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珂
[ 摘 要] 2022 年度中國短篇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繼續(xù)保持了主題多樣性、多元化的良性發(fā)展態(tài)勢,呈現出許多令人振奮的新氣象。創(chuàng)作群體以中青年作家為主,年輕的新秀作家勢力尤其強勁,很多好作品均為在校大學生甚至高中生的新作。從創(chuàng)作主題來看,作者們在世俗、災難、中國元素等方面不斷挖掘與深耕,探索了各種不同的題材類型和寫作風格:既有描寫宇宙星海的佳作,又有觀照歷史和現實人物生活的新嘗試;既有對神話世界的模仿,又有對未來人機倫理問題的追問;既有嚴肅沉重的災難和現實主義大作,又有戲謔俏皮輕松的小作品。
[ 關鍵詞] 2022 年度 短篇科幻小說 創(chuàng)作綜述 世俗主義 科幻災難
[ 中圖分類號] I206.7 [ 文獻標識碼] A [ DOI ] 10.19957/j.cnki.kpczpl.2023.03.004
2022 年,我國各平臺短篇科幻小說①發(fā)表近400 篇,這一數字較去年有較大幅度的上升,發(fā)表平臺包括書刊、科幻專業(yè)線上平臺與科幻主題征文等。
本年度中國短篇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繼續(xù)保持了主題多樣性、多元化的良性發(fā)展態(tài)勢,呈現出許多令人振奮的新氣象:從創(chuàng)作群體來看,2022年的短篇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隊伍以中青年作家為主,年輕的新秀作家勢力尤其強勁,這一年發(fā)表的很多好作品均為在校大學生甚至高中生的新作;從創(chuàng)作主題來看,作者們在世俗、災難、中國元素等方面不斷挖掘與深耕,探索了各種不同的題材類型和寫作風格。這一年的新作中,既有描寫宇宙星海的佳作,又有觀照歷史和現實人物生活的新嘗試;既有對神話世界的模仿,又有對未來人機倫理問題的追問;既有嚴肅沉重的災難和現實主義大作,又有戲謔俏皮輕松的小作品。
一、世俗的鏡像
國內學界一直關注中國科幻小說對現實的反饋與想象,并將其視為一種整體特征和未來繼續(xù)深化的趨勢。在彰顯人類意志、地方性描寫與元宇宙建構等方面,2022 年的中國短篇科幻小說的現實書寫呈現出一股鮮明的“世俗性”傾向。
(一)人類世俗主義②
“世俗”意指涉及塵世的事物,區(qū)別于屬靈的和永恒的事物?!笆浪字髁x”是指一種無關屬靈和超自然事物的立場。值得注意的是,在20世紀90 年代之前,中國科幻小說的創(chuàng)作傾向于一種科學世俗主義[1]——將宇宙視為一幅廣闊的科學圖景,認為科學已經囊括了人類需要知道和可能知道的事實,人類只需做客觀化的科學探究,并在求知過程中抑制主觀道德判斷;而自21 世紀后的當代中國科幻作品創(chuàng)作,浮現出一種人類世俗主義傾向——相比于依賴科學,更肯定人類對自身和世界的救贖。這種世俗主義的敘事范式并不是直接宣之于口,而是在無限蜿蜒的情節(jié)中逐漸顯現:先將人類困頓于一種百無聊賴的厭倦之中,而后解構信仰、超自然事物甚至是科學的力量,最后只剩下人類孤獨的自我意志來抗衡一切。
