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可不能老，我的孩子還用得著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正是父親肺癌確診的第一天，陳情剛剛過完四十五歲生日，剛剛出任胸外科大主任。作為醫(yī)生，陳情在父親念叨自己不適的那一刻，心里一驚。從醫(yī)二十年，開CT單子無數(shù)，唯有這次，“陳悟言”這個名字敲了一次又一次，錯了一次又一次。

盡管知道自己和父親尚有一兩年的時光用來慢慢道別，可肺癌發(fā)展的每一步她太明了了，那些病灶將如何生長、如何放肆，過電影一樣，一幀一幀閃過，讓她在午夜常常驚醒，滿頭冷汗。倒是父親從頭至尾，沒過問自己的病情，神態(tài)依舊地看顧她的孩子，備好她的每一頓早餐、晚餐，甚至她的拖鞋每次都會整整齊齊地擺在門口等她。

有時候下了手術(shù)臺，她胡亂往休息室的椅子一躺，想著：要是這會兒誰來抱抱我，說沒事兒，沒事兒，咱一定會有辦法的！不管男女，無論敵友，她準(zhǔn)能一頭扎在那人懷里，大哭一場。

可是，始終沒有那個人，愛人鐘大鵬也不是?！澳悴皇轻t(yī)生，懂什么生死？”陳情這樣對鐘大鵬說，其實(shí)是撒著心里的不快。盡管好幾次，她在樓上給病人做手術(shù)，大鵬陪著父親在樓下化療。父親就是這樣，輕易不會讓她陪在身邊。

陳情心里慌，每每深夜下班，得刻意打扮整齊。從陳情記事起，回家從來不用自己去開燈，無論多晚家里都有人等，客廳里的燈亮著。凌晨兩點(diǎn)下手術(shù)，她推開門，爺爺佝僂著薄薄的身影，收拾沙發(fā)上的薄被子。爺爺晚年的樂趣就是等孫女下班，孫女上樓的腳步輕而快，但他從來聽不錯。

父親和爺爺不同，父親從來沒接過陳情，無論是放學(xué)還是下班，那些都是爺爺?shù)氖隆ｊ惽椴幌矚g父親的寡言，尤其關(guān)于他和母親的一切過往，父親不會主動說起?！澳銒屪叩迷?。學(xué)了醫(yī)，你能好好照顧自己?！彼皇沁@樣說。其實(shí)，一個老兵的兒子和一個沒落資本家的女兒如何相識、相愛又如何結(jié)婚、離婚，陳情七七八八能猜測幾分，但還是想聽到一個來自父親的答案。

父親的性格清冷至極。只有一樣，如果半夜她醫(yī)院有事，無論走到客廳動作多輕，父親都會醒來，站在客廳里手扶著沙發(fā)喊她：“妮兒?！焙完惽橛洃浿袐寢尩囊粽{(diào)一樣，拐著彎，和書本上的三聲讀音一樣：“妮兒，道兒上開車慢著點(diǎn)兒。”而她，常常顧不上回答，一路趿拉著鞋跑出去。

哪怕是父親生病后，也如此。在他住院治療的前一天，沒耽誤給陳情做頓早飯，綠豆米粥，涼拌黃瓜，水煮蛋。此后，他斷斷續(xù)續(xù)地住院，接受了八個月治療，病情在陳情預(yù)計中發(fā)展，時好時壞。

他生命的最后幾天，枕邊總是放著陳情母親看過的《莊子》。書總是翻到第八章，上面寫著：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陳情對這些沒研究，但父親不一樣，他時常睜眼看看枕邊書，再閉上眼睛，好像放心了一樣躺著，舒展地躺著。再后來，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呼吸的力量越來越小，臉上倒是平靜，些許如釋重負(fù)的樣子。下午，太陽從西面的窗戶悄悄照進(jìn)來，正好鋪灑在床邊，廚房里還有粥咕嘟咕嘟煮著。陳情坐在床邊，拉著父親的手，輕輕揉著。陳情想到有一天，自己連軸七臺手術(shù)結(jié)束回家，家里四溢著清粥的香氣，推開父親房間的門，陽光照著一老一小，一歲多的鐘家晨躺在床上，舉著胖胖的小拳頭揉著迷迷瞪瞪的眼睛，嘴里哼哼唧唧的。父親給他搓著小腳丫哄他睡覺。聽見動靜，一老一小同時把臉轉(zhuǎn)過來一笑，一下子，陳情疲憊皆無。

