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
1
雞還沒叫,天上還掛著星星,先橋就出發(fā)了。他的目的地是五祖大山深處的向橋村。
凌晨的微風拂面吹過,涼絲絲的。等走到大山腳下,他就聞到了空氣里植物的氣味,早開的花朵散發(fā)出甜絲絲的氣息鉆進鼻孔,怪好聞的。四周黑黝黝的樹林靜得叫人害怕,可也讓他的頭腦格外清醒。
少年先橋的心里裝了事兒,昨晚就沒怎么睡著。如果不是那天在鄧坳村一戶人家織蓑衣,如果不是遇到一個叫鄧來發(fā)的人,就不會有這么早的一次山路奔波。
那天,先橋正在來發(fā)家織蓑衣。蓑衣織好了,來發(fā)穿上試了試,挺合身。他問先橋:“你會不會織繃子床?”
“繃子床?跟織蓑衣也差不多吧?!毕葮螂S口答道。
“那好,我兒子下個月結(jié)婚,家里的床架、床板都請木匠打好洞眼兒了,你來幫我織個繃子床吧?!眮戆l(fā)說。
先橋一聽,猛然愣住了。呀呀,好了,打腫臉充胖子,現(xiàn)在自作自受了。
真實情況是這樣的:有一次,先橋的師傅柳章法去一個朋友家織繃子床,他跟著去看稀奇,那時他的心思全在織蓑衣上。那天,他憑著小時候用棕葉織小竹籃的技術(shù),試著幫師傅編織了繃子床的花紋,幫著師傅拉扯繩子,做些打下手的雜活兒,根本沒有從頭到尾學過。他哪里會織?。?/p>
“行吧。”
“行”字一出口,仿佛一塊石頭掉進水塘,攪起的漣漪再也無法平靜了。
先橋是個誠實的孩子,他還沒學會撒謊或吹牛。他本不應該說“行”,可這次他說了,是因為織過上百件蓑衣產(chǎn)生的自信嗎?還是單純?yōu)榱遂乓约河幸浑p天生靈巧的手?好在,他的腦子還是清醒的,又及時補充了一句:“我繃子床織得少,您把棕繩兒先準備好,我到時候上門去。就算我織不好,也會再去幫您請個師傅來?!?/p>
說完這句話,先橋心里總算踏實起來。
“行,你看著辦?!眮戆l(fā)親切地拍了拍先橋的肩膀。
一回到家,先橋就到處打聽誰家有繃子床。村里沒有,親戚家也沒有。他聽說離家五六里遠的一戶本家娶親,給新人準備的床就是繃子床。于是,那天夜里鬧洞房的時候,他破天荒地跟著村里的年輕人去湊熱鬧。別人圍著兩個新人看,他卻把目光投向婚床。先是觀察床架四周用來穿棕繩兒的洞眼是怎么分布的,用手指測量洞眼兒的大小,又不時鉆到床底下觀察床墊的紋路,還偷偷把新被褥扯起來,周沿邊角都看一通。要不是一群孩子跑過來,掀開大紅被褥找糖吃打斷了先橋,他真想再研究一會兒。
回到家,他拿起以前念書時沒用完的半截鉛筆和數(shù)學格子本,在上面畫繃子床的草圖。畫得不順利,畫了又擦,擦了又畫,折騰到大半夜。
第二天一早,先橋起了床就把被褥全部清理出來,只留下一個光禿禿的床架。接著,他把村里的木匠老四請了過來,讓他按照繃子床的樣式,在自己睡的木板床上加工。打孔,加弧形肚檔,加四個角檔,很快就有了繃子床的外形。
先橋把十根小棕繩合成一大股,搓了百來根后,開始拉底層的經(jīng)緯線,把棕繩兒穿到圓孔里試著編織。工具是現(xiàn)成的,鉤針、拉鉤、剪刀都有。為了摸清竅門,先橋決定織一個縮微模型試試。不到個把鐘頭,他就麻利地織出了蒲扇大小的一角。由于只是織出粗線條的簡單紋路,他織得很快。接著,他放下手頭的這一角,繼續(xù)編織另外三個角。師傅說過,先要把四個角編好,最后在中間收尾。
很快,先橋遇到了麻煩。四個角都有了,可無論怎樣疊加交錯,都沒法把四個角收尾成一個整體。本子畫得密密麻麻,一個本子不夠,再找報紙來畫,撕下一張又一張,線條越畫越亂。
沒辦法,只得找人請教。可師傅最近去外地做事了,還能找誰呢?先橋忽然想起師傅曾說過,向橋村村頭住著一位向師傅,會織繃子床,在北半縣是獨一號。走,明天一早找向師傅去!
