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客家人,現(xiàn)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河源市作協(xié)副主席。30余萬字作品發(fā)表于《北京文學》《散文》《作品》《美文》等雜志,出版散文集《花樹下的舊時光》。獲第七屆全國打工文學征文金獎、深圳市睦鄰文學獎等獎項。
1
朽銀銀十歲那年,拜師學藝。師傅是個喪葬師,盡心盡力為花樹下每一個死去的人操辦體面的葬禮。師傅心靜,話不多。他說自己整天和死人打交道,話多不就吵死人了嗎?要那么多話干什么?做比說重要。
人們都說師傅通神靈,經(jīng)他洗過轉(zhuǎn)生浴的人,都像安靜地熟睡了,在塵世中簡簡單單地走一遭就回到天上去了,人世間的苦與樂全都放下了,不悲亦不喜。
朽銀銀白白凈凈,常穿素色的衣服,和師傅一樣,很少開口說話。他和師傅住在村口的城隍廟里。師傅將破舊的廟宇打理得干干凈凈,正如洗過轉(zhuǎn)生浴的亡人一樣,素凈,安靜,沒有生氣。
朽銀銀在院子的水池里養(yǎng)了很多蓮花。六月蓮花開,清晨,微風輕拂,乳白色的霧氣漸漸散開。高雅潔凈的蓮花亭亭出水,高高低低。蓮葉有大有小,一片緊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鋪滿了整個蓮池。在抓人的碧色中,偶有幾株白色的荷苞,欲開未開,星星點點裊娜于綠葉之上,顯露含苞待放的娉婷。他就在池邊的石頭上枯坐著,看一整天的蓮花開落。若有風吹落了花瓣兒,他就感覺自己的心被剜了一塊,疼到不行。
師傅一生未娶。師傅告誡他,喪葬師身上陰氣太重,不宜婚娶。它們不適合愛上女人,更不適合生兒育女。世人也避諱,誰愿意將一個好好的閨女嫁給一個整天和死人打交道的人,夜里睡覺不駭人嘛?
可是,如果愛上一個女人怎么辦?如果那個女人也愛自己怎么辦?他沒有問,師傅也沒有回答。
他老老實實遵從師傅的告誡,少說話多做事,不看女人。他的職業(yè)讓他有一種天然的自卑感,愛與被愛,都成了奢侈。
轉(zhuǎn)眼,他十八歲了。再在石頭上看蓮花,每一朵都是一個清純的少女,就像他見到過的那個姑娘,眼波流動,楚楚動人。
那是在滴水緞的一個婦人的葬禮上,他幫著師傅為婦人洗轉(zhuǎn)生浴,無意間抬頭,看見門外站著一個白衣姑娘。那姑娘一身熱孝,剛剛哭過,眼睛是濕漉漉的紅。他目光火焰一般,熱辣辣地看著她。姑娘有些害羞,想擠出一個笑容,化解一下尷尬,卻怎么也擠不出來,僵硬地站著,任眼淚滑落。
這不?;涞臏I,讓他的心柔軟得像天邊的云。
他們給婦人穿好壽衣,有人敲鑼打鼓開路去河邊買水。開始成服(披麻戴孝),“仙人”小殮、大殮,師傅超度亡靈……
在一群披麻戴孝的人群中,朽銀銀搜尋那個姑娘的身影。終于在角落里看到姑娘怯怯跪著。
正月懷胎似鮮花,像谷種落田正發(fā)芽;谷種落田怕霜雪,又怕在秧田扭了芽。
唱支二月懷胎二月二,桃李開花正當時;桃李開花望結(jié)子,未知何日出生時。
唱支三月懷胎三月三,馱大搭細(小孩)好艱難;養(yǎng)子不知娘辛苦,養(yǎng)女正知謝娘恩。
唱支四月懷胎分男女,分男分女;好生好養(yǎng)還可以,最怕橫生倒養(yǎng)苦難受。
……
我將做阿媽的十月懷胎也唱盡,做人子女要孝敬。十月懷胎無可報,三年乳哺幾時還。在生不會去敬奉,死后莫去哭鬼神。千哭萬哭一張紙,千拜萬拜一爐香。人生在世,阿爸阿媽恩典水樣長!
