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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仙樓

        2024-01-25 00:00:00雖然
        當代人 2024年12期
        關鍵詞:管事馬家堂姐

        靈床正中是裹著黃綢的骨灰盒,盒前是逝者的遺照,老長禮悲悲慘慘地望著我們。我對這位老哥印象不深,只記得他羅圈腿,走路偏著身子,總像溜墻根。他上面有個光棍哥,人稱“傻長生”,弟兄兩個兢兢業(yè)業(yè)參加族里的紅事白事,該端條盤端條盤,該舉喪棒子舉喪棒子。近幾年老長禮腿腳不好,但他拖拉著腿也要努力參加。我們這里的風俗是“紅事叫,白事到”,無論誰家死人,長禮哥一定要到,他輩分小,就規(guī)規(guī)矩矩跪在靈前做孝子。有人勸他這大歲數就別跪了,他說:“輩兒在這呢,能挪動我就得來?!彼挥袃蓚€女兒,大敏外嫁,二敏留在家里,招了個上門女婿,已添了一對兒女。

        去年傻長生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我單位封閉著出不來,我愛人身在遠方出差也回不來,只村里僅有的幾個族人幫著把傻長生埋了。蔫了一世的老長禮十分生氣,五七紙燒罷,他搞了個大動作,提著兩瓶酒去找馬家管事的,說要向馬家靠攏。這馬家是小族,僅七戶人家,卻一直非常團結,凝聚力十足,一家有事合族皆到,一人受欺負整個族抄家伙。老長禮要來歸順,馬管事也不想想合不合適,也不與崔家眾人商量,竟然異常痛快地接納了他。他收了老長禮的酒,又在家族微信群內說了一聲,把二敏拉了進來,算她正式入伙。崔家聞知,誰都不信,以為是謠傳。不久馬家歿了個人,崔家人看到老長禮和他女婿真的夾在馬家隊伍中,這才知他真是投向了馬家。令人納罕的是,老長禮投了馬家之后,也不與崔家鬧掰,只是對族事不再熱情,遇事便袖著雙手看熱鬧,以此無言地斥責不參加傻長生葬禮的族人。

        我默望著老長禮的照片以示哀悼,然后走出靈棚到院里院外轉了一圈,向族里展示我回來了,順便也看看都誰回來了。這次來得似乎齊全,近當家子每戶少則一人,多則全家都在,遠當家子能來的也都來了,還有馬家那邊的十來個人,但他們沒出孝子,只是坐在門洞子里悠閑地吸煙喝茶。

        修志叔也在門洞子里坐著,一縷殘存的頭發(fā)彎月似的貼在前額上,擋著肉乎乎的頭頂。他記不準我的名字,怕叫錯了,就盯著我微笑。我叫他一聲“叔”,他才問:“你也回來了?課不緊?”我說:“請了假。”他輕聲細語地說:“長生沒時,我在外地,想回也回不來。如今退了休,無官一身輕,以后族里有事我都回來。咱們是一個根兒上釀出來的一窩子,回不回都親,抓起把灰來比土熱?!闭f罷,他微瞥一眼馬家人,馬家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訕訕地立起來向院外轉移。

        “我那時在學校封閉,想出也出不來?!蔽野崃藗€凳子守著他坐下。

        “都理解,沒有誰糊涂到非較這個真兒?!毙拗臼迓龡l斯理地說。其實他聽說老長禮的大動作后非常生氣,特意給我愛人打電話,不但譴責老長禮腦子進水,也怒斥馬家人裝糊涂:“老長禮這事兒處得不對,馬家也沒個清楚東西,他們就不想想,送上門去你就要?就不問問前因后果,勸他回來?一窩糊涂蛋!”據說他還把崔家管事的說了一頓,怪他沒安撫好老長禮,當管事的應該舉出若干例子勸勸,省得他鬧這叛亂貽人笑柄。村里笑話的不僅是老長禮,是整個崔家,他這常年住在市里的都逃脫不了。

