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松

那年夏天，我5 歲左右，第一次跟隨母親去外公家，隱隱約約記得，去外公家的路很遠(yuǎn)，得翻過兩個大溝，四座大山。

天氣很熱，一路上不見個樹影。毛驢載著我和母親順著一條小路盤山而上，驢身上的汗水順著毛根不停地往下跌落，于是母親只好拉著驢，拖著我走?；鹄崩钡奶柊焉揭翱镜孟駛€蒸籠，腳下的草葉打著卷兒，大自然幾乎陷入沉睡之中。遠(yuǎn)處傳來了牧羊人的歌聲，唱的是什么，我聽不懂，只聽得出他扯著嗓子吼，那種撕心裂肺的腔調(diào)含著無限的寂寞。一群羊在烈日下分裂成三五小分隊(duì)，在土坎坎的陰涼下扎著堆兒。

午后時分，我們到達(dá)外公家。外公端來一盤紅紅的、圓圓的水果，舌干口渴的我拿起來就吃，有點(diǎn)酸，有點(diǎn)甜，好吃極了，母親說是杏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杏子。我家居住在大莊社里，一家挨著一家，鄰居之間經(jīng)常因?yàn)殡u零狗碎的事鬧得不可開交，是沒有地方栽樹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我只記得大山上有那么一兩棵孤獨(dú)寂寞、遙遙相望的楊柳。哪兒有杏樹？更不說桃李。

外公居住的地方條件太差，但他喜歡栽植樹木，莊子頭頂?shù)哪瞧莸厥亲粤舻?，地埂畔上種著杏、桃、梨等果樹，大多是杏樹。外婆很短命，生育了母親和舅父二人，在舅父尚未成年、我未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外公從未再娶，他的一生很寂寞、很孤獨(dú)，栽杏種桃是他活著的唯一樂趣。

在外公家的幾天里，水太苦太澀，我不怎么喝，外公天天帶我摘杏子吃。各個杏樹上的杏子味道、顏色都不同，有甜的、酸的，也有澀澀的；有紅的、黃的，也有青青的。外公根據(jù)杏子的顏色給杏樹命名，有叫“紅娘子”的，有叫“黃冠”的，也有叫“青兒”的，還有許許多多我未曾記住的名字。只有這棵“紅娘子”杏樹我記憶猶新，那是外婆在世時和外公一起種的，它的名字不僅僅是因?yàn)楣麑?shí)的顏色，而且蘊(yùn)含著懷念。人生在世，無法預(yù)知未來，幸與不幸，命中早已注定，有些劫難無人能替我們渡過。外公中年喪妻，太多的思念無處訴說，太多的寂寞無處排遣，孤獨(dú)的心只能安放在這棵“紅娘子”樹下。

七月天氣很熱，舅父、舅媽、表姐、表哥都出去勞動了，母親拆洗外公的舊棉衣、被褥，不停地縫縫補(bǔ)補(bǔ)，顧不上照看我。外公走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外公在樹下松土，拔草，他從不叫累，也不歇晌。后來，他把修剪樹木的技能傳給了大表哥蘇振軍，大表哥是個憨厚勤勞、不怎么說話的人。外公嘆息道，你們回去的時候，李子還不能熟。外公在李子樹下松土，李子很小，藏在葉子底下，不認(rèn)真看，是看不到的。

溝里有個“甜水泉”。我跟著外公下溝挑水。溝里的泥土泛白，一股小小的水慢悠悠很是自在，無論日出日落，月圓月缺，它就那么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從不因外界因素改變而憤怒暴跳，除非山洪挑逗。它看似溫柔清澈，周邊卻沒有一花一草，小蝌蚪、青蛙也沒有。烏鴉在我們頭頂盤旋著，“哇——哇”嘶啞的叫聲讓人覺得恐怖，它們期待外公揭開水泉上的覆蓋物，我也期待著看水泉是個什么樣子。

外公緩慢地揭開草簾子，泉面上一直泛著泡泡，我好奇地看著外公，外公說泉底下有一股水向上涌，水質(zhì)比溝里水好些，雖然有些苦，但可以吃。我聽得糊里糊涂，水的本性是向下流，泉底下的水怎么會向上涌呢？明明水很苦，為什么叫“甜水泉”呢？是期待嗎？這些問題困擾了我很多年，直到上了中學(xué)才懂。

烏鴉還在頭頂盤旋。外公說烏鴉很聰明，知道他什么時候來挑水。從那以后，我一直相信烏鴉很聰明。上學(xué)后，“狐貍和烏鴉”的故事顛覆了烏鴉在我心中的形象。

外公舀滿木桶，我們離開“甜水泉”，一只烏鴉飛過來，接著一群烏鴉飛過來，泉邊黑壓壓一片。等最后一只烏鴉飛走了，外公蓋上草簾，并用石頭壓住邊。我問外公為什么蓋泉子？外公說泉水很少，不蓋的話就會風(fēng)干。

如此艱苦的環(huán)境，外公從未想過搬遷、逃離。他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勤勞的汗水浸潤著干裂的黃土地。春天花兒紛飛，夏日綠葉層疊。綠色是世間最好的解藥，治愈著外公在歲月中的那份孤獨(dú)與落寞。漸漸地，外公成了這個村子里第一個播綠人，行走在季節(jié)變化中，慢慢地變老。無人能抵歲月流逝，因?yàn)槟鞘巧蛔兊恼嫦?，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生只是一段衰老的過程。外公的腰板不再筆直了，可一棵棵樹木替外公挺直了腰板。

母親把外公的衣服、被褥都拆洗完了，也到我們該回去的時候了。

早晨起來，外公摘了些新鮮杏子，裝滿褡褳，一邊往驢身上搭，一邊說李子熟了，他就來看我們。外公站在鹼畔目送著我們。父女一場，便只是一次次的目送，一次次的遠(yuǎn)離。再回首，外公還在鹼畔站著，已是模模糊糊的樣子，破舊的窯洞掩映在郁郁蔥蔥的樹木中，在縱橫交錯的光禿禿大山中仿佛一葉綠洲。

上世紀(jì)80 年代初，國家實(shí)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責(zé)任制后，時隔兩年，又實(shí)施了林業(yè)生產(chǎn)責(zé)任制。一下子放開了外公植樹的范圍，劃定的荒山便是他最后的使命。就這樣，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堅(jiān)持，植樹造林，改變荒山禿嶺的信念一直都根植在這個家的每一個成員心中。

經(jīng)年后，外公離世，他的思念終結(jié)在“紅娘子”的果實(shí)上。他生前最大的遺愿就是把樹木種滿荒山，改變居住環(huán)境。

外公和舅父過世后，大表哥放棄了郵政局穩(wěn)定的工作，毅然決然地扛起鐵锨繼承外公的遺志，完成外公未完成的心愿。他帶著干饃，背著冷水，走上大山，堅(jiān)持植樹三十多載，栽植樹木二十余萬株，營造生態(tài)林一千多畝，大山在一點(diǎn)點(diǎn)變綠。

九泉下的外公、舅父也能瞑目了。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