師傅唱得抑揚頓挫,悲哀不已。
朽銀銀在師傅身邊,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哭得肝腸寸斷。
“行了,丟不丟人?”師傅喝道。
他就立馬停住,滿腔的淚,憋了回去。
那姑娘抬頭用濕漉漉的眼睛看他,溫柔又迷惑。他撞見她的眼神,不知所措。
2
朽銀銀十歲那年,母親歿了,父親也歿了。他們在阿婆髻山開荒時突遇暴雨,山體滑坡,滑落下來的泥石流掩埋了父母。鄉(xiāng)親們費了好大的勁才挖出來。
那個缺口,像個巨大的傷口,讓這一片蒼翠欲滴的阿婆髻山變得有些觸目驚心。
天空放晴后,朽銀銀找遍了山上的每一個角落,就是不愿意走進那塊滑坡的地方,無論在哪里找到父母,他們都有可能生還的機會,唯有埋在濕漉漉的泥土里,就沒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鄉(xiāng)親們汗流浹背賣力地挖著黃土,如果他們真的在那里,怎么辦?時間已經(jīng)過去兩天一夜了。想到這里,朽銀銀就絕望了。
那悲苦的小可憐樣,太陽都不忍看見,悄悄隱了回去。
朽銀銀沒有看到爹娘渾身是泥臟兮兮的樣子。當他被一個老婆子帶回家時,喪葬師已經(jīng)給他們洗好轉(zhuǎn)生浴了。
喪葬師嘴里念念有詞:“清清白白來,清清白白去?!?/p>
他撲倒在母親懷里,搖晃著母親的尸體,整個人是戰(zhàn)栗的。
“輕點,別弄疼了你娘?!?/p>
“娘不是死了嗎?”
“魂兒還在,你一哭就死不成了?!?/p>
“那是不是就可以活過來了?”
“人死了,魂兒沒著落,飄著更辛苦。”
他忍著巨大的悲痛,松開娘僵硬的身體。
葬禮結(jié)束后,他跟著喪葬師走了好遠。
“你要跟到什么時候?”喪葬師問。
“我沒爸媽了,不知道去哪里……”
一個喪葬師,看慣了生死,他的表情也永遠靜,不見悲喜。朽銀銀這句話還是讓喪葬師心里慟了一下。
“師傅請收我為徒,帶我走吧?!毙嚆y銀又說。
師傅悶悶地“嗯”了一句,算是答應了。
爹娘去世的那天他沒敢哭,怕驚動了他們苦命的魂兒。在婦人的葬禮上聽見師傅唱哀樂,一字一句全落在他心里。他再也忍不住,眼淚像洪水,涌動,似乎要把父母離開那天的眼淚與悲傷補回來。
從婦人的葬禮回來以后,他的心像沒安撫好的魂兒似的,沒著沒落的,滿腦子都是那雙濕漉漉的眼。
他不敢探尋她的消息,她叫什么名字?她是婦人的女兒嗎?為什么那么溫柔地看自己?她心里會嘲笑他一個大男孩哭得如此丟人嗎?每天每夜,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胡思亂想。他是喜歡這個姑娘嗎?是喜歡呢還是愛?喜歡和愛有區(qū)別嗎?
