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新階,土家族,湖北長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出版散文集、小說集多部,曾有多篇散文、小說被《小說月報》《散文選刊》《北京文學》《作品》《讀者》《中外文摘》等選刊選載,曾獲全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駿馬獎等多種獎項。
在樂園,瓦匠指兩種匠人。
把黃土弄到泥池里,牽著水牛一圈圈轉著踩泥,泥踩活了,在瓦桶上做成瓦坯,放進瓦窯用烈火焚燒,過些日子,閉了窯,再過些日子把燒成的瓦起出來,蓋到屋上。過去鄂西的瓦房都蓋著這種被稱為千字瓦的布瓦。做瓦燒瓦的人叫做瓦匠。
瓦蓋到屋上,夏天的烈日,冬日的冰雪,還有瓢潑桶倒的大雨都來和瓦斗爭,再好的瓦,像燈盞窩萬紅燒的一等一的好瓦,也有破了、損了、漏雨了的,徐家河徐瓦匠燒的瓦就更不用說,像麻花掉在石板上,碎的多。就有人把破的壞的瓦檢出來補上新瓦,這個工作謂之檢屋。檢屋的人也叫瓦匠。
發(fā)哲是第二種瓦匠。
第一種瓦匠要特別能吃苦,牽著牛踩泥轉圈圈,一天是好多里路程;窯火點上了,日夜不能睡覺,得加柴,得守著火候。這等勞累,受得住的人多,關鍵還要會些法術,不能讓人給你“駕了窯”,讓你的窯火燒到中途突然熄滅或者強一陣弱一陣,燒出的瓦要么變了形,要么半邊是瓦半邊還是泥坯。上世紀我們家修房子,在雙滿橋瓦廠燒瓦,點火之前,師傅把一只公雞的頭擰了下來,沿著瓦窯跑了三圈,一邊跑一邊念念有詞,斷斷續(xù)續(xù)的雞血把瓦窯圍得嚴實,就是讓駕窯人的妖術不能近前。萬一妖術進來,還要有破解的法力。
這一招,師傅們都是花了本錢學來的,還有的,抖了家底方才學來的,家境困窘的人就做不了這瓦匠。
這瓦匠不知啥時候悄沒聲息地消失了,現(xiàn)在大都修了水泥平房,坡面屋頂都用了機制瓦,再沒人請師傅燒瓦了。
檢屋的瓦匠也會消失,會稍遲一些。發(fā)哲常常說,他這一輩子還是有營生可做的,他今年六十五歲,有些瓦房子一定還會死在他后頭。
發(fā)哲一邊說一邊望著門口那棵高高的白楊。這是他的習慣,只要說到令他充滿信心的話,他都會望著一棵樹,一棵很高的樹。
檢屋的瓦匠說不上得多高的技術,就是要過細。破的壞的瓦片換下來,換上去的瓦一塊一塊銜接好,鋪好,椽子上的揚塵掃干凈。一場雨下來,沒有哪漏雨,名聲就出去了。
發(fā)哲在附近并沒有多大名聲,知道他會檢屋,都找他。稀松平常,波瀾不驚。但在幾十里以外的青林頭、渠安頭、旱龍?zhí)?、榔樹坪,提起瓦匠發(fā)哲,一罐茶喝完,一袋煙抽完,他的故事還沒講完。
有一天,發(fā)哲接到一個電話,是青林頭一個女的打來的,說請他檢屋,他說插完苕就過去。那女的加了他微信,昵稱叫一碗敲不爛的骨頭。世上哪有敲不爛的骨頭?他懶得多想,要她發(fā)了位置,還發(fā)了房子的照片。