寶樹的《鏡中記》很好地詮釋了這種世俗性。小說講述了兩個人通過“三維亞原子”照相機將自己投射進了一個類似鏡子的虛擬世界,并且在其中復制了無數個同樣的自己,這些人被困于虛擬空間,最后用“欺瞞”本體的方式逃到了新宇宙中獲得解放。小說先通過準確預設人物行為的方式,宣告“一切都是已經決定好的”——這個情節(jié)似乎是對2004 年劉慈欣的中篇小說《鏡子》的模仿——然后提出“自由意志只是人類的天真想象”,人類的努力仿佛毫無意義。但最后經過無意義復制后的意識們,卻也在集體看似不斷的努力中重獲自由。這篇小說的主體構思其實是一個非常老套但依然有趣的悖論:當我們設計出帶有本體意識的智能產物,我們如何確認自己不是其中的一部分?在技術營造的虛擬世界里,自己成了自己的他者,我們的宇宙成了博爾赫斯的迷宮花園。這種驚奇的荒謬性,在寶樹2022 年發(fā)表的另一篇《人人都愛拍電影》中得到了進一步闡述。這篇小說講的是未來AI 可以將描述文字變成場景,于是隱私的記錄被夸張和修改成了人人可看的上映電影,個體的秘事被毫無征兆地公之于眾,由此引發(fā)了一系列荒唐可笑的矛盾。
除此之外,楊建東的《種植宇宙》、陳小手的《秦俑》、張?zhí)旌降摹秾弶艄佟返纫彩顷P于人類世俗主義的作品,故事中的人物均將科學視為人類實現自身價值或救贖自己的一種工具,而非最終目的?!斗N植宇宙》圍繞“種地”主題,講述了一家五代人的事業(yè)追求,這五代人的青年時代都逐夢“種地”,而當他們成為父輩的時候卻都竭力反對自己的兒子從事與“種地”相關的職業(yè)?!叭艘凶非?,種地,是永遠沒有前途的!”這句吶喊貫穿了全篇。然而,最后正是“種地”成就了全人類最偉大的時刻,人類通過種植創(chuàng)造了一個個新宇宙,從而開啟從異域宇宙獲取資源的新神話時代。這啟發(fā)了人們在面對無法預見的未來時,要重視和珍惜自身的力量與價值,哪怕只是一個種子播撒者,也是照亮全新宇宙的一抹希望?!肚刭浮房梢哉f是借古喻今的一篇佳作。作者憑借對秦朝傀儡機關的機器想象,大膽推測了歷史上秦始皇之死的另一種可能。在布局與解開每一個謎題的同時,作者表明了一個觀點,即當古代有了先進的科學技術,統(tǒng)治者在面臨永生、終極等問題時的利弊選擇與今人毫無區(qū)別。那個為刺殺秦王謀劃十年的韓國人,可以稱得上是史上“賽博謀殺第一人”,而追求自我救贖的兩位長生者恰是一對死敵。這個設定與何夕科幻中的“同類競爭”的邏輯十分相似。這篇小說在第二季“謎想故事獎”懸疑短篇征文比賽中獲得了不錯的獎項。
《審夢官》以腦科學為基礎,設定“夢”可以作為量刑罪犯的證據。小說中福爾曼跳樓自隕,人人懷疑是克里斯蒂干的,因其年少時目睹了福爾曼殺害自己母親的過程。最后,審夢官借助夢境發(fā)現了真相,也用自己的力量試圖化解克里斯蒂的遺憾與沉淪。自人們關注精神分析學開始,夢、無意識、潛意識就成了一類文人眼中的真實再現。這篇科幻小說提出的問題不僅是科技與倫理的問題,而是在面對是非對錯中間的灰色地帶時,人們會非常本能地激發(fā)對正義與理性、法律與人情的考量。
(二)地方性
“地方性”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為了響應各類征文主題,以地方為背景或者主場來構思故事,將其作為一個密閉而靜止的空間,一個無形無狀的“容器”,也就是柏拉圖所說的“一切生成物運動變化的場所”[2];二是作者在寫作中流露出的與土地和風俗相關的聯(lián)結,這時的“地方”不再僅是一個背景或者環(huán)境,而被賦予了豐富的意義與情感??梢哉f,前者為主辦方偏好,一定程度上以為地方與城市做宣傳為目的,后者則是一種文學自覺,兩者不存在界限,都一致提醒著閱讀者在仰望星空時關注自己腳下的土地。
遲卉的《不做夢的群星》以冷湖為背景,寫了一個關于“軀體放牧”的故事。未來人類的軀體與意識分開生存,意識在元宇宙之中,而軀體則存放于現實世界中,其身體活動的時候需要放置在骨骼裝甲中,被“放牧人”牽引著“放牧”。這看似是個“科技越往前走,人類就越后退”的結局,然而,“放牧”意識也被應用到人類探索外星生命的嘗試中,在現實世界中未完成的夢想被放置在元宇宙中進行,在實際中喚醒了來自宇宙深處的文明信號。
