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寧丹
那一年9 月,我作為一名師范生,前往下坳鎮(zhèn)龍林小學(xué)任教。跟我一同去任教的,還有藍(lán)老師。我與她在實習(xí)時相識,也算是老朋友了。
路上,司機給我們講述了當(dāng)?shù)氐那闆r:龍林本地人為瑤族人,說瑤話。漢族人是民國時期從四川逃難過來的,講漢話。由于飲食不同,語言不通,兩族間不通婚,所以,從體型和口音上就能區(qū)分。
車子行駛到龍林坳口,居高臨下,一覽無余。遠(yuǎn)遠(yuǎn)望見校門敞開著,司機驅(qū)車送我們到宿舍樓前。師母(前輩們把校長夫人稱為師母)迎了上來,一口麻溜的漢話:“你們校長早早就在這里等候,望眼欲穿,他手里的煙一根接著一根,直勾勾地盯著坳口,眼珠子像是被系上了繩,聽說這次來的是年輕教師,他激動壞了。我們這里窮鄉(xiāng)僻壤,年輕人不愿意來,來了也留不住人……”校長丟下煙頭,大步流星上前握住我們的手,沉重而有力。隨后,校長喚一旁湊熱鬧的學(xué)生幫我們將行李搬上樓,孩子們靈活的步伐來回穿梭幾趟,行李就搬完了。
19 點左右,校長招呼我們?nèi)コ燥垺N遗c藍(lán)老師第一次赴漢席宴,難免有些拘謹(jǐn),站在墻邊等前輩們先入座后,我們負(fù)責(zé)裝飯上桌。
低矮的圓桌上擺著幾道菜,最醒目的,還是占C 位的那碗菜,也是飯桌上唯一的青菜,發(fā)黃的菜葉上附著白色的不知名物。沒想到上了桌,那道菜卻最受歡迎。校長向我們解釋:“這叫豆腐菜。用新鮮黃豆打成漿,將豆渣撈起,夏天放瓜苗進(jìn)去煮,冬天則放芥菜。出鍋前點幾滴醋,豆?jié){如點水成冰般迅速凝結(jié),吸附在菜葉上,這是我們漢族人冬夏兩季必備的菜譜。”
王老師是壯族人,五十二歲,年輕時當(dāng)過兵,身材壯碩,風(fēng)趣幽默。開飯時,唱起歌,喊起口號,熱情地給我們夾菜。我塞進(jìn)嘴中品嘗,作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壯族人,重口味的東西吃慣了,這道不放油鹽的菜確實過于清淡了。咀嚼幾下,菜里的豆腥味在口腔中蔓延開來,直沖大腦,令人難以下咽。校長看著我倆,手里叼著煙,時不時深吸一口,煙圈從嘴角邊緩緩升空。見我們吃完,忙問味道如何。初入職場的兩個菜鳥哪敢造次,夾著狐貍尾巴異口同聲:“嗯,還不錯,好吃!”得到肯定,校長嘴角往后一咧,滿意地笑了,又一個勁兒往我倆碗里夾菜,我倆后悔不迭。我趁著肚子還處于空曠的狀態(tài),扒拉兩大口,又趁味覺一個不留神,囫圇吞棗,大功告成!
學(xué)??倓?wù)主任為人十分熱情好客,開學(xué)第二周,邀我們到他家去做客。剛到門口,就有股濃郁的熏香撲鼻,整個房子都像是被這味道浸沒了。走進(jìn)廚房,我的天,全豬宴啊,還是臘的!臘肉、臘腸、臘豬腳、臘排骨、臘豬肝、臘豬肚、臘豬耳朵。而最中間的,依然是那道豆腐菜。在我老家,臘肉、臘豬耳朵最常見,不嫌麻煩的人家,會做點臘腸,年后外出務(wù)工帶去,在背井離鄉(xiāng)的人眼里,臘肉有著家鄉(xiāng)的味道,吃臘肉也成為思念家鄉(xiāng)的一種方式。剩下的,到清明也該吃完了。而在龍林,仿佛豬身上的每個部位皆可臘。主家說是因為山里常停電,鮮肉不好保存,離鎮(zhèn)上又遠(yuǎn),買肉吃不方便。過年殺了豬,全做成臘肉。客人來了,臘肉是待客菜,而臘豬腳則是用來招待最高規(guī)格的客人。
我們站在桌邊,看著如羊脂玉般晶瑩剔透的臘肉,兩眼發(fā)直,口水直流三千尺。上了桌,王老師先是舀一勺菜放碗里,吃得津津有味,贊不絕口,像是被這味道俘虜了一般。
臘肉吃多了,喉嚨像口枯井,急需一場雨浸潤。沒有別的選擇,我便夾了一口豆腐菜放嘴里,你還別說,還真吃出味道來了,解渴又解膩。出于好奇,我再夾一口豆腐菜伴著臘肉送到嘴里,咦!豆腥味被煙熏味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恰到好處。妙哉!