父親聽到陳情說學(xué)醫(yī)時大體老師（遺體捐贈者）資源并不多，就說自己過世后把遺體捐出去，供醫(yī)學(xué)院的學(xué)生學(xué)習(xí)研究用。但在最后一次清醒時，他說：“妮兒，把我和你媽葬一起?！币鼓唤蹬R，房間里暗了下來，陳情打開壁燈，俯下身子，輕輕問：“爸，您還有什么心愿？”

陳悟言努力抬抬眼皮，目光左右看看，四處尋找。陳情知道，父親在找鐘大鵬。可是大鵬根本不在。鐘家晨在客廳瘋狂打電話，始終沒接通。陳情擦擦眼淚，看著父親的呼吸突然變得更緩慢，整個身體松散下來。父親仿佛用了全身力氣，握了一下陳情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了一口氣，這是陳悟言在這世上最后一次呼吸。陳情把臉埋在父親胸前，心里怨著大鵬，不敢哭，大鵬沒在，自己身后有遠(yuǎn)道而來的親朋，還有抱著姥爺壽衣的鐘家晨。

二

陳悟言去世，鐘大鵬沒在陳情身邊。

他是干刑偵的，那幾天追兩個犯罪嫌疑人一路追到了東北，和東北同行在山高林密的林場里蹲守了八晚九天，終于，在積雪半米的廢舊林場里抓獲了疑犯，當(dāng)時疑犯用的是7.62毫米軍用步槍子彈，其中一支槍，子彈已經(jīng)上膛瞄著鐘大鵬的左肩。

大鵬回來時，老岳父已離世多日。

他胡子拉碴地去接陳情下班，天陰冷，風(fēng)吹得人透心涼?？粗惽槌鰜?，他大步跑過去，伸手拿過大衣和包時碰到她的手，冰涼。他心里一緊，飛快打開車門，推她上車，說：“咱回家?！?/p>

傍晚七點(diǎn)多，一路上路燈開始“啪啪”亮起，城市燈火通明，看起來還是滾滾紅塵的模樣。唯獨(dú)他們，曾親密的夫妻，突然沒話說。車一路開進(jìn)車庫，車一停鑰匙一拔，大鵬心里疙里疙瘩的，借著車庫的微光想去抱抱清瘦的愛人，剛這么一想，還沒來得及伸手，來自夫妻的默契讓陳情警覺起來，左肘“啪”支起來，目光直直看著大鵬。

大鵬摸了一把亂糟糟的頭發(fā)，無奈地收手，心里一擰巴，上去一把就把陳情拉進(jìn)懷里，啞著嗓子在她耳邊問：“爸走的時候說什么？咱爸——”

“滾！”陳情想掙脫，但被死死抱著，眼淚忍不住，只能一把一把推著大鵬，嘴里罵著：“不許提我爸，不許提我爸。你野人嗎？不是說就去幾天嗎？怎么電話都不接……”

在東北時，疑犯一腳正好踹在大鵬左肋上，那玩命兒的一腳，他的左肋青紫青紫的。大鵬抱著陳情不說話，咬著牙，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陳情哭哭嚷嚷也不過三五句，立刻收了聲，離開大鵬的懷抱，快速整理自己，轉(zhuǎn)開臉，望著黑漆漆的窗外，如同剛才什么都不曾發(fā)生。就這么一瞬間的事兒，夫妻間有種突如其來的距離。哪怕后來的日子大鵬親力親為，承擔(dān)起岳父生前承擔(dān)的一切，看護(hù)住養(yǎng)老院的爺爺，照顧陳情起居，安排兒子學(xué)業(yè)，盡可能讓陳情和以前一樣，但她就是淡淡的，明顯從心里高興不起來。常常飯吃到一半，陳情突然就離開，大鵬默默撿起來她吃了一半的包子，放在嘴里。

