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小霞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古代史研究所 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簡帛研究中心,北京 100101)
1981年出土于敦煌酥油地漢代烽燧遺址的“擊匈奴降者賞令”最早收錄于《漢簡研究文集》,(1)敦煌縣博物館:《敦煌酥油土漢代烽燧遺址出土的木簡》,收入甘肅省文物工作隊,甘肅省博物館:《漢簡研究文集》,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年。2019年11月又收錄于新出的《玉門關(guān)漢簡》,簡文如下:
擊匈奴降者賞令1357
□者眾八千人以上封列侯邑二千戶賜黃金五百1358
取故君長以為君長皆令長其眾賜眾如民其斬□1359
滿十騎二千石財賜諸侯□言及武功者賜爵共分采邑1360
二百戶五百騎以上賜爵少上造黃金五十斤食邑百戶百騎 1361A
二百戶五百騎以上賜爵少上造黃金五十斤食邑五百卌八卌八 1361B
1361C (無字)
1361D (無字)(2)張德芳、石明秀主編:《玉門關(guān)漢簡》,中西書局,2019年,第256-257頁。
關(guān)于“擊匈奴降者賞令”頒布的時間、具體含義和實施對象,此前學(xué)者已做過一些重要研究,但仍有剩意可述。如賞令頒布的時間,大庭脩和朱紹侯都認為產(chǎn)生于漢武帝時期,且大庭脩認為具體產(chǎn)生于漢武帝元狩年間設(shè)立五屬國時期。(3)大庭脩著,徐世虹譯:《漢簡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172頁;朱紹侯:《呂后二年賜田宅制度試探--〈二年律令〉與軍功爵制研究之二》,《史學(xué)月刊》2002年第12期。后閻盛國提出不同意見,認為此令頒布于漢初漢高祖時期,但崔建華又質(zhì)疑閻盛國先生的觀點,將此賞令頒布的時間上限定在漢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4)閻盛國:《再論“擊匈奴降者賞令”及其頒布時間》,《寧夏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0年第3期;崔建華:《也談“擊匈奴降者賞令”的頒布時間--與閻盛國先生商榷》,《內(nèi)蒙古社會科學(xué)(漢文版)》2011年第3期。最近鄔勖認為賞令的制定不早于武帝元狩四年(前125年)。(5)鄔勖:《敦煌漢簡〈擊匈奴降者賞令〉新識》,《出土文獻與秦漢法治青年學(xué)術(shù)論壇論文集》,中國政法大學(xué)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2022年。本文試圖通過解析“擊匈奴降者賞令”語詞結(jié)構(gòu),理解該賞令的具體含義,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該賞令的頒布時間和實施對象再做探討,并籍此對西漢時期封侯匈奴降者問題進行研究,認為“擊匈奴降者賞令”的頒布,突破了“白馬之約”的限制,為漢朝封侯匈奴降者提供了法律依據(jù),是漢朝在漢匈新形勢下采取的新舉措。
此前研究者對“擊匈奴降者賞令”具體含義存有不同理解。如閻盛國將“擊匈奴降者賞令”釋讀為:“擊匈奴,降者賞令?!闭J為“擊匈奴降者賞令”是“關(guān)于賞賜匈奴投降人員的律令,而制定這個律令的實際目的是勸誘匈奴人投降?!?6)閻盛國:《再論“擊匈奴降者賞令”及其頒布時間》,第87頁。崔建華則認為“擊匈奴降者”是“攻擊匈奴并迫使他們投降的人”,“指的主要是漢朝軍隊將士”。(7)崔建華:《也談“擊匈奴降者賞令”的頒布時間--與閻盛國先生商榷》,第62頁。由于對“擊匈奴降者”理解不同,閻盛國、崔建華兩位先生對于“擊匈奴降者賞令”的實施對象產(chǎn)生了較大分歧,確定“擊匈奴降者賞令”的實施對象到底為何,最關(guān)鍵還在于對“擊匈奴降者賞令”的正確理解,本文認為首先可以從語詞構(gòu)成結(jié)構(gòu)著手對“擊匈奴降者賞令”進行分析解釋。
