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濂的文章學理論與其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有著直接關系。具體來說,宋濂吸收了呂祖謙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將文學典范“六經(jīng)”視為具有經(jīng)世功能的史籍,從而將經(jīng)書所具有的涵養(yǎng)心性和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重新統(tǒng)一起來。在這種學術觀念的影響下,宋濂將文章劃分為記事之文和載道之文,并且對文章的相對獨立性給予了承認。由于宋濂將儒經(jīng)看作是理與事的統(tǒng)一,因而宋濂一方面肯定了通過宗經(jīng)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章具有闡發(fā)義理,涵養(yǎng)德性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承認了文章具有外在的事功教化價值,并以此構建起了以義理、事功、文章相統(tǒng)一為特點的文學理論體系。
關鍵詞:宋濂;經(jīng)史并重;文章學
對于宋濂的學術譜系,全祖望先生曾言:“文憲之學,受之其鄉(xiāng)黃文獻公(溍)、柳文肅公(貫)、淵穎先生吳萊、凝熙先生聞人夢吉。四家之學,并出于北山(何基)、魯齋(王柏)、仁山(金履祥)、白云(許謙)之遞傳,上溯勉齋(黃榦),以為徽公(朱熹)世嫡?!盵1]3160在全祖望看來,宋濂思想從根本上源于朱熹。宋濂作為明代初年的理學家,他的哲學思想和文學觀念不可避免受到朱熹的影響。但對于其文章學理論的研究僅從哲學觀念切入仍有不足之處。實際上,宋濂的文章學理論除了受到前人文學理論的影響外,還與其自身的學術觀念有著直接關系。眾所周知,自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明確提出“宗經(jīng)”之后,這一思想為中國古代文人理論家普遍接受。但這并不意味著文人們對于“六經(jīng)”的看法是完全一致的。換言之,對于“六經(jīng)”的不同闡發(fā)直接影響到了古代文學理論家們各自文章學理論的構建。對于“六經(jīng)”的理解,尤其是在理學產(chǎn)生之后,大致分為兩種:一是以經(jīng)為史或經(jīng)史并重;另一種則是先經(jīng)后史。宋濂學術觀念屬于前者,因而本文以此為切入點,考察這一學術觀念對于宋濂文章學理論的影響,尋繹二者之間的邏輯關系,以便更好地理清宋濂的文學觀念。
一、宋濂經(jīng)史并重學術
觀念的內涵及其理論淵源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本文所說的經(jīng)史關系并不是指經(jīng)學與史學之間的關系,而是以“六經(jīng)”為代表的儒家經(jīng)書與史籍是否具有同一性的關系。實際上,在先秦時期,并不存在經(jīng)史之分。譬如《詩經(jīng)》中的許多作品就以文學的形式記錄現(xiàn)實,為后世提供鏡鑒?!渡袝泛汀洞呵铩酚涗浀氖穼嵏菫槭穼W研究提供了豐富的資料。對此,金毓黻先生說:“故榷論吾國古代之史籍,應自《尚書》、《春秋》二書始。”[2]可見,在先秦時期,儒家經(jīng)書具備史籍記事和為后世提供借鑒的社會功能。
然而,隨著理學的出現(xiàn),經(jīng)史關系發(fā)生了明顯變化。理學的出現(xiàn)使得中國古代哲學關注的重點發(fā)生了明顯的轉向,即對于內在心性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視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以程朱為代表的理學家們主張通過存養(yǎng)工夫達到“成圣”的目標,而要想達到這一目標就需要從“六經(jīng)”中汲取營養(yǎng)。因此,以程朱為代表的理學家對“六經(jīng)”的闡釋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轉變。換言之,在他們看來,“六經(jīng)”是義理的載體和道德修養(yǎng)的指南。我們首先看“二程”,他們認為:“嘗語學者,且先讀《論語》、《孟子》,更讀一經(jīng),然后看《春秋》,先識得個義理,方可看《春秋》?!