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坤琰

當代著名文學家、魯迅先生的私淑弟子聶紺弩（1903-1986），21歲參加革命并考入黃埔軍校二期，后隨國民革命軍東征，曾在中共早期農(nóng)民運動領袖彭湃創(chuàng)辦的海豐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任教官。1926年初，聶紺弩進入蘇聯(lián)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與鄧小平、伍修權(quán)等為同班同學。1927年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中國革命處于低潮，聶紺弩認為只有共產(chǎn)黨才能夠救中國。經(jīng)吳奚如介紹，他義無反顧地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從此，他為革命文藝事業(yè)殫精竭慮，作出杰出貢獻。

聶紺弩選擇了馬克思主義作為終身信仰，且意志堅定。抗戰(zhàn)后期，在腥風血雨的國統(tǒng)區(qū)重慶，他更表現(xiàn)出錚錚鐵骨。

“誰說共產(chǎn)黨打鬼子不勇敢”

1945年五六月間，身在重慶的聶紺弩辭掉私立建川中學的教職，接受《真報》社長趙則誠的邀請，為《真報》編輯副刊。報社以五年為期，租賃七星崗興隆街一幢臨街小樓。樓身兩層，共四間，二樓天棚上有所謂的閣樓，但站不起身來，只能爬上去睡覺，這就是“職工宿舍”，其簡陋之狀可想而知。因為這里鄰近名聲響亮的通遠門，聶紺弩后來在文章里戲稱它為“通遠樓”。

接受聘請沒幾天，聶紺弩就搬來報社居住了。報社沒讓他住閣樓，而是安排他住 在一間正屋，畢竟是聲名遠播的左翼作家，不能怠慢。聶紺弩到報社后與大家朝夕相處，報社同人都把他當作兄長。

那時，許多人都稱他為“聶老”，其實他才40歲出頭。因為個子高，對人講話時身板就多少有點俯就，躬著身子。他兩眼炯炯有神，面色微黃而黑，一口湖北腔。平時和藹可親的聶老，在原則問題上卻顯露了一個共產(chǎn)黨人的本色。和聶紺弩相處的日子里，人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摔茶杯”事件。盡管事情很小，后果也不嚴重，但充分體現(xiàn)了聶紺弩的為人，反映了他的政治品質(zhì)和階級情感。

趙則誠有一個朋友，姓李。此人學歷不高，但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在國民黨部隊擔任過文書、司務長之類的職務，到重慶后，成為中央賑濟委員會的雇員。因為他和趙則誠共過事，所以閑暇時到報社來幫著抄抄稿，趕上開飯也并不禮讓，與報社的朋友們相處融洽，大伙“擺龍門陣”，他也常來湊熱鬧。趙則誠說：“我們有的文章就是在這樣的閑聊中生發(fā)出來的?！?/p>

不料，突然發(fā)生了一件事。趙則誠在《憶紺弩》中詳細披露了這件事的原委：

使我印象極深的一件事是：在《真報》編輯部的一個夜晚，（時間大致是1945年11月—12月），他（聶紺弩）在寫文章。我坐在對面和三四個人在閑談，大家講到對蔣介石發(fā)動內(nèi)戰(zhàn)的憂慮。我們幾個講的是黨和人民對于挑動內(nèi)戰(zhàn)者的反擊，其中還記得有人引用了高爾基“予打擊者以打擊”的話。但是那個姓李的突然冒了一句：“共產(chǎn)黨這次可勇敢了。打日本鬼子是不是這么勇敢？”正在埋頭寫文章的聶紺弩二話沒說，忽的拿起桌上帶蓋的茶杯連茶水一齊打向那個家伙頭上，同時大聲罵道：“×你娘，你知道共產(chǎn)黨打鬼子不勇敢？”

據(jù)我所知，那姓李的雖然思想反動，但不是職業(yè)特務，本身也屬于下層分子；只是由于有國民黨職務上的經(jīng)歷，長期受反動宣傳的影響，不能分清是非?！綍r對聶紺弩也表示尊敬，而且我認為也不是虛假的。當時聶是怒不可遏，又轉(zhuǎn)過寫字臺來要打那家伙，還是我和旁人勸住了。李某雖然也感到突然，臉紅脖子粗的要頂兩句，但是旁人都在排說他，……所以也只囁嚅了兩句，大意是說就是我不對，聶老也不該打人等等。不久，李走了，事情就算了結(jié)。