這一天,他騎著摩托,按照手機導航找到了一碗敲不爛的骨頭的房子。檢屋的師傅來了,男的說馬上要蓋平房了,不檢。女的說,你賣個土特產(chǎn)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五年內(nèi)蓋起了平房我把名字倒掛起。這句話惹毛了那男的,就要動手。女的毫不示弱,徑直走到男的面前,把胸脯迎著男的。男的拳頭已經(jīng)舉了起來,發(fā)哲上前一把握住那男的的手腕,“打女人,不害羞?”嘴里說得平淡,握著的手腕就是不能動彈,拿瓦片子的手還這么有力。最后,女的說要給他誤工費,他一邊啟動摩托一邊說,免費看了表演,扯平了。
發(fā)哲在青林頭的名聲就不脛而走,后來這屋還是找他檢了,是男的打電話來找的,檢了三天屋,跟那男的喝了一頓酒,成了哥們,付工錢自然先加微信,這男的昵稱叫會啃骨頭的老狗。發(fā)哲一笑,上次不是發(fā)哲捏住他的手腕,那一碗骨頭定然碎了。
在渠安頭安哥家檢屋時,正是酷暑,太陽眼都不眨,瓦片子曬得滾燙滾燙,汗水滴在瓦片上,瞬間沒了痕跡。正午時分,安嫂喊他下去歇一歇,涼快一會兒,他硬是堅持著一行一行往下檢。安嫂說,這房子雖是包給你了,可這熱的天,你也不惜著自己的身體,好多掙幾年。
發(fā)哲在屋上說,多費了東家的飯食也不好。
現(xiàn)在,哪家愁吃愁喝了,你在我這吃上十天半月,我保證不說半個不字。
發(fā)哲還是沒有下梯子去歇涼,他覺得這天熱得不正常,定然要下大雨,今天一定要檢過山墻,不然屋里就漏慘了。
就著最后的晚霞,他檢過了山墻,接頭的地方還鋪了油布。
他走下梯子,大團大團的烏云遮住了晚霞,夜色的黑紗提前掛在了村口。
這一晚,他喝了兩杯包谷酒,沉沉地睡去了。夜里電閃雷鳴,瓢潑桶倒的大雨,他一點都不知道。
檢完屋結工錢的時候,安哥多給他一百元,說那一天你知道要下雨,才一直在屋上大半天沒下來,我們謝謝你!
他拿了原來講好的工錢,那一百元他沒有要。
他的摩托車騎出去好遠,安哥兩口子還站在屋角的桂花樹下朝他揮手。
榔樹坪,海拔高,卻找他冬月檢屋。一般來說,寒冬臘月是不檢屋的,偏偏是渠安頭安哥打的電話,說是他的侄兒侄媳婦從福建打工回來了,前不久下了一場小雨,屋里漏得厲害,要他一定年前幫忙去檢一下,好讓他們過一個安生年。安哥還說,這么冷的天,按照百分之一百五給工錢。
他騎著車趕到榔樹坪,好幾段冰雪路,摩托車在公路上畫著S,差點就摔倒了。
走到了,看了房子,小兩口也是不理事的人,看這房子也蓋了不下十年,竟然還沒有鋪樓板,房子大概蓋好就沒檢過,瓦壞得厲害,又沒有瓦往上加,不夠的接石棉瓦。發(fā)哲大致估了面積,講了價錢,還是原價,多加的那個百分之五十他不要。
發(fā)哲有早起早上屋的習慣,十米開外,分得清男女,他就上屋了。他摟開了一行瓦,看到小兩口還在床上喘著粗氣體味幸福生活,他覺得晦氣死了,想罵人,想點火把這房子燒了。
最終,他沒罵人,更沒有點火燒房子,他下了梯子,在火塘生了很大很大的火,烤火,煨茶喝。小兩口起床說,師傅生這么大的火呀?
