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良( 江蘇 蘇州 )
在書法藝術(shù)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風(fēng)土清嘉、人文薈萃的蘇州,涌現(xiàn)過一大批著名的書法家,據(jù)書史文獻(xiàn)資料,蘇州歷代書法家達(dá)五百余人,他們或領(lǐng)袖書壇,或名重當(dāng)時,有如群星麗天,璀璨奪目。這些人中,不乏一些特殊群體,如身份為僧人的書寫者,他們除了自娛之外,還將書法與佛法結(jié)善緣,或以書法陶冶身心、修道悟禪,研究者把這些人稱為“書僧”。
在蘇州五百余書法家中,元代出現(xiàn)兩位頗有影響的書僧:釋祖瑛和釋宗衍。
釋祖瑛(1290—1343),字石室,蘇州吳江人。祖瑛,俗姓陳,自少出家吳江梅堰普向寺,15歲祝法受具,在吳江平望建浮碧庵,后即策杖游方。開始在仰山學(xué)習(xí)虛谷佛法,后聽聞臨安徑山寺晦機(jī)元熙(1238—1319),一見契合,遂留掌記,終生傳承晦機(jī)的佛學(xué)思想,是晦機(jī)的法嗣。祖瑛先后住持杭州萬壽寺,明州(今寧波)隆教寺、育王寺。元順帝元統(tǒng)到至元年間(1333—1340)他住持雪竇寺,并修繕?biāo)略汉腿肷酵?。在雪竇寺,他盛舉臨濟(jì)宗風(fēng),重揭五家法燈,所以又被稱為“雪竇禪師”。晚年歸隱吳江。因頸部生疾,久治不愈,加之肢體疼痛又時常麻木,就造了一個稱作“木裰”的龕,日坐其中,不問世事。至正癸未(1343)三月,趺坐而化,世壽53。
釋宗衍(1309—1351),字原道,蘇州人,著有《碧山堂集》。至正初年,宗衍住在石湖楞伽寺,山水清嘉,一時名士多與之游。宗衍曾經(jīng)主持嘉禾德藏寺,才辯聞望,傾于一時。翰林學(xué)士危太樸(1303—1372)對宗衍尤其推許,但只是相知而從沒有相見。一直到明初,太樸回歸江南,而此時宗衍已經(jīng)去世數(shù)年。危太樸特意為宗衍詩集《碧山堂集》作序,序里稱宗衍“善書法,遍讀內(nèi)外書,獨長于詩?!薄侗躺教眉匪木碓趪鴥?nèi)已不見傳本,但日本尚有原本傳世。
一
佛教自傳入中土以來,就與書法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抄經(jīng)、刻經(jīng)、造像記等成為佛教徒修學(xué)佛法、積德造福的重要手段,這主要源于書法與禪境的想通,書法書寫追求物我兩忘,禪宗追求排除一切私心雜念、澄凈空明。于是,一些僧人把“頓了本心清靜”的禪意識滲入書法,靜謐斂神,從內(nèi)心領(lǐng)悟書法三昧,復(fù)付之于手,再傳之于筆,本色天然,表情達(dá)意,創(chuàng)作出妙得“真如”和逸意的作品。
書僧的出現(xiàn),對書法的發(fā)展起到了很重要的推動作用。
耳熟能詳?shù)挠蟹Q為“前四僧”的六朝陳僧智永、隋僧智果、唐僧懷素、宋初名僧夢英,又或稱為“瀟湘四僧”的唐僧懷素、宋僧夢英、明僧些庵、清僧石溪,等等。他們的書法在當(dāng)時就名揚四海,其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善,水平很高。除了這些名重一時的名僧,不妨再列舉一二。
如唐朝僧人高閑,唐宣宗曾經(jīng)賜紫衣袍。高閑喜歡用霅川白纻作真、草書,其筆法得之張長史,韓愈曾作文,盛稱其書法之美妙。高閑傳世書跡《千字文》草書殘卷(圖一),以硬毫?xí)鴮懀P勢濃重,循規(guī)草法,揮灑自如,氣象生動。特別在結(jié)尾處,開闔恢宏,豪爽頓生,給人一種筆墨淋漓酣暢的感覺。