通過這件事，我看到聶紺弩對黨的感情之深，十分欽佩，所以后來當聽到關(guān)于他的傳說，竟與這種精神不符合的，我總不能置信。因為這看來雖是生活上的一個極小的情節(jié)，但事情發(fā)生在蔣幫統(tǒng)治下的中樞之地重慶，而且是未加思考的，從中表現(xiàn)出來的他對黨的忠誠，對反動勢力的大無畏精神，是極為鮮明、極為強烈的。

聶紺弩對我是有很大影響的。我之終于走上到解放區(qū)參加革命的道路，和他的幫助啟發(fā)有很大的關(guān)系。

我對紺弩為人的深刻印象就從這里開始的。因為這里不僅是言，也是“行”，是地地道道的革命行為。

“共產(chǎn)黨負責人”

1946年12月，北平發(fā)生駐華美軍強奸北大女生沈崇的事件。消息一經(jīng)傳出，激起全國學生和各界人士的無比憤慨，一個以沈崇事件為導火索的抗議美軍暴行的愛國運動，很快在全國興起。重慶、北平、天津、上海、南京、武漢、昆明等城市的幾十萬學生，相繼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示威。

聶紺弩積極投入這一火熱的斗爭，撰寫了諷刺國民黨當局賣身投靠美帝國主義的雜文《歉詞》。此前，他就提筆寫了諷刺美軍不應再賴在我國的雜文《您應該回去了！》，發(fā)表在1945年11月1日出版的《客觀》第二期。沈崇事件發(fā)生后，他于1947年2月21日撰寫了《沈崇的婚姻問題》等文章，以仁者之心和革命戰(zhàn)士的情懷，對沈崇的不幸受辱表示極大同情，對不同情、反而歧視沈崇者嚴加譴責。最后，他鼓勵全國人民起來和一切造成苦難的現(xiàn)狀作斗爭：“中國是個陳腐、衰老而又貧弱的國家，是個人民在國內(nèi)國外的暴力之下輾轉(zhuǎn)呻吟的國家，中國的人民的生命和身體毫無保障，尤其是女性，更多為殘酷的災難所乘的機會，沈崇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然而她們會在災難中覺醒，起立，會和一切造成災難的現(xiàn)狀抗斗，未來的新中國，將不再只是男性的天下！”

1947年1月2日，聶紺弩和重慶文化界人士謝立惠、何其芳、艾蕪、孟超、屈楚、汪子美等100多人聯(lián)名發(fā)表宣言，表示“誓在全國有良心、有正義的各界人士，及可敬可愛的愛國青年之后，一致奮起，共同奮斗”，呼吁抵制美貨，驅(qū)逐美軍出境，要求廢除不平等的中美商約。

1月6日，重慶的大中學生1萬多人，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聶紺弩和一些同志、朋友都加入其中，與學生們同呼吸共戰(zhàn)斗。當時，《新華日報》《民主報》《新民報》《大公報》《世界日報》均出特刊。臭名昭著的特務報紙《新華時報》，對此氣急敗壞地寫道：“昨日學生游行，共一萬余人，……聯(lián)合游行的記者紅條子，發(fā)出一百二十份，中央日報、和平日報、中央社、新華時報四家，均未發(fā)給，這不是被共匪們操縱了嗎？……共匪聶紺弩也出動，和尾巴汪子美兩人手牽手的，在游行行列里做女生的指導，洋洋得意?！薄缎氯A時報》這段文字，意在威脅，意在罵街，指名道姓點出了聶紺弩、汪子美等，欲伺機迫害。

多年后，聶紺弩回憶另一段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時，披露了《新華時報》的另一篇威脅性的報道。他寫道：“在四七年重慶‘六一大捕人的時候，被拿著名單點名索捕，不過捕人的方面犯了一點錯誤，幸而漏網(wǎng)了——同時漏網(wǎng)的也還有，孟超就是一個?！薄奥┚W(wǎng)”之后，《新華時報》在本埠欄用頭條大字標題，說聶紺弩是“共產(chǎn)黨負責人”，還把許多“活動情況”都登載出來，一連幾天如此。

雖然聶紺弩被特務報紙點了名，并以威懾的口吻宣稱他就是“共產(chǎn)黨負責人”，但聶紺弩沒有退縮，沒有被嚇倒。他大義凜然地走在與國民黨反動派針鋒相對的戰(zhàn)斗行列里，展現(xiàn)了共產(chǎn)黨人的英勇氣概。

