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
青花未放??離別先來了
母親以光陰為線 繡出思念
繡出裙裾的花邊
思念過濾了別的色彩
只剩下你的顏色 藍
神秘的藍 寂寞的藍
沉淀了青花的 藍
有一點點冷的藍
一種顏色 卻有心事的斑斕
故鄉(xiāng)的槳聲舊了
思念的藍色依然鮮艷
而在離別之后
你乘坐槳聲 夜夜歸來
微風拂過 你的藍
正笑著綻放
一如青花滿樹 月明滿山
注:數(shù)字標注對應文中的每一個章節(jié)
青花一般是指瓷器,也叫白地青花瓷。
青花的紋飾其實是藍色的,常見的有纏枝蓮、海水、回紋、朵云、蕉葉等。得名青花,大概是因為繪制花紋的原料是“蘇青”,這種色料燒制之后,花色幽藍,端莊素雅。棲鎮(zhèn)幾乎家家都有一兩件青花,客廳的條案上,中間擺個座鐘,東邊擺一個賞瓶或者梅瓶,西邊擺一面雕花鏡子,寓意為“終身平靜”,討個好兆頭。
《青花》這首詩是四月的弟弟阿黎寫的。讀初中后,阿黎便開始寫詩,這首詩應該是四月離開棲鎮(zhèn)到南京后寫的。阿黎給四月寫信的時候說:“昨晚姆媽夢見你回來了,還夢見你笑了?!倍聦嵣?,四月在保育堂的這些年從來沒有笑過。
這首詩里寫的“青花”并非瓷器,而是一種刺繡。唐家姆媽稱之為“挑藍”,即在白裙子的領口、袖口和下擺繡一圈藍色的花邊。四月嫌“挑藍”不好聽,就把這種花邊改稱為青花。
繡了青花的裙子最初是章平凡的大姐章平衡穿出來的。她在上海讀大學,初夏的一個周末,帶回一件白色連衣裙,請?zhí)萍夷穻寧兔C上藍花邊。唐家姆媽早些年在鎮(zhèn)湖學過蘇繡,會繡團扇和畫屏,齊針、亂針、接針、滾針、散套、戳紗這些針法,都很嫻熟,繡個挑藍不費事。
那天,四月看見章平衡穿上裙子從舊街走過——章平衡有點兒胖,但是這一襲繡了藍花邊的白色衣裙,給她平添了幾分飄逸和清麗。四月難得回了一次頭,把這條裙子和包娜娜的裙子在心里對比了一下。
包娜娜是四月的同桌,成績不錯,喜歡打扮。她在商店里指哪條裙子,她爸爸就給她買哪一條。到了夏天,七八條裙子換著穿,洋紅色、蔥綠色、鵝黃色……色彩繽紛,像一棵忙著開花兒的樹。
不過,還是眼前這條裙子好看。素凈,又不只是素凈,一道青花邊,讓白色有了說不出的雅致。四月想,如果哪一天自己有一條裙子,就應該是這個款式。
姐姐二月也很喜歡這樣的裙子,跟唐家姆媽學了兩天挑藍的針法,便找了一塊門簾做練習。四月在旁邊看了看,也只是看了看,她不是二月,時間要用到功課上。
期末考試結束,暑假的第一個早晨,陽光亮得刺眼。四月睜開眼,隔著窗簾都能看到,天空瓦藍瓦藍的。母親正在門口曬衣服,陽光像一匹布,舒展地掛在眼前。這個季節(jié)的墻似乎變得很薄,光線能漏進來,鹿井那邊枇杷樹的氣味也能漏進來。
母親進屋沖四月笑了笑,好像在問:“睡好了嗎?” 四月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算是笑了,也算是回答了母親。
桌上有一碗雞蛋羹,一份銀魚蔥花餅,這是母親特意為她做的。以前,母親擔心經常熬夜的父親頭暈,每個星期都要蒸一碗雞蛋羹,再泡上一小把銀魚干,攪到面粉里煎成薄餅,給父親補充營養(yǎng)。父親走了之后,這種餅就只有四月喜歡吃,她保留著父親的習慣。
“來,試試看,合不合身?!蹦赣H輕輕抖開一條白色的裙子,衣領和下擺繡著青花邊,跟章平衡穿的那一條差不多。
前天大舅李文化去縣城開會,母親托他辦一件事,看來就是買了這條裙子。夏天來了,四月終于有了自己的裙子,但是她并不激動,她知道這條裙子意味著什么。
因為香草姨媽來了。
香草姨媽是四月的親姨媽。四月出生以后就住在香草姨媽家里,到了三歲多才被送進了保育堂。
那時,四月已經有了記憶。她記得自己的小名叫扣兒,還記得香草姨媽的家在鄔橋的草帽巷。兩間屋子又高又窄,門口砌了一個雞籠,灶臺邊堆了一筐茄子、包心菜和土豆。姨父是菜農,姨媽就負責賣菜。姨媽家孩子多,一張木床擱不下,姨媽就在床底下放了一塊板子,丟進一床舊棉絮,那便是四月和盼娣睡覺的窩。
沒過多久,盼娣告訴四月,大人們在商量要把她送走,為下一個要出生的小囡挪地方。
到了四月份,姨媽真的牽著四月上了一條渡船,離開了鄔橋。路上灑了幾點雨,船在細雨和石橋下穿行,一個個的橋洞看不到頭。四月不知道這條船會去哪里,但她知道鄔橋肯定是沒有人要她了。四月有些慌了,她想哭,又不敢哭,只好緊緊捏著一塊炒米糕,那是臨走之前盼娣塞給她的。
船泊到岸邊,棲鎮(zhèn)舊街的河埠上站著一高一矮兩個人——一個戴黑框眼鏡的中年人牽著一個小女孩兒。雨已經停了,那中年人仍然撐著一把傘,身邊的女孩兒看起來比四月大一兩歲,手里拿著一個雞毛毽子。
姨媽步子蹣跚地上了岸,把四月拖到打傘的人面前,說:“沈老師,跟老葉阿姨說好了的,我把人給你們送來了?!?/p>
中年人低聲跟姨媽交談了兩句,然后彎下腰摸摸四月瘦小的臉。他的手有點涼,聲音也很輕:“你是扣兒?來了就好,我們以后住在那里?!彼焓种噶酥赶镒?。四月瞪大眼睛,驚慌地尋找姨媽,卻見姨媽又搭上了那條船,渡船忙不迭地搖開了,姨媽甚至顧不上回頭看四月一眼。
“二月,我們回去吧?!敝心耆税褌氵f給身邊的女孩,背起四月走進舊街。路不長,但是四月感覺走了很久很久。她第一次趴在一個溫暖寬闊的后背上,一步步走進陌生,走進深邃,那塊堅硬的炒米糕差不多快被她捏軟了……
保育堂在舊街深處,用幾片柵欄隔出了一個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栽了一棵橡樹、兩棵杏花兒和幾叢梔子,樹下坐著一個青花魚缸,石子砌的流水路,樹后站著幾間有拱形窗戶的紅磚小屋和一座尖尖的閣樓,墻頭爬滿了青藤。
這里曾經是一個極小的教堂,民國時期有一個愛爾蘭修女在保育堂收養(yǎng)棄嬰,不過,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修女早已不在,教堂里的圣母像、宣禮臺、管風琴也都沒有了,但保育堂這個名字依舊保留著,依舊是收養(yǎng)孤兒的地方。
保育堂有兩位葉阿姨,一位是老葉阿姨,一位是小葉阿姨。
老葉阿姨早年間給修女幫忙,修女離開以后,她便留在這里做保育員,收養(yǎng)棲鎮(zhèn)、鄔橋、月塘這幾個小鎮(zhèn)的棄嬰。小葉阿姨是老葉阿姨收養(yǎng)的孤兒,成年后在鄔橋繅絲廠上班。保育堂的孤兒倘若沒有人家領養(yǎng),可以免費入學,長大了由民政部門統(tǒng)一安排,或招工進廠礦,或種田打魚,或入伍當兵,終歸要有一個去處。始終住在保育堂的,只有小葉阿姨,因為她嫁給了老葉阿姨的兒子,這里是她的家。
老葉阿姨的兒子姓沈,在棲鎮(zhèn)中學做副校長,教數(shù)學。
除了老葉阿姨這一家人,還有一個好婆也住在保育堂。好婆比老葉阿姨小幾歲,也有七十了,她原本是從鄉(xiāng)下到棲鎮(zhèn)拾荒的,后來留在鎮(zhèn)上做了清潔工,負責打掃舊街、民生巷和文昌巷。時間長了,好婆就搬進了保育堂,幫老葉阿姨做些清掃漿洗的粗活兒。棲鎮(zhèn)的小孩兒把外婆稱為好婆,叫她好婆的都是保育堂的小孩兒。
四月來了以后,保育堂的小孩兒差不多有十來個。過了幾年留下來的,除了四月,還有二月、七月和阿黎。保育堂女孩兒的名字是老葉阿姨取的,方法很簡單,按收養(yǎng)的月份計算:二月是二月份撿到的,四月是四月份送來的。男孩兒只有一個阿黎,這名字是沈老師取的。
依照民政部門的規(guī)定,保育堂的孩子年滿周歲,符合條件的人家即可申請領養(yǎng),然而這個年月,家家多的是小孩兒,哪一棵樹都是碩果累累的。自從前年六月和九月被領走之后,剩下的這幾個始終無人“打擾”。
盡管沒人認領,孩子們的日子過得還算不錯,有吃有穿,還能上學。上學報名的時候,家庭住址填的是保育堂,學籍表上父母那一欄填的是沈老師和葉阿姨。誰也沒想到,1981年七夕那個夜晚,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把保育堂連同旁邊的福利茶坊和德浴池都燒掉了。盡管四月全家都從大火里逃了出來,父親卻進了勞改農場,因為那場大火是從他的房間燒起來的。
期末考試的前兩天,母親和二月睡得很晚,她們忙著在四月的裙子上繡藍花邊兒。
挑藍應該請?zhí)萍夷穻寧兔?,但是唐家姆媽到常州走親戚去了,只能讓二月臨時上陣。畢竟剛學不久,時間又緊,二月繡得匆忙的地方,母親就挑些絲線,補綴一下。
四月要出一趟遠門,母親想讓她穿得體面些。
事情來得很突然。保育堂的這群孩子,就像河灘邊撿的鴨蛋,撿得到結果,撿不到來龍去脈,親生父母是誰,只有天曉得。但四月是個例外。母親在鄔橋繅絲廠見過四月的生母,還知道她的小名叫苗子。苗子住在鄔橋西邊的桑園,那個村子家家養(yǎng)蠶,苗子跟一群知青往繅絲廠送過繭子。桑園插隊的知青比較多,有南京的,也有上海的。聽說苗子跟一個知青好上了,正打算結婚,可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知青突然被抓走了。九個月后,苗子生下了四月,結果遭遇難產,醫(yī)生只救活了小的。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誰也沒料到,香草姨媽會突然來找四月。在鄔橋,母親從香草姨媽手里買過雞蛋和韭菜,也算是熟人??上悴菀虌審膩頉]有問過四月一句,遺忘得相當干凈。但是到了該記得的時候,記憶就蘇醒了。
香草姨媽打聽到地址,便徑直來到舊街深處的柴草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要把四月帶走——這也是四月親生爸爸的要求。四月的親生爸爸過去不知道有四月這個女兒,前些時去昆山經過鄔橋,無意間遇到四月的姨父,知道這件事后,非要把人接到南京去。四月爸爸如今發(fā)了財,撫養(yǎng)費能給這個數(shù)——香草姨媽本來要亮出一個巴掌,臨到出手只伸了兩個指頭。
母親沒有關注姨媽的指頭,她有些茫然,還有些手足無措。四月就要放學了,這些事情該從何說起?
