事之后,團(tuán)里幕也不讓他弄,龍?zhí)滓膊蛔屗芰耍移疵5乃?。我資歷老,說得上話。我說,團(tuán)里培養(yǎng)個人多不容易,哪能一棍子打死!再說,年輕人里本來沒幾個能唱的,再不把夢得培養(yǎng)起來,這幫老的退了怎么辦?到底把他給保下了。你師父,是又感謝我,又氣憤我。他脾氣有多差,就這樣還說呢,我對他們年輕演員老帶偏見。他的脾氣,是帶了你們兩個才算好點,他沒成家。有徒弟了,也清醒了,才不會老想著成角兒?!?/p>

        “我?guī)煾绲膲粝?,可能也是成角兒吧?!背碳緯r悄聲說。

        李玉的比賽比得不錯,他不像師父那般火得突然,但再不是個籍籍無名的人,固定的演出有了,去北京的機(jī)會也有了。

        師父若是一直不得恢復(fù),他在京劇中留下的,可能只有那一兩篇沒人在意的報導(dǎo),和幾場沒有錄像的演出了。程季時想,師哥若是能夠一路順著往前走,可真好。有人少年成名,有人一炮而紅,但是,那些都是過去的事了,是程季時小時候,聽過的故事。師父可惜了,師父好不容易成名的。如果師父不可惜,師哥就要可惜了,總是要可惜一個。那么,那個很可惜的人,會不會是程季時?

        王夢得這么想過,李玉也這么想過。

        “師弟,我那幾場比賽,你們別看。還有,比賽后又有演出,別給師父看吧。”李玉說。

        “啥玩意兒嘛師哥,我們看著,你在那邊就緊張了?”

        “不是。師父不是病著?”

        “就因為病著,才要看你的演出,高興嘛。師父要是介意,還是師父嗎?”

        “不止這個,”李玉說,“他們弄了個采訪,我感謝了師父,也感謝了你,他們都給刪了。留下些官話,師父不喜歡?!?/p>

        “你放心吧,我有數(shù)。”

        “師弟你說,師父的嗓子還能好嗎?”

        “難。醫(yī)生說的。”

        下午,團(tuán)里沒戲。程季時便去師父家。師父現(xiàn)在剛出院,他手術(shù)住院的那幾天,也正是李玉比賽的那幾天。

        “師父,要不你去床上休息?”

        “不休息,哪兒有那么累?師父要問你的戲?!?/p>

        “又被我說中了,我?guī)煾??!背碳緯r嘟囔。

        “那,過兩天再考你?”王夢得看上去心情不錯。

        “過兩天?過兩天師父你都好了,又回省里去,那我可沒人管了?!?/p>

        王夢得不說話,他用手拍拍程季時的腦袋,就像從前那樣。程季時看著師父坐在沙發(fā)上,坐得很板正。師父打開電視,“看你師哥。”他說。

        電視的屏幕隨著師父的動作一下一下地閃爍,閃到一閃而過的,師哥的影子。調(diào)過了,但程季時不敢說話,他看著師父再一下一下地調(diào)回來。然后,師父把電視關(guān)了。

        “季時啊,”師父說,“你過了年,是二十五歲了?”

        “當(dāng)然。師父,你想讓我結(jié)婚還是干啥的?師哥都還沒結(jié)婚呢。”

        “不是啊,”王夢得說,“你二十五歲了……”

        “想啥呢,師父?”程季時說著,又把電視打開,“我們看師哥演出吧,師哥演得挺好的。”

        程季時看見,師父看一會兒屏幕,又回頭看一會兒他,終是看他的時間長些。師父的眼里,說不清是喜是悲。程季時和李玉,其實,天分上差不多?!皫煾福彼f,“你看,北京戲臺子上的幕布,也是灰藍(lán)色的。”

        他沒有告訴師父,師哥的每一場戲還有比賽,他都從電視上錄下來,看過了很多遍。

        學(xué)戲的孩子,可能都想過,成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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