他想念那個姑娘,坐立不安,有些束手無策。
心里想著姑娘的朽銀銀變得焦躁又憂傷。
荷塘的蓮花一朵接一朵地開了,師傅說:“蓮花開得真好啊?!?/p>
他說:“是啊,開得好?!?/p>
能看到花開得好,就還有熱熱的心跳,就能活著。師傅又說:“別想那么多,是劫是緣,誰知道呢。”師傅心如明鏡。
后來,他去過滴水緞,那個姑娘卻像人間蒸發(fā)似的,再也沒有讓他見著。
師傅去世那年,他二十五歲,從此接替師傅,成為喪葬師。
他有些靦腆,不怎么說話,但只要開口,全是讓人安心的溫和。他也不怎么和人對視,但是看人時,眼睛全是真誠。人們都說他比師傅更加有人情味,不應該孤獨終老,要找個知冷知熱的姑娘結(jié)婚生子。很多位婦人都有將自己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他一一拒絕。
“哎,你別學你師傅那個老古董,現(xiàn)在什么年代了?!?/p>
他不語,只微微笑。
閑著的時候,他就一心一意在院子里侍弄他的那些蓮花,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蓮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
3
朽銀銀有個非常要好的哥們,叫謝老七。和他一樣,是個孤兒,兩人從小便有了惺惺相惜,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謝老七對朽銀銀可以說得上是崇拜,在他還那么小的時候,就知道為無父無母的自己謀個營生。喪葬師這活兒雖然孤獨,到底用不著挨餓。
“你說人死了有靈魂嗎?”朽銀銀關心的還真不是挨餓的事。
“應該有吧,老人都說有。”
“如果有的話,真該好好送他們一程?;钪?,得送送。”
“是,得送送?!敝x老七也感染了他的情緒,有些戚戚的。
謝老七祖上闊過,讀過書,山歌唱得極好,自編自唱,句句入心入肺,多情又哀傷。
朽銀銀覺得謝老七真該有個媳婦,他不比得自己。如果他們兩個人只能有一個人獲得幸福的話,他希望是謝老七。
那些年,他們兩個像孤魂野鬼一般在田間游蕩,在地里刨食,手指都刨出血來,果腹的食物卻少之又少。謝老七對他說以后長大了,不用挨餓了,弟兄兩人搭伙過吧,有我一碗吃的,絕對餓不了你。朽銀銀就笑,誰要和你一個大老爺們過日子,你自己好好的,娶妻生子,別再苦哈哈的了,我看著難受。
朽銀銀和謝老七無話不談,唯有那個姑娘從來沒有提及過,他不知道如何與人說起,或者是不愿意說起。那個藏在他心底的秘密,會一直爛在肚子里。
謝老七后來真的娶妻生子了,女人傻妹是外面來的,初來時臟兮兮的,也把老七美得不行。有個女人,到底才有家的樣子,正常的家的樣子。朽銀銀看到謝老七有了幸福的模樣,莫名地心酸了好一陣,繼而轉(zhuǎn)為開心,就像自己獲得了幸福一樣。
傻妹給謝老七生了一對龍鳳胎,取名金童玉女。真是喜人,謝老七抱著孩子過來,看啊,這是我們的伢,長大了得一起孝敬咱們。
朽銀銀也笑得像個慈愛的父親,伸出雙手要抱孩子,猛地一縮手?!耙院髣e帶孩子到我這兒來,孩子小,眼睛干凈,容易見到臟東西,怕剎不住?!?/p>
謝老七就難過了,朽銀銀的自卑刺痛了他。
“什么話?窮人家的孩子命硬,沒那么多講究?!?/p>
遲疑了一會,到底抵抗不了那一對軟萌孩子的誘惑,朽銀銀將這對孩子抱在懷里,小心翼翼,就像抱著全世界。