盵3]164“二程”認為“六經(jīng)”在內的儒家典籍主要作用是明理和體道。顯然,這種觀念割裂了經(jīng)書在闡發(fā)義理和記事以及為后世提供鏡鑒等方面所具有的同一性。作為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在繼承了“二程”“以經(jīng)為本”傳統(tǒng)的基礎上,更是進一步提出了“六經(jīng)是三代以上之書,曾經(jīng)圣人之手,全是天理,三代以下,文字有得失,然而天理在這邊自若也”[4]的觀點。朱熹“經(jīng)本史末”的觀念完全是其從倫理哲學本位出發(fā)的結果。在朱子看來,經(jīng)書本身與義理是合一的。這種經(jīng)史觀念在使儒經(jīng)喪失了與現(xiàn)實生活之間的聯(lián)系的同時,也間接造成了其哲學思想空談的弊端。
前文提到,全祖望認為宋濂最終的理論根源是朱熹的思想。但在經(jīng)史關系這個問題上,宋濂卻走向了另一端,即經(jīng)史并重。宋濂云:
或問龍門子曰:“金華之學,惟史最優(yōu),其于經(jīng)則不密察矣,何居?”龍門子曰:“何為經(jīng)?”曰:“《易》、《詩》、《書》、《春秋》是也?!痹唬骸昂沃^史?”曰:“遷、固以來所著是也?!痹唬骸白拥笫乐?,而不知圣人之史也?!兑住?、《詩》固經(jīng)矣,若《書》若《春秋》,庸非虞、夏、商、周之史乎?古之人曷嘗有經(jīng)史之異哉?凡理足以牖民,事足以弼化,皆取之以為訓耳,未可以歧而二之。謂優(yōu)于史而不密察于經(jīng),曲學之士固亦有之,而非所以議金華也?!盵5]2008
《春秋》,古史記也,夏、商、周皆有焉。至吾孔子則因魯國之史修之,遂為萬代不刊之經(jīng)。[5]2100
文中的“龍門子”實際上就是宋濂本人。宋濂首先承認了“圣人之史”的存在,認為《書》以及《春秋》都是“圣人之史”。這樣一來,宋濂就為自己的觀點找到了合理性的依據(jù)。因此,宋濂便得出結論,即經(jīng)史之間沒有必要分而視之,這也就是宋濂的“經(jīng)史無異觀”,經(jīng)書也是“理與事的統(tǒng)一”。所謂的“理”指的是儒經(jīng)中的“義理”,宋濂認為它具有教導民眾之意。也就是說,宋濂試圖將“理”重新拉回現(xiàn)實生活,這也使得“理”更加接近于傳統(tǒng)儒家之“道”。而“事”指的是事件、史實,宋濂認為史實具有輔助教化的功能。宋濂通過對“理事統(tǒng)一”這種觀點的闡釋,證明了儒經(jīng)可以像史籍那樣發(fā)揮經(jīng)世的作用。換言之,宋濂肯定了文學所具有的外在社會性需求。
那么,宋濂的這種學術觀念來自于何處?上文提到“金華之學”,所謂的金華學派則是由呂祖謙創(chuàng)建而成的學術流派。實際上,宋濂對于經(jīng)史關系的看法也是出自于呂祖謙。對于二人的關系,宋濂的同門王袆曾說:“獨念呂氏之傳且墜,奮然思繼其絶學?!盵6]宋濂也說:“吾鄉(xiāng)呂成公實接中原文獻之傳,公歿始余百年而其學殆絕,濂竊病之。然公之所學,弗畔于孔子之道者也,欲學孔子,當必自公始?!盵7]208宋濂認為,呂祖謙的學問是對孔子之道的繼承。而孔子之道是內圣與外王的統(tǒng)一之道。所以,宋濂對呂祖謙學問的接受絕非僅限于心性之學。從宋濂的評價中也可以看出,呂祖謙在哲學上是與程朱理學是有所區(qū)別的,其學說并不是空談的心性之學。因而,這就使得他對經(jīng)史關系的看法與“二程”和朱熹相異。他說:
觀史先自《書》始,然后次及《左氏》、《通鑒》,欲其體統(tǒng)源流相承接耳。[8]395
看《詩》有三節(jié),如看衛(wèi)文公之詩,須知衛(wèi)之興;讀王《黍離》之詩,須知周之亡。其氣象可知大處。既看小處,亦當看大處……看《詩》即是史,史乃是實事。如《詩》甚是有精神,抑揚高下,吟詠諷道,當時事情可想而知。[8]729
首先,呂祖謙將史籍的源頭界定為儒家六經(jīng)之一的《書》,這樣就從源流的角度上確定了文學典籍的史學特性。其次,從內容上看,《詩經(jīng)》中所載的內容是治亂興衰,這也強調了儒經(jīng)所具有的記事屬性和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事功屬性。從這兩點出發(fā),呂祖謙得出了“經(jīng)史并重”的觀念,進而認為經(jīng)籍具有史書般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作用。呂氏的這種觀念在對《左傳》的看法上面體現(xiàn)得更為徹底,他說:“看《左傳》,須看一代之所以升降,一國之所以盛衰,一君之所以治亂,一人之所以變遷。