圖一 草書千字文,紙本,縱30.8厘米,橫331.1厘米,已殘,僅存“葬”字以下52行、243字(前缺的部分由元鮮于樞補(bǔ),今也已散失)。此書跡流傳有緒,曾經(jīng)宋趙明誠、元鮮于樞、明方鳴謙、清卞永譽(yù)和安岐等收藏,現(xiàn)藏上海博物館。
如宋代高僧圜悟克勤,他有一幅行書《印可狀》(圖二),現(xiàn)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印可狀》書風(fēng)雖不依定式,但因為嚴(yán)格修行呈現(xiàn)一種淡泊、超凡脫俗的精神氣質(zhì),端秀中內(nèi)藏剛毅之氣,自古以來被視為禪僧書跡之首。
圖二 圜悟克勤《印可狀》,紙本,行書,尺寸43.9cm×52.4cm,現(xiàn)藏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南宋還有一位禪僧虛堂智愚,是徑山萬壽寺第四十代住持,也是臨濟(jì)宗松源派的高僧,許多日本僧人都拜在其門下?,F(xiàn)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的一件尺牘(圖三)是他寫給悟翁禪師的,氣韻精美,率性中又兼具法度。
圖三 南宋虛堂智愚禪師的《致悟翁禪師尺牘》,尺寸31.2cm×43.5cm,收藏于東京國立博物館。
元代江南最著名的臨濟(jì)宗僧人中峰禪師,錢塘人,俗姓孫,被譽(yù)為“江南古佛”,其佛法修為在元代被譽(yù)為“仰之彌高,鉆之彌堅”。中峰禪師是趙孟頫的老師。趙孟頫任江浙儒學(xué)提舉期間,行走浙江、蘇州等地,與中峰禪師多有往來。大德四年(1300),中峰禪師來到蘇州,結(jié)廬居住于閶門之西,郡人陸德潤聞禪師之名,施松岡數(shù)畝,建平江幻住庵,趙孟頫為之題匾額曰“棲云”。書法上,中峰禪師獨創(chuàng)兩頭細(xì)、中間粗的點畫形式,因風(fēng)格獨特而“自成一家”,其書體被尊為“柳葉體”(圖四)。他粗放率意的用筆特征、附勢隨興的結(jié)字安排、不求工而工的章法處理,即使除卻“柳葉體”的光環(huán),讓他在書法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圖四 中峰禪師之“柳葉體”
再如憨山,其書法師尚唐人歐陽詢、虞世南。尤善行草,下筆平穩(wěn)、含蓄凝煉、秀潤中和,于平淡中見功力。他書寫的《永嘉真覺大師證道歌》冊頁(圖五),寫法上源于王字,不少結(jié)字出自圣教,但取勢用筆頗有自己的特色,靜穆不乏靈動,端穩(wěn)不乏妍美。他還特別善于在個別點畫中以隸意出之,妍美之中見古拙。
圖五 憨山行書《永嘉真覺大師證道歌》冊頁其一
還有如八大山人去鉛華返本真,提按力求隱含。石濤行楷參以隸法,運用六朝造像筆意,用筆不拘成法、正欹錯落,筆墨古樸遒勁、天真爛漫。弘一追求書法與文字精、氣、神的統(tǒng)一與融合,其境界可謂“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把書僧作為一個群體掃描,就不難發(fā)現(xiàn),書僧最早在中晚唐出現(xiàn),其出現(xiàn)的原因與禪宗的興起有密切關(guān)系,在僧人眼里,作書即參禪。禪悟本身十分重視“意”的作用,強(qiáng)調(diào)不龂龂于規(guī)矩,悟得“天機(jī)”,“興來”而作,情自天縱,最終“筆下龍蛇似有神”。這一點,可以從懷素的草書中窺見端倪。
到宋代,佛教因為五代周世宗的滅佛運動,受到一定的打擊,但是北宋的太祖、太宗二位皇帝尊崇佛教,因此,佛教在北宋再度興盛。其時僧尼人數(shù)達(dá)到了46萬之多。北宋政府專門設(shè)置了譯經(jīng)傳法院,從事佛教經(jīng)典的翻譯工作。當(dāng)時的文人士大夫也多與僧人有來往,更加推動經(jīng)、詩、文、書、畫的貫通融合。為人們津津樂道的佛印與蘇軾的故事,堪稱士大夫與僧人經(jīng)典案例。北宋末年,因為徽宗崇道抑佛,佛教再次遭到打擊,但是南渡以后,佛教再度興盛。