有時候，陳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大鵬就會從客廳摸黑進(jìn)來，坐在床頭給她按摩著小腿，盡量壓低聲音說：“睡吧，明天還要上手術(shù)，睡不好咋行?！?/p>

臥室臨街，街燈從半開的窗簾間照進(jìn)來，正好照到大鵬臉上。陳情瞇著眼睛，透過眼淚看到了他額頭上還有前幾天辦案留下的傷口，血痂子翻翹著。

“夢到我爸了?！蔽堇镫m然黑，大鵬的手準(zhǔn)確摸到陳情的臉，抹著她臉上的淚。

大鵬的手粗粗剌剌，還有洗不掉的煙草味。陳情一甩臉，把臉埋到被子里。

“情兒，”大鵬伸過雙手來硬抱著她，陳情一蜷腿用力一蹬，正蹬在大鵬的小肚子上。大鵬禁不住“哎呦”一聲，接著說：“爸囑咐我了……”

“滾，瞎說……”

“真的，爸讓我好好看著你——”

陳情“呼”地把被子撩到地上，正想嚷嚷，放在客廳的手機(jī)響了。兩人一個對視，知道晚上兩點(diǎn)，肯定是醫(yī)院的電話。大鵬噌噌跑出去給她拿手機(jī)。陳情三下五除二換了衣服，一邊系著上衣扣子，一邊聽電話里的外放：主任，請您立馬返回醫(yī)院，這里有突發(fā)……

大鵬沒換衣服，一手抓上車鑰匙，一手拿著陳情的大衣，趿拉著拖鞋出門去按電梯。兩口子，一前一后進(jìn)電梯，大鵬隨手把大衣給陳情披上，一起下地庫，開車一路出了“關(guān)山萬里”，開往南二環(huán)外的醫(yī)院。其實(shí)這樣的情景不少，這條路大鵬走過多次，這次也沒什么不同。車一路飛馳，迅疾到達(dá)。陳情三兩下把頭發(fā)扎起來，下車就往科里跑。這次，她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大鵬光著腳趿拉著拖鞋，身體向左邊微微傾斜，抻著脖子向她揮著手。那姿態(tài)，那神情，和父親當(dāng)年沒什么兩樣。

三天后，大鵬因執(zhí)行公務(wù)出車禍離世，“永遠(yuǎn)”這事，突然成了陳情的信仰，難以抵達(dá)。大鵬離世后，陳情始終哭不出來。那段時間，她常常夜里突然醒來，大鵬看了一半的書，喝茶的杯子，都在床頭柜上放著，仿佛只是出趟遠(yuǎn)門辦點(diǎn)兒事。床頭柜上還有大鵬從景德鎮(zhèn)背回來的青瓷臺燈，陳情覺得老氣一直不喜。

“回頭去查查眼睛有毛病沒？怎么把最丑的燈帶回來了？”陳情正經(jīng)地說。

“別瞎扯！眼睛有問題能娶你陳一刀？”大鵬總是這樣，一句話就把陳情說笑了。

無眠的夜里，陳情會把手放到冰涼的青瓷燈座上，慢慢滑動、輕輕摸索，碰到按鈕按一下，燈砰然而亮，燈光刺眼，又“啪”把燈關(guān)上。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從入夜到深夜，直到指尖分明鈍鈍地疼，像被針一下一下地扎過。深夜，天上偶爾有星星閃一下，又閃一下，聽著陳情做假的堅(jiān)強(qiáng)碎碎作響……

三

鐘大鵬離世六個月后，陳情飛往利比里亞。其實(shí)她一度猶豫是否參加這次援非。想想兒子，再想想爺爺，她并沒有在申請表上簽上自己的名字。團(tuán)隊(duì)出行前，一位醫(yī)生突發(fā)疾病，陳情成了替補(bǔ)的不二人選，不得不再次考慮這事。

鐘家晨說：“我支持您去！媽?！?/p>

“你支持？”

“對，我能照顧好太姥爺，像我爸和我姥爺一樣，按時去看他，按時給他洗澡，準(zhǔn)備用的，穿的。當(dāng)然，我也能給他買點(diǎn)兒啤酒喝。還有，我一定能管好自己！肯定能?！?/p>

“可是——”