        “人老了愛懷舊。這幾年我常想起小時候,你公公,長禮,崔青山他爹,我,春天去崗子上摟柴,夏天去地里偷瓜,秋天挖地窖烤山藥,冬天在我家擠著睡,結著伴就長大了。有一年冬天我們中了煤氣,掙扎著爬到院里扎在雪里,左撅一個右撅一個,清醒之后哈哈大笑。說實話,長禮這事對我觸動挺大,我翻來覆去好幾宿睡不好。我也反省了,我原來確實對老家的事不熱衷,以后?;貋怼D銈円驳贸;貋?,多回來就有感情了。老家是根,老家的傳統(tǒng)得一代一代往下傳,我們這一撥下去后,就輪著你們接棒了?!毙拗臼寮悠饋?,從口袋里掏出一小包紙巾,抽出一張擦了擦眼窩。

        我也潮了眼。結婚二十年來,我在崔家始終沒有歸屬感,村里的妯娌排斥我這個在外的,我也從來不想融入她們中間。她們言必稱“你這外頭的”,我則稱她們“家里那幾個”。我結婚一年后,趕上老長禮的娘去世,婆婆讓我去露個臉,我以為也就是露個臉,不可能真讓我干活。誰想一個老嫂子向灶下一指,對我說:“你,去燒火!”我走到灶前一看,大鐵鍋里汪著半鍋隔夜水,鍋沿上積著沒刷凈的嘎渣兒,亂柴堆上扔著黢黑的燒火棍子,頓時心里冒火,扭頭就回來了,從此我能不參加就不參加。有人念嘴婆婆就替我擋一擋,漸漸族里也習以為常,反倒是我突然冒出來讓他們很不適應。

        “以后我也回。我也反省了,不能再一盤散沙了,紅事白事都是圖個人氣,自家人都不捧場,外人更來不著。以后紅事白事我都積極參與?!蔽蚁蛐拗臼灞響B(tài),然后站起來向屋里走。

        屋里全是女人,我先和長禮嫂子打了個招呼,又團團地與眾人打個招呼,然后挨著堂姐站在窗前。堂姐望著門洞子說:“修志叔大老遠過來,也沒人過去陪著說話?!?/p>

        斜靠著寫字臺正嗑瓜子的堂嫂子眼皮子一垂,說:“這種場合誰陪誰?他回來是應該,他還想當客人呀?落毛鳳凰不如雞,他當鳳凰的時候我家也沒沾過他的光,一根毛的光都沒沾上。早年好像誰來著,覺得自己是個官兒,管事的派了他端條盤,他膩膩歪歪地說,我在外面從來都是坐席。管事的說,那等著叫你上席吧。嗆了他個大紅臉,乖乖地端去了。多大的官兒回到家里也是個平常人,反正我是不巴結他!”堂嫂子的肉眼泡里全是事兒,每天瞟了這個瞟那個,背地里沒少嚼打人。修志叔沒退休時,但回老家,她總向前湊,希圖弄點兒好處。有一回她看見修志叔的車過來,招呼我們這批妯娌說:“走!找他涎個臉去,弄點錢買糖!”我們都不好意思,她就自己擠過去,好容易擠到跟前,還沒說話就知道認錯人了,彎腰捂嘴地回來,笑得直不起腰:“涎錯了!不是他!”

        她這番話沒人應和,因在場的多多少少都得過修志叔的好處。我愛人當年大學畢業(yè)找工作,修志叔就幫了忙,雖說廠子后來倒了,我們也念他的恩。我從寫字臺上抓把瓜子,問她:“這又是從誰身上綁出來的?”