不等母親想出頭緒,香草姨媽就替她把事情解決了。四月才進門,香草姨媽便堵住她,親親熱熱地傾訴了一番,前因后果、功勞苦勞都說到了。香草姨媽揩著眼角問:“四月,你吃過姨媽做的飯,還記得可憐的姨媽嗎?”
盡管圓潤的香草姨媽已經干癟成一粒棗核的形狀,四月還是準確地認出了她,但四月只看了香草姨媽一眼,沒有說話。香草姨媽還想進一步摟著四月哭上一場,讓四月的目光一碰,忽然有些膽怯,只好去揪已經揪得發(fā)紅的鼻子。
母親考慮了一個晚上。她一邊想,一邊在燈下補著四月的襯衣,襯衣的領口和袖口都磨破了,很難縫補。等她縫完最后一針,衣襟的一角已經是濕的了。
香草姨媽再次上門,母親本打算委婉拒絕的。丈夫臨別的時候囑咐過她,把孩子照看好,一個都不要少。然而,香草姨媽的一句話讓母親改了主意。香草姨媽說,南京那邊不是收養(yǎng)四月,人家是親生父女,都是做父母的,要替人家想想。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由不得母親不點頭了。
香草姨媽臨上船的時候又說:“四月的爸爸說了,一放暑假,就派車來棲鎮(zhèn)接她。”
離放暑假滿打滿算只有六天,母親找李文化和曾家姨媽商量一陣,開始張羅為四月收拾行裝,還買了那條裙子。
可是四月不肯去南京。四月說:“我要等父親回家,我還要跟他學數(shù)學。”
母親說:“你先去南京住幾天,要是不習慣,你再回來?!?/p>
四月說:“沒空!”
母親說:“你親生爸爸好不容易找到你,你應該去見一見?!?/p>
二月也說:“是啊,親生的爸爸,你不想看看他是誰嗎?”
……
四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還有另外一個爸爸。
在她心里,只有教自己學數(shù)學的父親。父親不在,數(shù)學就代表著父親。數(shù)學是四月生活的全部,近乎覆蓋,近乎忘我。她用父親留下的一支鋼筆橫掃各種考試和競賽,成績一出來,那些分數(shù)就是教學成果,是老師的驕傲,連沒有教過四月的趙老師都跟著驕傲。趙老師肉麻地說:“數(shù)學就是四月的親爹親媽!”
突然之間,親爹親媽不是數(shù)學了,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在到處尋找她。四月嘴里不肯承認,心里卻有個念頭不可抑制地冒出來,開始東張西望——那個……爸爸會是什么樣子呢?他真的想見我嗎?他見到我第一句話會說什么呢……
該死!又寫錯了!四月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揉成團扔在桌上,恰如此刻她亂糟糟的心情。就在這樣的東張西望里,她迎來了期末考試。
考試過后,母親把繡了青花的裙子交到了她手上。
然后,接她的那輛車來了。
一輛小轎車到了舊街的巷子口,巷子兩邊站滿了人,連閣樓的窗口都擠滿了腦袋。車上下來兩個人,香草姨媽和一個戴著太陽鏡、涂了口紅的年輕女子。年輕女子說自己姓謝,香草姨媽叫她謝經理。謝經理是四月爸爸派來接四月的——本來四月爸爸要親自來接,臨時有個重要的活動,脫不開身。
臨到上車了,四月還沒有露面,她在小屋里幫七月穿珠珠花兒、白蘭花兒。珠珠花兒是一粒粒新鮮的茉莉,用細鐵絲穿起來,如同手串。白蘭花兒兩朵一對,扎成并蒂的形狀。兩種花兒都是潔白的,馨香四溢。每到夏天,七月就走街串巷賣珠珠花兒和白蘭花兒。七月在四月的手腕上掛了一串珠珠花。這大概是母親的安排,擔心她暈車,母親是把什么事都要想到前面的。
“姐,你還會回來嗎?”七月問。
四月看了七月一眼,她覺得這不需要回答。
香草姨媽帶著一群人擁進了房間,把四月推到了街上。母親把四月的行李和書包放進了車里,對四月笑了笑:“到了那邊,要聽話……”
母親的笑在陽光下是溫婉的,一如昨夜,四月穿上裙子,母親彎下腰,替她把褶皺一點點撫平?!芭?,這里要補兩針?!蹦赣H在裙擺下方捉到一處缺瓣的花紋,飛快地織補起來。突然,一針下去,母親猛地抽回左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應該是被刺傷了。四月想看看母親的手指,母親只是笑著說:“沒事,再縫一縫就好了?!?/p>
上了車,四月有點兒奇怪,為什么香草姨媽坐在她身邊,卻沒有人叫母親送她一起去呢?她想說,“姆媽,你也上來吧”,但是車已經開了,把母親扔在了夏日空白的陽光里。
車過鄔橋,香草姨媽樂滋滋地夾著一個包袱下去了。謝經理摘下太陽鏡,回頭沖四月笑了笑:“你很漂亮,你的裙子也很漂亮,你爸爸見了你一定會很高興的?!?/p>
管他高不高興呢!四月坐在車上,只是感覺自己的手指一直在痛,被針扎過的那種痛,尖銳,直抵心底,然后是一種鈍鈍的難受。她猜想那一定是母親此時的感覺。
她到底還是暈車了。一路上,四月緊緊攥住裙子的下擺,仿佛很多年前,她緊緊攥著那塊炒米糕。
下車的時候,那一叢青花已經變得不再飽滿,有一點縮,有一點皺,是將放未放的模樣。
2 ?藍
這是新街口的一座高樓,十五層,帶電梯的。
四月進電梯又是一陣暈,連忙伸手貼住了電梯的內壁。從離開舊街那一刻,她就覺得腳下踩的地方一直在動。
謝經理又沖她笑了笑,說:“多坐幾次就習慣了,馬路斜對面最高的那棟樓是金陵飯店,有三十七層,等開業(yè)了,你爸爸會帶你去頂層的璇宮餐廳吃西餐。”一路上,謝經理只要說到爸爸,就是這個語氣——優(yōu)越的,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把各種關系和商品搬來運去,把人也搬來運去,包括把四月搬運到飯店的頂層。
電梯在九樓停下來,謝經理領著四月走進樓道,打開了903的門。這里是一套高檔住宅,房間連著房間,客廳擺了高端的組合柜,還有吊燈、油畫、沙發(fā)、電視,以及四月叫不出名字的電器,又氣派又寬敞,到處都嶄新嶄新的,像是一個供人參觀的地方。
“房子剛裝修好,就急著把你接來了,這邊是你的房間。”謝經理說,“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火車站接諸總,他從廣州回來,六點之前到?!?/p>
謝經理說的諸總,就是四月的爸爸。在舊街的家里,四月已經知道爸爸的名字叫諸夏陽。七月說這名字好玩兒,聽起來像“豬嚇羊”。豬是不可能嚇住羊的,但是能嚇住人。按照香草姨媽的說法,諸總當初到桑園做知青,跟姨父一樣也得挑糞種菜,手腳卻笨得很,把大蒜倒著栽。改革開放后,諸總在南京盤下了一個服裝批發(fā)市場,一天能賺這個數(shù)——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比畫的,讓鄔橋那邊的人都傻了眼。
四月在沙發(fā)上坐了好一陣,她打開行李包,取出一袋荷葉粑和兩盒茶干。荷葉粑是母親親手做的,糯米粉里摻了咸蛋黃,用干荷葉包起來蒸熟,比粽子好吃。茶干是棲鎮(zhèn)杜順和的特產,一寸見方的豆腐干,加上好的抽油和香料鹵煮而成,用以佐茶,越嚼越香。這兩樣東西是母親讓她帶給爸爸的禮物。
“這個……好吃嗎?”