“媽，家里有我呢?！辩娂页窟t疑了一下，說，“利比里亞，我爸當(dāng)兵時在那兒維和?！彼麚涞疥惽閼牙?，“您去，得去。”

就這樣，經(jīng)過二十一天的強(qiáng)化培訓(xùn)，陳情從青州坐飛機(jī)到北京，再從北京到布魯塞爾，最后到達(dá)利比里亞的首都蒙羅維亞，一腳踩到了陌生的紅土地上。十一月的西非，雨季剛剛到來。陳情還沒緩過神，大雨帶著厚重的泥土氣撲上來，瓢潑而降。短短十幾分鐘，從醫(yī)院大門口到援助隊(duì)的院里，地面積水橫流，石路邊立刻泥濘起來。但正如大鵬生前所說：“非洲的雨說停就停，不存在什么過渡。你們文化人有個詞——戛然而止，就是那樣。”

的確，陳情換個衣服的工夫，雨停了。她推開窗戶，外邊是潮濕的空氣，泥濘的路面，刺眼的陽光，剛被雨水洗刷過不知名的樹木和恣意的草地……她靠在窗前的桌子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想，和大鵬當(dāng)年說的一般無二。

在離家萬里之遙的西非，一天門診量有限，日子突然慢下來，慢得陳情不得不迎來翻檢過往的日夜與分秒。而此時，距離大鵬離開這個世界279天了。她在西非的夜里，打開燈，起身從枕頭下拿出爺爺給自己的東西。離家那天早上，爺爺破天荒地回了家，坐在陳情的行李前，讓鐘家晨打開箱子，看了又看，孫女的衣服、電腦、相機(jī)、醫(yī)療書籍、中國結(jié)、大白兔奶糖、風(fēng)油精、家人的照片。爺爺伸手打開相冊，爺爺和鐘悟言的合影，大鵬和鐘家晨的合影，放在第一頁。爺爺看了一眼，合上相冊，又打開，再看，再合上。最后，他從兜里掏出一沓用手絹裹著的錢，放在相冊旁邊。最后，又從兜里摸出一枚軍功章，輕輕一撂，撂在相冊的上面。

這枚軍功章不是別人的，正是大鵬利比里亞維和時的三等功軍功章。他們結(jié)婚后，大鵬整理爺爺?shù)募o(jì)念章、軍功章，整整齊齊地掛在一個盒子里，用別針一個個別好。陳情清楚記得當(dāng)時爺爺笑著把軍功章盒子一把都推給大鵬，手一揮，明顯是大大方方的：拿去。大鵬沒拿，倒是把自己維和的軍功章放了進(jìn)去，說：“爺爺，您看，現(xiàn)在咱們走到哪兒都沒問題吶?！?/p>

大鵬突然又問：“爺爺，你說那些看到戰(zhàn)友戰(zhàn)死身邊的人，如何調(diào)整自己？”

爺爺剛過了九十歲生日，頭也沒抬，拿起幾塊大白兔奶糖，輕輕放在軍功章的盒子里，嘆了口氣，長長地嘆氣。倒是正擦拭爺爺床頭地圖的大鵬說話了：“即便難過，但看看自己的國家還在被侵犯，不斷有人妻離子散，你不得不也必須攢足勇氣去戰(zhàn)斗。”

大鵬忠誠又果敢，樂觀又孝順，一直是爺爺心坎上最得意的那個人。后來，大鵬去世，爺爺心疼，總是把他的軍功章隨身帶著。當(dāng)年陳情結(jié)婚后的一個早晨，大鵬穿了格子睡衣，圍了個小圍裙，手中端著熱乎乎的牛奶走到爺爺?shù)呐P室門口，推開門大聲說：“爺爺，孫女婿來了?！蹦菚r爺爺正坐在臥室的沙發(fā)上，系著襯衣扣子，沒抬頭但臉上樂開了花。那時，陳情在客廳的陽臺站著梳理頭發(fā)，臥室里的CD開著，正從中文版《吻別》換成英文版的《Take me to your heart》，樓下一群人圍著早餐攤挑來挑去，天上的云彩飄來飄去……所以，陳情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怎會變成了如今這個境地？