元代僧人書家繁多,這與社會價值取向密切關(guān)聯(lián)。眾多人皈依佛門,可以看做是逃避現(xiàn)實世界的一種無奈手段吧。有人做過統(tǒng)計,包括文獻(xiàn)著錄書僧和石刻書丹僧在內(nèi),達(dá)一百五十余,其中以書藝見于著錄的僧侶,有三四十人,留有名姓者有:釋至溫、釋一寧、釋明本、釋行端、釋了性、釋溥光、釋溥圓、釋圓琛、釋可中、釋祖銘、釋祖瑛、釋浦尚、釋大智、釋靜慧、釋慧敏、釋道原、釋宗衍、釋湛然、釋儀潤、釋鏡塘、釋允才、釋永芳、釋元旭、龍巖上人、釋法楨、釋福珪、釋洪注等。
作為一個群體,元代書僧的書法樣式繁多,流派紛呈,審美總體體現(xiàn)沖淡。有一點非常值得玩味,就是似乎他們的書法追求與佛教精神境界無涉,于是書作中反而少了寂靜、冷峻、苦修的意味。這些書僧好像忘掉了傳教弘法的初衷,開始講求個人創(chuàng)造意志和風(fēng)格個性,帶著藝術(shù)家的姿態(tài)和熱情進(jìn)入書法藝術(shù)領(lǐng)域,這一時期書僧的書法或忠于晉唐,或直源兩宋,還有直接從于本朝趙氏筆法,這即是該時期特點,但也為之所囿,因而沒有出現(xiàn)書藝卓絕堪稱大家者。釋祖瑛和釋宗衍就是這個群體中的兩位。
二
關(guān)于祖瑛的史料比較少,明陶宗儀《書史會要》介紹說,祖瑛“書學(xué)趙魏公”。
趙魏公,指的是元代著名書畫家趙孟頫。
盡管有此線索,但祖瑛與趙孟頫有何因緣,何時相交,資料闕如。我們只能做一些推測:大德三年(1299)到至大二年(1309),正是趙孟頫在杭州任江浙儒學(xué)提舉的十年,而此時,祖瑛正住持杭州萬壽寺。同處一城,加之湖州吳興與蘇州吳江本是一衣帶水的近鄰,他們此段時間相交完全具備條件。只不過無從考證他們相交的確切時間。
但圍繞隆教寺發(fā)生的故事,則印證了他們友誼的深厚。
隆教寺是浙江舟山的一座千年古剎。元大德《昌國州圖志》記載:“隆教寺在富都鄉(xiāng)之七都,漢乾佑二年建,后燼于火僧?!泵駠抖ê?h志》:“隆教寺,城北三十五里?!贝怂率冀ㄓ谖宕鬂h乾祐二年(949),初名“降錢寺”。因宋太祖趙匡胤年號為建隆,寺名遂改為“隆教寺”,其意為“教民為善”。
至治元年(1321)12月,祖瑛出任隆教寺住持,就在這年,趙孟頫聽聞此事,書寫《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又稱《為隆教禪師寺石室長老疏》)(圖六)為其送行。
圖六 趙孟頫《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墨跡版(局部),紙本,縱47.7厘米,橫333.5厘米,書于至治元年12月,現(xiàn)藏于天津博物館藏。疏的正文凡25行,每行最多7字。此卷曾著錄,見《鐵網(wǎng)珊瑚》《式古堂書畫匯考》,明項元汴曾收藏。
從《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中,可以看到祖瑛與趙孟頫兩人相交之厚。疏中高度評價祖瑛禪師“學(xué)識古今,心忘物我”“棒喝雷霆,顯揚圣諦第一義”的佛學(xué)造詣。
《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卷,全文如下:
“茲審石室書記瑛公住持昌國州隆教禪寺,凡我與交,同詞勸之。處西湖之上,居多志同道合之朋;歌白石之章,遂有室邇?nèi)诉h(yuǎn)之嘆。第恐大瀛之小剎,難淹名世之俊流。石室長老禪師,學(xué)識古今,心忘物我。江湖風(fēng)雨,飽飲諸方五味禪;棒喝雷霆,顯揚圣諦第一義。掃石門文字之業(yè),傳潛子書記之燈。鈯斧既已承當(dāng),辦香須要著落。望洋向若,不難浮尊者之杯;推波助瀾,所當(dāng)鼓烝徒之檝。即騰闊步,少慰交情,開法筵演海潮音,龍神拱聽,向帝闕祝華封壽,象教常隆。至治元年十二月日疏。松雪道人書?!?/p>
此幅作品為趙孟頫難得一見的大字行書精品,在趙孟頫近60年的書畫生涯中非同一般。作品為即興之作,因而信筆書來,行中夾草,方圓并用。研究此作的人非常多,均認(rèn)為該作品運筆婉轉(zhuǎn)停勻,字形遒麗妍潤、溫雅清朗,其圓融如意老辣厚重的成熟技法,無論是整體觀之,還是單字拆開欣賞,都蘊(yùn)含了舒放而不輕浮的法度,且具有美妙多姿的書卷意趣。
從文中,可以捕捉到祖瑛在杭州即與除趙孟頫外的文人墨客交往盛事:論詩、談文、磋書、修禪。
趙孟頫68歲那年寫《送瑛公住持隆教寺疏》,寫完這篇作品后的第二年6月便悵然離世。此作成為趙孟頫人生最后一幅神作,該卷現(xiàn)藏在天津博物館。
趙孟頫于書法上對祖瑛的影響是深遠(yuǎn)的。在祖瑛跋《趙孟頫飲馬圖卷》(圖七)中,可以看到趙孟頫的溫潤與平和的書風(fēng)在祖瑛作品中的傳承。
圖七 釋祖瑛跋《趙孟頫飲馬圖卷》,行楷,紙本,遼寧省博物館藏
釋祖瑛跋《趙孟頫飲馬圖卷》,行楷,紙本,藏于遼寧省博物館。內(nèi)容為:龍性難馴萬里姿,骎骎只欲望風(fēng)馳。奚官毋惜斗升水,要載君王問具茨。松陵釋祖瑛。
三
相較于釋祖瑛,有關(guān)釋宗衍的書法史料更少。但其詩作多有流傳,其詩在《詩淵》之中存錄有百余首?!侗躺教眉匪木韲鴥?nèi)已不見傳本,但日本尚有原本傳世。釋妙聲(生卒年不詳)撰《衍道原送行詩后序》(《東皋錄》卷中)有生平事跡介紹,《吳中人物志》卷一二、《元詩選·二集》《元詩紀(jì)事》卷三四載有宗衍小傳。
詩是情志的詠嘆與抒發(fā),透過韻律化的語言而成?!睹娦颉芬舱f:“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眳菓?zhàn)壘《中國詩學(xué)》里也說:“詩從本質(zhì)上說是抒情的,抒情詩的產(chǎn)生是人意識到自己與外在世界的對立,獨立反省的意識,一面通過意識的反光鏡認(rèn)識世界,一面又從反射到心靈的世界圖像中省視內(nèi)心的秘密?!彼裕芯酷屪谘?,一方面可以從同時代或后世書法家的推崇,觀照宗衍的影響力;另一方面從散落在詩文中對書畫藝術(shù)的見解,尤其是眾多的題畫詩,體會宗衍對書畫的真知灼見。
明代皇甫汸就對宗衍就推崇有加。
皇甫汸(1497—1582),是明中葉詩壇創(chuàng)作與影響僅次于前后七子的人物之一?;矢P七歲能詩,又工書法(圖八),與皇甫沖( 字子浚)、皇甫涍( 字子安)、皇甫濂( 字子約) 為四兄弟,“ 科第文詞之盛,萃于一門”,人稱“ 皇甫四杰”。他在《悼釋宗衍并示懋公》中寫道:“竹房一夕掩,蓮宇幾時開。乍禮新封塔,空余舊講臺。香飄林木變,月落水禽哀。為問傳心偈,誰應(yīng)更悟來。”很顯然,皇甫汸的詩中蘊(yùn)含著對宗衍才學(xué)傳授、禪學(xué)悟道的景仰。
圖八 皇甫汸《行草尺牘》紙本,行草書,尺寸26cm×30.6cm,臺北故宮博物院藏。釋文:承雅情腆貺。拜命感戢。此行正擬探歷東南山水嘉勝耳。若止奔走簿書。大非素心也。拙作少閒即當(dāng)呈覽教。葉君華札。至日遣致不誤也。草草附謝。即日。汸生再頓首。大臺望陽湖老先生大人親丈門下。慎余。
明代朱謀晉寫的《李宗衍》一詩,更是刻畫了宗衍的人品與藝品?!佰鸁o人和,君操正始音。閣書閑自較,池墨醉能臨。態(tài)近嵇中散,名多李伯禽。庭花春滿檻,曾倚雪兒吟?!痹谠娭?,我們可以感受到宗衍容止出眾、博覽群書、廣習(xí)諸藝、曲高自正、閑適自度,可與嵇康、李白長子李伯禽相比。而朱謀晉本身,少而英敏,躬耕賦詩,其詞有唐溫、許,宋陸游之流風(fēng)。