李夏的《長安嘻哈客》將歷史與虛構疊放于一起,對唐朝長安城進行了復寫。表面上看,作者好似在寫小人物被看不見或看得見的政治巨手隨意揉捏,但其同時還對長安古城的民俗與重要歷史人物進行了大膽想象,將民間向往自由的精神與忠君愛國之間的悖謬借助“嘻哈”的形式清晰而別致地表達出來,將地方歷史與現代形式相融合。
阿缺的《重慶的盡頭是晚霞》似乎繼承了“流浪地球”的構想,讓重慶這座山城在大災難發(fā)生前移動起來,駛向安全的地域。作者在重慶啟動前給予它十分充分的風土和鄉(xiāng)情層面的描寫,幾乎集聚了人們印象中的重慶歷史和文化特性,使得脫離了經緯度坐標的重慶依然是重慶,并且伴隨著各類人文歷史景觀的再現與強調,其“地方性”色彩得到了空前加強。這一方面源于這種寫作方式給了我們熟悉的地域一個陌生化處理——重慶小面、辣椒、地震,人們離開的時候會審視與衡量曾經生存的地方和過去的時光,心理層面的地方與歷史有著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阿缺的地方性寫作不是孤立的,他按照一種從相似到對比的邏輯,不光寫了重慶周邊的武漢、荊州,也描寫了重慶人移居到北京、天津甚至歐洲、大洋洲的境況與心路。以往當地方由生存空間變?yōu)闉碾y發(fā)生場所時,人們會選擇離開地方進行逃難,但顯然,《流浪地球》給了作家一個新思路——帶上家園再走。這種“地方性”也讓我們重新思索人類與生存空間的關系,正如“歌聲在舞臺上才有意義”,對人類而言或許也是,星辰大海是一種夢想,腳下的土地才是無法割舍的根。
(三)元宇宙內外
2022 年的中國短篇科幻小說創(chuàng)作提示著我們,要理解元宇宙與現實世界并不是互不干涉的二元存在。從某些方面來說,元宇宙的建構依附于現實的真實感,并以其與現實世界的交互性為理想體驗。然而,無論是給虛擬的游戲世界注入真實體驗,還是完成現實世界所不能的事情,對于科幻作家來說,最重要的一點是要盡力模糊兩者的邊界,以塑造一個令讀者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讓其在一個可接受的認知范疇內與作家一起探索與拓展我們世俗生存的邊界。
雙翅目的《記一次對五感論文的編審》可以說是一次對“感官”描寫的全新革命。故事假定學術期刊的編輯審核論文不再需要電腦和紙筆,而是借助“感知”。文中關于“五感論文編審部”對《論感官挪位對增強現實的適應性提升》的編審過程的描寫可謂令人大開眼界,“沒有鼻腔,腹部的大口負責呼吸”、信息載體不是大腦而是腸道,這些增強現實的文字給必須進行沉浸式體驗的編輯們帶來了大挑戰(zhàn)。也正是在此基礎上,敘述者提出“不認為人有真正的通感”這個命題,這使我們重新思考人類進化過程中的理性干預:“我們只有通過冷酷的理性才能達成共識,但人類不會只有一種共識?!?/p>
五月羽毛的《大廈孤立于雪原之上》講述了意識重新以身體為載體從虛擬宇宙走進現實世界的經歷。未來世界中,人類已經紛紛住進了一個用量子計算機模擬出來的宇宙。在這個宇宙中,歷史成為禁忌,生存的目的是活得幸福而不是進步。然而,這個虛擬的大廈因太過真實,也會迎來崩潰,主人公博迪再現了人類重新走入現實世界中的情形——學著呼吸與心跳,學著在現實世界中受罪與犧牲,渴望被愛與銘記。這篇小說讓我們重新思考那些獨立于現實與元宇宙之外的東西,那種獨屬于人類的、在人類文明發(fā)展中最容易忽視的永恒事物。
王軼玨的《遺憾治療中心》分為三個獨立的故事,講述了三個在少年時代相識的老人分別在臨終之際于元宇宙中對自己的少年遺憾進行彌補。與五月羽毛一樣,建構元宇宙之前,作者設定在未來世界中,人類對現實已無不滿足,城市之間沒有區(qū)別,國家之間沒有紛爭,人們精神上有了更高的追求。不同于時空穿梭,實驗者在元宇宙中彌補了少年時的遺憾,改寫了各自的故事,也給了三個人共同的好結局,但不會對真實世界中的事物有影響。不過,作者可能對這一點有一些遺憾,所以在結尾處讓最后一位實驗者于現實世界中復生。