但，生活并不管這些。

陳情援非離家前，爺爺在鐘家晨的攙扶下一步一步走過清晨的“關(guān)山萬里”，回到家指揮鐘家晨做了頓早飯。陳情在臥室檢查完行李，收拾好，穿過客廳走到餐桌旁坐下來?！吧像R餃子下馬面?！睜敔敯岩槐P餃子推到她面前，給她倒上醋，把筷子輕輕放到她手里。而后爺爺顫顫巍巍又給醋點(diǎn)上香油，陳情伸手要自己來，“啪”，被爺爺?shù)氖謸踝　?/p>

陳情抬起頭看看爺爺，一笑，盡可能輕松地喊了一聲：“爺爺?！?/p>

爺爺點(diǎn)點(diǎn)頭，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挪到客廳，慢慢坐下去，伸手摸陳情的行囊，來來回回，摸摸這個包，再摸摸那個箱子……

四

西經(jīng)10°46’，北緯6°20’，利比里亞萬里之遙。

這就是陳情的非洲，不確定性是常態(tài)。醫(yī)院的創(chuàng)傷科相當(dāng)于國內(nèi)的急診，今天來的是得疝氣的老人，明天是骨折的小孩兒，后天可能是渾身長滿寄生蟲的小伙兒……忙完一陣子，陳情直起身來看看樓下，陽光照過院中大樹的枝葉，離落的影像落在紅土地上，不知名的鳥雀正從草地上空落下，蹦蹦噠噠地繞過水坑……她一邊用英語和患者說“再見”，一邊心里自問：為什么我在這兒？下一步我該去做點(diǎn)兒什么？然而并沒有答案。作為醫(yī)生的陳情，一切看起來和其他援非醫(yī)生沒什么不同，積極，堅(jiān)強(qiáng)，兜兒里總是揣著一瓶風(fēng)油精和一本內(nèi)科住院醫(yī)師臨床手冊。

在陳情到達(dá)利比里亞兩個月后，被邀約去參加一場聯(lián)誼活動。到達(dá)時已是晚上六點(diǎn)，五樓的小會堂華燈初上，音樂正在響起，來賓陸續(xù)到來。高大的塞爾維亞人，瘦小的柬埔寨人，嚴(yán)肅的孟加拉人，人群中夾雜著嘰哩哇啦的歡笑……陳情環(huán)顧四周，想著是不是只有自己不太合時宜。

她起身去取飲料，端了水果沙拉和不知名的小吃，就勢往餐廳一角露臺走去。陳情靠在欄桿上安靜地看著遠(yuǎn)處，一片平原上稀疏地建起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天色暗淡，依稀能看到院子中有孩子，圍繞在大人身邊嬉笑。陳情的身后，演出已經(jīng)正式開始，燈光暗了下來，《Take me to your heart》響起，一下子把陳情生生拽回多年以前，她和大鵬剛剛認(rèn)識的2004年。

“關(guān)山萬里”剛剛鋪了新路，在街頭開了一個小廣場，搭起一座小小的舞臺，每到夜晚就有沒完沒了的卡拉OK。有那么一天，大鵬接陳情下班，一路走回來，迎著風(fēng)穿過寬寬的街道。冬夜十一點(diǎn)，街上沒幾個人，舞臺的屏幕上閃回著不知名的MTV，一對佳人演繹著不舍的別離。

二人一時找不到什么話題，陳情假裝被那畫面吸引，駐足，看了一眼又一眼，等著大鵬說再見。站在她身邊的大鵬突然笑了，大步流星地走向那個臺子，和老板說了句話，沒走臺階，轉(zhuǎn)身一躍上了臺子。音樂響起，正是《Take me to your heart》。臺子上燈光不太亮，陳情在馬路對面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只是個高高瘦瘦的影子，似乎一只手揣在皮夾克兜兒里，微微低著頭看大屏，跟著音樂一句句唱。陳情抱著大聽可樂一下子就笑了出來，聽大鵬那生澀的口音，顯然他的英文不過是半吊子，這點(diǎn)瞞不了陳情。天上飄著小雪，簌簌而降。似有似無的光線明滅之間，美好在搖曳。他問：“好聽不？”

陳情笑著，頻頻點(diǎn)頭。

“真的？”大鵬仔細(xì)打量著她，不能確定她到底是喜是厭。

“真的?！彼€笑著，一歪頭，忍不住打趣：“大碴子味，特正！”