“擊匈奴降者賞令”的語詞結(jié)構(gòu)是一個比較復(fù)雜的偏正結(jié)構(gòu),我們將其進行層層剖析:首先,“擊匈奴降者”是修飾“賞令”的定語,這是一則針對“擊匈奴降者”的“賞令”;其次,“擊匈奴降者”又是一個偏正結(jié)構(gòu)語詞,“擊匈奴降”是修飾“者”的定語;最后,“擊匈奴降”又是一個使成式結(jié)構(gòu)?!笆钩墒?causative form)是現(xiàn)代漢語里常見的一種結(jié)構(gòu)形式。從形式上說,是及物動詞加形容詞(如‘修好、弄壞’)或者是及物動詞加不及物動詞(如‘打死、救活’);從意義上說,是把行為及其造成的結(jié)果用一個動詞性詞組表達出來。”(8)王力:《漢語語法史》,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305頁。王力舉《史記》中的例子認為“大約在漢代,使成式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9)王力:《漢語語法史》,第327頁。王力還說“使成式既然是兩個詞的結(jié)合,就有可能被賓語隔開”,(10)王力:《漢語語法史》,第327頁。張顯成也指出“因為使成式是兩個詞的結(jié)合,就有可能發(fā)展成為中間插入前一動詞賓語的形式,如果中間已帶上了賓語,則強有力地幫助使成式早已成熟?!?11)張顯成:《從簡帛文獻看使成式的形成》,《古漢語研究》1994年第1期,第9頁。王力在《漢語語法史》中所舉使成式中間插入賓語形式的最早用例為南朝詩,張顯成則在考察戰(zhàn)國秦漢簡帛文獻基礎(chǔ)上指出“從簡帛文獻來看,使成式產(chǎn)生于先秦且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就已成熟了”。(12)張顯成:《從簡帛文獻看使成式的形成》,第9頁。張顯成舉多例馬王堆漢墓帛書《五十二病方》的例子進行幫助,如“治身瘍瘡方”:“燔飯焦,冶,以久膏和,傅。”張顯成解釋說“燔飯焦,即將飯燒焦。飯也是中間插入的賓語?!?13)張顯成:《從簡帛文獻看使成式的形成》,第9頁。以上詳舉王力先生和張顯成先生的研究,主要是為了幫助理解秦漢時期使成式語詞結(jié)構(gòu)已比較成熟完善。
雖然“擊匈奴降”未見載于傳世文獻,但“擊匈奴”則屢見于傳世漢代文獻,顯系當(dāng)時常見的說法,指攻擊匈奴,略搜《史記》《漢書》,“擊匈奴”有200條記載(其中《史記》88條記載,《漢書》112條記載),如《史記·天官書》載“是歲高祖自將兵擊匈奴,至平城,為冒頓所圍,七日乃解?!?14)《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中華書局,1959年,第1348頁?!稘h書·文帝紀(jì)》載“于是以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建成侯董赫、內(nèi)史欒布皆為將軍,擊匈奴。匈奴走?!?15)《漢書》卷四《文帝紀(jì)》,中華書局,1962年,第126頁。漢代文獻中還常見“擊匈奴侯”的說法,漢武帝時平陵侯蘇建“以都尉從車騎將軍擊匈奴功侯”,(16)《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第643頁。岸頭侯張次公“以都尉從車騎將軍擊匈奴侯”,(17)《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第643頁?!皳粜倥睢薄皳粜倥睢笔钦f平陵侯蘇建、岸頭侯張次公是以“擊匈奴”之功而封侯,具體還可參見蘇建本傳“蘇建,杜陵人也。以校尉從大將軍青擊匈奴,封平陵侯?!?18)《漢書》卷五十四《李廣蘇建傳》,第2459頁。以及“(衛(wèi))青校尉張次公有功,封為岸頭侯?!?19)《史記》卷一百一十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2923頁。從詞語結(jié)構(gòu)分析來看,“擊匈奴侯”“擊匈奴降”都屬于典型的使成式語詞結(jié)構(gòu),“匈奴”都是中間插入的賓語,“擊匈奴侯”是在“擊”和“侯”之間插入賓語“匈奴”,“擊匈奴降”是在“擊”和“降”之間插入賓語“匈奴”?!皳粜倥睢笔侵浮皳粜倥庇泄Χ夂?“擊匈奴降”應(yīng)是指“攻擊匈奴而投降”。如果說“擊匈奴降者”指的是漢朝將士,首先,對于投降匈奴者則不應(yīng)適用“賞令”而應(yīng)是“罰令”,其次,“擊匈奴降者”根據(jù)賞令可以被封侯,這與傳世史籍記載漢軍將士因功封侯的一般說法不符。傳世史籍一般都是說漢軍將士“擊匈奴侯”“擊匈奴功侯”以及“擊匈奴得王,侯”(20)《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8頁。“擊匈奴捕單于兄侯”(21)《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54頁。等等,如衛(wèi)青在漢武帝元朔二年(前127年)被封為長平侯,“先是衞長君死,乃以青為將軍,擊匈奴有功,封長平侯?!?22)《漢書》卷九十七上《外戚傳》,第3950頁。霍去病在元朔六年(前123年)被封為冠軍侯,“驃騎將軍去病擊匈奴有功,封為冠軍侯。”(23)《史記》卷二十七《天官書》,第1064頁。上舉衛(wèi)青“擊匈奴有功,封長平侯”、霍去病“擊匈奴有功,封為冠軍侯”以及前述蘇建“擊匈奴,封平陵侯”等等應(yīng)是“擊匈奴侯”“擊匈奴功侯”的完整表述,都是指漢軍將士攻打匈奴有功而被封侯。綜上所述,“擊匈奴降者賞令”中“擊匈奴降者”的意思應(yīng)當(dāng)是“攻擊匈奴(而)投降的人”,不是針對漢軍將士,而是指在漢軍軍事攻擊下投降的匈奴人,“擊匈奴降者賞令”也就是針對這些人的賞令。