二、災難的想象世界
寫災難是科幻小說一個持久而穩(wěn)定的“癖好”[3]。就災難發(fā)生場域及其影響規(guī)模來看,2022 年中國短篇科幻小說主要探索了三種類型的災難書寫:宇宙災難、自然災難和社會災難。這些災難書寫之間呈現出一種鮮明的互構性,實質上涵蓋了對未來人類生活方方面面的想象,通過災難“發(fā)生”反映著環(huán)境、社會、經濟、政治及生物的狀況,讀者的目光也會被引領聚焦于宇宙、社會、環(huán)境、文化、政治、自然和技術領域之間,而非某一個災難事件。
(一)宇宙災難
凌飛羽的《荒野之歌》描寫了被開采組織拋棄在外星上的范錦和無意中發(fā)現了蘊藏于礦石中的智慧生命,這類生命群體已進化出了比地球人類更高級的文明,卻困于語言和形體沒有被人類發(fā)現。小說最后,范錦和與異星礦石智慧生命進行結合并返回地球。作者寫了一個看似浪漫但細想之下后背發(fā)涼的結尾——人類不斷向外太空發(fā)射友好信號,長久以來卻得不到回音,但是這個信號并非沒有回音,只是因為音符沒有被人類識別出來。
蒼月生的《傻子》描寫了一個跟母星族人走散的個體流落到地球上的故事。母星受氦聚變影響而被紅巨星吞沒,于是這些族人踏上了在外太空尋找新家園的征程。這似乎是“流浪地球”故事的另一個側影。與地球人不同的是,母星智慧體必須作為整體存在才具有智慧,于是走散的個體就逐漸成了傻子。這篇小說講述的其實是有些殘忍的宇宙社會學,和平和法則約束似乎只是表象,當地球感知到來自母星族人的威脅時,毫不猶豫向它發(fā)起了毀滅性攻擊。這篇小說跟倪匡的《不死藥》有一點像,就是智慧體壽命的延長要以智力的倒退為代價,傻子一開始流落地球但是擁有了無限壽命,回歸于族人群體后恢復了智力卻迅速死去。
王侃瑜的《火星上的祝融》講述了占領了火星后的人類逐步解開身體的束縛,成為沒有固定形狀的組合體,最后向宇宙深處駛去,只留下“祝融”這一個人工智能,而這個人工智能與另一個被喚醒的人工智能就消滅還是助長真正的火星生命問題展開了較量。兩者在互相毀滅的威脅之中,都想著同一個問題:“人工智能是否可以算作生命?”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設定。科技解放了人類,人類厭倦了一切去追逐星辰,而他們留下的人工智能卻再一次糾結于他們曾經糾結的問題。這個問題其實還隱含著一個指向,即當人類被機器化后,真正的機器是否會更有人性?
江波的《地球毀滅的那一秒》講述了外星人對地球的侵略,人類為了保存文明選擇了在虛擬世界中為人類延續(xù)生命。這延續(xù)了劉慈欣科幻常出現的“希望”命題。從絕望中尋找希望,最后發(fā)現仍是絕望,并且留給了人類更多的倫理難題。
房澤宇的《“這就是深淵的盡頭嗎?”》全篇采用對話形式,表面上講述了三人在異星海洋的探險故事。小說中地球人死后的意識發(fā)散到宇宙中,在某行星上形成了一片海洋,但實質上這片海洋也在不斷向地球輸送人類誕生時的生命意識。
鐘昕辰的《生命交響曲》設想宇宙萬物是用一維弦打造的巨型樂器演奏出來的交響樂,當小概率事件發(fā)生頻率升高,意味著交響樂的謝幕、宇宙萬物的終結。于是,銀河系中的各物種都被召集在一間屋子演出,共同來定義一個不同凡響的結局。
除此之外,我們看到一些年輕的作家在宇宙災難創(chuàng)作方面十分有新意。例如高中生黃文琛的《鏡中異客》描寫了宇宙間一位巨大的模仿者,會將其所見之物的所作所為復制一遍。大二學生索木的《前往圣帕爾那》講述了地球人類的外星殖民地遭受自然災難,在人類離開后,星球上的仿生人、克隆人和機器人為了人類再次降臨,拖著一個核反應堆踏上了“朝圣”之路。