今天見了鬼了,我應該生更大的火,好把鬼燒走。發(fā)哲手里捏著火鉗在條石上一邊敲一邊大聲吼道。
小兩口有些莫名其妙,連忙進廚房造飯去了。
檢完屋,發(fā)哲反悔了,原先說好不要的那百分之五十,現(xiàn)在他是堅決要。收下錢,他心里想,榔樹坪,定是不會來了。
發(fā)哲下的決心沒起作用,榔樹坪,他還是來了。這回,不是安哥打的電話,是另一位朋友健哥打的。
和健哥相識也是因為檢屋。
健哥已經(jīng)做了新平房,跟老房子連在一起,老房子的千字瓦本來打算換成機制瓦的,可他父親還攢了幾千塊千字瓦,就找發(fā)哲來檢屋。
房子本來是有樓板的,而且都是合了縫的松木樓板,過了刨子,光滑如壁。鍋里燒菜煮肉,蒸汽就一團一團貼著樓板彌漫,沒辦法,撬開了兩塊樓板透氣。哪想到發(fā)哲不小心,兩塊溝瓦掉下來恰恰從撬開的樓板那里落下去,砸壞了裝水的瓦缸,一缸水灑出來在廚房四處流淌。發(fā)哲慌了,幾乎是從梯子上滾下來,跑進廚房,提了水桶舀水,水舀干了,又用拖把擦拭,最后,才來撿拾瓦缸的碎片。兩撮箕,一擔挑出來,倒在河坎上,嘩啦嘩啦,那響聲好生刺耳。
晚上,坐在火塘里喝茶,發(fā)哲說,瓦缸錢給健哥微信轉賬,健哥說,廚房馬上搬到新屋里,不用水缸了。不論你搬不搬廚房,瓦缸是你的東西,壞在我手上,我賠。沒用的話,我賠給你,你再砸碎。
一個晚上,沒有結論,悻悻睡去,發(fā)哲一輩子不想欠人家的,這回也一樣。檢完屋,說結賬時扣錢,健哥這回不用微信轉賬,準備好了現(xiàn)金用紅紙一層一層包好,塞到他口袋里,把他推出了門,直到他的摩托車響起來,健哥才出來站在竹園旁目送他。
他在鎮(zhèn)上買了瓦缸,請一個農(nóng)用車送到健哥家,運費付了一半,見到健哥的收條,再付另一半。
這情,健哥記下了,刻在內(nèi)心的湖底。他不知從哪里弄到了發(fā)哲生日的日期,發(fā)哲六十歲時,硬是來給他祝了壽,沒拿啥高檔的東西,米、油、面,用得著的東西裝了半個后備箱。
健哥一個電話請他去榔樹坪檢屋,他能不去?
這回上榔樹坪,是陽春三月,榔樹坪的梨花開得正鬧,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榔樹坪不是城,遍地梨花的鄉(xiāng)村同樣是一幅美景。
發(fā)哲是從旱龍?zhí)读渭覚z完屋趕過來的,上午趕到,下午開工。今天不知為啥,那些瓦片握在手里不再像捧著白瓷的飯碗,不再像握著媳婦的手掌,相反,總覺得有幾分別扭,有幾分魂不守舍。他蹲在屋頂上看榔樹坪,四周房舍儼然,人們在田地忙碌,春天到了,攏行子,鋪底肥,為春播做準備。發(fā)哲忽然想到自己的老家楊絮坳比榔樹坪海拔低,說不定已經(jīng)在播種包谷了,于是他想到老婆一個人忙碌的樣子。這個原來五大隊支書的女兒,自從嫁了他,泥里水里,灶上灶下,沒有片刻的消緩。到現(xiàn)在,很多人開了汽車,他還只有一輛農(nóng)用車,賣糧食買飼料運農(nóng)家肥賣豬都是它,發(fā)哲說,這是他的腳背簍。正月初一回娘家拜年,他用這腳背簍背著媳婦—一把木椅子綁在車廂里,媳婦坐在木椅上。發(fā)哲把車開得很慢,怕顛了媳婦,對面來了汽車,老遠就停了下來,碰上熟人會車,他才開得快。“走了?”“走了。”忽地一下,農(nóng)用車就開過去了。這些年,他掙錢攢錢,也想換個小汽車,二手的也行,讓媳婦坐回汽車回娘家,他覺得這輩子就算是個成功的人。
看著想著,太陽慢慢移動,人的一輩子就是在太陽的移動中一分一秒消耗掉的,想到這,心中一分刺痛。
正要低頭去蓋瓦時,看見公路上開來兩輛貨車,一輛裝著水泥,一輛裝著機制瓦,毫無疑問,這是誰家要蓋房子。他仿佛看到周圍都是鋼筋水泥的房子,把自己還在檢屋的這一棟瓦房包圍了。
太陽落下去了,不是落下去的,在山坳上停了很久,倏地掉下去了,太陽掉下去的地方,一片絳紅……
(插圖作者:劉飛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