        “管它是誰的,吃吧,誰吃誰飽。”她厚唇翻飛,瓜子皮噗噗地吐到地上。

        二敏提著供享走進來,掃了屋里一圈,對我說:“嬸子,你拿供享吧,坐青山叔的車去。到墳上之前供享不能挨地,千千萬萬,不能挨地?!?/p>

        我惶恐地接過,頓覺責任重于泰山。

        即將出殯的時候,大雨突如其來。管事的緊急派人買雨披,每人套上一個,準時起喪。孝子們攥著喪棒子率先走入雨中,然后是白魚似的靈車,靈車后跟著要去墳上的親戚和當家子,有車開車,無車搭車。

        我和堂姐坐上崔青山的電動小汽車,小車不堪重負,吱吱嘎嘎叫起來。崔青山打著車,問我們:“供享拿著呢?”我說:“拿著呢?!彼@才發(fā)覺車倒不出去,后頭堵著好幾輛。他氣急敗壞下車,叫上兩個舉著傘看出殯的鄉(xiāng)親,讓我和堂姐下車,把堵路的車朝兩邊推,把小車磨著縫隙推到街上。待我們重新入車坐定,眼前仿佛出現(xiàn)魔法,街上空空蕩蕩,出殯的隊伍消失了,看出殯的鄉(xiāng)親也消失了,大雨中寬闊的街上,孤零零趴著我們這輛朱紅的小汽車。

        “他們把咱們丟下了!”崔青山怒罵一聲。雨水從車窗漫下,像疊疊的浪無窮無盡沖上岸灘。雨刷瘋狂搖擺,打架似的在前窗過招。側窗的潮氣由副駕上的堂姐清除,她挺省事,只擦擋著倒車鏡的那一小塊。我們慌里慌張追到十字街口,向北一望,出殯隊伍的尾巴剛剛掩入通向村外的主街上。

        “老長禮也不知修下什么福,天都為他掉淚。還省錢了,就出殯時放了幾個炮,這一路上也沒再放?!碧媒悴亮艘粫很嚧?,把毛巾絞一絞,讓水滴在腳前。她原來一直住村里,前年去市里帶孫子,觀念有了巨大轉變?!艾F(xiàn)在多好,埋個人簡單多了,頭天死二天埋,出殯圓墳合到一起,多省事。原來放五天放七天,還有放半月的,大夏天生生把人放臭?,F(xiàn)在好,利利索索的,移風易俗了。人死如燈滅,折騰來折騰去,都是虛禮兒?!?/p>

        我對參加葬禮深惡痛絕,哭不出號不出,一群人耗耗著,遇上冷天就鉆到屋里擠著,胳膊碰胳膊腿碰腿,逢上熱天就散在街里,這處一蹲那處一圪蹴,開飯時從簍子里拿個碗,擠到大鍋前兜一勺子燉菜,再抓個饅頭,站著吃飯,吃罷繼續(xù)無聊地戳在地上。我這不常在家的想找個地方歇會兒都不能,而住在村里的幾個妯娌很會?;?,吃完飯不見了,開飯時又冒出來了,只在出殯這天的上午才守半天,捎帶著擠兌我這個在城里上班的人。

        “世態(tài)人情就這樣,我在村里住的時候也盯別人,誰不來我也跟著叨叨。現(xiàn)在好了,我去了市里,這種事能躲就躲,不回來也沒人嗔,嗔我也聽不見。你們上班的請假不易,我早就知道,不來不好,來又得請假扣錢。前年你姐夫的一個堂叔沒了,他非要回去,我勸他別回了,又不是親叔,不差他一個。他不聽,擰著脖子事兒事兒地回了,少掙好幾百。”

        我說:“也不怪別人念叨,該回是得回。”其實老長禮去世我本不想回,一個活著時都沒說過幾句話的老堂哥,不值得請假往回顛。遠在內蒙古的愛人卻說:“你回去支應一天。老長禮就為他哥死的時候去人少,才抱了馬家的腿。這回讓他在天之靈看看誰近誰遠,也堵堵那些念叨你的嘴?!蔽抑缓谜埣偻刳s。

        崔青山一拍方向盤,抱怨道:“我這回是湊巧沒走,趕上了,本來要去海南。都什么社會了,還捏著老理兒不撒。一個白事,趕上就參加,趕不上就算,總不能人不全他就不出殯?老長禮一輩子窩在村里,也就這點見識。他那事兒辦得就是不對,想起來我就氣。現(xiàn)在他死了,什么也別說了?!?/p>

