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多麗絲·萊辛是20世紀英國極具代表性的女作家之一,自20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日起,獲得了來自世界范圍的更廣泛的關注和研究。她是一位創(chuàng)作力極強的作家,63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完成了近60部作品,也正是因為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巨大,讀者能從她的作品中看到人在時代洪流中的起伏顛簸,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詞評價,“萊辛與偉大的十九世紀敘事傳統(tǒng)息息相通,但我們也可以把她的作品視為揭示二十世紀人行為方式的教科書,而且同樣重要,可以通過它們發(fā)現(xiàn)在一段最動蕩不安的歷史時期里許多人曾如何思考?!彼膭?chuàng)作以人文主義關懷作為底色,關注普通人尤其是邊緣群體在特定生存語境中的思考、迷惘、情感歸屬和身份認同等等。夏野于2022年出版的《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就以萊辛的小說創(chuàng)作作為研究對象,敏銳地關注到了小說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身份認同問題,但是又并未止步于對萊辛小說身份書寫本身的探討,而是試圖探索一條關于萊辛身份問題研究的新路徑,即萊辛以什么樣的方式書寫,這種書寫策略和身份書寫之間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這對多麗絲·萊辛的研究有拓深性的價值。
二、萊辛創(chuàng)作中的身份關懷
“文學歷來關心和身份有關的問題。文學作品對這些問題或清晰或含蓄地描繪出答案。在不同角色界定自己,同時也被他們各自不同的經(jīng)歷、不同的選擇和社會力量對他們的作用這個大混合物界定的過程中,敘述文學始終追蹤著他們的命運?!蔽膶W天然地就和人的身份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尤其是自20世紀60年代起,人們開始對身份問題有了理論的自覺,這是因為看到身份作為一種話語,其自身蘊含著一種反抗性力量?!蔽膶W批評界也開始有意識地發(fā)掘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身份問題。
萊辛因為其極強的人文主義思想,從創(chuàng)作之初就對人的身份,尤其是邊緣群體有著充分的關注與深刻的反思。很多評論家都界定萊辛為女性主義作家,以她的創(chuàng)作中對女性身份問題的關注作為觀點支撐。但這不足以涵蓋萊辛身份關注的全部內(nèi)容,她以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和同情心把目光放在所有需要被關注的群體上,深入到個體的、群體的具體的生存處境中,透視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以平等的姿態(tài),而非自上而下的憐憫去感同身受式地描述,這是萊辛對身份認同問題所做出的文學努力。
夏野在《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的前兩章就明確且系統(tǒng)地論述了萊辛創(chuàng)作中對于身份問題的關注。首先明確了“身份/認同”的概念,“身份是實際上類似于社會學上所謂的‘角色(roles)與‘角色設定(roles-sets),它是根據(jù)一定的社會制度、組織規(guī)則所建立起來的社會位置,個人的角色與身份定位就產(chǎn)生于個體與其身處的各種社會關系的協(xié)商安排之中?!苯Y(jié)合主體概念的發(fā)展和演變,明確了“身份/認同”隨著其內(nèi)核主體概念的變化而發(fā)生相應的變化,主體性其實是一種我對于自我的態(tài)度和感受,它包括儀式層面的思維和無意識層面的情感,這些意識和無意識使我們能夠判斷和感受“我們是誰”,而且這些意識和無意識也使我們能夠確定自己在文化中的位置,即文化身份認同。在此基礎上,書中重點闡釋了萊辛所在的時代語境,尤其是全球化語境中身份問題的特殊性,萊辛創(chuàng)作中的身份書寫充分關注和應和了時代語境的特點。但是,夏野的研究并未止步于此,而是進一步指出,萊辛的這種身份書寫來自她本人的人生經(jīng)歷和價值選擇。