宗衍的藝術(shù)觀在其詩作里精彩紛呈。
在《題趙松雪墨蘭》一詩里,他寫道:“湘江春日靜輝輝,蘭雪初消翡翠飛。拂石似鳴蒼玉佩,御風(fēng)還著六銖衣。夜寒燕姞空多學(xué),歲晚王孫尚不歸。千載畫圖勞點綴,所思何處寄芳菲?!痹娙藦漠嬂淼慕嵌龋瑢w松雪筆下墨蘭畫面的氣息、色彩、造型、意境與寄托都做了概括與抒發(fā)。他的《題小畫》,起始兩句“秋高山氣佳,木落江水靜”同樣先寫畫面的氣息,接著后兩句“意固不在魚,魚驚釣絲影”則以意拓景,魚動亦心動,讓整個畫面動靜相宜。
在《題仙山樓觀圖》詩中,他換了一個視角:“瑯玕珠樹隔煙霄,仙子樓居積翠遙。羽化夢驚玄鶴返,丹成身與白云飄。杖隨麋鹿山深淺,釣掣鯨魚海動搖。想像虛無圖畫里,秦皇漢武若為招。”這是對畫面的詩意描述,也是對繪畫內(nèi)涵意蘊(yùn)的升華與描摹,體現(xiàn)了他在觀畫時,對畫意的深度把握與追求。
畫意與詩意往往是相通的,用他的這種藝術(shù)追求反觀他的詩作,也可以相互印證。比如他寫《石菖蒲》:“露長纖纖葉,春添細(xì)細(xì)根。生涯惟水石,幽意自乾坤。”畫意感十足,既有描摹菖蒲的造型,又點明菖蒲內(nèi)蘊(yùn)的德行與品位。同樣,在《題川船出峽圖》上,宗衍描摹了瞿塘峽江濤浪激、崖壁險峻,介紹了蜀商為生計來來往往,最后把畫意點睛落在了詩的最后兩句:“君不見人間行路難,咫尺風(fēng)波永相失。”
在《題韓干畫馬圖》中他又一改視角?!疤瞥嬹R誰第一?韓干妙出曹將軍。此圖無乃干所作,世上有若真空群。雙瞳精熒兩耳立,蘭筋束骨皮肉急。何年霹靂起龍池,五花一團(tuán)云氣濕。當(dāng)年天子少馬騎,遠(yuǎn)求烏孫詔寫之。即今內(nèi)廄多如此,縱有麒麟畫者誰?”他注重了畫面對象的精氣神,把目光滲透到畫面的肌理,從而贊揚了韓干高超的畫意。
在《題扁舟醉眠圖》中,他看中了畫面的動靜對比:“江水蕭蕭江岸風(fēng),泊舟不歸何處翁。黿鼉出沒浪如此,爾尚醉游春夢中??丈皆粕畎兹侦o,松聲如濤屋如艇。歸來歸來毋久留,不歸恐君將覆舟?!秉x鼉浪濤出沒與老翁沉醉春夢,流云與日靜,松濤翻滾與老屋巋然不動,有動有靜,似是一對矛盾,但又和諧地統(tǒng)一在一個畫面里。
以上種種,在題畫詩不同的視角中,我們能感受到宗衍詩意、畫意與禪意兼得,又都能成熟地轉(zhuǎn)化自然意象,成就清凈禪境。惜乎,看不到宗衍的畫筆與書作,但從他重造型、喜描摹、忌刻板、求意蘊(yùn)的藝術(shù)追求,足以讓人遙想他筆下的驟雨旋風(fēng),想像他的書法一定是游絲裊空、絲絲飛動,動靜結(jié)合,偶有飛來之峰,卻又和諧統(tǒng)一,宛若神助。
四
行文至此,不由得讓人聯(lián)想:釋祖瑛和釋宗衍兩人雖相差十九歲,然而卻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塵世近三十年,他們同為得道高僧,同為書僧,同為詩僧,又同為蘇州人,他們有沒有在塵世間相遇?
很顯然,他們相遇了。
在宗衍的詩集里,宗衍寫道:“草堂舊在吳江上,江水江花照眼明;久客歸來渾擬夢,比鄰相見不知名。花香笠澤恩張翰,瓜熟青門憶邵平;一夜西風(fēng)吹白發(fā),挑燈因自賦秋聲?!?/p>
他們神思遄飛,意念共通。
他們相遇在藝術(shù),二人共同推崇趙孟頫,都傳承著趙氏的溫潤與平和,追求者淡泊無礙。
他們相遇在故鄉(xiāng),感恩著宗衍故鄉(xiāng)的莼菜和瓜熟青門,共同回憶張翰的莼鱸之思和邵平瓜的無限溫馨與牽掛。
他們相遇在心靈,二人都融合了人生、藝術(shù)、禪修,在俗時的絢爛里化為脫俗后的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