這就出現(xiàn)了開頭的一幕。
爬了兩座山后,先橋來到一段石板小路,繞著村落周邊行走。走著走著,石板路沒有了,只有摻著沙石的小路。山路蜿蜒曲折,兩旁布滿荊棘。拐了一道又一道彎,石板也過了好幾座,到最后還是得爬山。山路貼著山壁,石頭鑿的臺階已經(jīng)被無數(shù)腳印踩踏得十分淺了,四周被青苔包圍,借助手電筒的光亮,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踩踏斑駁的青苔,以防滑倒。
這一路,耳邊沒少聽到各種山鳥和野獸的怪叫聲,先橋的頭皮直發(fā)麻。好在他一手捏著電筒,一手握著一根足有手腕粗的栗樹棍。那是他在山腳下?lián)斓模詡浞郎碇??!笆郎鲜菦]有鬼的,鬼怪精靈都是人們編出來嚇唬自己的?!睂嵲诤ε铝?,先橋便大聲安慰自己。
走了二十多里路,到了向橋村,天還沒大亮。他的后背已經(jīng)滲出了一層汗珠,襯衣都濕了。
2
之前,先橋不愿去學堂讀書,在田間鄉(xiāng)野四處晃蕩。有一次,他去鎮(zhèn)上的供銷社玩兒,看到一個師傅在織蓑衣。看著這位師傅把一堆雜亂的棕葉、棕繩編織成簇新的蓑衣,他覺得十分神奇。小時候,先橋把嫩棕葉編織成小巧的籃子或栩栩如生的蝗蟲,可沒想到棕葉也能織成雨具。連續(xù)幾日,先橋天天往供銷社跑,反復看做蓑衣的所有步驟。
首先,師傅拿著一把鐵刷子,蹲在地上刷棕尾,直到把棕尾刷得像毛發(fā)一樣順溜,便拿到院子后面的竹架子上晾曬;然后,師傅拿起一把三齒小鐵筢子,把整片棕葉撕成一縷一縷的,再把里面的棕毛一點點抽出來。師傅借助兩把竹弓,轉(zhuǎn)動纏繞,把兩條棕毛搓成一條棕繩兒,之后用十五六張棕皮均勻排列起來,里面放入一些細絮般的棕毛,用幾根竹簽固定,用一根彎頭大鐵針穿著棕繩,把棕皮縫合。這個過程很慢,至少得數(shù)千針。師傅旁邊還有一個小竹筒,里面放著菜油,針尖時不時放進去蘸一下。接下來,就是縫制坎肩、領(lǐng)口、下裳……做好這些零部件,最后就是收邊了,這樣四周的棕絲才不會散亂無章,而是像布縫的衣服一樣齊整。
先橋家的旱地堤壩上正好種了好些棕樹?;氐郊?,他拿刀去砍了樹枝和樹皮,自己在院子里擺弄起來。可惜工具不齊全,織蓑衣需要用到的針、線,搓繩子時需要用的到兩把竹弓,他都沒有。先橋只好把棕葉帶到了供銷社,送給了柳師傅。他打聽清楚了,織蓑衣的這位師傅姓柳,叫柳章法,家在五祖大山里。
看著先橋的背影,先橋爸很是疑惑:“這孩子褲袋里一分錢沒有,天天跑供銷社,怕是看上了什么不敢開口找我們要錢吧?”先橋媽也覺得奇怪。
晚上,兩個人拉著先橋問:“你是想買穿的還是吃的?”
先橋支支吾吾地說:“我什么都不想買,我就是喜歡看柳師傅編蓑衣。”
“你那么喜歡,要不去給他當徒弟?”