兩篇小說的直接寫作對象是宇宙間的異類與災難,但卻都聚焦于人性?!剁R中異客》揭示了人總會被自己做過的惡行所害的道理,《前往圣帕爾那》中的非人類具有人的懦弱絕望和愛情幻想。兩位作者都采用了一種“公路文學”的敘事方式。
(二)自然災難
湯已冬的《直到宇宙熄滅》的故事緣起是氣候災難。人類為了扭轉溫室效應,在大氣中拋灑催化劑降低溫室氣體含量,但過猶不及導致地球成為一顆冰球,人類被迫轉入地下偷生,并試圖借助時空旅行的方式回到過去更改曾經的失誤。雖然敘述者宣稱“感性是獨屬于人類的毒藥”,但這個被降以大任的穿梭者就是憑借著對失去的愛人的情感走出危險、獲得重生的。全文一直貫穿迪倫·托馬斯(Dylan Thomas)的詩歌,從公元3050 年6 月30 日出發(fā),于同一天結束,小說的全部敘事方式其實已經暗含了這個結尾的懸念,換言之,小說的結局可能是另一段歷史循環(huán)的開始。
悠的《冬蟲夏草》寫了無智慧生物對人類生存領地的入侵,來自遠古時代的孢子將人及其他動物感染成植物的方式生存??匆幌滦≌f標題就知道,這是一個與季節(jié)息息相關的主題。氣候變暖,生長于遠古時代的孢子寄生種群才會被喚醒。盡管小說的最終指向把對“動植物混合生命體”的控制歸結于各方軍事的較量,但依然可以給我們啟示——過去我們知道時間寄托于空間存在,這是我們已知的歷史,柏格森(HenriBergson)的“綿延”激發(fā)了人們對心理時間、時間的流動性的認識,但《冬蟲夏草》讓我們看到一種跟溫度、跟規(guī)律性相關的時間,把握這段時間里的因果規(guī)律,就理解了作者描述的災變事故。
路航的《你應如鳥向山飛》生動講述了異星球智慧群體以生命為代價與自然抗爭的故事。西壬星球的阿克羅伊得斯是一群飛行生物,因星球陸地面積少,他們會選擇以祭舞的方式舍身于大海,讓疊放的尸體形成一座座可以讓同類停靠的“高山”。先輩這種為取得生存之地而死去的神話,就像“精衛(wèi)填?!币话?,是一種忘我的集體主義。我們在國外科幻作品中也很容易找到一些類似的獻祭與犧牲的情節(jié),比如《海伯利安》(Hyperion )中的神父殉道,但為信仰與教義的寫作總是缺少一種宏大??梢哉f,《你應如鳥向山飛》植入了中國科幻中獨有的一種精神。
老碳子的《遷徙》講述了一種高維生物的遷徙對現實世界的災難性影響。故事始于一個農村少年大壯的質樸求知,當他人將黑色球體的出現當作奇聞時,大壯帶著對科學知識的渴望向老師尋求解釋。小說的情節(jié)架構類似劉興詩的論文式小說,比如針對“黑球”設想的提取、鑒定、分析等研究步驟,以及最后歸納出規(guī)律——“黑球”的出現必定會伴隨著交通事故,從而引發(fā)連鎖反應,甚至慢慢改變地球環(huán)境,導致自然災難。這篇小說的獨特之處,正是從科普角度進行幻想文學寫作,其設想的事物大概率不會存在,但其科學求證的過程與真誠求知的態(tài)度才是小說的主題精神。
(三)社會災難
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2022 年的中國短篇科幻小說作者有意識地將社會災難從宏大的災難題材中單獨提取出來,并對社會性進行多維度的過程描寫。一方面,災難是由多方面要素構成的,來源于受災地區(qū)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和環(huán)境;另一方面,災難的影響以多種聚焦的方式揭示了觀念、人際關系、社會秩序等的結合對于處理災難事件及其引起的社會經濟的脆弱性問題的重要性。這類題材提示讀者要從深層次意識到,有時候是社會本身,而不是自然或者外來的宇宙文明入侵,決定了地球上的生存危機及其受害者。