在大鵬眼里，陳情有點(diǎn)兒高不可及，但就是放不下，打心底里喜歡，喜歡她微微昂著下巴，說話又快又認(rèn)真，喜歡她眼睛里不揉沙子，豐滿嘴唇帶著固執(zhí)。

“練了倆禮拜?！彼悬c(diǎn)兒喪氣，又不甘。

后來，大鵬總覺得自己是一曲定乾坤。倒是有那么一點(diǎn)陳情藏在心里，始終沒說過。一次，他們一起看電影，陳情值了大夜班，睡一會兒看一會兒。大鵬呢？看一眼銀幕，再看一眼身邊的人兒，一臉的喜滋滋。散場后，陳情去洗手間洗把臉，沒找到紙巾，出來時就端著手晾著。大鵬看到了，逆著一群卿卿我我的小情侶，微微側(cè)身走過來，帶著一臉的笑，高大身形正好擋住了刺眼的燈光。他稍微拉開自己的大衣，就勢拉著陳情的手在他襯衣上抹著，把她的手擦干時，在她耳邊小聲念叨著：“來前兒換的衣服，干凈?！?/p>

大鵬總是這樣，說的話，做的事，讓陳情心冷不下來，好像生活是剛出鍋的開花紅糖大饅頭，騰騰冒著熱氣。

“和你媽媽像，一看是個樂觀大方的人?！备赣H見過大鵬后，對陳情說：“爺爺歲數(shù)大了，盼著你結(jié)婚吶?！?/p>

五

大鵬一諾千金，婚后他盡可能承擔(dān)了一切。他總是幽默周到，讓家里熱熱鬧鬧的。休婚假的時候他自己在家包餃子，東北的酸菜豬肉餡兒，陳悟言吃了一口，沉默好久，說：“你媽在的時候，也愿意吃這個。”

“我就不喜歡酸菜這味兒。”陳情小聲說。

“那啥，”大鵬三步并作兩步走到陳情身旁，“你一個東北大孫兒，別鬧?！?/p>

就這樣來回兩句話，陳情媽媽熱熱鬧鬧回到了生活里，再也不是什么禁忌。大鵬從來不避諱，他說：“如果我有那么一天，一定愿意還有人和你說起我，說我?guī)洠f你沒選錯人……”沒等他話說完，就有枕頭直丟過來，陳情說：“滾。”她一低頭，依稀自己頭發(fā)、睡衣似乎還沾染了大鵬身上的香煙味道，久久不散。

陳情還是老樣子，即使回到家中也是忙活自己的，愛好就是看手術(shù)視頻。大鵬凡事上一定要熱鬧，家里的書架上、抽屜里、沙發(fā)底下或酒柜里，經(jīng)常有他隨手放的一本書、一盒零食。零食常常吃兩口就隨手一丟，有的書倒是看過幾頁。陳情懷孕時，大鵬陪在她身邊常常翻看《午夜的沉默》。每次他都看得好像挺累，眼神發(fā)直，半晌不翻頁，陳情一把把書拽到自己肚子上，合上，炫耀地背誦著：“信仰是什么？相信一切事和一切時刻的合理的內(nèi)在聯(lián)系，相信生活作為整體將永遠(yuǎn)繼續(xù)下去，相信最近的東西和最遠(yuǎn)的東西?！?/p>

陳情總是這樣，在學(xué)問上隨意碾壓大鵬。她把書一丟，問：“我說，你的信仰是什么？”

“家國和你。”他沒猶豫，扒拉著她有點(diǎn)兒浮腫的小腿研究著，給出了她不曾想到的答案。那答案如同流星劃過天空一樣，亮閃閃的，從陳情的左耳傳到右耳，在腦海中輕輕縈繞，聲音平靜又淡然。西非的夜晚，陳情想到這些，如同陳年舊夢敲打心門。

她抬頭看看天，西非的夜晚已經(jīng)來臨，天上繁星點(diǎn)點(diǎn)到處散落……

（若若，記者，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傳說》《赴誰之約》《七年》《晚鐘》見于《長城》《廣州文藝》等刊。）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