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如槿
知了聲,漸漸低沉。
狗趴在陰涼的檐下。桌子上有一盤青澀的杏子。滿天星的干花,插在一個大口花瓶里。
一個人的身影,進入一支曲子的睡眠部分。那里,躺著一根喑啞的弦,等待被人撥弄。
寂靜,會在某個瞬間變得遼闊無邊。
一些事物很安詳。另一些,愁眉苦臉,擔心時光的審判。
它有長長的喙和藍色尾翼,但不知道它的名字。
一些早晨,它都在石榴樹下走來走去,似乎忘記了飛翔。
漫長的歲月里,總有些撓頭的事:被獵槍追趕。遭遇一場風暴。避開一只誘捕的籠子。
仿佛洞悉了什么。沒有哪只鳥像它那樣,果斷地讓自己停下來,反反復復地思考。
這個早晨變得不同尋常。只有火紅的石榴花還在盲目地開放,不清楚為什么那么熱烈。
兩面院墻都塌掉了。杏花年年開,杏子沒人摘。一只夏蟬,一直在唱。野草蔓生。突兀的紅蓼長成了一株小樹。大雪覆夜。有些往事偷偷跑出來,在岑寂的雪地上一遍遍徘徊。
大爺爺的魂魄不在這里。當年,一群鄉(xiāng)友來到家里,一番宣傳、啟發(fā)后,他跟著他們走了。于是,他參加了革命,成了一名地下交通聯絡員。27 歲的他,就這么離開了家鄉(xiāng)。
家人尋找多年,未有音訊。
大爺爺的父親說他是只大鳥,家在天上,飛不回來了。
可我堅信,大爺爺曾經回來過。只是不得已的緣由,沒和親人見面。他心里始終有座廟宇,供奉著良知和正義。
斗轉星移。
老一輩的人,都陸續(xù)消失在歲月里。
年輕一代,住進了城里的高樓。老宅空了。風雨摧毀了它的原貌。而有些深厚的東西,始終磨滅不掉。
它傳承了下來,那是做人的根本。
克萊摩爾號巡航艦,在濃霧里破浪前行。
甲板上,那門掙斷炮索的大炮,忽然就滾到我的夢里來了。眼看著,壓過了我的半截身子。驚叫中,我飛快地轉頭,翻滾,躲過了血花四濺。
朗德納克不見了。只有一個孤獨的炮手,立在船頭。我看著他。他看著蒼茫的海面,浪花翻卷。
我四周的波濤,越發(fā)洶涌。
那門大炮,巨獸般撞擊我的棕藤大床。
夜色里,它劇烈顛簸。更不幸的是,颶風又起,床體一下子被掀起,繼而迅速沉入海底……
朱莉安娜足夠老了。她在小說里活了150 年。她的整個府第,都彌漫著她身上腐朽的氣味兒。
可她心里的火焰從未熄滅。
她的阿斯彭并沒走遠。
在某個深邃的時刻,他會乘鳳尾船,來到那個闊大與空寂的宅子里,對著百葉窗輕輕呼喊。
蒂娜和奧林匹婭都睡下了。
運河上傳來清淺的低唱。他們靜靜看著對方,所有的話語都在眼眸里。
極少有人知道她還活著。他永遠知道她還活著。只是,月影里的人傴僂了。
他始終一言不發(fā)。她也沒有表達。
當月亮擦過枝梢,移向更遠的地方。他頃刻轉身,走進了歲月的輝煌。
她聽見了船槳擊水,節(jié)拍里,有蒼涼的意味。
不是在同一個時空里相遇。
他在一百年前就去世了。
而她,還留在這個陌生的時代,畫地為牢。她守著他的肖像畫和文稿,守著夕陽的余暉,深居簡出,仰望時日。
直到有一天,一個懷有目的的人來到威尼斯,以一個還不算牽強的理由,拉響了博爾德羅小姐家的門鈴……
愛情一再被時光考驗。而人性,何嘗不是這樣。
古老的院落,一場較量已經開始了。
天空的花朵開始飄落。
不是為了祭奠某一個身體。兀自盛開。
自渺遠深邃處。
有時候,它也會變成烏云。
在烏云的陰影里,站立著一個靈魂。
畫中的大雁在飛翔。墨點一片。柳如煙。波光閃閃。遠山僅是幾條簡短的波狀線,兩三抹淺青,隨意丟在上面。
天空高遠。寂靜是一種遼闊的輕。黝黑的泥土,正等待一場播種。
人流和車輛反復地經過這里。很少有眼光投向這面墻。墻上的畫,像一幅涂鴉。
它被繁華的街景湮沒了聲息。
不遠處,立起來一個巨型廣告牌。有一座豪華商場正開業(yè)。流光溢彩的建筑物,在夜色里無比奪目。人群絡繹不絕,進進出出。浮夸的燈影。興高采烈的面容。無言的喧囂里,盛大的空虛在金色牌面上緩緩流動。
都是生活的寫實。我更偏愛那種孤寂的自由。一寸一寸的光陰全都屬于自己。
紛擾的街頭。忙亂的腳步。此刻,再把目光移到墻上,那雁陣似乎漸飛漸遠。它們很快就會穿越西湖,看見梅枝、鶴影和林逋先生。如果飛得更遠,還能見到南山的陶潛,正對菊吟哦,一臉愜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