四月聽見聲音,嚇了一跳。眼前突然冒出一個小男孩兒,毛茸茸的圓腦袋、圓眼睛、圓鼻頭,好奇地盯著她手里的荷葉粑。
“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四月問。
“咦,這個問題應該是我問你才對!”男孩兒甩了甩吊在脖子上的門鑰匙??磥恚亲≡谶@里的。男孩兒比四月小,最多十歲的樣子,穿的短袖襯衣和牛仔短褲都很高檔,卻被弄得臟乎乎的,左邊的褲袋撕成了一片布,耷拉著。
“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誰,你是四月,來找我爸爸的,對不對?”男孩兒不等四月回答,先把她的身份揭開了。
四月猛地站了起來——他的爸爸?香草姨媽跟母親說過,爸爸目前是單身,沒有孩子,所以才要把四月接過去,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拿的是什么東西?好吃嗎?”男孩兒又問。
四月遞給他一個荷葉粑。男孩不客氣地剝開,舔了舔,覺得味道不錯,就吧唧吧唧地吃起來。“嘿,比果醬面包好吃!”男孩兒邊吃邊說。
吃完東西,男孩兒就把四月當朋友了,幫著四月把衣物提到房間里,把吃的東西塞進冰箱。冰箱里除了雞蛋,大多是四月沒見過的東西,男孩兒熟練地給她介紹,這是罐裝啤酒,這是果醬、黃油、培根和咖啡。他也自我介紹了一下,諸海北,石鼓路小學四年級學生,小名叫小末。
“這個是爸爸!”小末從書房里拿出一個相框。這是四月第一次見到爸爸的樣子,飽滿的額頭,高高的鼻子,臉型比父親俊朗,眉眼里確實有一些與自己重合的影子。爸爸應該是見過自己的。來南京的路上,四月聽謝經理講過,爸爸從香草姨媽那里探聽到自己的下落,悄悄去過棲鎮(zhèn)中學,在教室窗外遠遠地看過她,并找班主任胡老師了解過她的詳細情況,包括她的日常表現(xiàn)、成績、愛好,甚至檔案里記錄的體檢血型。這些她和母親都不知道。
“你媽媽在哪里呢?”四月問。
“離了!”小末說,“不過,離了的也不是我媽?!?/p>
什么意思?四月還是沒聽懂。這時門開了,謝經理和另外一個人走進來。
“爸爸回來了!”小末清脆地說,撲進了那個人懷里。
爸爸,這就是四月忍不住要來看一看的爸爸?比起相片上的那個人,他明顯發(fā)福了,臉上有了歲月的痕跡。他摸摸小末的腦袋,伸開胳膊,走向四月。
第一句話會說什么呢?
出乎意料,什么也沒說。爸爸走過來,撩起四月的頭發(fā),看了看她左耳后的一個部位——四月耳后有一顆瓜子大的藍色胎記。
“沒錯,就在這里!我的耳朵后邊也有這樣的記號,藍色的。”
爸爸這話是對謝經理說的。四月心里涌動的東西迅速凝結下來,她感覺對方這個舉動像買東西時先查驗了一下商標。
“放心,錯不了!瞧,多漂亮的女兒?!敝x經理按住四月的雙肩,讓她在爸爸面前亮相,“快叫爸爸呀!”
“您好,我是四月?!彼p聲說,大大的眼睛透出一片清冷,讓爸爸愣了一下。
周末,四月坐在房間里整理資料,寫信。
到南京已經六天了,她把帶來的筆記和完成的習題打成包裹,準備再給父親寫一封信。這兩年,四月和父親一直通過郵寄包裹交流。一個學期結束了,四月就把記的講義和習題攢成厚厚的一包,讓母親寄到沙河農場給父親。大約一個多月之后,父親會把這個包裹再寄回來,資料的每一頁,父親都用紅筆做了批注,習題后面也有訂正步驟,另有十幾頁密密麻麻的知識要點。四月才讀初二,她已經在自學高等數(shù)學的微積分和線性代數(shù)。
父親曾是南開大學數(shù)學系的高才生,畢業(yè)后留校做過講師,1967年回到故鄉(xiāng)棲鎮(zhèn)做中學教師。在過去的十七年里,父親一直在求證一道數(shù)學題:黎曼猜想。這個猜想的表述,寫在紙上只有一句話:ζ函數(shù)的所有非平凡零點的實部都是 ? ——在父親眼里,這一句話如同數(shù)學領域里的希臘海妖,會用最美的歌聲誘使航海者陷入癡迷不幸觸礁。一個多世紀以來,無數(shù)的數(shù)學家為求證這道難題,從青春韶華開始奮斗,直到垂垂老矣,至今無解。
整整十七年,父親除了教書,剩余的時間完全封鎖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孤立無援的境地硬啃英語和德語(他讀大學修的是俄語),假期到上海圖書館抄寫國外的資料。他廢寢忘食,徹夜演算,要么不吃不喝,要么狼吞虎咽不知道飽;他時而興奮,時而煩躁,咬牙切齒地撕扯稿紙或者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語。阿黎不止一次聽好婆嘀嘀咕咕,她從來不敢撿父親房間里的紙,似乎紙上的數(shù)字符號里藏著一只看不見的手,能抓走人的魂魄。
他沒有奢望自己能夠證明黎曼猜想成立——那需要無數(shù)天才前赴后繼的探索,他最大的心愿只是從自己的角度做一點推進。幾年前,他從《數(shù)學學報》上看到,美國數(shù)學家萊文森教授證明了No(T)>0.3474N(T),算是求證黎曼猜想的一個階段性成果。父親有一種新的求證思路,他引入了一個新的弱解析函數(shù),將論證復數(shù)域上的黎曼猜想向前推進了一步。父親相信再有兩年時間,就可以完成這篇論文。然而就在這一年,他的書房失火了,除了最新的一章手稿被四月抱在懷里保存下來,所有的稿件和資料都被燒得干干凈凈。
因為這場火災造成了人員傷亡和重大財產損失,父親承擔了刑事責任。在遣送到沙河農場勞動改造之前,母親帶著孩子們在看守所見了他一面。四月悄悄地帶上了父親最后那本手稿,她把厚厚的稿子放到父親面前,說:“爸爸,您的稿子還沒有寫完,我給您帶來了?!?/p>
父親遲疑地伸出手,翻開厚厚的手稿,一頁一頁的,翻得很慢。翻了幾頁,他看見稿紙里夾有一張照片,是去年夏天在老橡樹下照的一張全家福。當時四月在期末考試中考了全年級第一,除了四月自己,全家人都笑瞇瞇的。這張照片,父親看了好久,目光似乎又停留在遙遠的地方。他回過神來,緩緩地把手稿推回給四月:“你把這個收好,爸爸在那里用不著,照片我留著?!?/p>
臨別那一刻,父親給孩子們每人叮囑了一句話。他對四月說:“你要學會笑,長大了幫爸爸解那道數(shù)學題……”
到了南京,四月想對父親說說數(shù)學以外的問題,但是說什么呢?告訴父親自己被南京的爸爸接走了?母親和二月肯定給父親寫過信了。跟父親說自己在南京過得一切都好,請他放心?
一切都好嗎?
說起來也還不錯。爸爸對她很好,到南京的第二天,專門在晝錦堂擺家宴慶祝父女團聚,一色的淮揚大菜,有身份的賓朋都請到了。紅紅的宮燈照著,柔柔的音樂奏著,儀式感十足。席間,爸爸特意請一位周主任為四月改個名字,他打算把四月轉到南師附中上學,到新學校需要一個好名字。
這位周主任是個書法家,他打量著四月,安安靜靜,澄澈如水,心里有了幾分喜歡,說:“靜女其姝,叫諸靜姝,如何?”
爸爸朗聲叫好,一旁的朋友也都跟著叫起好來。
四月說:“不,我的名字叫四月?!?/p>
聲音不大,卻把一桌子的歡聲笑語掐斷了。
爸爸咳了一聲,說:“沒有關系,等你明白了意思,就會改的。”
周主任也笑著解釋:“四月這兩個字太俗,像個小名兒?!o女其姝’是《詩經》里的句子,形容女孩子的嫻靜美好,知道吧?”
“那‘四月維夏’又是哪里的句子?”四月反問?!对娊洝ば⊙拧防镉小端脑隆?,這是阿黎無意間發(fā)現(xiàn)的,阿黎讀過不少詩歌,包括《詩經》?!对娊洝防镉小端脑隆罚瑴惽蛇€有一篇《七月》,阿黎在家里念過這些句子,逗她和七月玩兒。
結果,名字沒改掉,“四月”倒是讓所有人牢牢記住了。大家發(fā)現(xiàn),四月的安靜不是水的安靜,是一塊冰的安靜,看上去晶瑩剔透,其實是有硬度的。
爸爸有些掃興,四月也不想解釋。爸爸不知道十年前的四月有多重要,“四月”代表了保育堂,代表了數(shù)學,代表了她的全部。盡管名字只是個符號,但是在四月面前,別的符號只能是空洞的,是裝腔作勢和濫竽充數(shù)。
接下來的兩天,爸爸給她搬來了兩箱衣服,包括夏裝和秋裝,全是最新的款式。還有鞋子、帽子、背包、電子表、英語磁帶……床上、桌上、地上擺得滿滿的。照這個速度,爸爸大概要在三天之內彌補過去十三年的缺憾。爸爸說了,時間就是金錢。現(xiàn)在做什么事都要講效率,要快,好比在賬單上簽個字,“唰”的一下,一頁就翻過去了。
爸爸的時間確實很緊,一大早出去,再回來可能是兩天之后的夜半時分。他安排謝經理帶四月和小末出去逛一逛,夫子廟、秦淮河、玄武湖、燕子磯還有中山陵。這些地方小末都去過,他說沒意思,可是四月出門了,他也沒落下。一路上把太陽帽壓到鼻尖,靠在車里打瞌睡,對這些風景名勝不理不睬,對謝經理也是這個態(tài)度。
玩了一天半,他們提前回了新街口。四月問小末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小末說:“才沒有,就是不想跟她——出去?!?/p>
她?四月停頓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小末指的是謝經理。
“她有什么問題嗎?”