萊辛是一位人生的流浪者,雖然是英國人,卻出生在非洲的農(nóng)場,長大后又重新回到歐洲,她一直處于文化的迷茫當中,一直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化身份,她無法真正成為非洲人,也無法徹底擺脫長時間生活在非洲所受到的文化浸染,徹底融入英國文化當中。她的身份交雜著不同的文化,所以她也想為同樣處于身份迷茫中的個體和群體而發(fā)聲。而且,她作為一名知識分子,人文主義思想和責任感已經(jīng)融入她的血液中,她無法對全球化語境之中不同文化的交流和沖撞視而不見,處于全球化語境中的個體和群體的生存處境和內(nèi)心感受,成為她避無可避的主題。所以,夏野在《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的第二章第三節(jié)中,重點闡釋和論述了萊辛小說創(chuàng)作對身份書寫問題關注的動因。就如同她本人一樣,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身份的歸屬感和安全感,卻一直好像一直在身份的邊緣地帶流浪,似乎這樣的人生境遇,讓萊辛能夠?qū)吘壢后w的身份處境更為感同身受,這也讓萊辛對于身份問題帶有了感同身受式的思考,而不是自上而下式的優(yōu)越感。
關于萊辛創(chuàng)作中的身份問題,多年來也有很多研究者給予了充分的關注和談論,而且關注的角度廣泛、論述深入,但是就萊辛如何書寫身份的策略問題,雖然也有人偶有提及,卻大多將萊辛的身份書寫和策略選擇分開闡釋,未能在二者之間建立起充分和必然的聯(lián)系,而夏野在《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中,做了嘗試性的探索。
三、萊辛小說中的身份書寫策略運用
《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為多麗絲·萊辛研究所作的努力并不在于看到了大多數(shù)人已經(jīng)關注的身份思考,而是創(chuàng)造性地探索了一條研究萊辛的可行性路徑,即不再是萊辛小說中書寫了“什么”身份,而是“怎么樣”書寫了身份,后者意味著作家賦予了形式本身以意義,形式和身份之間被建構(gòu)起了必然的聯(lián)系。所以,第三章、第四章和第五章分別從敘事手段、空間策略和身份策略入手,來探索萊辛如何書寫身份。
萊辛是本就是一位非常注重形式和敘事創(chuàng)新的作家,幾乎每一部小說都在嘗試新的表現(xiàn)方式,被國內(nèi)外學者提到最多的就是《金色筆記》,它以其獨特而鮮明的創(chuàng)作策略給讀者提供了無限的思考空間和復雜的閱讀迷宮,讓專業(yè)研究者和普通讀者都躍躍欲試并為之興奮,而且這部作品也最能體現(xiàn)形式本身就具有主題意義。夏野在探討萊辛小說的創(chuàng)作策略時,不僅重點分析了《金色筆記》,還幾乎涵蓋了萊辛的所有小說,力圖找到萊辛小說創(chuàng)作的共同點和相比于其他作家的獨特性。
萊辛在選擇敘事視角和敘事聲音時,通過集體型敘事聲音,突出了集體的聲音,從而凸顯了由集體共同創(chuàng)造的歷史,并通過集體的敘述創(chuàng)造了新的集體身份,具有了身份的建構(gòu)性;在多層級敘述聲音的選擇中,不同層級的敘述者反復敘述同一件事,但是不同敘述者呈現(xiàn)出不同的細節(jié)和內(nèi)容,這就使事件中的人物身份不再是穩(wěn)定和可靠的,從而解構(gòu)了同一的身份。這就意味著,身份不是固定不變的,也不是本質(zhì)性的,而是具有一定的流動性和敞開性,是可以被建構(gòu)和解構(gòu)的。但如果人不能保持對身份的反思能力,那就極有可能在社會生活中習慣了刻板身份,最終本真的“我”被刻板身份所遮蔽,而失落了自我。所以,為了避免這種刻板身份對個體的控制,萊辛選擇采用空間策略,對刻板身份進行反叛。
20世紀后期開啟的“空間轉(zhuǎn)向”研究,讓空間研究進入空前深入的階段,并且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的地理學(空間的地域、物質(zhì)性存在)到后現(xiàn)代地理學(空間的社會存在)到文化地理學(空間的文化存在)到新文化地理學(空間作為一種地域和社會文化的多維存在)的演變過程。第四章在介紹空間理論概貌的基礎上,指出不同的表征空間可以給人物提供不同的身份,“空間看似緘默,但它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在言說”,表征空間提供的可能性反叛了刻板身份的強制性;夢境作為一種空間,也是萊辛尤其注重塑造的,這種空間相對于現(xiàn)實空間更具有自由性和幻想性,為人物能夠體會其他身份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間;“第三空間”最具包容性、復雜性和開放性,人物在這一空間中甚至可以進行狂歡,通過對身份刻板性的徹底反叛,來反叛社會強加在這些刻板身份上的不公與痛苦。但是,身份反叛并不意味著找到了身份的出路,于是萊辛選擇了身體作為探尋身份出路的策略。