能如此看,則所謂先立乎其大者,然后看一書之所以得失。”[9]可以說,這種觀點將經(jīng)史關系恢復到了先秦時期“亦經(jīng)亦史”的狀態(tài)。相比之下,“二程”以及朱熹所倡導的“以經(jīng)為本”觀念顯得狹窄了許多。當然,對于呂祖謙經(jīng)史并重的觀念,朱熹的批判也是不可避免的。朱熹認為:“看史只如看人相打,相打有甚好看處?陳同甫一生被史壞了,直卿亦言:東萊教學者看史,亦被史壞?!盵10]事實上,朱熹對呂祖謙的批判并沒有影響到后世理論家對呂祖謙經(jīng)史并重觀念的接受。由上可知,宋濂的這種“經(jīng)史無異”觀是對呂祖謙“看《詩》即是史,史乃是實事”觀念的直接繼承。
李澤厚先生指出,宋明理學更加片面地發(fā)展了“內圣”與“外王”相分離的趨勢,從而使得“內圣”甚至可以脫離“外王”而存在,并且具有獨立的意義[11]。而程朱與呂祖謙在經(jīng)史觀念上的差異恰好是對功利觀念變遷的折射。宋濂在呂祖謙“不名一師”的學術范式的影響下,形成了自己開放與包容的學術范式,從而使得自己在接受朱熹“內圣之學”的同時,也接受了呂祖謙“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傊五问献⒅貙嵱玫慕?jīng)世史學的接受也成為他構建自己文章學理論的重要學術動因。
二、宋濂對文章類型的劃分
與文學相對獨立性的承認
上文提到,程朱理學持“經(jīng)本史末”的學術觀念,從而使得對“六經(jīng)”的闡釋走向“義理化”。而呂祖謙和宋濂倡導的“經(jīng)史并重”觀念恰好站在了對立面。正是由于對經(jīng)書有著不同的理解,因而宋濂對文章類型的劃分以及文學獨立地位的承認都與二程和朱熹有所差異。下面對這個問題進行具體分析和闡述。
宋濂在呂祖謙經(jīng)史觀念的影響下,將儒家經(jīng)書視為史籍。這樣一來,儒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義理載體,同樣也具有了史籍記事的功能,他甚至認為《春秋》和《書》就是記事的史書。而程朱則認為文人學子應以研究義理為主,記事的史書則居于次要的位置。例如,二程就說:
問:“作文害道否?”曰:“害也。凡為文,不專意則不工,若專意則志局于此,又安能與天地同其大也?《書》曰:“玩物喪志?!睘槲囊嗤嫖镆?。呂與叔有詩云:“學如元凱方成癖,文似相如始類俳。獨立孔門無一事,只輸顏氏得心齋?!贝嗽娚鹾?。古之學者,惟務養(yǎng)情性,其佗則不學。今為文者,專務章句悅人耳目。既務悅人,非俳優(yōu)而何?”曰:“古者學為文否?”曰:“人見六經(jīng),便以謂圣人亦作文,不知圣人亦攄發(fā)胸中所蘊,自成文耳。所謂‘有德者必有言也?!痹唬骸坝?、夏稱文學,何也?”曰:“游、夏亦何嘗秉筆學為詞章也?且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此豈詞章之文也?!盵3]239
如圣人作經(jīng),本欲明道。今人若不先明義理,不可治經(jīng)……詩、書載道之文。[3]13-19
可以看到,“二程”基于自己的文道觀對文章的類型進行了劃分:一為詞章之文,另一個則是載道之文。這樣的劃分看似與宋濂十分相似,然而卻在學理上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不難發(fā)現(xiàn),二程認為,文章創(chuàng)作的根本在于性情的涵養(yǎng),因此批判了“人見六經(jīng),便以謂圣人亦作文”這種思想傾向,并且得出了“有德必有言”的結論。也就是說,在“二程”看來,“六經(jīng)”首先是道德與義理的載體??梢哉f,這種觀念實際上就是“先識得個義理”經(jīng)史觀的再現(xiàn)??偟貋碚f,“二程”對于文章類型的劃分是建立在其經(jīng)史分離學術觀念之上的。
而宋濂對于文章類型的劃分則是以經(jīng)為史的學術觀念為基礎的。宋濂在以經(jīng)為史學術觀念的影響下認為文章既有記事之文,亦有載道之文。他說:
世之論文者有二:曰載道,曰紀事。紀事之文,當本之司馬遷、班固,而載道之文,舍六籍吾將焉從?雖然,六籍者,本與根也;遷、固者,枝與葉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論,而予之所見,則有異于是也。[12]1592