        我們拐過彎,追到一棵歪擰如虬的榆樹前,剛要銜住隊伍尾巴上那輛電動三輪,斜刺里殺出一輛深灰尼桑,磨磨蹭蹭就調頭,卻怎么也調不過。崔青山正要下車,尼桑的車門一開,先杵出把黑傘,又探出條精瘦的長腿,然后鉆出個足有一米八的女人,指指戳戳地讓車這么倒那么倒。眼看前面的隊伍又消失在暴雨中,崔青山搖下車窗對她喊:“你們讓一讓,我先過去行不行?”女人說:“不行!”崔青山縮回車里,罵一句:“什么東西!”一把調過車頭,原路返回,拐到另一條街上向北猛開。

        “去晚了肯定挨訓,別誤了放供享?!蔽夷钸吨9┫砭褪且煌朊鏃l加四個煮雞蛋,必須在燒宅院前放到墳前,我怕塑料袋不結實,自接了一直抱在懷里。

        街的盡頭是個大影壁,畫著青松高山與瀑布。此影壁原來沒有,前年村里連著撞死了三個年輕人,好事者找人查了查,然后讓村里人集資蓋了這個影壁擋煞氣。此時壁前站著個穿黃雨衣的人,堂姐說:“讓他閃開,別掛著了?!贝耷嗌进Q了兩聲笛,黃雨衣笑起來,像是覺得我們多么古怪。我們向東一拐,緊急剎車——路封著,四塊鐵板擋得嚴嚴實實。扭頭向西一看,也封著。怪不得黃雨衣咧嘴大笑。我們迅速調頭,原路返回。

        從村口到墳地還有二里,柏油馬路大坑連著小坑,車開上去顛得難受。路東是一長條閑地,堆滿村里扔出來的垃圾,五顏六色極盡斑斕。路西原是上百畝的大沙坑,汪著滲上來的地下水,小湖似的,自從幾輛車翻進坑里,鄉(xiāng)里撥款在坑沿立起了一道紅磚墻。

        堂姐搖下車窗,向空中伸出手掌,說:“可算停了。這么大的雨,按說管事該有個安排,泥一身水一身的,別都去墳上了,出幾個代表得了?!?/p>

        崔青山說:“讓豹子換鞋不肯,一千多的鞋就這么在泥里踩。老子辛辛苦苦掙的錢供不上他糟。”豹子大學畢業(yè)后閑在家里,每天打游戲,被崔青山逼著來當孝子,加上他孝子才三個。

        “孝子們腳上不是套了塑料袋子嗎?”堂姐問。

        “那么薄一層,一磨就破,肯定往鞋里灌水?!?/p>

        “咱們下車也得套上。要不你倆進去,我看著車?!碧媒阏f,“其實不去也沒事,平輩,又不磕頭。管事的也沒個盤算,路這么難走,沒必要都來。”

        “這家里哪有像樣的管事,一蟹不如一蟹,有能耐有本事的早都出去了。一大家子四分五散,根本就沒凝聚力。”崔青山憤怒起來。

        “我就不明白人死了為什么非要埋回祖墳。樹葬、花葬、墻葬、水葬,哪么葬不是重回泥土,非折騰?!蔽艺f。

        堂姐扭過頭沖著我笑起來:“你這是在婆家沒有歸屬感。我原來和你一樣,自到婆家,總覺得是外人,遠了不是近了不是,分寸挺難拿捏。后來我跟著到墳上埋人,一個老輩子指著一塊空地兒說,這以后就是你的埋身之地。我一下子有了歸宿感。這回你也去墳上找找歸屬,也許就不這么想了。”

        崔青山猛地停了車,罵起來:“這是他媽誰干的好事?怎么過去?”