“你沒發(fā)現(xiàn)?她幫爸爸收拾衣服、收拾房間,還不讓他抽煙,總之……”小末指出了問題所在,“她是想給你當媽媽?!?/p>
四月“哦”了一聲。謝經理會打扮,人也熱情、細心,是爸爸公司的公關經理。按照當前的發(fā)展趨勢,將來很有可能要對外公關,對內管家,兩手一起抓。
“為什么是給我當媽媽,不是給你當媽媽?”四月問。她和小末對話,經常在“你、我、我們”之間產生爭議。例如四月習慣性地把爸爸說成“你爸爸”,小末就會糾正是“我們的爸爸”。
小末不吭聲。他的話一向很多,包括對四月吐露自己的來歷。他不是爸爸親生的,而是爸爸遠房兄弟的小孩兒,六歲多才從滁州來到南京。大概是鄉(xiāng)下的父母找諸總借錢蓋了新房,為了表示感謝,就把小末過繼給了他,反正家里孩子多。小末是最末尾的一個,所以叫小末。
“你倒是說呀!”四月有些著急。
“昨天晚上我聽到了,她在跟爸爸商量,既然把你接回來了,我就算是多余的,問要不要把我送回滁州去?!?/p>
“那你爸爸同意嗎?”四月有些驚訝。
“爸爸說他要考慮考慮,等暑假結束再說……”小末說不下去了,他學著爸爸當時的樣子,往沙發(fā)上一靠,拿一張報紙蓋在臉上。
四月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算今天,離9月1日開學只剩下三十七天了。她忍不住望了一下陽臺外流逝的日光,玻璃窗是茶色的,天不像天,云也不像云。小末的樣子讓四月想到天上一只孤零零的鳥,或者一朵無依無靠的云。
這些事,她不知道要不要跟父親說。寫了幾段,涂涂抹抹,信紙上只剩下一句話:爸爸,這個暑假我到了南京,一切都好。
最后,她把這一句也劃掉了。
四月決定要跟爸爸認真談一談,談她的問題、小末的問題。
她的問題是要不要留在南京上學。
離開舊街那天,四月只是想確認一下傳言里的爸爸,順便去南京旅游一圈,任務就算完成了。長這么大,她以前去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任務完成后,她肯定是要回棲鎮(zhèn)上學的,她要等父親回來。將來她還準備報考南開大學,那是父親的母校。四月一直有個夢想,她要陪著父親去看看數(shù)學系研究室的墻,不知道那面墻上還有沒有一個小小的日晷。
沒想到上了車,方向就跟設想的完全不一樣。爸爸是確認了,卻并不打算放她回棲鎮(zhèn)。謝經理告訴四月,爸爸正在想辦法替她更名,變更撫養(yǎng)關系,還有轉戶口、轉學……這就跟在裙子上繡青花一樣,只要第一針下去,挑破了那層紗,后面的千針萬線就接著來了。
四月很不高興,怎么能這樣呢?就算承認他是爸爸,以后還叫不叫四月?是南京的四月還是棲鎮(zhèn)的四月?總要跟她商量一下吧?可是她抓不到商量的機會,諸總真的是太忙了,南京的服裝批發(fā)市場最近正在擴建,揚州那邊也有項目要啟動,往往是才進家門,電話鈴聲就追了過來,或者被辦事的人堵在門口,連芬子做的伊府面,他都顧不上吃一口。
芬子是家里的保姆,安徽無為人,比四月大個十來歲,非常能干。一個人包兩家的活,早晚在一位退休的女教授家里料理家務,11點至18點在903洗衣、做飯。她不知跟哪位酒店的大廚學會了做伊府面,味道十分正宗。諸總曾在一個飯局上吃過芬子炒的伊府面,為之傾倒,花了全職的價錢,請她上門服務。很可惜,這些伊府面,炒的、燜的、煮的,基本上都喂了小末,以及小末撿來的鴨子。
903成天靜悄悄的。經常是芬子還沒來,小末就溜出去了,只剩下四月和一本書。四月向來喜歡安靜,然而903跟舊街不同,靜得像一口井,一切聲音都是自己的,腳步、呼吸、心跳,統(tǒng)統(tǒng)找不到回應。四月在這樣的寂靜里不由得想起在舊街的日子,想起母親用木槌敲牛皮紙的聲響,想起二月洗菜時哼的曲子,旁邊是七月在搶福子的珠珠花兒,嘻嘻哈哈的,踩出一溜追趕的腳步聲。這些聲音是家的聲音。
有時,四月也幫芬子做飯。她學著做伊府面,用雞蛋和面,搟平切成寬面條,入溫油炸成金黃色,即是伊府面的半成品。如果要做三鮮炒面,需要把半成品蒸軟后再炒,最后蓋上蝦仁和玉蘭片做的澆頭。做個面條這么復雜,完全是飯店的講究。芬子說蒸飯也有講究,必須是好米,加適量的水,浸多少分鐘、燜多少分鐘都不能出差錯,飯香才能被激發(fā)出來,不然就會燜出鍋巴。
電飯鍋里哪來的鍋巴呢?四月不由得想起了棲鎮(zhèn)的焦屑。大飯鑊里才有焦黃的鍋巴,鏟起來存著(鍋巴是放不壞的),攢足了分量,用小磨子磨成粉末,就是焦屑。夜讀乏了,抓一把焦屑用開水一泡,撒點紅糖,可以充當夜宵。這樣的味道像好婆做的鞋子,一腳下去就找得到感覺,直接貼到了心上。
但是,只有鄉(xiāng)下的柴火灶才能燒出鍋巴。有一次,四月嘗試讓電飯鍋燒鍋巴,險些把一鍋飯燒成焦炭。芬子說:“你怎么也像小末一樣闖禍?”
小末的問題也是要不要留在南京上學。
最近小末老是闖禍。比方說前幾天,他跑出去了,過了一陣子又跑回來,緊接著大門被人捶得咚咚響。有人在喊:“諸海北這只豬,你給我出來!”
四月要去開門,小末攔著不讓。四月問:“外面是誰?”
“一個小雞崽!”
明明是個人,嗓門那么大,怎么會是雞崽?四月問:“小雞崽是誰?”
“姬友兵,外號公雞,我們班的?!?/p>
“你怎么隨便給人取外號?”
小末說他們班的男生互相起外號,又好玩兒,又好記,連班主任都有外號,叫“難琢磨”。
“所以你的外號是豬?”
“咦,你怎么知道的?”
“外頭已經在叫了,說吧,出了什么事?”
事情是這樣的,小末和姬友兵是同桌,姬友兵住在對面的一幢樓里,小末經常找他一起做作業(yè)。他倆做作業(yè)的方式是分工合作,小末寫一、三、五頁,姬友兵寫二、四、六頁,平均分配,然后互相抄,節(jié)省下來的時間就可以玩兒了??墒亲罱∧┑臓顟B(tài)不好,往往是人家寫了好幾頁,小末才磨磨嘰嘰地寫了一頁。姬友兵覺得小末在偷懶,跟小末吵了起來,決定散伙。
姬友兵生氣地說:“我不要你了,你給我走!”
小末沒受過這樣的氣,急了照著姬友兵的鼻子就是一拳頭。
四月開了門,替小末給姬友兵道歉,還賠了兩瓶橘子汽水。
姬友兵喝了汽水還不解氣,走的時候對小末說:“咱倆完了,我以后不跟你同桌了!”
這回小末沒有反擊,他低頭抱著膝蓋,坐在地板上哭了起來。
四月說:“你別哭了,他是說著玩兒的。”
小末一聽,眼淚流得更猛了。
隔了一天,又有一個女生上門,表示要跟諸海北同學的家長反映情況。家長不在,四月就暫時代表了一下。
女生反映的問題林林總總,涉及小末在學校的各個方面。
女生說:“諸海北不尊敬老師!姬友兵上課睡覺,南老師拿粉筆頭扔他,諸海北偏要多事,像接飛鏢一樣中途攔截——老師扔了兩次,他就接了兩次,還笑老師發(fā)球不準?!?/p>
女生還說:“諸海北喜歡給同學取外號,這個是雞那個是馬。諸海北還喜歡搞危險動作,他跟姬友兵打賭,誰爬樓梯輸了,誰就去咬一坨擦鼻涕的廢紙。諸海北輸了,他把嘴里松了的一顆牙搖了下來,拿這牙齒把廢紙咬了一下。前幾天大家約著去少年宮看展覽,我在街邊撿到一只活的鴨子,這鴨子沒人要,諸海北就帶回了家。后來,我們聽說這鴨子是烤鴨店丟的,要諸海北把鴨子還回去,諸海北賴著不還,所以……”
女生是來要鴨子的。最近廚房里確實多了一只鴨子,但是現(xiàn)在不見了,應該是跟著小末出去了。小末像遛狗一樣,每天定時去遛鴨子。
女生剛走,小末就抱著鴨子回來了。四月問他鴨子是哪里來的。
小末很警惕:“是不是馬蘭蘭來過了?”
大概是的,那個女生介紹自己是班長,就是小末嘴里的“馬”。小末說:“多管閑事!是她自己說扔了算了,我才撿回來的。”
“那可能是烤鴨店的鴨子,你不還,她會告訴你們老師?!?/p>
小末哼了一聲:“放心,南老師家里的電視冰箱都是爸爸幫忙買的,他才懶得管我呢。”
這年頭兒買電視冰箱可不容易,必須得有票。難怪他們老師的外號叫難琢磨——四月差不多理解了——他是要花心思去琢磨,怎么瞄準姬友兵,表揚馬蘭蘭,并且說服自己原諒小末。
鴨子的事沒有解決,下午芬子和小末又鬧起來了。
還是鴨子惹出來的。芬子無意中發(fā)現(xiàn)小末用吃剩的伊府面喂鴨子,非常生氣,責怪小末浪費糧食。無為家家戶戶養(yǎng)巢湖麻鴨,尤以制作板鴨聞名,芬子小時候就放過鴨子。
“喂鴨子哪里用得著面條?鴨子長了嘴,長了脖子,往河里一趕,它自己就會鉆進水里找吃的!哪像你們城里的孩子,就跟水里的螺螄河蚌一樣,不要手,不要腳,連脖子也不要,懶得只剩下一張嘴巴,天天飯來張口……”芬子越說越激動,“就該讓你去鄉(xiāng)下看看,才知道糧食是怎么來的!”
小末先是不吭聲,忽然大聲說:“我知道糧食是怎么來的,我馬上要回鄉(xiāng)下去了,你開心了吧!”
芬子氣得踢了鴨子一腳。鴨子嘎嘎亂叫,一頭竄進了房里。
四月正在聽英語磁帶,腳邊撞上一個撲騰的東西,嚇了一大跳。
903意外地變熱鬧了,里里外外,喊的喊,叫的叫。四月不喜歡管閑事,但是她不得不下定決心,就是為了這只鴨子,她也要跟爸爸認真地談一談。
爸爸照例回來得很晚。
小末睡了,四月一直守在客廳里。爸爸進了門,東搖西晃的,沒等四月去扶,他已經歪在了沙發(fā)上。
“喝酒了!”四月嗅到一股酒氣,趕緊擰了一條濕毛巾給爸爸擦臉。盡管見天有酒局,以往諸總是不大喝的,喝酒是謝經理的工作。謝經理有個本事,喝多少都可以聲色不動。諸總可沒有這個本事,幾杯下去,就不像諸總了,表情跟小末一樣,單純而生動。他大幅度地揮著手,說:“今天就是高興,這一頓酒把四月轉學的事定下來了?!?/p>
四月有些愕然,一件事情就這么解決了?好比一道送分題,直接就出了結果,一點過程都沒有,一點思考的步驟都沒有。四月說:“我不想轉學!”