從引文中可以看到,宋濂對文章進行了分類:載道之文和記事之文。前者以六經(jīng)為根本,承載著窮理的重任,而后者則以司馬遷和班固的史學精神為內涵,發(fā)揮記事的作用。顯然,宋濂的這種劃分是受到了經(jīng)史并重觀念的影響。既然宋濂本人認為經(jīng)史無異,那么文章在明理與體道的同時,也可以像歷史那樣發(fā)揮記事的作用??梢哉f,這種劃分本身就是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在文學思想上的體現(xiàn)??傊?,宋濂對于“文”的劃分體現(xiàn)了他并沒有像“二程”和朱熹那樣將“文”僅僅視為載道的工具。也正是在宋濂的影響下,其門生方孝孺也提出了相似的觀點,他說:“文之用有二:載道、記事而已。載道者上也,記事者其次也。然道與事,非判然二途也?!盵13]此外,宋濂不但對文章的類型進行了劃分,而且還進一步對文章的等級水平進行了劃分。他說:
文,非學者之所急,昔之圣賢,初不暇于學文……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則其見于言,自然光明而俊偉,此上焉者之事也。優(yōu)柔于藝文之場,饜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后筆之于書,無非以明道為務,此中焉之事也。其閱書也搜文而摘句,其執(zhí)筆也厭常而務新,晝夜孜孜,日以學文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無味也,我不可不加秾艷焉。古之文純乎其斂藏也,我不可不加馳騁焉?!庇墒呛脛僦纳涠嘀暉?,務以悅人,惟日不足,縱如張錦繡于庭,列珠貝于道,佳則誠佳,其去道益遠矣。此下焉者之事也。嗚呼!上焉者吾不得而見之,得見中焉者斯可矣。奈何中焉者亦十百之中不三四見焉,而淪于下焉者又奚其紛紛而藉藉也?[14]699
需要指出的是,這篇文章作于宋濂59歲。自進入明代之后,宋濂便對自己以往的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了反思,他說道:“余自十七八時,輒以古文辭為事,自以為有得也。至三十時,頓覺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雖深自懲戒,時復一踐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輒大愧之;非惟愧之,輒大恨之?!盵14]699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可以從宋濂的言辭中感受到他對文章相對獨立性的承認。首先,宋濂明確指出,文章只是次要之事,并非是不必要之事,也就是說,文學是有存在必要的。其次,宋濂將文章等級劃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文章是道德的外在化,這種文章實際上就是“二程”所提倡的“有德必有言”而寫成的文章。中等文章一方面在文藝領域中是不可忽視的存在,另一方面以明道為要務。顯然,這種文章就是以韓愈、歐陽修等傳統(tǒng)儒家文人所倡導的文章。而下等文章則僅僅是文人之間的語言文字游戲。重要的是,宋濂在這段話中承認了中等之文的存在,盡管他追求的是上等的文章。對這種傳統(tǒng)儒家文人所倡導文章的承認,實際上也就是對文章的獨立性的承認,因為傳統(tǒng)儒家文人在倡導文章明道的同時,也不忽視文章自身的獨立性。
由上可知,宋濂在“文”獨立性問題上體現(xiàn)出了矛盾心理:一方面通過回憶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從而對文學創(chuàng)作進行貶低;另一方面又對文學獨立地位表示了一定程度的肯定。原因就在于其封建文人和理學家的雙重身份,作為封建文人,“立言不朽”是終身目標。作為理學家,宋濂又必須始終站在維護“道統(tǒng)”的立場上去看待問題。由此也導致了他在晚年對文學創(chuàng)作表示悔恨的同時,也無法停止文學創(chuàng)作。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黃百案就評價他為“文顯而道薄”[1]3159。對此,有的學者在將宋濂在內的浙東學派與純粹理學家文論比較時說道:“雖然也以道文本,以文為末,但至少不否認文學存在的必要性?!盵15]
三、宋濂經(jīng)史并重學術
觀念影響下的文章功用論