身體從來不是純粹的身體,尤其到了“本世紀中,‘身體和‘精神的界線變得模糊。人們把人的生命看成既是精神的,也是身體的,人的生命始終以身體為基礎,在其最具體的方式中始終涉及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在十九世紀末的許多思想家看來,身體是一塊物質(zhì),一堆機械結(jié)構(gòu)。在二十世紀,人們修正和深化了肉體,即有生命的身體的概念?!鄙眢w作為一種書寫策略,由不同的層面構(gòu)成,生命身體關乎人的生存和死亡,它通過不同的生命體驗創(chuàng)造不同的身份可能性;符號化的身體則通過服飾、飲食等為代表的符碼的占有,來實現(xiàn)身份的轉(zhuǎn)移和身份可能性的嘗試。
四、萊辛創(chuàng)作研究的路徑新探索
夏野的《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以萊辛小說中的身份書寫作為切入點,通過嘗試探討不同書寫策略通向身份認同的路徑,建構(gòu)起一條從“有意味的形式”直達思想表達的可行路徑,從而為萊辛的研究提供了一些有益的探索,很大程度上推動了萊辛小說研究的新進展,這也是該書相較于其他萊辛研究的獨特之處。
首先,雖然研究萊辛創(chuàng)作中身份問題的成果不在少數(shù),但夏野尤其看到了萊辛對于無法發(fā)出聲音的邊緣群體的重視,幾乎萊辛的每一部作品都力圖發(fā)掘一個被遮蔽的邊緣群體。他還探討了影響萊辛做出這種選擇的自身價值觀和人生經(jīng)歷等因素。極具代表性的比如第四章對老年女性群體和第五章中被科學與理性排除在外的畸形兒群體等,“真正的怪物不是這些畸形兒,也不是所謂的社會的邊緣群體,而是那些掌握了冷冰冰的科學話語的權威人士,他們才是‘冷酷無情的怪物。”她們在傳統(tǒng)文學中很難被注意到,更不必說會有文學專門為她們發(fā)聲,而萊辛則帶著平等的理解和感情去為她們表達。
其次,雖然研究萊辛創(chuàng)作中的策略、形式和敘事等的成果也不在少數(shù),但夏野尤其看到了作者怎樣選擇這些策略、形式和敘事具有的價值觀和思想傾向。雖然在結(jié)構(gòu)主義和敘事學產(chǎn)生后,學界開始更多地傾向于文本自足,傾向于在研究中把形式和思想分開,但作為有機統(tǒng)一的文本,形式和思想的割裂本質(zhì)上是很荒誕的,所以才有了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更多探索和嘗試?!抖帑惤z·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的主體部分,就是成功建構(gòu)了一條從策略選擇通向身份思考的研究路徑,使萊辛小說中的身份問題不再只局限于通過情節(jié)設置、人物塑造等方式實現(xiàn),而是通過策略選擇來作為論點支撐,同時也為策略本身謀得了意義。
值得肯定的是,夏野在《多麗絲·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中的研究和努力為萊辛小說研究注入了活力。然而,也要看到夏野在該書預留的未來萊辛研究的空間和可能,萊辛小說中的策略運用和選擇遠不止于這三方面,其他策略仍有探討的價值。而該書中提到的三個策略之間的關系,也可以在今后的研究中找到和身份書寫之間新的關聯(lián)??傊抖帑惤z·萊辛小說的身份書寫策略》既有開拓研究萊辛小說路徑的價值,也為后來萊辛創(chuàng)作的研究留有了廣闊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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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黑龍江省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規(guī)劃項目“石黑一雄創(chuàng)作的敘事倫理研究 ”(項目編號:22WWE432)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劉威,女,博士研究生在讀,哈爾濱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
(責任編輯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