“你這小子,祖墳要冒青煙了。真好?!毙嚆y銀笑。
謝老七也嘿嘿笑。
傻妹是個傻子,照顧不了孩子。朽銀銀有空就往謝老七那跑,幫著抱孩子。他一個人,節(jié)省慣了,金童玉女出來后,他就更節(jié)約了,攢下的物資全部給了謝老七,“我們苦就算了,伢不能苦?!?/p>
……
金童玉女被神志不清的傻妹活埋后,謝老七和朽銀銀都崩潰了。
不到成年還沒上壽的人不能進屋,朽銀銀把孩子們帶回城隍廟,他一絲不茍地為孩子們洗著轉(zhuǎn)生浴,心上念叨著“寶寶不怕,伯伯輕點兒,不會弄疼你們。”手上使出的勁兒,很輕很柔。他像洗師傅,又像是洗自己。從臉頰到手指,從腹部到腳丫……一點一點,洗得很細很細。他壓抑著內(nèi)心的悲慟,眼睛猩紅,熱淚忍不住洶涌而出。
謝老七幫著給孩子們穿衣服,小小的打著補丁的衣服,依舊是可愛的。可是硬邦邦的手臂怎么都伸不進袖子里,兩個伢光溜溜硬邦邦地在他們手上讓人絕望。他們還那么小,那么小??!他們的心,真碎了,全碎了。
“不要用力,孩子怕疼?!毙嚆y銀說。
“嗯,我知道?!敝x老七從鼻腔里悶出一聲。
“都怪我,把晦氣帶給你們了,你就不該帶伢帶來我這。”
“這關你什么事啊……”
“把孩子送走后,你就別再來了。”
天暗了,世界靜悄悄地。
謝老七再來,朽銀銀果真不開門。世界依舊靜悄悄地,唯有冬天的風颯颯地吹著,像遲暮的老人,發(fā)出“哎喲、哎喲”地嘆息聲。
朽銀銀陷入了一種難以自拔的自卑與罪疚之中。他覺得都是因為自己陰氣太重,連累了那對苦命的伢。他甚至覺得自己不配愛人與被愛。
4
小寡婦素云不到30歲,身體飽滿,眼睛含情。她沒有孩子,整個人既有少女的天真又有少婦的嫵媚。男人去世之前,兩人也曾蜜里調(diào)油,將苦寒的日子過得生龍活虎。
男人是一天一天慢慢死去的,開始只是頭暈、無力;隨后四肢和面部蠟黃、唇黑、掌無血色、指甲中間白色;后來低熱、腰痛、肋痛,全身無力、心悸、氣短、頭痛欲裂……有經(jīng)驗的老人看出了端倪,不好問不好勸。等到請來老中醫(yī)時,已經(jīng)太遲。據(jù)說他最后是因腎衰竭而死的。
素云既痛苦難熬又羞愧難當,仿佛全世界都偷窺了他們最私密的事。
活著的時候,兩口子夜夜笙歌,把男人女人那點事做得花樣翻新。有一天例假提前到來,他“撞紅”了。村里有說法,男人“撞紅”后,有邪氣,就活不長了。這把素云嚇得不輕,要起來煮熱水給他洗身子。他壞笑,“這時候要我下來,還不如死了好,死在你身上,也算是個風流鬼,不虧?!?/p>
“去去去,別說晦氣話?!彼卦普嫘呐?。他,沒有下來。
……
一晃好幾年,朽銀銀又在葬禮上看到了姑娘那雙濕漉漉的紅眼。有些相識真的是一眼萬年,她的容貌,全部印在他的腦海里,刻骨銘心。
素云也認出了他,那個在她娘葬禮上無聲哭泣的少年,還有少年真誠的臉。她低下頭。
朽銀銀回去后,又開始整日整夜地看那滿池的蓮花開出濕漉漉的溫暖。他就這樣看著花,想著心上人,歲月就變得情意綿綿了。
素云每次去墳場“風流坳”看男人的時候,心里總會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一個人從出生、成長,到死亡,是多么神奇的事情,活著時的一切歡娛都和他的身體一樣解體、腐爛,在土中消散。她抬頭看天,有群鴉飛過。她看到了花開和葉落。樹和草也是這樣,就連石頭沙子也這樣,總有一天都會消失不見。她和男人恩愛一場,也這樣。時間把一切美好的丑陋的東西都消滅得干干凈凈,杳無蹤跡,就像它們從未存在過一樣。素云的內(nèi)心涌現(xiàn)出許多幻滅的悲哀。