高恒先生曾認為賞令“包括兩項內(nèi)容。一是關(guān)于斬首捕虜者拜爵、賜金的有關(guān)規(guī)定。一是對匈奴降者賞賜的規(guī)定?!?24)高恒:《漢律論考》,《中國法制史考證甲編》(第三卷),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2003年,第65頁。鄔勖進一步將賞令的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復(fù)原為“匈奴降者賞令”與“擊匈奴賞令”兩部分。(25)鄔勖:《敦煌漢簡〈擊匈奴降者賞令〉新識》,第197頁。但根據(jù)對賞令標(biāo)題“擊匈奴降者賞令”具體含義的分析,該賞令的內(nèi)容還是只針對匈奴降者的賞賜規(guī)定。將“擊匈奴降者賞令”和傳世史籍對照解讀,還可以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賞令的實施對象以及西漢時期賞賜匈奴降者的政策。
根據(jù)賞令內(nèi)容來看,賞令的實施對象主要針對的并不是普通匈奴降者,而是匈奴的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皳粜倥嫡哔p令”簡1358載“□者眾八千人以上封列侯邑二千戶賜黃金五百”,聯(lián)系賞令的標(biāo)題,“□者”應(yīng)當(dāng)是“降者”,(26)此點此前學(xué)者亦已提及,如閻盛國《再論“擊匈奴降者賞令”及其頒布時間》,第87 頁;鄔勖:《敦煌漢簡〈擊匈奴降者賞令〉新識》,第191頁。領(lǐng)眾達八千人以上投降的匈奴人應(yīng)該算是匈奴的大貴族了,再如簡1359載“取故君長以為君長皆令長其眾”,更是指匈奴君長級別的大貴族?!稘h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中記載了匈奴降者封侯受賞賜的戶數(shù)不等,但如果是“率眾降”則受賞賜的戶數(shù)則相對較多,如漢武帝時濕陰定侯昆邪“以匈奴昆邪王將眾十萬降侯”,賞賜萬戶;(27)《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9頁。漢宣帝時歸德靖侯先賢撣、信成侯王定、義陽侯厲溫敦都特別注明是“率眾降”,賞賜分別是二千二百五十戶、千六百戶、千五百戶。(28)《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72-673頁。(詳見下文表二、表三)漢武帝元狩二年(前121年)霍去病破隴西,渾邪王率眾四萬余人號十萬降漢,漢朝封渾邪王漯陰侯,賞賜萬戶,并于隴西、北地、朔方、云中、代五郡設(shè)五屬國,納其部眾,也即簡文所說“取故君長以為君長皆令長其眾”,如此看來,漢代五屬國的建立也是有其法理依據(jù)的,也因此大庭脩先生曾據(jù)此認為元狩二年秋匈奴渾邪率眾四萬來降,漢為此設(shè)置五屬國時期,很可能就是該令產(chǎn)生的年代。(29)大庭脩著,徐世虹譯:《漢簡研究》,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1年,第172頁。但實際上賞令產(chǎn)生的年代還可以稍早一些。
賞令簡1360和簡1361所載“滿十騎”“五百騎以上”指的應(yīng)該是匈奴君長級別以下的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同時也是統(tǒng)治匈奴社會的各級大小首領(lǐng)。匈奴社會生產(chǎn)組織與軍事組織合一,“它既是一個生產(chǎn)組織,也是一個軍事組織。”(30)林干:《匈奴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0頁。《史記·匈奴列傳》載匈奴人“士力能毋弓,盡為甲騎”,(31)《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79頁。匈奴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中有“萬騎”之號,“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dāng)戶,大者萬騎,小者數(shù)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32)《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90頁。