先橋爸隨口開了個玩笑,誰知先橋聽了瞬間跳起來:“好啊好?。 ?/p>
看著興奮的先橋,先橋爸笑了笑。第二天,就提了一包糕點一瓶白酒,帶著先橋去了柳師傅家里。柳師傅正缺個人打下手,又看這孩子這么癡迷,滿口應承。
先橋不用交學費,每天帶飯去街上跟柳師傅學習,幫他打下手。就這樣學了兩個月,先橋就學得七七八八了。但先橋又多學了兩個月,算是幫師傅的忙。等到下半年,先橋就出了師門,獨自下鄉(xiāng)上門幫人織蓑衣。一天能織一件,賺一塊五毛錢的手工費。
3
等到村子顯露在一片稀薄的晨光之中,先橋已經(jīng)在一塊麻石條上坐了半個多鐘頭。
村頭那戶人家的大門緩緩打開了,一個身著花褲的阿姨開了門。先橋趕緊跑過去打招呼:“阿姨,向師傅在家嗎?”
話一出口,先橋的臉就紅了。這是他頭一次這么主動地跟陌生人說話,以往,他見了陌生人從不會頭一個開口搭訕。
阿姨瞟了這個高個子少年一眼:“你有什么事?”
先橋的反應一下子變得遲鈍起來,口舌也跟著磕磕巴巴。阿姨耐心地聽了半天,終于明白了原委——先橋是來請向師傅去織繃子床的。
阿姨問:“你家在哪兒?”
“在停前的水灣?!?/p>
“老向從沒去過那頭兒,不認得你。”
“我是聽了向師傅的大名來的。您看,我早上四點就從家里趕過來,走了兩個多鐘頭?!毕葮蜣哿宿郾宦端挽F水打濕的頭發(fā)。
“這么遠的路?!卑⒁虘艘宦暋?/p>
“麻煩向師傅了,幫忙去一趟吧!我已經(jīng)幫他買好了棕繩?!毕葮蛘\懇地說。但他的誠懇里藏了一個小小的謊言。繩子是他自己搓好的,不是買的。他擔心向師傅知道他也是做這一行的,心里有顧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不是嗎?
阿姨搖了搖頭,說:“老向他不在家,在縣城車隊織床,幾十張呢?!?/p>
先橋愣在了那里。交談了那么久,他一直以為向師傅就在屋里睡覺。
先橋趕緊下山,他走到山下的公路邊,搭上了去縣城的頭班車。他要去車隊找向師傅。
這是一輛突突冒著黑煙的三輪車。車子下山的時候,沿著盤山路繞來繞去,先橋雙手緊緊抓住鐵欄邊緣,空空的肚子里似乎總是想吐出點什么東西來。他覺得坐車下山比走路上山還要辛苦。
車子到了山下的街道,就是熱鬧的早市。先橋被冒著熱氣的饅頭鋪吸引了。他吞了口口水,終于忍不住誘惑,趁司機把車子停在路邊攬客的空隙,買了兩個饅頭,又坐上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
熱乎乎的饅頭下了肚,在接下來的路途中,他覺得好受多了??墒?,車隊在哪兒呢?就算找到了向師傅,他會不會答應呢?這兩個問題攪在一起,讓他的眉頭一直緊蹙著沒法舒展。
幸運的是,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挑著竹筍的老漢。下車的時候,老漢的一只竹筐沒放穩(wěn),竹筍滾落了許多。先橋順手幫老漢一起拾掇了起來。
老漢嘴里念著:“唉,車隊路遠,本想趕個早,可越忙越亂……多謝小哥了?!?/p>
先橋一個激靈:“您去哪兒?”
“送筍去車隊,前天就約好的?!?/p>
“我也要去車隊,您帶我去吧。”
老漢熱情地在前面帶路。
車隊在一座四合院里,進去就容易找了。
在一排平房的最后一間,先橋看到一個雜亂的編織工地。一個魁梧的男人弓著背,臉朝里,正在專心致志地織著繃子床。想必他就是向師傅了。
屋里共有三張床架,一張正面朝外,一張反面朝外,一張豎立靠墻,都沒有完工,露出棕繩經(jīng)緯線的毛邊。向師傅正在織那張正面朝外的,兩只胳膊扯著棕繩在穿線。他的手邊放著一桶水,想必是用來潤滑繩子的。
一絲微笑掠過先橋的嘴唇,他忍住沒有說話,仔細觀察著向師傅的手法。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他是能看出門道的。
大約過了五六分鐘,向師傅終于察覺到門外的不速之客。他停下手里的活計,斜著眼角問:“你找誰?”