她本打算就這樣清清白白給死去的男人守一輩子寡,可日子是一個日頭一個日頭過的,日子久了,結(jié)的冰會化,霜凍的土里,會熬出新芽。她畢竟還年輕,日頭一天天煮著心湖,水總是要沸不沸的,有時候,夜里,她感到一股子熱氣,又突然感到一種恐慌和愧意。在這一陣冷一陣熱中,人就煎熬了。
無數(shù)次,她將床單漿洗晾曬,在木板床上鋪開,空蕩蕩的床,更顯空蕩蕩。很快就入冬了?;疑谏?,老藍的棉布上,是單調(diào)的冷。南方的冷夾雜著潮濕,陰冷陰冷的,滲透到骨子里,冷得有些無法無天。
夜倏然深了,松針化成干枯的灰,她坐在爐火旁,身體又開始沸騰。她嘆了口氣,摻進眼淚,摻進頭頂梁椽上積年的焦黑。
燕子銜來春天,門前的梧桐抽芽了,雪白的花簇擁著開,開出一樹的夢。倒春寒與少眠讓她有些不安。失手打翻洗臉的木盆,再打翻盛著銅錢的小罐,還有篩子里的豆子一并打翻了。假裝不明就里,長夜勞累奔波,收拾那個被自己有意無意打翻了的世界,安慰那虛弱的腸子和胃。
小木窗外的月明晃晃照了進來,她拎起一壺蒼白的仁義,澆得滿身濕漉漉的光。多少世間事,明明如月了。
5
素云光著身子,掛一身樹葉,躲在圍龍屋旁的豬圈好久了。
已經(jīng)是夏天,門前曬谷場上納涼的人一茬接一茬,她實在沒有勇氣這個時候從門口溜回屋。蚊子成群結(jié)隊地叮咬她,要把她身上的血吸干,她咬咬牙,不敢動,不敢抓,生怕發(fā)出聲響引人注意。
忍著忍著,潰了心。哎,咬吧咬吧,咬死算了,活著也是個現(xiàn)世寶。
夏夜多好啊,風兒輕輕吹,螢火蟲慢慢飛,孩子們追著鬧。不知哪個孩子眼尖,將螢火蟲追到豬圈旁時,喊了句:“有人,誰???”
素云蒙了。
人們警惕地圍過來,月光下,她的丑陋無所遁形。她捂著臉,一溜煙跑回了屋。身后是恍然大悟的竊笑,一陣又一陣。
她是想著長長久久披麻戴孝穿素衣到老的。男人去世后,她的心就死了,人也像秋天的茄子,枯萎了。
友才千不該萬不該來招惹她,給她說那些動人的話,她心里明白,友才是有媳婦孩子的人,也沒打算一輩子對著她說那些動人的話。
友才話多了,手腳就不安分了,他一碰她,她枯萎的身子就像得到了雨水的澆灌,水靈靈的全部復活了。這可怎么辦好呢?
她推開他,合上門,手忙腳亂打翻銅錢罐,打翻豆子……她就蹲在地上撿啊撿啊……這個時候她真恨自己的男人,留下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她年輕的身子要怎么抵抗?想著想著,就要哭出來。
友才也不惱,不跟她慪氣,閑暇了還來。
他說他就是稀罕她,就是一輩子得不到她也沒有關系,在他心里她早就是他的女人了。有時候他來了什么不說也不坐,就盯著她看,心無旁騖地看著,像看一件稀世珍寶??吹盟郎I眼迷離,看得她心軟綿綿了,動了情,敞開自己,任他看任他愛。
每次他從她身上下來,她都有種暢快淋漓之感,接下來就是前所未有的空虛還有茫茫然的恐懼。
她夢見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我死得虧,多好一個媳婦,就這樣白花花便宜友才了?!?/p>
“我能怎么辦呢?”