我興奮得像是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趕緊將新吃法分享予藍(lán)老師。
酒足飯飽,王老師給我們講起了他第一次吃豆腐菜時的情景——他的相親故事。毫不夸張地說,80 年代的退伍軍人,在相親市場上可謂炙手可熱,媒婆上趕著給他介紹對象。經(jīng)不住媒婆舞動,王老師拎著幾斤豬肉到女方家里拜訪。飯菜燒好端上桌,王老師仍未見女孩露面,忙問去向。女孩母親用手指示意,說女孩就在客廳側(cè)邊的粗麻蚊帳內(nèi)。說是媒婆介紹的,結(jié)婚前不能見面,這是習(xí)俗。蚊帳厚實,里面漆黑一片,像是一面單向透視玻璃,里面的人能透過細(xì)縫隱約看到外面,而外面的人對里面卻是一無所知。王老師走了十幾公里山路,餓得兩眼昏花,只為一睹芳容,結(jié)果毛都不見一根,他對這次相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赊D(zhuǎn)念一想,帶來的肉不吃可惜了,那碗噴香的炒豬肉他垂涎已久,便也不計較那些禮節(jié)和吃相了。一頓扒拉,一碗飯見了底,還不夠,再盛……五碗米飯下肚,肚子撐成氣球,飽嗝直冒才想起旁邊那碗豆腐菜來,又狂塞幾口才罷休,吃得太兇,竟回憶不起菜的味道了。
出乎意料的是,女方居然應(yīng)允了這婚事。原因竟是女方母親說男方能吃下五碗飯,定有把子力氣,準(zhǔn)是干活的好手,嫁過去絕不會餓肚子。一心只想吃回本的王老師,還白撿個媳婦。
一年后,我們成功打入群眾內(nèi)部。周邊群眾請我們到家里吃酒席。這一次,最惹眼的菜換成當(dāng)?shù)厝朔Q“炸扣”,我們喚作“粉蒸肉”,但做法和用料上稍有區(qū)別。當(dāng)?shù)厝擞脙芍负竦募兎嗜饧宄鲇停蜕铣聪愕狞S豆粉,用一根筷子串起,上鍋蒸。出鍋后,黃豆粉變成深棕色,肥肉被黃豆粉掩蓋,好似穿起了外衣,不顯山,不露水。不知情的人,根本分不清肉的肥瘦。
按照當(dāng)?shù)仫L(fēng)俗,開飯前,一人一塊“炸扣”,由本桌最有威望的人分配。出于禮貌,我們端起碗接了過來。我輕聲問身旁的王老師:“這是用什么做的?”王老師撥開黃豆粉,露出它的廬山真面目。他說黃豆粉解膩,味道不錯,叫我嘗嘗。我忙將碗里的那塊燙手山芋拱手讓給他,贊嘆他入鄉(xiāng)隨俗的能力強。
在龍林小學(xué)任教兩年,我這個壯家女兒接受了豆腐菜,卻一直沒有勇氣嘗試這道“炸扣”。
無巧不成書。幾年后,我成家了,家婆恰巧是漢族人,從此,我家飯桌上自然少不了豆腐菜,逢年過節(jié)還會出現(xiàn)“炸扣”呢。
美術(shù)插圖:知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