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欣明

冬至，冬至。每逢這天，我會跑到村頭槐樹下，迎來一個干瘦倔強的老頭。

那是爺爺。頂著一身霜花，一副架子車，還有腰纏布條的油光夾襖。冬就是爺爺，爺爺回來了，冬也隨著到了。

大雪寂靜無聲。雪窩里埋了多少炮仗，爺爺你一路走來，落一腳就踩扁一個，噗噗地響。悶炮仗像掛在西坡的一副雞腸子，彎彎曲曲，你走多遠(yuǎn)就放多少，多美！在暖和被窩里，聽你的山歌進入夢鄉(xiāng)，“嚴(yán)冬酷屠夫哎——萬木砍伐絕。一河全飲進吆——口吐硬心腸”。爺爺，你凈吹牛，咱羊埠嶺下的小河，我年年在上面溜冰耍尖兒，也沒見你吞下過？

每到數(shù)九這天，娘就停下手中的錐子，抬頭看白紙糊著的窗戶欞。那里金色余暉正投射到東側(cè)第三格，娘說：“吃過冬至飯，一天長一線?！北惆咽种械男?、錐子，朝笸籮里一放，下炕準(zhǔn)備飯去了。我知道，娘是說天一天比一天長一韭菜葉，爺爺和父親他們年年立秋出夫，天黑前應(yīng)該收工回家了。

我八歲那年，剛從學(xué)屋放學(xué)，靰鞡鞋里躥出的玉米皮沒扽掉，娘就喊，快去看看你爺爺，快不行了。我慌三忙四地向外跑，一個跟頭摔在天井里。天井就是一處滑冰場。我握著爺爺?shù)目菔?，那曾是一只干過石匠、機匠的手，掄錘開山，紡織勾絲，有力也靈巧。風(fēng)在窗欞上，嗚嗚地哭。

爺爺也握著我的手，說：“冬至大如年啊。忍忍，就過去了啊?！蔽抑滥菚r還不能哭，必須生生忍住。我看有鮮紅的液體，從他鼻腔里、從一絲短胡下淌下來。我緊緊握著越來越松弛的手，不哭。

那個冬天，雪下得特別大。沸沸揚揚，片片鵝毛從鉛色的空中，打著旋兒落。人家房瓦、大門門樓、彎曲狹窄的胡同，鋪著壓著一層白。來拉我們?nèi)ス玑t(yī)院和爺爺見最后一面的躍進車，幾次拋錨熄火。二叔抱來玉米秸稈，背過身去好不容易劃著火柴。母親和幾個嬸子等不及，已經(jīng)深一腳淺一腳地踏著沒膝的雪北去了。我站在風(fēng)雪里，面對人生的第一次生離死別，感覺特別惶恐無助。

冬至這天，家鄉(xiāng)有上祖墳的風(fēng)俗。而往往這日，是北方農(nóng)村最冷的一天，天地肅殺，人愁鬼怨。父親在世時，這些是不用我操心的，而今他把責(zé)任傳承給了我。如逢周末，我定然要回去送餃子到墳頭的。娘將白菜肉水餃分成6 碗，囑咐我在父親墳上放2 碗，一雙筷子。在爺爺墳前放4 碗，多放筷子，多燒點紙。娘說你在你爺爺墳前，讓你爺爺把你的三個奶奶，一起喊過去，圍在一起吃餃子過年吧。我使用防風(fēng)打火機，湊近黃表紙，看人間煙火忽地躥起。在寒風(fēng)凜冽里，我念叨追思，祈求古人保佑全家安康，來年心隨意愿。

好過的年，難過的關(guān)。爺爺在世時說，熬過了關(guān)口，一切都會重新再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