“我不怪你,就是覺得虧?!?/p>
涼颼颼的,素云驚醒,一身虛汗。
有時也會夢見過那個喪葬師,就坐在門口,不聲不響,像在等她,又像不等任何人,只是枯坐。而她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她努力走過去,想和他說句話,可是她無論怎么走都走不過那個門檻,看不見那張真誠的臉。他就那么遠著淡著。
白天她和友才在山上做那個事的時候,衣服被他媳婦抱走了。友才媳婦早就聽聞了他們的事,暗暗地跟蹤了一個多月,終于逮到他們。女人對她的恨是咬牙切齒的,拼盡全身的力氣與素云廝打。她打得可真狠啊,雙手撕扯著素云的頭發(fā),恨不得把這個勾人的狐貍精給撕碎。
素云的心在那一刻真的碎了。或許天下所有薄情寡義的男人都是一樣的,無非都是甜言蜜語,逢場作戲。
愣了好一會,友才將素云緊緊抱住,把她藏在身下,雙手護著她的頭,替素云挨媳婦的拳打腳踢。還有眼淚掉下來,嘴里重復著:對不起……不知道是對素云說,還是對媳婦說。
素云從友才身上看到了一絲微弱的情意,掉進冰窖的心回暖了不少。
友才媳婦看到這個情景更是恨,心碎得要死掉了。自己全心全意操持這個家,全心全意地伺候男人,給他生兒育女,給他洗衣做飯……可是,他卻如此護著一個野女人。她拿著棍子往死里打他們,試圖將內(nèi)心的不甘全部揚出去。最后也只能癱坐在地上,哭得委屈又絕望。
友才媳婦當著這對不知廉恥的男女的面,把素云的衣服燒了。素云木然地看著那一堆衣服燒成焦黑,刺鼻的味道被風送了過來,青煙該是飛到天上去了。
“燒了好,燒了好?!彼卦启|住了一般喃喃自語,或許是當自己死過一回了。
他們走后,她赤條條地,連一塊遮羞布都沒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好久。那天上的太陽啊,地上的石頭;那空中的飛鳥啊,花上的蝴蝶;那青青的草啊,水里的游魚……你們可不可以全部當作沒看見?
哭累了,心灰了,她想家了,男人去世后,哪里還有家呢。她學著古人的樣子,摘來樹葉葛藤,遮羞,也遮一遮那些傷痕。等到天黑才敢摸索著回家??吹綍窆葓鲎鴿M了人,又躲進豬圈里。
她心里有多少懊與悔,有多少羞與愧,那一刻全部用來喂蚊子了。
6
“那個偷人被燒了衣服的浪女人,被打得鼻青臉腫躲在豬圈里喂蚊子。嘿嘿……”
“這狐貍精,真騷情。呵……”
素云的事風一般四處傳開了。傳到最后都不知道成什么樣子了。
素云躲在屋子里幾天沒出門,她似乎看見所有人對著她的脊背指指點點。夜黑洞洞的,要將她整個吞噬一般。
男人們對友才羨慕妒忌,女人們對素云是深惡痛絕。她們怕死了素云那一扭一扭的屁股什么時候會扭到自家男人眼里、心里。
這個世界就是這么沒道理,明明勾引女人的是男人,明明犯錯的是兩個人,可是所有的錯都要女人來承受。
朽銀銀也聽說了,他沉默地聽完,臉上看不到表情。
第二天,他就去滴水緞把友才狠狠揍了一頓。友才被揍得有些莫名其妙,尋思著可能是素云的相好吧,痛得齜牙咧嘴,連聲求饒。友才媳婦一邊給他抹草藥,一邊罵:“活該,你個賤骨頭。”
揍完友才,朽銀銀覺得有些不得勁,鬼使神差來到阿婆髻山下散散心。他坐在黃昏里,坐在水潭邊的石頭上。水潭里的水綠瑩瑩的,深不見底,透著涼颼颼的寒意。十里八村那些受了委屈的小媳婦兒有想不開的事,還有那些郁郁不得志,吃盡人間苦得不到解脫的人,都會到這里飲一飲水。
百十年來,這水潭共淹了多少人?不曾數(shù)。
謝老七的媳婦傻妹就是投到這個水潭來了,還是朽銀銀洗的轉(zhuǎn)生浴。那天,謝老七對著水潭唱了一宿的山歌,苦情的歌讓朽銀銀有些心灰意冷。
朽銀銀想想謝老七,想想金童玉女,想想傻妹,想想自己,也想想素云……時間過得飛快。想累了,起身要走,卻瞅見不遠處有個女人,就坐在地上望著水面,愣愣的。山風吹來,裙舞飛揚,長發(fā)散亂,哭聲嗚咽,像個女鬼。他朝著她走去,一邊走一邊尋思著說些什么話勸她。
女人看見他,臉上的空蕩蕩瞬間變成了驚恐。難道他比她更像個鬼嗎?