“向師傅,我、我找您的?!毕葮蛴X得臉上一陣火熱。他有點激動——終于找到向師傅了。
先橋理了理思路,說:“向師傅,我是從停前鎮(zhèn)來的。不,我是從您家來的。今天一早我就去了您家,師娘說您在這里,我就又趕到這里來了?!彼⌒囊硪淼卣f了一遍今天一早的經(jīng)歷。
“那你找我做什么?”
“請您去幫忙織一個繃子床。”
“在哪兒?”
“停前鎮(zhèn)的一個村?!?/p>
“不去,這么遠的地方才織一張床,來回貼路費?!毕驇煾稻芙^得十分干脆。
先橋被兜頭潑了冷水,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您就幫幫忙吧,算是做一件好事啊!”
“我忙?!?/p>
“您、您曉得柳師傅不?您肯定認得他的,我是他的徒弟?!?/p>
“他?曉得又怎樣,不曉得又怎樣?”
看著向師傅臉上淡淡的表情,先橋一下子明白自己也許說錯了話。同行是冤家,也許他不提柳師傅還好些。
先橋提出給向師傅掏來回的路費,讓他賺純工錢,但向師傅仍然不為所動。
先橋不再說話,他見實在請不動,就動了心思:既然請不動,我就在這里看看,要是能學會,我也沒有白來一趟。
老練的向師傅見先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手,很快意識到先橋的意圖。
向師傅扭頭說:“你走吧,我沒工夫逗你玩。我要去街上?!?/p>
說著,他把工具一扔,兩只手拍拍袖口褲腳,兩只腳踢開地上的雜物,轉(zhuǎn)身就要關(guān)門。
先橋沒法再磨蹭下去了,他只好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屋子。
4
看著向師傅朝院門外走去,先橋留了個心眼兒。他跟到大院鐵門外,望著向師傅朝市場方向走去后,轉(zhuǎn)身回到院子里,藏在了一棵大樟樹下。他想看看,向師傅是不是真的要去街上買東西。果真,不到十分鐘,向師傅拐了個大彎就回了頭,又開門進了屋。
眼前的情形讓先橋在樹底下愣怔了十多分鐘。他抬頭望天上的云,又蹲下來看樹根底部的螞蟻洞,撿了一片黃葉子,放在手掌心反復摩挲。他從來沒有這么死皮賴臉過,他想起了柳師傅。當初學編織蓑衣的時候,柳師傅瞧見他癡迷的樣子,慈眉善目地跟他說話,他才抓住機會當了徒弟。試想一下,要是當時柳師傅也如向師傅一樣冷若冰霜,他就永遠只是一個路過的看客而已。
這時,一只流浪狗跑過來,在先橋腳邊嗅了嗅。先橋抬腳跺了一下,嚇得黑狗掉頭就跑,但又不甘心地回頭朝他齜牙吠叫了幾聲,似乎也在嘲笑他這個失意的家伙。就在這時,先橋發(fā)現(xiàn)右腳布鞋的鞋尖破了一個洞,也許是早上走山路踢到了石子,右腳的大拇指似乎正隱隱作痛。有那么一瞬間,先橋覺得自己就是自作自受,為什么要信口承諾自己做不到的事呢?手藝人大話連篇,以后誰還會相信你?他心里亂成一團。
不!先橋把那片葉子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嚼了起來,最后朝地上吐出一口綠色的苦水:“就算被罵出來,也要厚著臉皮再去請他試試?!?/p>
先橋裝作無意溜達的樣子,又進了屋。
“你怎么又來了?”向師傅冷冷地問。這時,他已經(jīng)在編織那張反面朝外的床席了。
先橋想竭力掩飾窘態(tài),終究無法掩飾了:“向師傅,您就幫幫我吧!結(jié)婚是大事,日子都定下來了改不了,您就去一次吧,他們一家人都會感激您的。我也會感激您的,我答應他們一定要幫忙織好。要不,我自己掏錢,多給您一份工錢,您看行嗎?或者,您說個價兒,您說給多少錢就給多少錢……”
向師傅依舊搖搖頭。他也許在想:我在車隊有吃、有喝、有住,活兒干不完,為什么要舍近求遠為一戶人家織床?他也許還在想:你接下的活兒,我為什么要跟著一起干?
