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劍波 宋磊
“哀敬折獄”語出《尚書·呂刑》,是中國古代重要的司法理念?!鞍А庇袘z憫之意,“敬”有敬慎之意,“折獄”指斷案,即司法官斷案要心懷悲憫之心。其產(chǎn)生最早可以追溯至西周初年,當時的“明德慎罰”思想中已經(jīng)蘊含了“哀敬折獄”的主要內容。在一些地方出土的青銅器銘文記載的案例中經(jīng)常有審判者以各種情由寬宥犯罪者、為其減輕處罰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這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到“哀敬折獄”影響的結果。春秋戰(zhàn)國之際,法家登上歷史舞臺,并主導制定了所謂“一斷于法”“使親親尊尊之恩絕矣”的成文法典。但在嚴酷的秦律中,立法者仍然注意區(qū)分故意和過失,注重證據(jù)的收集與檢驗,并且嚴格追究造成冤案的司法官員的法律責任。
西漢中期以后,開始了法律儒家化的歷程。由于“哀敬折獄”與儒家的性善論、仁政、德禮教化具有較高的一致性,因而它在這一時期得以發(fā)揚光大,對當時的司法思想、司法制度和司法實踐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第一,“哀敬折獄”對中國傳統(tǒng)司法思想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墩撜Z·子張》中記載,陽虎被任命為士師(法官)后向曾子求教,曾子提出:“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我國著名語言學家楊伯峻先生將這句話翻譯為:“你假若能夠審出罪犯的真情,便應該同情他,可憐他,切不要自鳴得意!”南宋著名理學家朱熹的學生蔡沈在其著的《書集傳》中對于“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jīng)”作出較為全面深入的解讀:“辜,罪。經(jīng),常也。謂法可以殺,可以無殺,殺之則恐陷于非辜,不殺之恐失于輕縱,二者皆非圣人至公至平之意。而殺不辜者,尤圣人之所不忍也。故與其殺之而害彼之生,寧姑全之而自受失刑之責。此其仁愛忠厚之至,皆所謂好生之德也。”司法官在面臨殺還是不殺的抉擇時,寧可受失刑之責也要少殺慎殺,從而契合了“好生之德”的道德標準,這也很好地詮釋了“哀敬折獄”司法理念。唐代及以后國家制定法典的序和進表中都有大量體現(xiàn)“哀敬折獄”的思想。如元人張養(yǎng)浩在《為政忠告·慎獄》中專門列有“哀矜”一條:“亡友段伯英嘗尹巨野,民有犯法受刑者,每為泣下?;蛞詾檫^,余聞之私自語曰:人必有是心,然后可以語王政。且獨不聞古人亦有禁人于獄,而不家寢者乎?要皆良心之所發(fā),非過也。”
第二,“哀敬折獄”對中國傳統(tǒng)司法制度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吨芏Y·秋官·司刺》中記載了“三赦”之制:“壹赦曰幼弱,再赦曰老旄,三赦曰蠢愚?!币?guī)定幼弱、老旄、蠢愚等三種人犯罪要減輕或免除處罰。對鰥寡老弱受刑戮、執(zhí)于囹圄的哀憐之心,推動“三赦”之制在后世法律中不斷發(fā)展完善?!鞍Ь凑郦z”還推動了肉刑的廢除,使中國古代的刑罰制度由野蠻殘酷變得較為人道。《漢書·刑法志》記載緹縈上書陳述肉刑的殘酷之后,漢文帝多次表達自己的哀憐之意并下詔廢除肉刑,有學者認為這是“(漢代)最能體現(xiàn)‘哀矜情感的法律史事件”?!鞍Ь凑郦z”是“五復奏”“禁止鞭背”等諸多司法善制形成的重要原因。大理丞張?zhí)N古因李好德案被錯殺后,唐太宗追悔莫及,擔心以后還會因怒而錯殺人,要求以后涉及死刑案件時就算自己命令即決也要經(jīng)過五復奏,從而少殺慎殺,可見唐太宗基于哀恤之心創(chuàng)立和完善了“五復奏”。
第三,“哀敬折獄”對中國傳統(tǒng)司法實踐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東漢盛吉做廷尉時,每至冬節(jié)罪囚當斷時,都夫婦相向垂涕而決罪,這就是著名的“廷尉泣獄”。《漢書·雋不疑傳》記載雋不疑每次錄囚回來以后,他的母親都會問:“有所平反,活幾何人?”當不疑多有平反時,母喜笑,為飲食語言異于他時;沒有平反時,母怒,為之不食。雋不疑的母親以他錄囚能夠平反幾人而喜怒,這件事情名垂史冊,成為美談。在錄囚這一平冤獄的最后階段懷有哀矜憐憫之心,可能有放縱罪人之嫌,卻體現(xiàn)出一種少殺慎殺的人道主義精神。