再一眼,他就認出她了。還是那一雙濕漉漉的紅眼。
素云尋死的心變得更加迫切了,為什么每次遇見他都是在自己最丟人的時候?
“那個……你也用不著死,我?guī)湍阕徇^他了?!彼麤]頭沒尾拋了句話。
“啥?”女人困惑。
“友才,我揍過他了,哭得跟狗似的,在地上求饒。”
“所以呢?”女人的心又軟了。
這下朽銀銀就銹住了,再不知如何接。
“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女人問。
“人活著不是給別人看的,得自己看得起自己?!?/p>
“呵,所以你還是看不起我……”女人有些自暴自棄地冷笑。
“沒……沒有?!彼纸Y(jié)巴了。
“我實在沒有臉留在世上了,我死了,你給我洗轉(zhuǎn)生浴好不好?”
“不好。”
朽銀銀鈍鈍地把天聊死了。他搓著衣角,得找話說:“呃,你先別急著往水里跳……我種的蓮花今年開得特別好,去看看,好不好?”
女人跟著他回了城隍廟,一起坐在院子的荷塘邊看蓮花。碧綠荷葉層層起伏,粉色蓮花掩映其中,院子里蕩漾著陣陣清香。他一會看她,一會看花。
她睡在他屋,他睡在師傅的房間。在他的夢中,她依舊是那個記憶里的姑娘。
白天,她給他洗衣做飯,打掃院子。再也沒有出過門,有時坐著發(fā)呆,有時無聲掉淚。
他取出磨刀石磨桃核,想想這,想想那,覺得人生也沒有很糟糕。
他們沒有過多言語,他嘴笨,不知道怎么說這一言難盡的過去與未來。
他們各自懷著一顆被風月腐蝕得千瘡百孔的心,靜悄悄度日。
有一天,朽銀銀從懷里掏出兩枚已經(jīng)磨得光滑的桃核,里面的仁已經(jīng)淘洗干凈?;@子形狀的桃核小巧玲瓏,精致可愛,如他的心細膩柔和。他把它們綁在紅繩子上,遞給她:“喏,給你,師傅說桃核辟邪?!?/p>
“多好的一對?!彼卦戚p笑,“你師傅是不是還說你們不能婚娶?”
他不語,腦海中想起師傅還說過一句話,“誰知是劫是緣呢?!?/p>
“你幫我洗個轉(zhuǎn)生浴吧?就當我死過一回了,以后清清白白做人。”
他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抬頭又看見她可以盈出水來的眼。
他煮滾了水,一勺一勺舀進大木盆,等風來。
他還摘來幾朵蓮花,將花瓣泡在水里。
他一件一件褪去了她的衣服,將她泡在飄滿蓮花的水里。她閉上眼睛,像熟睡的嬰兒。他手上的勁兒極輕極柔,極細極微,像新婚之夜的愛撫。他撫摸著她的發(fā),她的傷痕……他從沒有洗過柔軟鮮活的身體,洗得大汗淋漓,不知所措。
“你看,我都給你洗干凈了,以后我們清清白白做夫妻,好不好?”最后,他憋出一句。
她的心如風吹蟬翼般輕顫。
蓮花層層開了,荷風微擺。午后的太陽無遮無攔地流淌在院子里。
責任編輯 李知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