她說得很清晰,但是爸爸似乎沒聽清,酒意困住了他,酒意又釋放了他。爸爸兩眼蒙眬地望著四月,這繡了青花的裙子勾起了他的回憶,似乎又回到了鄔橋。那時候他在生產隊的倉庫里,笨拙地切著地瓜干,苗子經??吭陂T框上,一邊繡手帕,一邊看自己干活兒,她繡的花邊就是藍色的……
爸爸用手抹了一把臉,又無端地抹下了一把淚。他仰靠在沙發(fā)上,對著屋頂說:“等著吧,爸爸要讓你上最好的學校,別的也要最好的……說來說去,四月,爸爸身邊只有你了!”
四月說:“爸爸,您還有小末?!?/p>
爸爸笑了,笑得無聲無息,像是從胸脯里發(fā)出來的。初次見面的那個夜晚,爸爸問過她:“你以前的爸爸是個老師?”四月說:“是的?!碑敃r諸總就笑了。四月不習慣這樣的笑,現(xiàn)在她發(fā)現(xiàn)這樣的笑也不容易,一扯一拽的,似乎扯到了身體的某個痛處。
爸爸說:“沒辦法,他遲早是要走的?!?/p>
為什么小末要走呢?僅僅是因為我來了嗎?沒等四月問下去,地毯上有個東西嘎嘎地叫起來,那只鴨子不知怎么的又冒了出來。
走廊里的燈亮了,小末站在房門口,燈光把小末的影子壓成小小的一團。
爸爸擰起眉頭:“哪里來的鴨子?扔出去!”
小末輕聲說:“是我的鴨子,別扔,它遲早是要走的。”
藍是四月喜歡的色彩。
這大概是從父親那里繼承下來的。父親整理資料的夾子是藍布紋的,身上穿的大多是深藍色的棉布,寫論文也常用藍墨水。四月寫的字也像父親的筆跡,藍色的字體微微向右傾斜,尤其是公式里的圓體字母,寫得非常漂亮。
藍是一種偏冷的色調,四月的個性也是藍色的。
可是小末時常會攪動她的藍。
小末簡單而又多變,心情換個頻道比電視還要快。剛剛還趴在床頭想心事,喊他吃飯說沒胃口。
四月說:“橘子水泡飯,吃不吃?”
“吃!”他立馬就跳下來。面包夾冰棍,橘子水泡飯,全是小末搗鼓出來的美食。姬友兵也喜歡吃,不時跑過來一起分享。小男生就是這樣,昨天還揮起拳頭要散伙,今天又勾肩搭背地湊到了一起。
然而一眨眼,兩個家伙又掐起來了。姬友兵抱著小末的腦袋往下扳,夾在自己的腋窩下。小末扭起脖子:“你……放開,要不我就出絕招了!”嘿,都整成這樣了,還有絕招?姬友兵不在意,竭力要把小末摁在地上摩擦。誰知小末狠狠地跺了一下姬友兵的腳,姬友兵慘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四月過去把他倆分開,問為什么打架,結果還是因為作業(yè)。有一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數(shù)學題:2,4,6,8,9,10,請問哪一個跟其他數(shù)字不是同一類?
小末不動腦筋,隨手選了一個“2”,姬友兵抄他的作業(yè),也選了“2”。姬友兵的爸爸見到這個答案火冒三丈,揪住他的耳朵喊:“你連奇數(shù)偶數(shù)都分不清嗎?你倒是給我說明白了,為什么‘2’跟別的數(shù)字不是同一類?說不明白就餓著!”
姬友兵跑來找小末算賬,罵他是笨蛋。小末說姬友兵才是笨蛋,隨后“戰(zhàn)爭”就爆發(fā)了……
四月掃了一眼,說:“要證明你們的選擇是對的,那還不簡單!”她提筆列了一串三年級學生能看懂的算式:
10=5×2=10×1
9=3×3=9×1
8=4×2=8×1
6=3×2=6×1
4=2×2=4×1
2=2×1
“每個合數(shù)都能寫成幾個整數(shù)相乘的等式,2只能列出一個等式,說明它是質數(shù),其他的幾個都是合數(shù),所以你們選擇的答案可以成立?!?/p>
前后不過十秒,問題就解決了。小末和姬友兵佩服得不行。小末說:“姐,你可真厲害!”
這一點,小末比較像七月,嘴巴甜,但是他比七月?lián)v蛋。有一天,四月?lián)Q上裙子,發(fā)現(xiàn)下擺多了幾點刺眼的紅斑,細看,是有人用圓珠筆給藍花邊添上了三朵歪歪扭扭的小紅花兒。
四月氣壞了,她使勁敲小末的房門——“諸海北你這只豬,出來!”當然這是她在心里喊的,實際喊出來的是:“出來!”
“姐,有事?”小末笑嘻嘻地探出圓腦袋,不等四月發(fā)作,就叫起來,“咦,你的裙子真漂亮!”
四月面對這甜甜的小表情,只好瞪了他一眼,說:“沒事!”
這天下午,四月難得快樂起來,她收到了一個包裹和阿黎寫來的信。半個月前,四月寄回去一包衣服、鞋子、奶粉和文具,是謝經理代她寄的。阿黎說四月給家里寄的東西都收到了。母親前幾天去農場探望了父親,家里平安,二月、七月都好。隨信還轉交了父親給四月寫的一頁紙,父親說很高興四月見到了自己的爸爸,從南京寄來的筆記和習題資料他也收到了,正在批改。父親希望她跟南京的親人好好相處,過一個快樂的暑假。
可惜這份快樂只維持了三個小時。四月去書店給阿黎買了兩本書,回來發(fā)現(xiàn)書桌上那兩頁信紙已經不見了。她跑到隔壁的房里,看到小末和姬友兵都在,旁邊還有一個叫孫國慶的男生,他們仨正趴在地板上玩兒跳棋。玩兒這個游戲,輸?shù)囊樕腺N畫滿烏龜?shù)募?,四月的心里有了不祥的預感。
四月問:“誰拿了我的信紙?”
小末一抬起頭,四月就看到他的臉上貼了幾張手撕的紙條,父親寫的字此刻就掛在小末的鼻子上。
四月氣得一腳踢開跳棋盤,三色棋子蹦到墻上,又彈回來。三個男孩兒瞪著眼睛,顯然是被嚇住了。
“我警告你,以后別動我的東西!”四月壓低了聲音說。
晚飯沒有吃,四月趴在桌上悶悶地睡了一會兒。等她醒過來,看見那兩頁信紙又擺在了桌面上——用膠水粘補好的,用鉛筆畫的烏龜也被細心地擦掉了。接著她聞到了開水泡焦屑的氣味,一回頭,看到小末端著一只碗站在門口。下午隨信收到的有焦屑和雞頭米,小末問過四月這東西怎么吃。
“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毙∧┱f,“你餓了吧?”
四月嘆了口氣,她伸手拍拍小末的腦袋,感觸到小男孩兒混合著汗味的青澀。經過這一段時間的相處,這種氣息和焦屑一樣,都有一種熟悉的溫度。
8月10號,爸爸回來得比較早,謝經理也來了,提了香檳和蛋糕,是從頤和公館的西餐廳定制的。芬子精心做了一桌菜,有金陵燉生敲、葵花大斬肉這樣的大菜,外加冷盤熱炒,相當豐盛。
四月到了餐桌邊才知道,今天是小末的生日。謝經理關了燈,在蛋糕上點亮了蠟燭,氣氛一下子變得溫馨起來。爸爸又掏出兩支筆,像八音盒那樣能放音樂,藍色的給了四月,銀色的給了小末。
收到禮物,小末高興得像沸騰的水,滿屋子地洋溢開了。從爸爸開始,他跟每個人都擁抱了一下,包括他不喜歡的謝經理。接著謝經理分起了蛋糕,見者有份,包括芬子,包括小末的鴨子。
爸爸嘗了嘗芬子做的燉生敲,鮮香醇美,不比飯店做的差。這是一道南京名菜,做起來極費工夫,鱔魚活殺,用木棒敲擊魚片,使魚骨脫開,肉質更為松散細膩,油炸后加高湯燉至酥爛。
爸爸夾了一塊給小末:“這個菜難得,多吃點,以后不容易吃到了。”
一句話,莫名其妙地讓小末跳了頻道,他垂下眼皮,說:“知道,我是吃一頓少一頓。”
爸爸正準備再給他來一塊,那筷子懸在空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謝經理連忙端起小末的碟子替他接了下來,說:“小末,今天好好過生日。我們不談以后的事,好嗎?”
“以后?”小末嘟囔著,“哪里還有以后?”
爸爸推開手邊的碗筷。芬子去開了燈,燈光放大了空間,也放大了彼此間的距離。爸爸說:“都吃飽了吧?那就散了!”
一頓飯沒怎么吃就散了。小末丟下禮物回了房間,謝經理和芬子互相望望,開始收拾餐桌。四月沒動,她問爸爸:“是因為我,才要送小末走嗎?”
“跟你沒有關系,孩子我還是養(yǎng)得起的,不多他這一個?!?/p>
“您不喜歡小末?”
爸爸側過臉,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是小末的問題。”
問題很快就找上門了。
一個早晨,四月拿著飯盒準備去買早點。剛開門,電梯間出來一個姑娘,二十來歲,提著一個裝滿青苞谷的筐子,徑直朝903走來。
四月問:“您找誰?”
提苞谷的姑娘打量了她一下,沒搭茬,卻朝她的背后喊:“小末!小末你是不是搬到這里來了?”
小末睡眼惺忪地出來,眼珠猛地瞪圓了:“大姐,你什么時候到南京的?”