        我和堂姐忙跟著他向東看,只見通往墳地的路上全是厚厚的雞糞,糞的盡頭是一片綠到發(fā)黑的棒子,拐過棒子地就是祖墳,卻被廣闊的雞糞擋住了。

        “車們呢?”我詫異極了,大部隊總不能把車都開進墳地去了?

        “肯定都進去了,他們不肯踩著雞糞走。拐過這片棒子地,我估計有個停車的地方,咱們也開進去吧。”堂姐催促,“送宅院的怕是早來了,就等咱們的供享了?!?/p>

        “這車太軟,硬開會陷在糞里。咱們得走過去?!贝耷嗌较铝塑?,掀開后備廂拿出幾個黑垃圾袋子。

        堂姐說:“我這么大歲數,就不去了。要不青山提著供享去吧,我倆在這兒等?!?/p>

        我心里涌起強烈的責任感,把供享遞給崔青山,用袋子把鞋套好,高挽起褲腿,說:“三跪九叩不差這一哆嗦。人家把供享給我,倒了手不好?!?/p>

        崔青山把供享還給我,也把鞋套好,挽起褲腿,說:“咱倆去吧,不然老長禮又生氣了。”

        上回到墳上來還是五年前。那時這一片全是荒地,榛棘茂盛,五年過去,荒地種了莊稼,空地上還攤著雞糞。崔青山趟著雞糞在前開路,我抱著供享緊跟,腳在糞里咕唧咕唧地踏入拔出,拔出又踏入。所幸雨后糞味不大,淡淡的臭味和怒長的植物氣息混在一起,倒也獨特醇厚。

        我真納悶大部隊怎么過去的,總不能插翅飛過去,或者通往墳地另有其路?

        我叫住崔青山:“你打電話問問是不是有別的路。”

        他掏出手機撥了個號,無人接聽,再撥個號依然無人接聽,只好把手機又揣入兜里,說:“算了算了,都一半了,堅持吧?!?/p>

        我抱著供享咬牙向前,腳上的袋子突然嗞咕一聲,進糞了。

        墳前正搭宅院。剛搭起一座二層小樓,正往檐上掛匾,匾上寫著三個字:聚仙樓。

        我在人堆里尋著二敏,悄悄問她:“供享拿來了,放哪?”她引著我來到墳前,解開袋子,端出面條放到瓦片上,又把四個剝了皮的雞蛋堆入碗里,然后返身擠入人堆,找到她四歲的兒子小根,讓他立在墳前,舉起一面小鏡子問:“根兒,鏡子里有沒有你爺?”

        小根茫然地看著鏡子:“沒有?!?/p>

        “看到你爺吃面條沒有?”

        “看不見?!?/p>

        “也許那邊還沒收著供享。原來三天圓墳就能看見,現(xiàn)在才出殯就圓墳,離得太近,什么也看不見了?!比馀菅鄣奶蒙┳诱f。

        二敏失望地收起鏡子,拉著小根離開墳前,繼續(xù)看紙活匠搭建宅院。

        搭建完宅院,紙活匠從紙箱子里又掏出許多東西,一一向樓內擺放:客廳內擺上家具,電視放在八仙桌中央,另有一臺自動麻將桌,桌上還放著兩個紅皮證書。

        二敏突然想起一事,催叫紙活匠:“快把房產證給我,還沒寫名兒?!?/p>

        “這可是大事!”紙活匠從麻將桌上拿起一個紅皮證書遞給她。

        二敏捏著房產證問:“誰有筆?”

        修志叔習慣性地拍拍胸脯上下,像是回到了上兜插鋼筆的時代,可惜他的高檔襯衣既無兜也無筆。眾人面面相覷,眼看房產證上不能寫名兒,都有了代入感,開始著急。二敏突然想起我,問:“嬸子,你在包里找找,你們當老師的好帶著筆?!?/p>

        我沒有帶筆的習慣,也不相信會從包里變出根筆來。為表示不說假語,我夸張地在包里亂捏,又打開夾層翻找,竟然找到了半截早已淘汰的眉筆。

        二敏指著另一個紅皮證書問:“存款折子也得寫名兒吧?”