與傳統(tǒng)儒家文學理論家們不同的是,宋代理學們對于傳統(tǒng)詩教的闡釋著眼于性情的涵養(yǎng)[16]。實際上,這與他們對經(jīng)書的理解有著密切的關系。無論是“二程”還是朱熹把經(jīng)書視為義理的載體,以此強調道德涵養(yǎng),這無疑是割裂了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系。宋濂主張以經(jīng)為史和理事統(tǒng)一,因而在肯定了經(jīng)書所具有承載義理功能的同時,也承認了文章具有史書一樣的社會價值功用,這也避免了宋代程朱理學將經(jīng)書“義理化”所導致的空談的弊端。由此,宋濂認為文章既具有揭示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涵養(yǎng)性情的功用,也具有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功能。
首先,宋濂認為儒家經(jīng)書用于闡發(fā)義理,即必須所遵守的社會運行規(guī)律。那么,通過宗經(jīng)這一途徑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章也應該具有闡發(fā)義理的功能。宋濂說道:
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賢;圣賢之歿,道在六經(jīng)。凡存心養(yǎng)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應感之機,治忽存亡之候,莫不畢書之?;蕵O賴之以建,彝倫賴之以敘,人心賴之以正,此豈細故也哉?[12]1535
宋濂首先闡述了“六經(jīng)”具有的歷史合理性,認為“六經(jīng)”中含有世間萬物運行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文中所說的“天人應感之機,治忽存亡之候”實際上就是司馬遷對《史記》功能的界定,即“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因而,在宋濂看來,通過宗經(jīng)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章應該達到這種效果。宋濂將文章的這種功能概括為“明物”。他在《曾助教文集序》中說:“所以唐虞之時,其文寓于欽天勤民,明物察倫之具?!盵17]1341宋濂所說的“明物”指的就是對人情物理和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的通曉,也就是二程和朱熹對經(jīng)書的界定,即“先識得個義理”和“全是天理”。我們知道,宋代理學的一大特點就是將宇宙本體論與心性論聯(lián)結起來。這種社會歷史運行規(guī)律或義理在日常生活中就表現(xiàn)為對存養(yǎng)工夫的注重和道德的追求。因此,宋濂認為文章具有道德倫理教化的作用。他說:
故濂謂立言不能正民極、經(jīng)國制、樹彝倫、建大義者,皆不足謂之文。[7]176
君臣父子之倫,禮樂刑政之施,大而開物成務,小而褆身繕性,本末之相涵,終始之交貫,皆文之章章者也。[17]1340-1341
故其發(fā)之于文,根柢于諸經(jīng),涵濡乎百氏。體制嚴而幅尺弘,音節(jié)諧而理趣遠,有益乎倫理之重,不爽乎物則之訓。[18]
文學所具有的倫理作用一直是中國文學批評史上的重要主題,如《毛詩大序》中的“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19]。由于宋濂主張“理足以牖民”,這也就是說,宋濂認為“義理”本身具有道德教化作用,因此,宋濂認為文學有助于社會倫理道德秩序的形成。這種倫理秩序不僅僅指的是個體通過血緣構成的家庭倫理秩序,同樣也指的是以“三綱五?!睘楹诵牡恼麄€社會階層的倫理秩序。當然,通過文學構成的倫理秩序要與禮樂教化共同發(fā)揮作用,這種觀念類似于《樂記》中的“禮節(jié)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20]。實際上,宋濂之所以主張通過文學構建倫理秩序,目的就在于使其更好地與政治手段相配合,從而達到維護封建統(tǒng)治的需要。
由于宋濂在經(jīng)史關系上采取了和程朱不一樣的態(tài)度,因而他又十分看重儒家經(jīng)書外在的社會價值功用。換言之,他和傳統(tǒng)儒家文人一樣希望通過宗經(jīng)創(chuàng)作出來的文章具有干預社會現(xiàn)實的作用。對此,他說:
陰陽變易之義則系《易》,治忽幾微之由則定于《書》,成孝厚倫之道則刪于《詩》,尊王賤霸之略則修于《春秋》,辨敘名分、分神人之方則見于《禮》、《樂》。豈徒示夫空言為哉?……孔子憂世之志深矣,奈何世教陵夷,學者昧其本原,乃專以詞章為文,抽媲青白,組織華巧,徒以供一時之美觀。譬如春卉之芳秾非不嫣然可悅也,比之水火之致夫用者,蓋寡矣。嗚呼!文之衰也一至此極乎![21]
可以看到,宋濂對于文人拋棄文章的價值功用而專注于形式美的文風進行了批判,并且認為,這是文章衰落的重要標志。那么,文章到底應該具有什么樣外在作用呢?宋濂說:
明道之謂文,立教之謂文,可以輔俗化民之謂文。[12]1761
文辭與政化相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資之以達務。是故祭享郊廟則有祠祝,播告寰宇則有詔令,胙土分茅則有冊命,陳師鞠旅則有誓戒,諫諍陳請則有章疏……所以著其典章之懿,敘其聲明之實,制其事為之變,發(fā)其性情之正,闔辟化原,推拓政本,蓋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5]2119-2120
從引文中可以看到,宋濂認為“文”具有“明道”和“立教”“化民”的重要作用。這種觀點顯然是其經(jīng)史并重觀念中“凡理足以牖民,事足以弼化,皆取之以為訓耳”觀念在文章學理論中的再現(xiàn)。重要的是,宋濂認為文學通過語言可以在諸多場合發(fā)揮著教化的作用,無論是在日常的生活事件中還是在祭祀等具有宗教色彩的活動中。這種教化的廣泛性就正如宋濂本人所說的那樣,“大之用天下國家,小而為天下國家用”[12]1536。可以說,這種教化作用是涵蓋到了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在這些活動中,文章作為意識形態(tài)發(fā)揮教化作用。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在宋濂看來,文學不是簡單的言辭,也并非是單純用于心性修養(yǎng),而是有著廣泛的社會功能。由于個體仍然是社會基本組成部分,因此這一切廣泛的社會功能都最終還是要落實到個體的“性情之正”上面。總之,宋濂對于文學事功作用的看法就落實在一個“用”字上面??梢哉f,這種觀點就是典型的“為社會而文學”。
由上可知,宋濂對經(jīng)史并重觀念的接受,從而影響到了自己文學事功思想。這種功利性的思想并沒有像陳亮那樣極端,而是將義理與事功統(tǒng)一起來,這就使得宋濂改變了程朱理學文論那樣明顯的“去功利性化”傾向,從而在文學理論上也實現(xiàn)了“道統(tǒng)”與“文統(tǒng)”的統(tǒng)一。
四、余論
通過以上的分析可以知道,宋濂在明代初年的社會環(huán)境中接受了呂祖謙的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從而形成了講究致用的學術思想。這種學術觀念在宋濂文章學理論中就體現(xiàn)為對文學相對獨立性以及對文學具有干預社會現(xiàn)實作用的強調??梢哉f,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在宋濂構建以義理、事功、文章相統(tǒng)一為特點的文學理論體系中充當著樞紐的作用。宋濂經(jīng)史并重的學術觀念及其文章學理論的構建也體現(xiàn)了其對自身理學家和文人雙重身份相統(tǒng)一的渴求。但同時也要看到,宋濂的這種做法也暴露出了自己的局限性,就正如郭紹虞先生所言:“他可謂是思想的繼承者,而不是思想的開創(chuàng)者。”[22]而宋濂之所以如此,目的就是通過整合思想資源從而在文學領域迎合統(tǒng)治者重構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還需要指出的一點是,盡管宋濂在經(jīng)史并重學術觀念影響下肯定了文學的社會性需求,但這只是其中是一個重要動因,而非是全部性的因素。也就是說,經(jīng)史并重學術觀念為我們解宋濂文章學理論以及明代初年的文學思潮提供了一個很好的視角,但如果想要徹底理清宋濂的文學理論,還需要考察其他方面的因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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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長青,山東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