“哀敬折獄”甚至對判決結果都會產(chǎn)生重要影響。北魏時期,清河太守景伯本可以直接依照律令對某案件中的不孝子判處刑罰,但景伯母子哀憐不孝子,不愿付諸刑獄,最終通過親身感化使不孝子改過自新,收到了嚴刑峻法無法達到的效果,從中可以感受到“哀敬折獄”在司法實踐中的重要作用。
元人馬端臨曾贊嘆道:“蓋熟讀此書,哀矜惻怛之意,千載之下,猶使人為之感動?!痹诠P者看來,“哀敬折獄”能夠為后世傳承并對中華法系影響至深,是因為它同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社會經(jīng)濟結構、政治法律制度和思想文化觀念緊密結合在一起。
第一,它與中國傳統(tǒng)家國同構的社會結構相適應。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家國一體、家國同構的,齊家、治國、平天下有序展開、逐層遞進,家族倫理與國家治理緊密結合,忠與孝之間須臾不可分割。
第二,它與中國傳統(tǒng)民為邦本的治國之道相適應。從先秦時期開始,華夏大地上就有一種強烈的民本思想,這種思想經(jīng)久不衰,對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扎根于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中的“民本”思想是“哀敬折獄”得以形成并長期存續(xù)的重要原因。
第三,它與中國傳統(tǒng)德主刑輔的法律思想相適應。在孔子看來,政與刑的作用是暫時的、不徹底的,因而只能居于一種次要的地位,德與禮不但可以解決問題,還可以激發(fā)人的廉恥之心并使人心歸服,因而是要首先推崇的。漢儒董仲舒更是以自然界的發(fā)展演變規(guī)律論證出“刑者德之輔”的原理。這種“德主刑輔、好生惡殺”的法律思想和“德教為本、刑罰為用”的德刑觀,必然要求司法者有高尚的品德并常懷哀矜之心。
第四,它與中國傳統(tǒng)善惡報應的福孽觀念相適應。善惡報應是在過去幾千年歷史中產(chǎn)生和發(fā)展出來并獲得普遍信仰的思想觀念,對中國人的心理產(chǎn)生深刻而持久的影響。這種善惡報應的福孽觀念使官員在司法過程中有一種心理上的壓力,迫使他們盡最大努力做到公正司法、少殺慎殺,“哀敬折獄”正好與此相適應。
當然,“哀敬折獄”是在漫長的古代社會中形成的,受到歷史條件的限制,其實際作用不可避免地具有歷史局限性。盡管“哀敬折獄”使中國傳統(tǒng)法制呈現(xiàn)出了鮮明的人道主義特征,但它卻沒有從根本上抑制刑罰的嚴酷和冤獄的橫生,對酷刑與冤案的記載同樣連篇累牘、不絕于書。
我國古代法制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智慧和資源,中華法系在世界幾大法系中獨樹一幟。建立在濃厚人文精神基礎上的“哀敬折獄”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刑罰的嚴酷,使冰冷的法律有了溫度?!鞍Ь凑郦z”司法理念體現(xiàn)出的哀憐犯法者、敬慎斷獄等精神,與刑事訴訟中保障人權、刑法的人道性等現(xiàn)代司法文明都是相通的,其中不乏可資利用之處。當然,“哀敬折獄”的真正落實也需要先進生產(chǎn)力和科技水平、司法體制、司法技能等多種因素的配合,古代社會顯然不能完全滿足這些要求,因而這一司法理念在古代司法實踐中大打折扣,甚至有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司法理念的生命力在于實踐,因此今天在貫徹司法理念時一定要注意相關配套措施和條件的跟進落實,使其能夠真正落地生根,結出良善司法之果。(來源:檢察日報。王劍波: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宋磊:河北大學法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