        紙活匠把房產證放回麻將桌,嘴角一咧,說:“不用寫,銀行的折子有密碼,別人支不了。”

        我瞅個空兒問堂嫂子:“你們從哪條路進來的?”

        堂嫂子這才發(fā)現(xiàn)我腿上腳上全是雞糞,睜圓雙眼,大聲問:“南邊莊稼地里有條小路你不知道?你從雞糞里趟過來的?”

        我登時面紅耳赤。五六十號族人,只有我和崔青山身上濺著糞點子,腳上沾著雞糞。

        葬禮畢,我和崔青山實在沒勇氣再從雞糞里趟回去了,寧可多繞路。我們隨著眾人向南走,曲曲折折穿過許多簡陋的洋灰墓碑,再穿過一片高粱地向西拐,看見一條窄路,十來輛車首尾相抵停在這里。我們忙著追趕隊伍,竟然沒朝這里望一眼。

        車們從小路一一退出,最后一輛車向外退時,二敏從副駕上探出頭,說:“嬸子,青山叔,去聚仙樓,都準備好了?!避囎咄旰?,我問崔青山:“哪個聚仙樓?不剛燒了嗎?”

        “村口那個,紅事白事都在那里包桌?!贝耷嗌桨岩粋€清澈的小水坑讓給我,“你洗洗鞋上褲腿上的雞糞?!彼碚乙粋€水坑揪了片高粱葉子蘸水擦鞋。

        水坑映著綠綠的高粱葉、搖曳的淡青穗子和一片格外明凈的雨后藍天,我把腳往里一伸,攪起滿坑迷蒙的灰泥。兩只鞋都洗過,我又在水里過了一遍。

        車門開時堂姐醒了,她抹一把嘴角的口水,問:“幾點了?該去飯店了?!?/p>

        崔青山掉轉車頭,也不管路面坎坷,車輪過處水花斜飛,大部隊剛停在聚仙樓前,我們也到了。老長禮媳婦坐在輪椅上由大外甥推著從積雨的路上過來,也進了聚仙樓。我們魚貫而入,各自找地兒坐下,登時碗碟齊上,笑語喧嘩。

        酒過三巡,二敏兩口子執(zhí)杯而入,挨桌道謝。修志叔端著杯子立起來,說:“二敏啊,咱們是一個根兒上釀出來的,供的是同一個祖宗,最親是咱們,可不能越走越遠哪!”他咳嗽起來,順了順胸口,繼續(xù)發(fā)言:“我想好了,今年閑下了把老房子翻蓋一下,搭個棚,棚下放上石桌石椅,以后年年夏天回來住,叫上老伙計們,都來納涼喝茶。到底是老家好哇?!?/p>

        堂嫂子聽他滔滔高論,“嘁”了一聲,垂下眼皮,小聲說:“喝多了他這是?!?/p>

        我突然想起得搭車回城,忙串到崔青山的桌上問他:“車里還能加下我嗎?”

        “這是什么話?人滿了我下來,在后面推著你們跑?!贝耷嗌揭埠榷嗔?。

        我站在聚仙樓前等崔青山的紅色小汽車,遲遲等不來,正懷疑他放我鴿子,豹子晃晃悠悠地來了:“哎,哎,車沒電了,我爸去充了。我約了個車,十分鐘過來。你是等他還是和我一起回?”

        我當然和他一起走,我得趕緊回家洗身上的雞糞。十分鐘后,我們坐上一輛銀白網約車,飛馳回城。

        (雖然,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寫小說、散文、童話,曾在《中國作家》《上海文學》《兒童文學》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部,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手上的花園》、長篇故事《雪原忠魂》、散文集《冀中人物速寫》。獲第三屆葉圣陶教師文學獎、第四屆金近兒童文學獎、第三屆孫犁文學獎、第二屆小十月文學獎、首屆賈大山文學獎等。)

        編輯: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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