王明珂說“匈奴的左右賢王、二十四長,以至千長、百長、什長的組織,似乎就是一種由上而下的分枝性社會結(jié)構(gòu)?!?33)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 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第190頁?!膀T”可以說是匈奴社會最小的組織單位,“按什長、百長、千長,乃至萬騎的十進法制度,是以能作戰(zhàn)之成員(騎)為最小單位,合軍事與民政為一的制度。”(34)謝劍:《匈奴政治制度的研究》,《“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41本第2分,1969年,第244頁。簡文所說的“滿十騎”、“五百騎以上”亦符合這種十進法制度,很可能既指匈奴的大小軍事將領(lǐng)所統(tǒng)率的匈奴騎兵數(shù)量,亦是根據(jù)統(tǒng)率的匈奴騎兵數(shù)量“騎”的多少,判別匈奴軍事將領(lǐng)在匈奴社會的身份地位。
根據(jù)漢代語詞習(xí)慣和簡文內(nèi)容,可以明確“擊匈奴降者賞令”針對的實施對象是在漢朝軍事攻擊下投降的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由簡文還可知漢朝對匈奴的社會習(xí)俗、組織結(jié)構(gòu)相當(dāng)了解。根據(jù)學(xué)者研究,“匈奴部落之人對本部落領(lǐng)袖的忠誠勝于他們對單于的忠誠”,(35)王明珂:《游牧者的抉擇: 面對漢帝國的北亞游牧部族》,第189頁。按:此處結(jié)論為王明珂先生引用美國人類學(xué)者巴菲爾德的研究成果。賞令規(guī)定“取故君長以為君長皆令長其眾”,按照匈奴部落習(xí)俗,讓匈奴本部落之人仍然歸本部落首領(lǐng)統(tǒng)領(lǐng)。賞令還規(guī)定根據(jù)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所統(tǒng)率“騎”的數(shù)量多少進行區(qū)別封賞,實際就是按照他們在匈奴社會的身份地位進行封賞。
雖然漢初時已有匈奴人投降漢朝,如漢高祖時“又得匈奴降者,言張勝亡在匈奴,為燕使?!?36)《漢書》卷三十四《盧綰傳》,第1893頁。但根據(jù)文獻記載漢朝始封侯匈奴降者是從漢景帝開始,漢景帝時所封侯匈奴降者見載于《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茲檢列如下表一。(37)《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頁。
《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載“昔書稱‘蠻夷帥服’,詩云‘徐方既倈’,春秋列潞子之爵,許其慕諸夏也。漢興至于孝文時,乃有弓高、襄城之封,雖自外來,本功臣后。故至孝景始欲侯降者,丞相周亞夫守約而爭?!彼^“守約”所守的是漢高祖“白馬之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38)《漢書》卷四十《張陳王周傳》,第2061頁。顏師古注曰:“景帝欲封匈奴降者徐盧等,而亞夫爭之,以為不可。今表所稱,蓋謂此爾,不列王信事也。應(yīng)說失之。”(39)《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頁。但是“(景)帝黜其議,初開封賞之科,又有吳楚之事。”顏師古注曰:“不從亞夫之言,竟封也。”(40)《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頁。漢景帝封侯匈奴降者但遭到丞相周亞夫的反對,但漢景帝“黜其議,初開封賞之科”,此事的結(jié)果也可以從景帝時功臣表匈奴降者封侯情況看得出(表一),表中顯示徐盧等數(shù)人差不多同期封侯(漢景帝中三年十一月一人、十二月六人),正如顏師古所說“今表所稱,蓋謂此爾”,漢景帝時期也就這一次大規(guī)模封侯匈奴降者,而且遇到不小阻力,阻力根源在于漢代的祖宗之法“白馬之約”。
再,根據(jù)《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所載,漢景帝以后西漢各朝只有漢武帝和漢宣帝時期有封侯匈奴降者的記載,其中尤以武帝朝最多。試將漢武帝時期所封侯匈奴降者見于《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檢列如表二。(41)《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頁。
表二 漢宣帝時期封侯匈奴降者名單
漢宣帝時期所封匈奴降者侯見于《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檢列如表三。(42)《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675頁。