原來是小末從滁州來的姐姐。四月客氣地點點頭,下樓到街邊的面館,買了豆?jié){油條和湯包回來。
客廳沒人,房間里有說話的聲音,一高一低。
“大姐,我要是回滁州,家里會讓我回去嗎?”
“回那個破地方做什么?這里多好,要啥有啥,你愿意回鄉(xiāng)下啃泥巴?”
“可是,我總歸是爸媽生的……”
“不管是誰生的,你都姓諸,不比外人強?怕什么?”
“姐,我在這里不踏實。要不,我跟你回去吧?!?/p>
“哪有那么簡單的事?你也不想想,你回去了左鄰右舍怎么看我們?家里缺的那些錢怎么辦?”
“以后,你們不要找我爸要錢……”
“家里承包魚塘要花錢,大哥定親、送彩禮也要花錢,錢從哪里來?”
“反正……你們兩邊都不想要我?!?/p>
“平白無故的你說這些做什么?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我不是給自己找麻煩,我是真的有麻煩?!?/p>
四月對爸爸說,她想去圖書館借一點資料。借資料其實是一個借口,四月是想單獨和爸爸談一談。暑假在一天天地縮短,四月發(fā)現(xiàn)小末的影子也一天天地縮短了,這幾天姬友兵沒有來,他也不出去,老是蜷縮在一個地方,咬著筆桿發(fā)呆,就像十年前四月要離開鄔橋的樣子。
女兒要出門,爸爸很高興,前幾天爸爸就想帶四月去南師附中轉轉。爸爸把小轎車的鑰匙套在食指上晃了兩圈,意思是要親自開車走一趟。出了門,爸爸就開始說南師附中:“附中是南京最好的中學,學生也是最好的。據(jù)說巴金、嚴濟慈這些大人物當初都在附中讀過書。附中也有圖書館,一個圖書館只怕比棲鎮(zhèn)中學還要大,等你進了學校就知道……”
四月猶豫了一下,說:“我……還是想回棲鎮(zhèn)去上學?!?/p>
爸爸皺著眉頭說:“為什么?南京不好嗎?我們對你不好嗎?”
四月不知道說什么好了,她只能說:“很好,但是這跟我在哪里上學沒有關系,這里面有一個邏輯錯誤。”
爸爸的眉頭鎖得更緊了:“錯誤?你是我的女兒,回到自己的家里,在我身邊上學,這有什么錯誤?要說錯,就是過去我不知道有你,沒辦法才過繼了小末?,F(xiàn)在要他走,心里舍不得,不送他走,將來又是一堆麻煩?!?/p>
“爸爸,您不要讓小末走。他在您身邊就是您的孩子,讓他走不公平?!彼脑碌吐曊f,“這件事您再想想,是不是能做得更好一些?”
“公平?”爸爸悶悶地笑了一下,“誰又對我公平了?”
爸爸這悶聲的笑里,夾雜著成年人的諸多無奈。
爸爸靜默了好大一會兒,四月也不答話。爸爸把車停到安全位置,父女兩個人就坐在車里,聽著發(fā)動機空轉的聲音。爸爸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那個保育堂是什么地方?你為什么非要回去?”
最終,爸爸開動了車子,也作了安排:“你在南京上學,這個沒有商量!只要你留下來,我也可以考慮讓小末留下來。”
爸爸感覺失望,其實四月同樣很失望。
她不知道為什么會談成這樣一個結果:她來了,小末就要走;留下小末,她又走不了。
每次跟爸爸談話,四月都提前做好了準備,可是一交談就像隔著一個電視頻道,各說各的詞。四月跟父親在一起就不是這樣,彼此雖然話不多,無論是問數(shù)學題還是說別的事,只需要三兩句,該懂的就懂了,該解決的也就解決了。其實,父親教學生,日常用語也多是三兩句話。第一句是“這件事你再想想,是不是能做得更好一些?”這就算是批評,學生遲到、打架或者考試作弊,他都是這個意見,居然也能見效,孩子們基本上知錯能改,會繼續(xù)好好學習。第二句是“很好,但是這里面有一個邏輯錯誤”。學生答錯了問題,父親從來不說你錯了,總要先說個“很好”,再指出這里面有個邏輯錯誤,糾正的方法他拿筆寫,思路和步驟能寫滿一黑板,然后說第三句:“好了,看懂了吧?”
四月回顧了一下和爸爸的交談,發(fā)現(xiàn)自己講的差不多也是這些話——她并不是故意的。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呢?是讓小末留下來,還是該放自己回去?
她有些茫然。站在陽臺上,眺望窗外的夜,夜把茫然放大了,簡直漫無邊際,在很遠的一角,安放著一兩粒清冷的星。
小末注意到黃絲帶,是在他的鴨子丟了以后。
鴨子是姬友兵搞丟的。那天,小末和姬友兵在樓下打彈珠,鴨子也在旁邊溜達。臨近中午,芬子扛了半袋米上樓,叫小末幫忙提菜籃子。也就是上個樓的工夫,鴨子就不見了。小末叫姬友兵看著他的鴨子,可是姬友兵說不知道從哪里竄出一條狗,狗攆鴨子,鴨子就飛到院墻那邊去了。
小末不相信,他的鴨子是飯店做菜的湖鴨,又不是野鴨,怎么可能飛?他四處尋找,院墻那邊沒有,街上也沒有。八月的太陽很毒,他頂了幾粒痱子跑回來,像曬蔫兒的茄子。
芬子倒開心,她用不著收拾廚房里的鴨毛、鴨屎了。芬子說:“我早就想燉了它,你不肯,到頭來還不是爛在別人鍋里!”
“你就知道吃!”小末說,“留留才不會讓人燉了呢,它是換個地方去流浪了。”留留是小末給鴨子取的名字。
沒有同病相憐的對象,小末不時來找四月解悶。
四月在繡青花。爸爸送給她的衣服里,有一件乳白色的休閑衫,樣式不錯,但她總覺得少點什么。前天在街邊看見有個小攤在賣彩色絲線,就買了幾束藍色的,學著二月的樣子在袖口繡花。
過了一陣,四月感覺旁邊有動靜,抬眼一看,小末就坐在對面,手托著腮,盯著自己。
“你看什么?”
“看你繡花。”
“一邊去,沒什么好看的!”
“嗯,是不好看,干脆讓我用圓珠筆幫你畫上去吧!”
四月白了小末一眼,把休閑衫往抽屜里一塞。其實一動手她就知道自己比二月差遠了,她只會繡平針,繡出來的花紋確實比小末畫上去的強不了多少。
“咦,這是什么東西?”小末從抽屜里抓出兩根黃色的絲帶,問道。
“發(fā)帶?!彼脑抡f,“女孩子扎頭發(fā)用的。”
這也是從賣絲線的小攤上買回來的,貨攤上有一大捆,紅黃藍粉,包括紫羅蘭和綠方格,各種花色都有。四月破例沒有買藍色的,她記得自己曾經買過幾塊黃手帕,讓二月縫成黃絲帶,準備等父親回來的那一天,系在老橡樹上。因為阿黎在《電影畫報》上看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刑滿獲釋的中年男子乘坐長途汽車回家鄉(xiāng),他事先寫信給妻子,告訴她,如果還等著自己,就在家門口的老橡樹上系一根黃絲帶。如果沒有黃絲帶,他會隨車而去,永遠不會去打擾她。汽車駛近家鄉(xiāng),遠遠望去,小鎮(zhèn)的老橡樹上掛滿了黃絲帶……這個故事后來被譜寫成了一首歌《老橡樹上的黃絲帶》。四月沒有聽過,但她在心里一直埋著這個愿望。年初,父親來信說,他有立功表現(xiàn),減了刑期,也許明年就能回來。
小末說:“給我一根吧,等我找到了留留,用這個把它拴起來?!?/p>
“你別動我的東西,我爸爸回來有用……”四月把絲帶搶回來。
“爸爸?他要這個做什么?哦,是你以前的爸爸?!毙∧┟靼走^來,又不識時務地補充了一句,“他在坐牢?”
四月不由得攥緊拳頭:“閉嘴!我爸爸是數(shù)學家!很厲害的數(shù)學家!他研究的東西你爸爸一輩子也搞不明白,懂不懂?”
“我爸爸也很厲害,他會開公司、會開車、會賺錢!他能管幾百號人……”說著說著,小末突然像斗敗的公雞,聲音軟了下來,“我爸爸……算了,現(xiàn)在他是你爸爸了!”
父親是四月的驕傲,也是四月心里的傷疤。
四月一直有個猜想,如果當初父親沒有選擇留在保育堂,也許他真的會成為一位受人尊敬的數(shù)學家,而不會鋃鐺入獄。
恢復高考那一年,四月六歲。父親收到南開大學數(shù)學系主任鄧漢英教授的信,信中詢問他的近況,并委婉地表示數(shù)學系百廢待興,若條件允許,歡迎他回校執(zhí)教。
父親看完這封信激動得兩手顫抖,當時正下著大雪,他來不及戴上帽子就去找馮校長。可是穿過一條巷子,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越走越慢,繼而呆呆地佇立在平橋上。不用說,父親想去大學執(zhí)教,然而一旦調動工作,保育堂可怎么辦?祖母當時還健在,腿腳已經不太靈便。母親如果隨行去了天津,保育堂的這一群孩子該交給誰?這些孤兒并不是他的家屬,一并帶走是不可能的。
夜色濃了,母親做的晚飯快涼了。四月和七月提了燈籠去找父親,遠遠地看到父親像一棵樹栽在橋頭,身上積了厚厚一層雪。七月喊了一聲爸爸,撲進父親懷里,父親抱起她,默默地往舊街走。四月似乎感覺到了什么,一路上,她呵護著手里一團橘紅色的光,陪伴著父親踩在雪地上悶悶的足音。
自此以后,父親失眠的癥狀就加重了。夜夜沏上一杯濃茶,趴在紙堆里找資料,沉思、演算,熬到黎明時分才搓搓眼簾,枕著狼藉的書稿,草草入眠。
匆匆過了半年,保育堂來了一位客人,說是父親昔日在南開大學的同事,到蘇州開會,特地繞道來棲鎮(zhèn),找父親敘敘舊。父親從學校趕回來,見到老橡樹下的故交,失聲叫道:“燕銘?”
