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來芬
晨起暮歇,把忙碌一生的父親送上山后,母親收拾父親遺留的衣物與床被。忽然,在枕頭底下,發(fā)現(xiàn)了父親常用的那個綠色錢包,母親疑惑地拿起來,打開一看,是一小沓錢。她數(shù)了數(shù),是四張五十的,一共是兩百元錢。
父親在最后幾年,他的開支、零用錢,都是我們兄妹幾人直接支付的。父親哪來的兩百元錢?三姐邊說邊好奇地抽出其中一張來,透著燈光查看,沒有金黃色的防偽標記條。她再用兩個手指一捻一搓,紙張粗糙綿軟。三姐肯定地說:“是假幣!”二嫂、五姐也接過來仔細辨認:“是的,四張紙幣全是假錢?!?/p>
半晌,母親終于哭出聲來:“老頭子,你說你呀!什么時候收到這兩百元假錢,你也不告訴我!什么苦呀累呀,痛與淚呀,你都裝著忍著,咽進肚子里。老頭子呀,好日子來了,你卻撇下兒女,先我而去了呢!”隨著母親的哭聲,我們兄妹六人也開始啜泣起來。尤其是我哭得更厲害,哽咽著接過這四張假錢,一口氣沖到后面的小山包上去,朝著父親所在的方向,大聲地喊了一聲:“爹呀,我的爹呀!”靜謐的山巒之中,回音在不斷地疊加。
淚眼蒙眬中,我仔細地辨認著“1688”,四張錢的尾數(shù)都是1688。
高二那年的暑假,為湊足我上學的費用,父親帶著我到曲靖城郊一片梨園里,等梨進城里去賣。我的家鄉(xiāng)在中所營村,離曲靖約有12 公里遠,每天凌晨兩點左右,父親帶著我從家里出發(fā),走四十分鐘的路到那家梨園里。梨園的主人是一位七十來歲的老人,每次我們一來,他總是熱情接待,然后按最低的價錢等給我們。只是每次他都把我父親說成是我的爺爺,糾正了好多次卻總也記不住。一見面,他就接下父親肩上的擔子和我的背簍,說:“大兄弟,又帶著孫囡來了。我可以頭天找人給你摘好的,你偏要自己來摘,這黑燈瞎火的,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是不信任我還是咋滴?”父親笑著說:“不信你我還來做啥嘛。老哥的心意我懂,你是心疼我,想讓我們多有時間休息。只是現(xiàn)摘的梨好吃又好賣,特別是這帶著露水珠子的梨?!比缓蟾赣H拉著我告訴他:“老哥,這不是孫囡,是小囡,家里最小的那個。”
摘梨時,父親爬到樹上摘,我站在一個高凳上摘,老人也幫著我們用梨兜摘。兩個小時后,就摘滿了兩籮筐,兩蛇皮袋,還有一背簍。我背著背簍,父親挑著兩籮筐,籮筐上又碼上了兩蛇皮袋的梨,將近一百公斤的重擔,六十多歲的父親怎么就能輕松地挑起來啊。我跟著父親顫顫巍巍地來到了市場里,正如父親所言,一歇下?lián)?、背簍來,好多人就圍住了搶著買,他們一邊吃一邊叫:“好吃!”然后就是一邊吃一邊買。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甚至吃著梨顧不上揀,讓我與父親幫著他們揀。這期間,父親總是要檢查一下我揀的梨,然后,把我故意放在袋子底下的孬梨揀出來重新?lián)Q上個頭好的梨,再稱給對方。一兩次后,我再也不敢了,好好地、老老實實地幫著揀上他們滿意的梨,遞給父親稱,每天上午不到10 點鐘就全部賣完了。
第一天賣完梨,父親挑著空籮,帶著我到一家東風小吃店。那應該是我生平第一次下館子吧。父親叫了一盤番茄炒豆腐,兩碗米飯。父親一碗,我一碗。父親先把我面前的那碗米飯?zhí)饋?,用筷子把米飯用力地按了按,把米飯壓到一邊,抬起那盤番茄炒豆腐倒了一大半入在米飯凹里,然后遞給我。真是餓了,我快速地吃著,剛吃了一半,抬頭看見父親已把他面前的那碗飯吃完了,番茄炒豆腐還剩下四分之一在盤子里。父親欲把剩下的菜倒在我碗里。我知道父親肯定還沒吃飽,就假裝說:“爹,我吃不下了,吃撐了?!备赣H說:“多吃點,別浪費了。”我故意摟住肚子說:“真飽了。”于是,父親就把那剩余的番茄豆腐全倒進我吃剩下的飯碗里,稀里嘩啦幾下就扒光了。
這樣持續(xù)了近二十天,臨近開學時,父親數(shù)了數(shù)錢,除去學費,還余下五百多元。最后這天,父親有意識地把收到的零錢全帶上,想找機會換幾張整票。我和父親仍然在市場口賣梨,小心的父親平時都不收一百、五十的大票,盡管如此,他還是收了四張綠皮假“青蛙”。
這還是父親在東風小吃店里,請店老板在他的驗鈔機上查驗了才發(fā)現(xiàn)的。店老板讓父親回憶一下,這幾張錢是在哪里收的,讓誰給挑換的??筛赣H哪里知道是誰兌換的假錢呀!一急,父親連眼淚都流出來了,我也心疼得不得了。難道是我收的假錢,可仔細回憶,哪想得到呀!那么多的人來買梨,誰記得住呀。一急,我也跟著抹起了眼淚,兩百元,相當于我與父親近四至五天是白忙活了。父親難受,雙手捂住眼睛無聲地哭泣,我心里也責怪自己沒能認真去辨別。善良的店老板連忙安慰我們:“錢沒了可以再賺,可不能因為錢沒了再把身體氣壞了,權當是生病抓藥吃去了,以后小心些就是了。今天的飯錢不收了,就當是補償?!备赣H沒有答應:“一碼歸一碼,每次飯菜充足,已經(jīng)是對我們最好的款待和幫助了,怎能再讓老板貼錢。”
我接過父親手里的錢,仔細地看,卻沒能看出真假,只發(fā)現(xiàn)四張錢的編號是一模一樣的,尾數(shù)為1688,倒也是個吉利數(shù)。那天,吃過飯付過錢后,父親沒有帶我到路邊坐車回家,他帶著我慢慢地走路回去。我跟著他,只是感覺他的腰更佝了,好幾次,腿腳打絆。我知道父親心里痛,200 元錢,可以買30 公斤豬肉,15 頭小豬仔,夠我一年的伙食費了。臨進家門時,父親把那四張假錢收在他內(nèi)衣口袋里,然后對我說:“小六,今兒收到假錢的事莫讓你媽知道,你媽血壓高,千萬記好了,這事讓我們倆知道就是了?!蔽掖饝溃骸昂茫也粫f的。”
第二天,父親讓我在家準備上學的事,他又挑著籮筐獨自去到了那家梨園。
在學校,我省吃儉用,計劃著每一分錢,每次放假,我懷著感恩的心情把家里的重活累活都搶著做完。幾次打稻谷,我替換父親上場。那時用的是腳踩式打谷機,一場稻谷打盡,幾乎全身虛脫,可我仍咬牙挺住。
當重新看到它們時,我的思想好像受到一次重錘,靈魂受到了一次洗禮。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