表三 漢武帝時期封侯匈奴降者名單
根據(jù)記載,漢武帝時期封侯匈奴降者為西漢歷史上最多時期,封侯匈奴降者如此之多,但縱觀武帝一朝卻未見有如漢景帝時期遭到大臣反對的記載,然而漢武帝時期仍然受“白馬之約”的限制,《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載“武興胡越之伐,將帥受爵,應(yīng)本約矣?!鳖亷煿抛?“應(yīng)高祖非有功不得侯之約?!?43)《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35頁。是說漢武帝為了遵守“白馬之約”才興兵使將帥有功可以封侯,所以漢武帝時期如何能夠大規(guī)模封侯匈奴降者而不被群臣反對?結(jié)合出土漢簡“擊匈奴降者賞令”內(nèi)容來看,應(yīng)該在于漢武帝時期頒布了“擊匈奴降者賞令”,從而將漢朝封侯匈奴降者以法令的形式進行明確規(guī)定,具體時間應(yīng)該是在元光二年(前133年)馬邑之謀以后,更準(zhǔn)確地話很可能是在漢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至元光四年(前131年)間,因為從《漢書·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來看,翕侯趙信以匈奴相國降封侯,其于武帝元光四年(前133年)十月壬午始封,是漢武帝朝最早被封侯的匈奴降者。
漢朝始封匈奴降者侯雖然是從漢景帝開始,但制定和頒布法令將封侯匈奴降者制度化則是在漢武帝時代,“擊匈奴降者賞令”頒布于漢武帝時期,且很可能是在元光二年(133年)至元光四年(131年)間。賞令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應(yīng)當(dāng)是漢武帝時期在漢匈新形勢下,用以拉攏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的新手段。
自漢初漢高祖“平城之圍”后,漢朝對匈奴主要采取和親政策,“歲奉匈奴絮繒酒食物各有數(shù),約為兄弟以和親”,(44)《漢書》卷九十四上《匈奴傳》,第3754頁。呂后、文景時期漢匈雙方之間雖有摩擦,但仍主要以和親關(guān)系為主,也都盡量避免直接軍事對抗,相關(guān)記載如“高祖崩,孝惠、呂太后時,漢初定,故匈奴以驕。冒頓乃為書遺高后,妄言。高后欲擊之,諸將曰:‘以高帝賢武,然尚困于平城。’于是高后乃止,復(fù)與匈奴和親?!?45)《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95頁。漢文帝時“至孝文帝初立,復(fù)修和親之事。”(46)《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95頁。“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chǎn)甚多,云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余人。漢患之,乃使使遺匈奴書。單于亦使當(dāng)戶報謝,復(fù)言和親事?!?47)《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901頁。漢景帝時“自是之后,孝景帝復(fù)與匈奴和親,通關(guān)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48)《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904頁。漢武帝初年漢朝仍與匈奴維持和平關(guān)系,“今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guān)市,饒給之。匈奴自單于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49)《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904頁。一直到漢武帝元光二年(前133年)馬邑之謀后,漢匈才開始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史記·張湯列傳》載“已破,竟景帝不言兵,天下富實。今自陛下舉兵擊匈奴,中國以空虛,邊民大困貧。”(50)《史記》卷一百二十二《張湯傳》,第4159頁。也說的是等到漢武帝時期漢朝才開始主動出兵攻打匈奴。