“我是共產(chǎn)黨員！”

1947年初，聶紺弩在重慶《新民報》編輯副刊《呼吸》。副刊獨出機杼，深受讀者歡迎。3月上旬，聶紺弩編發(fā)了一篇標題為《無題》的短文，不料捅了馬蜂窩，給《新民報》帶來了一場橫禍。

事情發(fā)生在某個小城鎮(zhèn)，有一個國民黨兵痞買蔬菜時把價格壓得極低，菜販不愿意，要求多給幾文，這兵痞不但罵聲連連，還大打出手，并拿槍威脅菜農(nóng)，菜農(nóng)只好忍氣吞聲。一位目睹了全過程的業(yè)余作者，憤慨之余提筆寫了一篇短文，投給了《新民報》副刊。聶紺弩讀過這篇文稿后，義憤填膺，當天就編發(fā)了該篇，對這種欺壓百姓的兵痞予以無情批判。

誰想第二天，一群國民黨官兵突然擁進報社，氣勢洶洶地說《新民報》“造謠”，強迫報社公開道歉，還輪番到營業(yè)部騷擾滋事，阻止發(fā)報、訂報等，報社損失慘重。他們還要求社長陳銘德交出作者，撤換副刊編輯，在報紙上登致歉廣告。雖然此時解放戰(zhàn)爭如火如荼，國民黨已窮途末路，但在國統(tǒng)區(qū)，他們?nèi)栽谧魍鞲?，進行最后的掙扎，對地下黨、進步人士進行搜捕打擊。迫于外部壓力，聶紺弩不得不離開《新民報》，但他堅持編完了最后一期副刊。

報社編輯部為他餞行，同事對他的離職感到十分惋惜。聶紺弩說：“我知道，有些人是不喜歡我在《新民報》編副刊的，說我是這樣，是那樣。其實我什么也不是。如果一定要說我是什么，那我不妨告訴他們：‘我聶紺弩將來就準備參加共產(chǎn)黨的！”言之鑿鑿，擲地有聲，聞者肅然起敬。

聶紺弩雖然失業(yè)了，但處之泰然。沒有錢了，他就把自己寫的短文交給曾工作過的《商務日報》的總編兼好友陳國良。某日，在與陳國良等友人的交談中，聊到當前時局，聊到國民黨的囂張氣焰和垂死掙扎時，陳國良問，你難道沒有一絲一毫畏懼嗎？聶紺弩的回答令朋友吃了一驚。他情緒激動、斬釘截鐵地說：“你要知道，我是共產(chǎn)黨員！”

1947年“六一”大逮捕，《商務日報》的陳國良與采訪部的夏宗禹、帥士熙等人被捕。當時在西南學院任教的聶紺弩也上了黑名單。只因5月31日深夜，軍警到西南學院教工宿舍抓捕師生時，聶紺弩因進城未回宿舍而僥幸脫險。事后，他也沒有一點驚慌失措的樣子。

第二天，聶紺弩忽然來到商務日報社，要在夏宗禹的寢室留宿。當時情況仍然很緊張，經(jīng)理部的蔣閬仙見了他，讓他馬上離開。陳國良、夏宗禹等已被捕，萬一憲兵殺個回馬槍，再度來搜捕，他就危險了。聶紺弩說：“住一個晚上都不行嗎？”蔣說不行。他有點生氣地說：“叫我去睡馬路？”蔣閬仙催他盡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只好默默走出了報社。

1947年秋末冬初，聶紺弩離開重慶。在這之前一兩個月，他找蔣閬仙幫買輪船票，蔣便托人去民生公司訂購。在登記訂票人姓名時，蔣閬仙為防不測，給聶紺弩改名為“葉春濤”。

拿到船票，聶紺弩送給近一年多來給了他不少幫助的蔣閬仙一張條幅作為紀念。那是他手書的、魯迅在1935年12月5日寫下的生前最后一首舊體詩《亥年殘秋作》中激勵革命者士氣的兩句：“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蔣閬仙看著聶紺弩揮灑自如、筆力遒勁的書法，聯(lián)想到聶紺弩在革命斗爭中沉穩(wěn)堅毅的形象，真是如見其人。聶紺弩引用魯迅詩句，意在鼓舞友人勇敢地與反動派作最后的斗爭，在曙光熹微中迎接新世界的到來。

作者系重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

編輯/吳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