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杰

初到公婆家，我是哭著進(jìn)門的，那是一個雪特別白的冬日。

我和愛人是同學(xué)，從相識、相知到相戀，確立關(guān)系后我們商定先去拜見他父母。在一個近年的冬日我們啟程了，奔赴大西北的一個小山村。80 年代的火車比不得現(xiàn)在，從東北到西北整整坐了兩天，那時是舍不得花錢買臥鋪的。

下了火車還要坐幾個小時的長途客車，大西北的干燥氣候考驗著我的耐受力，候車室里，我不停地喝著水，舔著干裂的嘴唇。長途客車倒是蠻大的，座無虛席。車窗外雖無高樓鱗次櫛比，也少有村落裊裊炊煙，皚皚的白雪卻是增添了幾分干凈散落。由于我喝水太多，一路上摘花數(shù)次，愛人拿著紅塔山賄賂著司機，哄著眾人，尷尬至極。我們先到的是他哥嫂家，一下車便徑奔廁所了，現(xiàn)在聊起來還是要打趣一番的。

他哥哥當(dāng)年是個司機，人干練耿直。他嫂子性格隨和，長得也漂亮，屬于老輩們常說的旺夫相，操持家務(wù)更是嫻熟利索。我感覺和他嫂子特別投緣，何其幸有了這么個大伯嫂，多年來她一直對我呵護(hù)有加。愛人姐姐家在縣城，我們?nèi)r剛坐完月子，一個大胖小子。我是家里老大，從小就羨慕有哥哥姐姐的，能被照顧，能幫打架，此時一下子哥姐都有了，有點小幸福。

次日一早，我們便動身去公婆家。因為雪太厚，車子只能開到鄉(xiāng)政府，余下的二十幾里山路要靠步量了。那是我有生以來走過的最難走的一段路了！開始還哼著歌，后來連氣兒都喘不均勻了?？粗鴥蓚€四五歲的小侄子腳步輕快地走著，我咬牙堅持著。累得我連拿一瓶水的力氣都沒有了，除了體重身上再無重量可有，稀活兒沒把我渴死。愛人拿瓶罐頭走在前面，說追得上才有的吃，幸虧這一瓶罐頭的吸引力，每每追上便可享受那甜津津的味道，總算是堅持到了目的地。

冬天似乎是四季最清寂的時節(jié)，冬天的風(fēng)最易傷感，冬天的雪最易存儲回憶。四野佇立的樹木，溝壑群山，煙霧稀疏，落日昏蒙。這哪里是房子??！分明是山洞嗎！一陣陣凄涼涌上心頭，說不清的情緒控制了我。突然，一條大黑狗躥出來，沖我叫個不停，瞬間，眼淚就被嚇出來了……

窯洞里很暗，缺水無電。在東北，不管家里有多窮，水是無窮的，這里的水又澀又渾，洗完臉的水是不能倒掉的，另有他用。白天幾乎都待在院子里，與兩個侄子游戲、玩耍，給他們織毛手套。別看我很笨，織毛衣還是不賴呢，兩個孩子戴上手套時的高興勁現(xiàn)在還記憶猶新。

每天早晨第一個起來的是公公，在不遠(yuǎn)處的場院里干活。那沉重的背影至今難忘，感覺擔(dān)負(fù)了整個家的一切，也正是因為這個背影，結(jié)婚時我什么也沒要。公公是50 年代的老高中生，人和善、慈祥，話不多，耿直厚道，遠(yuǎn)近皆有口碑，遺憾的是剛近花甲之年便被病魔奪去了生命，未能享受現(xiàn)在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

飲食文化的差異，也讓我出了好多窘事。東北大都以米為主，西北幾乎是以面為主，每天的酸湯面味同嚼蠟，對于當(dāng)時不吃牛羊肉的我更是望“羊”興嘆！愛人偶爾從婆婆的小賣部順些糖果來。一天中午，少有的饑餓感吧，我突然嗅到了面條的香味，嫂子說：“這是臊子面。”地方話我沒大聽明白：“嫂子面？”嫂子笑了：“對，嫂子面，嫂子做的嘛?！蔽野迪耄耗且歉绺缱龅脑摻猩睹婺兀?/p>

窯洞的炕和鍋灶緊挨著，一股麥香撲鼻而來，未揭蒸籠已垂涎??！婆婆蒸的大饅頭開始出鍋了，饑腸響如鼓的我隨手抓了一個，燙得我兩只手倒著，婆婆笑著遞了我一個碗?！罢嫦悖€想吃”，婆婆又遞我一個，瞬間兩個大饅頭全部消滅。冬天里大西北農(nóng)村的菜是極少的，更何況那是個交通不便的小山村。咸菜是每天每餐必有的，淹肉臊子或炒菜是偶爾的，間或的一盤土豆絲我都得收住貪婪的目光，因為兩個孩子喜歡吃，我便不忍下手。羊羔肉一般更是舍不得的，可惜了當(dāng)年我那碗加滿醋的羊羔肉了，在當(dāng)時可是嚙檗吞針。

最愛吃的就是餃子了，每次吃餃子都有一種飽食珍饈美味的感覺，雖然包的時候有點麻煩，太小了！湯圓點大。喜歡吃餃子的不止我一個，還有王爺爺和愛人的弟弟小喜，小喜在很小的時候就過繼給了叔叔，叔叔家沒孩子，每次吃餃子時婆婆都會給小喜留一碗。一次小喜說留給我二嫂吧，她吃不慣面條，真的好感動，“謝”字一直留在了心里。每次吃餃子時，王爺爺往盛餃子的碗里倒上醬醋，調(diào)上蒜水和辣子，再放上些許咸菜，蹲到門口，那如菊的面龐，滄桑而又幸福。王爺爺原在一個生產(chǎn)隊放羊，無兒無女，是個孤寡老人。包產(chǎn)到戶后，公婆家收留了他，視他為家里的一分子，照顧有加，直至安詳離世。

愛人的爺爺是個老革命，縣委第一任書記習(xí)書記是他的入黨介紹人，每談及此，爺爺神情凝重，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艱難而光榮、九死一生的革命年代。習(xí)老書記曾寫信相邀爺爺赴京工作，爺爺說大城市不適合他，去北京自己就成累贅了，不能給組織添麻煩。老爺爺倍受族人的尊敬、后輩的愛戴。這年正月初一，像往年一樣，兒孫們都去爺爺那拜年。

我早上沒吃飯，就跟著走了。一進(jìn)門，肉香味就直接把我的眼球吸了過去：爺爺坐在炕上，瞇起那本來就很小的眼睛笑著，手里有一個長桿的煙袋，時不時地嘬著，炕上放著一張小方桌，桌子上放著一盤排骨和一些小零食，招呼兒孫們?nèi)コ?。我們排著隊向前挪動著，前面的孫媳婦們一個也沒吃，我可是先打發(fā)了饞蟲一根排骨，爺爺問：“好吃不？”我微笑著點了點頭。爺爺又遞過來一根，我開心地謝過，爺爺又拍了拍炕沿，示意我坐下，我把爺爺煙袋鍋里的煙絲填滿，點燃了，就緊挨著小方桌坐了下來。爺爺把排骨盤子推向我，讓我繼續(xù)吃。

真香??！為了面子還是“?！绷藘筛＠蠣敔敻吲d地瞇笑著，豎起大拇指直夸“實在，好娃”，還偷偷地塞我手里一百元錢，說我眼睛里有水兒，我茫然地揉了揉眼睛。回去時，愛人說我丟人丟得光光的，還說孫媳婦們從來沒享受過這待遇。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