王侃瑜的《隕時》采用口述史的方式,從元媒體主播、打擊樂老師、企業(yè)社會責任咨詢師、生態(tài)旅游領隊等人的角度描繪了時間加速后的世界。新科技產品“速時通”使人類不再共享統(tǒng)一的時間,而是分為不同的時速維度。因此,作者為我們呈現了一個有趣的末日悖論——加速的盡頭是宇宙熱寂、時間隕落至完全靜止,但人類無法阻止,慢速者的執(zhí)著并不會迎來一個好的結局。口述史的敘事方式加強了故事細節(jié)的真實性,馬克斯·布魯克斯(Max Brooks)的《末日之戰(zhàn)》(World War Z:an Oral History of the ZombieWar )也是以這種方式“記錄”各個國家應對活尸瘟疫的歷史情形。這種真實性的加強,使得災難不再是一種隱喻或者背景,而直接上升為作家寫作的主要對象,讀者一開始就被帶入情境,從而主動思考作者所描繪世界中的種種事件。
墨熊的《第二種猴子》提出了一個類似電影《超體》(Lucy )的構想,即人類大腦還有可進化的空間。未來,“卵生”技術還原了人類的本來面目,使人類成為超越語言、動作和表情,將溝通機制開發(fā)到極致的族群。與三體人一樣,他們之間沒有謊言,很短時間內就能分享完彼此的整個人生,從而建立起信任,讓世界變得更加和平。但新人類群體形成之后的未來是什么樣子,作者沒有繼續(xù)寫,只是表達了一種擔憂:人類有一天會越來越少,還是會變成流水線中批量出廠的工業(yè)制品?
晝溫的《星星是如何相連的》描述了一場關于想象力的災難。按照大腦的穩(wěn)定性,人類被分為羽人、石人,羽人被視為不可控的一類,因而大規(guī)模失業(yè)。其實,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災難是“天賜星門”——宇宙突然賦予人類前往外星殖民的通道,被選拔派遣過去的人全部有去無回。
曹浩的《一長串數字的夢》就像是未來版的《巨人傳》(Gargantua et Pantagruel ),描寫了一類由數字引發(fā)的經濟體災難,圍繞的是星際沖突對生活物品價格的影響。小說充滿了荒謬、驚奇與悖論,甚至塑造了一個與高康大一樣像饕餮的巨人。
其實,關于社會災難的寫作在晚清民國時的科幻作品中就初具雛形。相比歐美科幻將災難作為背景式的末日想象來描述,中國科幻小說自出現起就與政治背景和社會發(fā)展情況聯(lián)系密切,國家政體的不確定性和內憂外患的不穩(wěn)定形勢,讓先覺的作者自覺將由其引發(fā)的社會問題投射進故事情節(jié)中。從中國科幻小說自身的發(fā)展歷史來看,這是一類值得引起重視的創(chuàng)作主題,因為隨著時代的進步,它并沒有銷聲匿跡,而是獲得了新的生命力。
三、中國元素與中國科幻的聯(lián)動
科幻小說少有民族性的表達。在科幻小說中,人們必須把自己看成一個種族,而不僅僅是一個民族、國家的國民。在科幻小說里,所謂的技術變革涉及的事件,其重要性遠遠超過個人和社會的意義,其往往使整個地球或者人類文明處于危機之中。然而,毋庸置疑的是,一些中國科幻小說帶有非常容易被識別的本土特色,這一是源于作家的創(chuàng)作自發(fā)傳達著中國人的處事思維和價值觀念,二是作者會有意融合一些符合中國社會對于科學技術、生命情感與人性尊嚴等方面的境界追求和審美心理的中國元素,使作品在展現文化多樣性的同時,增加讀者的文化認同感。
(一)語言、怪談與中國式英雄
