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劍穎
有幾年,我家年年都種紅薯。
野外靜悄悄的,我聽到了紅薯的生長,“噼啪”作響,聲音從撐開的裂隙傳出,我感到了地下?lián)頂D的熱鬧。沙地松軟的泥土留下眾多通道,蟲子們垂直向上,留下縱深的洞穴和歪歪扭扭蜿蜒的橫向痕跡,消失在地邊,也有從地埂外尋隙鉆進地洞的外來蟲族,誰知道它們都在忙什么。我躲在低洼處撥開薯蔓,看見根莖周圍裂開的密徑,輻射狀向外擴張,我親眼看著裂隙變寬,我伸手進去,可以觸到紅薯硬實的外皮,它們在夜里長得更快吧?爺爺耳朵太背,肯定聽不到我和紅薯對話,他的腰伸不直了,變成了一個駝背的人。
空氣里氤氳著稻子成熟的氣息,沉甸甸的穗子低下頭,看著這些讓人踏實。要挖紅薯了,我有一個小镢頭,但不敢使勁挖,我不得要領(lǐng),一镢頭下去,紅薯有的被砍掉半個肩膀,有的砍掉半邊手臂,有的被攔腰斬斷,潔白的液體從殘缺處滲出,與泥土混在一處,牽連著痛點,讓我不敢輕舉妄動。而爺爺大力深挖幾下,拽住蔓根一提,五六個完好的紅薯就離開溫暖的巢穴,見了天日。
收回家的紅薯,要弄凈泥土,挑揀分級。不規(guī)整的,蹭破皮的,表面坑坑洼洼的,送去加工粉條,村里沒有掛粉條的人家,幾里路外的鎮(zhèn)子有專門加工粉條的作坊,我們送去紅薯,請他們加工,滿滿一架子車紅薯,換回幾捆細粉條,渣子留給他們賣給養(yǎng)豬戶,抵扣加工費,這真是個聰明的辦法,大家普遍都窮,沒有現(xiàn)金,抵扣這種物物交換的方式,很實用,很合算。瘦小、殘缺的紅薯不耐儲存,被最先吃掉,多數(shù)與饅頭一鍋兩屜蒸著吃,我喜歡小巧的東西,看它們像手指、蝸牛、陀螺,長相奇特如人形、馬頭的紅薯,我們交換著把玩很久,才戀戀不舍地吃掉。還有些要切成薄片,趁天氣晴好架到高處晾曬,紅薯干可以長時間保存,幫家里度春荒。壯碩如海碗、臉盆大小的紅薯,引來眾人圍觀夸贊,每年秋后,公社都要舉辦薯王選拔賽,冠軍薯王披著紅綢子,被戴大紅花的主人捧著,坐在小四輪拖拉機上,在各村巡展,主人滿面紅光,像個英雄。
長相俊俏、大小適中、完好無損的紅薯,要藏進地窖。村里家家都有地窖,專門儲藏紅薯、蘿卜、南瓜和白菜,這是冬春兩季主要的口糧。紅薯再次進入黑暗,冬季在地窖慢慢后熟,淀粉轉(zhuǎn)化成糖和水分,剛挖出來時的木硬口感變得甘甜多汁,生食也好吃。往地窖擺放紅薯的工作一般由我完成,弟弟大一點后才接替了我。爺爺給我腰上系緊一根繩子,先放我下地窖,地窖有三米多深,底部往三個方向分出岔洞,一股濕熱發(fā)霉的味道迎面撲來,我有點害怕,老覺著有東西躲在暗處窺視我,偷聽我們說話,而弟弟渾然不覺,在地面吼吼叫叫,非要下來,真要給他綁繩子,他又逃走了,說地窖塌了怎么辦,有蛇怎么辦?其實擔心不是多余的,我們曾經(jīng)親眼看見過大隊飼養(yǎng)室的井底爬出來過一條雙頭蛇,紅黃花紋,全隊人都去圍觀,蛇從井沿一露頭,就有人用長棍子把它戳下去,蛇再次露頭,又被另一根竹竿戳下去,反復幾個回合,大家希望蛇安生地待在井底,不要出來傷人,蛇看見這么多人在看,只想逃走,最后這條雙頭蛇被人拍死,扔得遠遠的,從那以后,我不敢從井邊過,直到那口井枯干被填埋,才稍稍安心。
第一次下地窖當然害怕,不過,兩年以后,我往里存紅薯、取紅薯,除了蛐蛐和西瓜蟲,別的沒有遭遇過,那種恐懼感才消失。
“地窖為啥不往深挖?”
“再挖沙子就出來啦。”
“沙子下面是什么?”
“是水,地下水,跟地下河連在一起?!?/p>
“順水能漂到灃河去嗎?”
“也許吧。沒聽過誰能從地下河游出去?!?/p>
“地下河通到哪里?”
“到海?!?/p>
“海在哪里?”
“聽說過,沒見過。”
紅薯一籠一籠下到窖底,我把它們從里往外擺進兩個洞子,另外一個洞要留給蘿卜、白菜、南瓜。每擺放一個,我就在心里說,不會跑了吧,窖底土快到沙層了,地下水泛上來,沖走沙子,這些紅薯就長腳了。我親眼見過連綿陰雨天,鋤頭在低洼地一挖,水就冒上來了。有一年,水上來把成熟的玉米田淹沒,玉米泡在地里,爺爺推著木盆一穗穗掰回家,水退下后,都過了種麥子節(jié)氣,地閑了一冬,第二年隊里把麥地全栽上薯秧子,從那時候開始,紅薯成了我們村的儲備糧,救急解困,它們有很高的地位。
沒見過紅薯逃跑,但我總是擔憂。它們在地里長了半年,再次委屈地回到地下,就是為了等到逃跑這一天。我聽到過它們的竊竊私語,破譯不了字面語言,但它們避開大人,耳語交談,是知道他們有預案嗎?被紅綢布綁縛推上高臺的薯王,如果發(fā)出號令,它們肯定全都逃離。
它們有不為人知的聯(lián)絡方式。
夜靜后,地窖里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每家地窖之間只隔著薄薄土壁,關(guān)不住聲音,聲音通過空氣傳遞,也經(jīng)由地面的震動、敲擊傳播。
待在洞穴,地面聲音被濾掉一部分,嘈雜沒有了,但地下蟲子啃噬、蚯蚓蠕動的窸窸窣窣、遠處孩子們跑過的踩踏聲,清楚可辨,甚至還有疊聲共鳴。蟲子們也掌握了一些簡單規(guī)律,外面有人罵街、哭鬧,它們就停下來聆聽,外面安靜了,它們就拼命拱土,咀嚼樹木的須根,吸食水分,蟬蛹如此,蚯蚓也一樣。也有耐不住寂寞的家伙,雨后憋悶,跑去地面透風,就再也沒有回來過,我經(jīng)常見到路上被碾壓的蚯蚓尸體,不到半天時間,就干瘦如枯葉,如一截黑朽枝,被風輕飄飄吹走,僥幸落在院子里的,被雞們囫圇啄食、被兩只雞各扯一條,拼命扯斷,吞進肚子,它們離開黑暗,也就離開了安全,踏上不歸路。
我取紅薯時,常常磨蹭著不肯上來,我想多感受一下這些在地下生活的生命,包括紅薯。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