先橋似乎在向師傅的眉心看到了一個凝結(jié)而成的“不”字。他不再吭聲,但臉上的尷尬神色也徹底消失了。他的眼睛和心思全部放在向師傅的兩只手上,他要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看向師傅的兩只手是怎么在棕繩之間跳舞的。
這時,向師傅放下手頭兒的第二張床,把墻邊只剩下底部經(jīng)緯線沒有合攏的第三張床墊挪移到地上。他顯然不想讓這個討厭的家伙繼續(xù)觀摩最考驗功力的編織環(huán)節(jié),他要跳到收尾階段。
而這,正是先橋想學習的關(guān)鍵之處。先橋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一屁股坐在門檻上,托著下巴細細觀察起來。細工出慢活,你不急我更不急。
沒有了對話,屋子里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似乎連尷尬的空氣也暫時消融了。
免費的學藝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不到一支煙工夫,向師傅把手中的一根鐵針響亮地砸在磨刀石上,兩道劍眉一揚:“看夠了沒有?我要去車隊辦事了!不送!”
口氣凌厲,這是沒有半點通融余地的逐客令。
先橋的嘴角露出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夠了!看懂了!他依依不舍地回頭又看了一眼屋里的三張床,三個不同階段的連接工序在他心里完整呈現(xiàn)出來,就像一副擺好的象棋棋譜,涇渭分明。出門走了十幾步,他突然聽得有人在耳邊罵道:“哪來的土小子,走路不長眼!”
先橋抬頭一瞧,一輛長途汽車正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趕緊跳開了。“轟”的一聲,汽車加大油門駛過,車屁股朝他噴了一臉黑煙。
5
當天下午回到家,先橋顧不上吃飯,走進灶屋,舀了一大碗冷米湯,仰頭喝了,轉(zhuǎn)身就把自己鎖進了凌亂的睡房。他昨晚沒有床睡,打了個地鋪。
先橋默默地告訴自己,江湖一張紙,關(guān)鍵地方他已經(jīng)戳破了。是的,他初次進屋的時候,正好看見向師傅處于編織起始階段,也就是把上部棕席和底部經(jīng)緯線編織穿插,手法他都看清了;中間階段,關(guān)鍵在拉繩子,要拉得緊,若是不緊,床墊怎么會繃起來?對了,還要不時把棕繩打濕,這樣才會更有韌性。至于編織席子的紋路,那就不在話下,原理跟編玩具籃子一樣。到了收尾階段,席子四角如何融為一體,并插進底部經(jīng)緯線呢?這不正是向師傅在最后幾分鐘展示的嗎?
他突然閃出一個念頭:難道向師傅曉得生手往往摸不清如何收尾,顧念他那么倔強而有意幫他一把?他想起了師傅常說的一句口頭禪:做事就要像蘸過水的棕繩,得有韌勁兒。也許這就是老天對他身上那股韌勁兒的眷顧吧!或者僅僅因為向師傅顧念柳師傅一點面子,從他的口氣里聽得出他倆顯然是認得的……先橋越想越興奮,越想越有勁頭。汗珠打濕了他的頭發(fā),浸濕了衣衫,他也全然不覺。等到天黑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全部的工藝前后摸索了一遍……
第二天天剛亮,先橋就挎著工具箱趕到來發(fā)家里。
主家來發(fā)揉著惺忪的睡眼問:“這么快就來干活了?不是說帶師傅一起來嗎?”
先橋甕聲甕氣地說:“我昨天去縣城請師傅去了,師傅太忙走不開。不過,他已經(jīng)教會我了?!?/p>
“新婚的床得編好呀!”
“嗯吶?!?/p>
先橋進屋就干起活兒來。他給右手的食指、中指戴上特制的皮頂針,雙腿盤著坐在床架上,兩只手的食指、中指靈巧地纏繞著棕繩,上下翻飛,嚓嚓作響。
三天后,繃子床編好了。來發(fā)來回打量了幾圈兒,攤開兩只粗糙的大手在床上摸了摸,紋路又細又密;又在上面坐了坐,又彈又軟。床墊中間繃得緊緊的,比彈簧床還要舒服。
“小師傅,你可幫了我大忙了!”
先橋不說話。他坐在角落里喝水,喝著喝著,抬手擦了擦臉頰,鼻梁亮晶晶的,不知那是辛勞的汗水還是喜悅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