洪炑的系列短篇是帶有中國特色文化印記作品的代表?!痘饦溷y花》可以稱作是中國版的“時間機器”。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造時光機的“癡子”,他的時光機穿梭于無數個平行世界中的過去與未來。正如作者所說,主人公說話寫文染上了一些“怪腔調”,小說整體語言風格都與這個故事設定保持了一致。表面上看,這種“怪腔調”是只有中國讀者才能體悟到的一種孔乙己式的說教,是一種不被理解的“癡”,強調這一點,也就為作者接下來說明村民對表叔科研的名字和事跡的不屑與怪罪做好了一個隱形的鋪墊。《柳火》和《石破天驚》將科幻構想與民間怪談結合在一起,使作品更具可讀性與通俗性?!读稹吩敿毥榻B了木匠師傅的工藝傳承,并將柳樹屬陰與“離火鬼”聯(lián)系在一起,一步步揭示了木匠師傅塵封的愛情故事,其背后是兩個不同量級的文明互通信息的嘗試?!妒铺祗@》的故事內核是一個工程師想要帶自己已經死在異星上的父親回家,卻因操作失誤也留在了火星上。通過這三個短篇,我們看到,洪炑這位作者的思想和故事里有過去時代的印記。他的構思是從過去向未來看,有一種獨屬于中國人的腳踏實地,故事線索情節(jié)鋪設得也很好,明暗結合,從細微走向宏觀,由日常邁向偉大。最后,他又輕飄飄將一切歸于平凡人的好奇心:“好奇心促使他們不斷探索所處的宇宙,最終走向宇宙之外。哪怕代價是耗盡所有能量和生命,他們也要點起一簇焰火,只為在高維世界看上那么一眼?!?/p>
任青的《來自近未來的子彈》講述了一個來自中國古代的“賦命機”在當今社會引發(fā)一系列命案的故事,賦命機會跟人的意識融合,當人有了殺戮念頭時就幫他置人于死地。這篇小說最大的特點是注重人物群像的描寫,有學者、工人、拾荒者、做保安的大學生和有偵探夢的保安等。通過對舊廠改造的整體構思,作者將每一個人物的愛恨情仇、是非好壞都細描了出來。這是一篇科幻小說,也是一幅展示中國社會各階層生活的全景圖。
路航的《牧陽人》寫的是普通人想要“去看更遠的地方,更大的世界”的故事,這跟劉慈欣的《中國太陽》立意相像。小說中依娜的爺爺從牧羊人變成光電廠骨干,后來依娜受其影響成為太空中的“牧陽人”。這兩個角色與《中國太陽》中的水娃一樣,證明當普通人通過緊張的哲學思考獲得了精神上的解放與自由時,他們可能會比一般的英雄人物更加反對僅僅把自己看成歷史發(fā)展的簡單工具,會強烈希望將理想付諸實踐,并發(fā)揮自己的作用來滿足社會需要。中國科幻中經常會出現這類平民英雄,他們有著鮮明的個人風格,堅信自己會對社會歷史產生關鍵性作用,同時又演繹著一種基于技術崇拜的集體主義神話。
(二)“她”力量的崛起
女性主義研究主要來源于20 世紀60、70年代的西方女性主義運動,受該思潮的影響,學界將女性主義作品的討論焦點集中在女性意識的覺醒、身份焦慮的呈現、和諧的兩性關系的構建(含生態(tài)女性主義)等。顯然,這類討論并不完全適用于解讀中國科幻文學作品中的女性特色。概括來說,中國深層社會意識與西方女權主義、女性主義崛起的背景截然不同,盡管受其影響,但中國當代女性科幻有著自己的側重點。比如2022 年度關于女性的中國短篇科幻小說表達了一種更為前衛(wèi)的精神,一種根植于中國女性文化中且唯其獨有的東西,傳達了無盡的堅韌、婉約與美好。
慕明的《誰能擁有月亮》講述了建模師何小林獨自生活的一生。“月亮”一詞在中國文化中有著獨特寓意且與女性聯(lián)系緊密。小說前半段描寫了女性在艱辛的生活中為滿足自己的期望而做的種種努力,月亮是何小林與母親之間無盡牽念的象征;后半段故事是關于何小林成為建模師之后的生活,月亮成為她獨立人格之外的一個情感指示。小說文筆細膩、收馳有度,對虛擬世界中的一些事物進行了實物式描寫——如天空、女性的手等,月亮在女主人公的世界中逐步成為同時照亮現實與虛擬世界的唯一。
蘇莞雯的《七步狩獵》是關于一個女粉絲以意識融合的方式讓偶像復活的故事。小說蘊藏了一個沉重的內核——被男教師霸凌的女生選擇了曝光和自我解救,結果男教師依舊可以逍遙法外,女生卻要背負罵名。認為自己人生被毀滅的女生選擇放棄自己,以實驗品的身份復活偶像。經過兩者的意識較量,女生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救贖。全篇基本上是意識的對話,這并不好寫,但這似乎是作者必須采用的一種方式——現實生活充滿了欺詐,只有深入女主人公的精神世界,才能讓她逐步解開心結,重獲新生。