“自強老弟,一別十二年,沒想到吧?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來客發(fā)出爽朗的笑聲,跟父親雙手緊握,反復搖著,仿佛要撼動銹蝕的記憶和塵埃落滿的日子。
聽父親的介紹,四月知道這個伯伯叫宋燕銘,和父親一起考入南開大學,住同一間宿舍,畢業(yè)后又一起留校做助教。后來,父親回了棲鎮(zhèn),他留在南開,如今是化學系教授。
來了貴客,母親特意去打了一壺花雕酒,買了半邊臘鴨,加老菱角米燉湯。其余的都是家常菜,白菜、鮮筍、菌油豆腐、蜆子炒韭菜、雪菜炒黃豆芽。
相隔十二年,再次把酒共飲,兩個老朋友的神態(tài)已非昨日。父親兩鬢如灰,宋教授面色紅潤,雙眼有光,聲音洪亮。他是化學家,言談之間卻頗有文科教授的風范,嘗嘗臘鴨湯,便叫了一聲好,用筷子點著桌上的菜品,念出一大篇文章來:“不加鹽醋而五味全者,為蚶、為河蟹……從以肥臘鴨、牛乳酪。醉蚶如琥珀,以鴨汁煮白菜如玉版。果瓜以謝橘、以風栗、以風菱。飲以玉壺冰,蔬以兵坑筍,飯以新余杭白,漱以蘭雪茶——這是張岱在《陶庵夢憶》里寫的江南滋味啊,上學的時候讀得爛熟,可惜北方吃不到這些東西,沒想到今天得此口福?!?/p>
父親說:“家常便飯,哪有書上那么講究?現(xiàn)在不是吃河蟹的季節(jié),湊巧有臘鴨、筍和白菜,還有茶。蘭雪茶沒有,本地的白茶不錯,明天我送你一包?!?/p>
“得其神韻就好,何必強求,有空來天津,我再陪你去吃大福來的鍋巴菜!”
“伯伯,什么是鍋巴菜?”七月趕緊問,她對吃的感興趣。
宋教授笑瞇瞇地說:“鍋巴菜就是把煎餅切成柳葉條,澆上鹵汁。當年我和你爸爸經常吃這個,味道嘛,以后我請你嘗嘗?!?/p>
七月又問,“以后”到底要多少天?
“多少天我說了不算,這要問你爸爸。他什么時候來南開,你就什么時候能吃到?!?/p>
“爸爸,我們明天就去,好不好?”七月仰起臉問父親,阿黎也興奮地點頭,只有四月突然心里一緊——如果父親走了,保育堂怎么辦?她該怎么辦?
母親過來把七月抱走了。四月看見母親的笑意也很勉強。
飯后,宋教授提出想看看父親的論文,父親鉆研多年的課題,他是知道的。父親拿出一些草稿,教授看得入神,拍著稿紙說:“這些年來,我們這批同窗在學術上荒廢了不少,沒想到你在這里不聲不響的,竟然有了這般成就!自強老弟,我有幾句話……”
“請講?!?/p>
“你的論證尚未完成,再往前走,憑一己之力做這個課題,很難!你是打算就這樣困在家里呢,還是回南開找團隊一起攻關?我勸你早作決斷,有什么想法,我可以替你捎回學校?!?/p>
這一夜,父親又是無眠。
送老朋友去招待所,回來的路上,父親再次獨自佇立在平橋邊,把目光投向遙遠的地方。他默默地站到黎明時分,一任身外浪搖月白,水流星疏。
次日午后,下雨了。父親內心似乎有了答案,提筆寫了一封信,準備托宋教授捎給鄧漢英教授。他記得餐桌上有一包白茶,是母親提前買的,回頭卻見四月抱著茶葉包,怯怯地望著他手里的信。
父親輕聲說:“四月,把茶葉給爸爸,我要去送送老朋友?!?/p>
四月遞過茶葉,一雙小手卻揪著茶葉包不放。父親慢慢地把茶葉拿過來,連同信放進手提包里。他撐傘出門,過鹿井,往復興橋那邊走。
身后似乎有人,父親回頭,發(fā)現(xiàn)四月拖著一條濕濕的影子跟在后邊。她沒有打傘。
“你先回去,爸爸出門辦點事,馬上回來?!备赣H蹲下來說。
四月站著不動,雨讓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層東西:“爸爸……我怕?!?/p>
“怕什么?”
“您走了,我,我們,就沒有爸爸了?!彼脑逻熳×?,她本來還想說怕黑洞洞的床底下,以及床底下的老鼠。
父親取下眼鏡,低頭擦了擦,停了好一陣,才說:“爸爸不走,在你長大以前,爸爸不走?!?/p>
父親牽起四月的手,一起去了招待所。
宋教授已經收拾好行李,就等著父親過來,等著他的決定了。見面稍事寒暄,教授便問父親有沒有別的事需要交代?
父親打開提包,卻只掏出了那包白茶。他說:“沒事,來一趟不容易,這茶有梅子的香味,請你嘗嘗。”
于是沏茶,喝茶。
父親的話突然變得有點多、有點碎。他主動問了一些南開和同事的近況,其實昨天已經說過了,又談到了《數(shù)學學報》、硅片、化學鍵,也包括昨天說過的鍋巴菜……就這樣有一句沒一句的,宋教授還是很熱情,不過也在抽空看手表。
兩杯茶喝到沒有顏色,雨也停了。
終于,父親找不到可說的話,站了起來。
宋教授也站了起來,以他的洞察力是能猜到父親的來意的,于是再次問:“自強老弟,還有沒有別的事情?”
四月聽見父親連聲說:“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一副不容商量的樣子。
三年后,保育堂毀于大火。
四月從火里抱出來的正巧是一只人造革提包。次日,父親在文化站清點了提包里的物品,一沓手稿、筆記本、鑰匙、鋼筆,從筆記本里掉出兩封信,一封是南開大學寄來的,一封是父親準備托人捎走的,都已經很舊了。
“爸爸,有兩封信?!彼脑掳研艙炱饋?,交給父親。
父親接過信,看了看,扔進了熬藥的灶火里。
從此,四月的眼前經常會浮現(xiàn)那封信——如果當初不是自己跟在父親身后,也許父親早就把信交給了宋教授,后面的結局就統(tǒng)統(tǒng)改寫了。那場大火不一定會從父親的房間燒起來,父親的論文大概率已經完稿,《數(shù)學學報》上或許會有以他名字命名的公式。
四月還時常在夢里見到那封信在烈火里燃燒,而火焰的顏色變幻不定,紅色、藍色、紫色,有時不像藍色也不像紫色,是斑斕的,如同一束在掙扎的光。
四月沒有料到小末會給她帶來這個禮物。
小末抱著他的書包走到四月面前,表情有幾分神秘,又有幾分興奮。他把書包打開,露出一捆黃色的絲帶。
“你這是干什么?”四月不明白小末的意思。
“扎在樹枝上呀!”小末說,“你說過的,等你爸爸回來,就能看見老橡樹上的黃絲帶?!?/p>
“那也用不著這么多?!?/p>
“兩根太少了。那個故事里不是說了嗎,樹枝上系滿了黃絲帶,你想想系滿一棵樹需要多少根?”
倒也是這么個道理。暑假快結束了,四月跟小末說了自己想回棲鎮(zhèn)的打算,也講了黃絲帶的故事,她沒有想到小末記得這么清楚。
“你說要系幾根?”四月問。
“起碼要幾百根。你爸爸離開一天,你就系一根,代表全家人一天的盼望,這個主意怎么樣?”小末得意地說。
主意不錯,可那就不是幾百根的問題了。四月算了一下,等到爸爸回家那天,差不多要一千三百根!她和小末都傻了眼,只好把換算單位往后推,每根黃絲帶代表一個月,這樣也需要四十二根。
小末買了三十一根,加上四月手里的兩根,還差九根。這九根是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小末的零用錢快花光了,那個小攤上的黃絲帶也讓他買光了。周邊攤位沒有賣發(fā)帶的,等那個小販下個月進貨,肯定來不及。
為了這九根黃絲帶,四月和小末坐公交車跑了很多地方,都沒有找到合適的。
八月底的天氣,陽光依然熾烈,路邊的梧桐樹被曬得無精打采,柳葉直接打了卷兒。經過白下路,小末說爸爸的公司就在這里,要拉四月進去喝飲料。這里一條街全是賣服裝、鞋帽和箱包的商鋪,諸總的批發(fā)市場最大,占了整整一層樓,貨品琳瑯滿目,價格實惠,人多得像潮水。
小末熟門熟路地帶著四月拐過一道玻璃門,眼前猛地一暗,像進了電影院。屋里燈光影影綽綽的,一股香煙混合著啤酒的氣味撲過來,接著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喲,四月呀,怎么有工夫到這里來?”
原來是謝經理。她把四月和小末領到一處光線較亮的方桌邊,一個女孩兒端來汽水和冰激凌。四月注意到女孩兒的嘴唇跟謝經理一樣,涂得鮮艷奪目。小末告訴四月,這個冷飲店也是爸爸開的,夏天爸爸就在這里接待客人,談生意。
謝經理剛坐下,小末就借口要上衛(wèi)生間,吃著冰激凌溜出去了。
“你爸爸在接待客戶,等一會兒過來?!敝x經理說,“我正想找你,要不要跟我去一趟棲鎮(zhèn)?”
“棲鎮(zhèn)?”四月瞪大眼睛,“我可以回棲鎮(zhèn)嗎?”
“當然可以,諸總讓我去給你辦理轉學手續(xù)。你可以去跟那邊道個別,往后就留在這里上學?!?/p>
“這不可能!”四月說,“我不能留在這里?!?/p>
“為什么?”謝經理很吃驚,“你在那邊已經沒有親人了,這里才是你的家?!?/p>
“那邊有我的爸爸、媽媽、好婆,還有兄弟姐妹,我們全家答應過爸爸,要等他回來?!?/p>
“這里就不是你的家嗎?”謝經理問,“這里也有你的爸爸、你的弟弟——你不是想讓小末留下來嗎?”
“留下小末,爸爸就有了家,小末也有了家。”四月認真地說,“小謝阿姨,您帶我回去好不好?”