陳序經(jīng)曾說“漢匈雙方互用降人,是軍事斗爭以外政治斗爭的一種方式?!?51)陳序經(jīng):《匈奴史稿》,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年,第279頁。匈奴很早就開始重賞重用漢朝降將,如漢初韓王信、盧綰等人投降匈奴,“是后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shù)倍約,侵盜代、云中?!?52)《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95頁。漢將投降匈奴后幫助匈奴侵擾邊地,“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53)《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895頁。匈奴對待漢朝降將,待遇極為優(yōu)厚,如趙信,“故胡小王,降漢,漢封為翕侯,以前將軍與右將軍并軍分行,獨遇單于兵,故盡沒。單于既得翕侯,以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與謀漢。信教單于益北絕幕,以誘罷漢兵,徼極而取之,無近塞。單于從其計?!?54)《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908頁。李陵投降匈奴后,“單于乃貴陵,以其女妻之?!?55)《史記》卷一百十《匈奴列傳》,第2918頁。反觀漢朝一方,在重賞匈奴降者上則稍顯落后,漢景帝中元三年(前147年),匈奴五王來降,“上欲侯之以勸后。(周)亞夫曰:‘彼背其主降陛下,陛下侯之,即何以責(zé)人臣不守節(jié)者乎?’”(56)《漢書》卷四十《張陳王周傳》,第2061頁。漢武帝時期這種思想顯然已無法適應(yīng)漢匈新形勢,在此大環(huán)境下,從前的政策和思維亟待更新,須要制定新政策適應(yīng)新形勢,“擊匈奴降者賞令”應(yīng)該就是在此新形勢下產(chǎn)生。賞令的頒布實施,為漢朝對抗匈奴、開辟疆土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擊匈奴降者賞令”拉攏鼓勵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投降漢朝,一方面大量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率領(lǐng)部眾投降漢朝,削弱了匈奴實力,如日逐王先賢撣爭奪單于失敗,率領(lǐng)部眾投降漢朝,“匈奴日逐王先賢撣將人眾萬余來降。使都護西域騎都尉鄭吉迎日逐,破車師,皆封列侯。”(57)《漢書》卷八《宣帝紀(jì)》,第262頁。匈奴在西域的勢力遭受重創(chuàng),而漢朝從此在西域穩(wěn)固了統(tǒng)治,設(shè)置了西域都護,“(鄭)吉既破車師,降日逐,威震西域,遂并護車師以西北道,故號都護。都護之置自吉始焉。”(58)《漢書》卷七十《傅常鄭甘陳段傳》,第3006頁。另一方面投降者還可以為漢朝所用,如前表所載翕侯趙信“以匈奴相國降侯,元朔二年擊匈奴功益封”,(59)《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2頁。昌武侯趙安稽“以匈奴王降侯,以昌武侯從驃騎將軍擊左王,益封”,(60)《漢書》卷十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644頁。這是以匈奴降者為將攻打匈奴。再如“武帝天漢二年,以匈奴降者介和王為開陵侯,將樓蘭國兵始擊車師”,(61)《漢書》卷九十六下《西域傳》,第3922頁。此處提到的“匈奴降者介和王”很可能也是一位“擊匈奴降者”,漢朝封之以侯,并使其為漢朝率軍征戰(zhàn)西域。
通過對“擊匈奴降者賞令”進行語法結(jié)構(gòu)分析,特別是指出“擊匈奴降”是使成式結(jié)構(gòu),由此解釋了“擊匈奴降者賞令”的真正含義,進而明確“擊匈奴降者賞令”的真正實施對象是在漢朝軍事攻擊下投降的匈奴人,更確切是指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從“擊匈奴降者賞令”中關(guān)于封匈奴降者侯的規(guī)定著手,結(jié)合西漢時期封侯匈奴降者的記載,又可以重新考察“擊匈奴降者賞令”制定頒布的時代。
漢朝自有舊例,“白馬之約”規(guī)定“非有功不得侯”,無論是漢景帝還是漢武帝都曾受到制約,所以漢景帝封侯匈奴降者遭到丞相周亞夫的反對,漢武帝時期雖然是西漢封侯匈奴降者最多的時期,但卻沒有留下像漢景帝時期因為“白馬之約”而被群臣反對的記載,再者宣帝時期也封侯匈奴降者,亦不曾有關(guān)于能否封侯匈奴降者的爭論,究其原因,應(yīng)是漢武帝時期頒布“擊匈奴降者賞令”規(guī)定了投降的匈奴大小貴族、軍事將領(lǐng)可以被封為列侯?!皳粜倥嫡哔p令”的頒布令漢朝擺脫了漢高祖“白馬之約”的束縛,使封侯匈奴降者合理合法化,從此有了法律依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