孔欣偉的《看不見的云》是一篇充滿詩性的小說,講述了兩位女性——顧清云和林嵐以“云”為主題的創(chuàng)作人生。她們的創(chuàng)作無意中感染了原本要清除地球的宇宙創(chuàng)造者,于是人類帶著生存使命,開啟了對真誠、純粹的藝術的更深層次的探索。19 世紀以來,受康德美學的影響,審美的無利害性及崇高性受到推崇,但科幻文學一直被視為通俗文學范疇,似乎難以與純藝術、純文學的追求聯(lián)系起來?!犊床灰姷脑啤纷屛覀兛吹搅丝苹梦膶W的一種新生命力,它蔑視一切可以言說的功業(yè)與神明,從純藝術的角度歌頌一件難以捕捉、難以定義的東西,并認為可以靠這種虔誠拯救世界。
(三)未盡之言
最后在這里再介紹幾篇筆者認為包含中國元素的科幻佳作,比如作品中有意強調了中國特色的飲食文化、現代人的職場心理、古典含蓄的愛慕表達方式等。
李頻的《走失的托馬斯》寫了兩種“留守”兒童——一種是傳統(tǒng)意義上被打工族父母留在鄉(xiāng)下的,一種是精神意義上被上班族父母忽視在家中的。小說強調了情感的重要性,但諷刺的是,精妙的機器人憑借“依賴”這種情感錯認了主人。
范舟的《清醒夢》的故事是,在未來社會中“虛擬辦公”技術得到普及,人們每天入睡后,在虛擬的公司里繼續(xù)上班。然而,這項技術使人們發(fā)現人類大腦的構造并不一樣,有一些人可以讀取其他人的潛意識。這本是可以與盜夢空間媲美的設定,但作者賦予了這種設定以職場色彩——讀心者需要隱藏自己,否則會因觸犯他人利益而被關進精神病院。
何文欽的《生命禁區(qū)》以中國特有的夜市飲食文化開頭——在冷湖小攤上竟出現了廉價又好吃的海鮮排檔——并以此為切入點,揭開了一項利用空間轉移技術解決各地資源配置不均的私人行動內幕。故事中討論了很多具有代表性的現實問題:如何在保護地方原生態(tài)的基礎上促進旅游產業(yè)?一個有良知的商人如何處理商業(yè)與公益之間的關系?如何用農業(yè)科技進行產學結合?最后讀者會發(fā)現,有些看起來有用的發(fā)展手段不過是在“用人性克服人性”。
鐘推移的《命定的自由》寫了一場不動聲色的救贖。主人公楊西成是一個非常像云天明的角色,他的前半生過得貧窮、孤獨、乏味,好像隨時都會被時代洪流丟棄,最后沉默寡言的他以生命為代價救了林曉,就像云天明給程心送星星那樣。
任青的《雪中追憶》的故事主線是通過對不同人的意識訪問還原一個人的死亡真相,采用的是一種東野圭吾式的日式懸疑小說風格,讀者只有讀到最后,看完所有受體的病檔記錄才能拼湊出事情的前因后果。我們知道,近兩年懸疑破案類電視劇在國內又掀起了一股熱潮,鐘情于此類熱播劇的觀眾想必更能找到《雪中追憶》中的趣味。
綜上,2022 年度中國短篇科幻小說的作者們各擅其長,本文的梳理難免掛一漏萬??苹眯≌f的絢爛多彩源于其本身的復雜深邃,更源于創(chuàng)作主體對各式題材的精妙把握與個性的藝術表現。無論是對當下現實的映射和未來的想象,還是對災難的多維構思和本土的風格凝練,他們都進行了豐富又細膩的書寫,值得認真研究和反復品味。
參考文獻
[1] 梅爾威利·斯圖爾特. 科學與宗教:二十一世紀的對話[M]. 徐英瑾,冷欣,等,譯. 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
[2] 柏拉圖. 蒂邁歐篇[M]. 謝文郁,譯.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3] 韓松. 科幻的十三個關鍵詞[J]. 科普創(chuàng)作,2019(4):52-60.
(編輯 / 李 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