謝經理搖搖頭,不知道是無能為力還是無話可說。
突然,柜臺對面?zhèn)鱽硪魂嚧潭恼崖暎瑧撌撬に榱瞬AП?。四月往那邊望,看到一個男人從屏風后邊出來,氣沖沖地往外走,他的臉很黑,燙著卷毛。出門的時候,正好撞到進來的小末。
小末吃剩的冰激凌掉在了卷毛的腳上,卷毛咬牙罵了一句,走了。
接著爸爸也從屏風后面出來,臉色很不好看。看到小末和四月,爸爸不高興地說:“你們來這里做什么?以后不要到處亂跑?!?/p>
四月沒有等到謝經理帶她去棲鎮(zhèn)的消息,倒是收到了父親從農場寄回來的包裹。和過去一樣,四月的筆記和習題旁邊密密麻麻地寫滿了父親的批注。四月一頁一頁細心地翻看,思緒很快就進入了父親寫的方程和符號里。
在筆記本倒數(shù)第二頁的一個角落,她看到父親寫的一句批注與數(shù)學無關。四月在那個地方寫了一行鉛筆字:“為了爸爸,我一定要把這道題解出來!”這是她給自己打氣的話,題目解完后忘了擦掉。父親用紅筆在旁邊寫了一行更小的字:“沒有必要為了爸爸去解一道題,如果你真想解開這道題,那是因為你熱愛,因為這道題存在。”
四月把這句話看了好一陣。這句話她并不陌生,以前她曾經問過父親:“爸爸,您為什么要花那么多時間去求證一道題呢?”
父親說:“因為這道題存在。”
那時候,她覺得父親的回答等于是沒有回答,現(xiàn)在她隱隱約約有一點懂了。
“我知道哪里有黃絲帶賣!”小末對四月說,“這次一定能弄到九根。”
“在哪里?”四月問。收到父親的包裹以后,有些想法開始動搖。對父親來說,那道題存在,家也存在,他想看見的也許并不是滿樹飄揚的黃絲帶。
不過,她還是被小末拉出了家門,手里拿著父親批改過的筆記本。
小末說,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他用了兩句電視里學來的臺詞。就在爸爸的批發(fā)市場里,有賣服飾品的柜臺,上次他從冷飲店溜出去,問賣小商品的售貨員有沒有黃絲帶,售貨員說如果他需要,三天之后就能到貨。
今天貨肯定是到了。公交車到了白下路,四月跟著小末又進了批發(fā)市場。人還是很多,小末像一條魚在人流里鉆來鉆去,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柜臺,真的拿到了九根黃絲帶。
小末舉著黃絲帶朝四月?lián)]舞著,像揮舞一面旗幟。
付了錢,小末說要去爸爸那里喝汽水,就往柜臺旁邊的通道走,后面是倉儲。小末忽然停下腳步,對四月說:“你看,那個卷毛,他又來找爸爸的麻煩了!”
卷毛?四月順著小末指的方向看去,爸爸站在倉儲門口,腳下有許多紙箱和編織袋,幾個人正在清點搬運,看樣子是在給柜臺配貨。沒錯,是那個卷毛,上次在冷飲店摔了杯子,又把小末撞了一下的家伙,他堵在爸爸面前,嘴里不知在嚷著什么,爸爸不怎么理他。
卷毛以前是跟爸爸一起做生意的。那天謝經理跟四月和小末隨口解釋了兩句,因為自己的原因出了虧空,把店鋪抵押給了諸總,事后又想賴賬,來鬧了好幾次。
“卷毛要鬧事!”小末說。
眼見兩個人吵了起來,越吵越兇,卷毛動手推了爸爸一下,旁邊的兩個搬運工人過來扯卷毛的胳膊。卷毛力氣大,一把將旁人甩開,朝爸爸沖了過去。爸爸下意識地往后躲,腳下是一堆裝貨的編織袋,把他絆倒了。
卷毛用膝蓋壓住爸爸的胸脯,手掐在了爸爸的脖子上。爸爸死死抓著卷毛的胳膊往外掙扎,臉憋得發(fā)青。
“不準動我爸爸!”小末像一只小狗獾撲了上去,他抱住卷毛的胳膊咬了一口!卷毛怪叫一聲,推開了小末,油晃晃的拳頭舉了起來。四月本能地沖了過去,想護住小末,她的力氣畢竟太弱,卷毛的手一揮,把她推開好遠,四月感覺身體不受控制地往后滑倒。身后是一級級的樓梯,她重重摔在堅硬的水磨石地板上,然后沿著樓梯滾了下去。
天地顛過來,又倒過去,像有一座山反復撞擊著她。四月一直睜著眼,她還沒有感覺到疼痛,首先聽見一陣銳利的叫聲,那是爸爸和小末發(fā)出來的。爸爸撲上去攔腰抱住了卷毛,周邊的人一擁而上,把卷毛按在地上。
“姐,你醒醒!”小末拉著四月的胳膊,一邊哭一邊喊。
血從四月的額頭流下來,她還醒著,臉白得像紙:“筆記本……我的筆記本……”她喘著氣,手指著第五級樓梯。
“來人!快來人??!四月你沒事吧?快叫車!”爸爸語無倫次地喊,他跌跌撞撞沖下樓梯,彎腰抱起了四月,往門外跑。
在暈眩來臨之前,四月的眼前又出現(xiàn)了夢里的那堆火焰,紅色的、藍色的、紫色的,變幻不定。最后留在她眼底的是青花的裙邊,濺了一片殷紅的斑點,像小末畫上去的小花兒,顏色異常鮮艷。
九月來了。九月來了又過去了。
九月里母親從棲鎮(zhèn)來了,過了十多天,又回去了。
四月一直躺在鼓樓醫(yī)院的病床上。
爸爸和芬子每天在病房里看護她。小末放了學,也會來病房里,趴在床頭柜上寫作業(yè),幫四月吃她不能吃的水果和營養(yǎng)品。有很多東西護士不允許四月吃,只同意她喝牛奶、喝麥片粥、吃魚肝油。四月看見魚肝油丸就想吐,小末問她想不想吃橘子水泡飯?
四月就笑了,吃橘子水泡飯,沒準會讓她吐得更厲害。
這一段時間爸爸憔悴了很多。四月醒過來以后,她看到了爸爸淚眼模糊的臉。
爸爸放下了生意,每天都留在醫(yī)院里,簽字、取藥,買各類用得上或者用不上的物品。
爸爸對四月說:“對不起,四月。原以為把你接到身邊,可以更好地照顧你,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p>
講這話的時候,爸爸坐在病床邊,垂下了他的頭。四月看到爸爸的頭發(fā)失去了光澤,手背上有皺紋和凸出的青筋。
“爸爸?!彼脑螺p聲說,“不要,不要讓小末走?!?/p>
爸爸重重地點點頭:“好,我們全家在一起,再也不分開!”
“爸爸,我要回棲鎮(zhèn)……讓我回家。”四月說。
爸爸愣愣地不出聲。
四月望著病房蒼白的屋頂,話語漸漸變得流暢起來。她告訴爸爸,保育堂的父親以前給過她一個承諾,留在棲鎮(zhèn)守護著她和弟弟妹妹。所以她也要遵守自己的承諾,等父親回來,長大以后幫父親求證一道題。
“爸爸,我知道您舍不得我。我回去以后會想您和小末,等放了假,我再來南京看你們……”四月說完這些話,昏昏地睡了過去。
爸爸有沒有答應她的請求,四月不知道。但是隔了一天,母親收到她住院的電報,連夜從棲鎮(zhèn)趕到了鼓樓醫(yī)院。
四月在病床上抱著母親,身體止不住地抽搐著,熱熱的眼淚瞬間奔涌而出。爸爸難過地站在旁邊,他這才想起來,從到南京那天起,直到這一刻,四月是第一次哭,她哭得像一個孩子。
母親留在醫(yī)院照看了四月十多天,又把那條裙子補好。裙子洗得很干凈,不見一絲血跡,不過青花褪色了,把裙擺染出了一層淡淡的藍,明年夏天還能再穿一季。四月催母親先回去,因為她聽說母親來的時候阿黎正在發(fā)燒。
母親臨走前去了一趟903室,跟四月的爸爸說了很久的話。
回想著四月和四月母親的話,爸爸認認真真地想了幾天。他忽然明白了保育堂對四月來說,是多么的重要,縱使自己多么想把四月留在身邊,但是四月的開心、快樂,是他給不了的。爸爸作了個艱難的決定,他對四月說:“再過一個星期,你就能出院了。我送你回棲鎮(zhèn)上學——記得你說過的話,放假以后回南京,這里還有你的家?!?/p>
小末也鬧著要去,他要去看看四月說過的那棵老橡樹,在樹上系八十三根黃絲帶,迎接四月回家。
爸爸說:“好,我們送你姐姐回家?!?/p>
四月的臉興奮得透出了紅暈。她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問小末:“怎么變成了八十三根?”
小末說:“我數(shù)過了,等你出院,你在南京住了八十三天?!?/p>
送她進醫(yī)院那天,小末新買的九根黃絲帶,一直塞在病房的床頭柜里。
四月把這些發(fā)帶拿出來整理好。黃絲帶的色彩溫暖而鮮明,只是已經用不上了,不管樹上有沒有黃絲帶,家一直都在那里,在等著她回來?;厝ヒ院?,她會繼續(xù)上學,等著父親歸來。母親答應過父親,全家要好好地等他回來,一個都不要少。也許有一天,保育堂的房子還會建起來,父親會完成自己的論文。如果那道題父親沒有證明出來,她一定要努力考上南開大學,替父親走完未竟的路……
九根黃絲帶,四月留下一根扎頭發(fā),其余的全做成了黃蝴蝶,系在謝經理買來的蘋果上,意思是平平安安,在親人的盼望里回家。四月讓小末把蘋果送給了病房里的病友。
拿到蘋果的病友都夸獎小末聰明伶俐,小末咯咯地笑著。
四月的笑也無聲地綻開了,笑意宛如山岡上靜靜的滿月。
旁邊病床上是一位阿姨,眼睛剛動過手術,扎著一圈白紗布。阿姨接過蘋果說:“謝謝你們——小姑娘,你笑得真好看。”
四月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我在笑?”
阿姨說:“是的,我知道,你笑得很好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