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丹 張 琨

一、引 言

國家統(tǒng)計局發(fā)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2021 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顯示，截至2021 年底，我國60 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數量為2.67 億，占總人口的18.9%；其中65 歲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數為2.01億，占比14.2%。①國家統(tǒng)計局：《中華人民共和國2021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fā)展統(tǒng)計公報》，國家統(tǒng)計局網站，http://www.stats.gov.cn/xxgk/sjfb/zxfb2020/202202/t20220228_1827971.html，2022年8月13日。預計2060 年，我國65 歲及以上老年人口將達到峰值3.98 億。②盛亦男、顧大男：《概率人口預測方法及其應用——〈世界人口展望〉概率人口預測方法簡介》，《人口學刊》，2020（5）。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提出，全面推進健康中國建設，實施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國家戰(zhàn)略。《“十四五”健康老齡化規(guī)劃》指出，“十四五”時期是我國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的重要窗口期，促進健康老齡化將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在人口老齡化和健康老齡化的大背景下，探討我國老年人的健康問題具有現實意義。

世界衛(wèi)生組織（WHO）提出，健康是一種軀體、心理和社會功能的完好狀態(tài)，而不僅僅是沒有疾病和身體不虛弱。①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Chronicle of the WHO.Geneva: World Health Organization, 1947.以往有不少研究對老年人健康三要素間的兩兩關系進行論證，如老年人的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影響，社會網絡和社會支持等社會功能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身體、心理健康的影響因素等，但鮮有研究將三者放在一個研究框架中進行討論。在我國的社會文化背景下，探索身體健康、心理健康和社會功能三者在老年群體中的關系及其作用機制，將有助于我們更全面地認識中國老年人的健康現狀和影響因素，從而制定和采取更有針對性的政策和措施，提高老年人的健康水平和生活質量，最終實現健康老齡化和積極老齡化。因此，對這一問題進行研究具有極強的理論和現實意義。

二、文獻回顧

（一）身體健康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相關研究

身體健康是指身體作為整體以及各組織、器官所處的一種完全良好的狀態(tài)②李明霞、周志欽：《論健康概念及其影響因素》，《中國健康教育》，2012（7）。，主要通過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工具性生活自理能力、患慢性病數量等指標來進行評估。③曾毅：《人口分析方法與應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第367~414頁。心理健康是指人的心理處于良好的狀態(tài)④李明霞、周志欽：《論健康概念及其影響因素》，《中國健康教育》，2012（7）。，主要通過抑郁水平、認知功能、生活滿意度、主觀幸福感等指標來評估。⑤龔傳慧：《我國老年人口健康狀況及其影響因素研究——基于CLHLS調查數據》，西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1年；Fiori, K.L., and Justin Jager.The Impact of Social Support Networks on Mental and Physical Health in the Transition to Older Adulthood: A Longitudinal,Pattern-centered Approach.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Behavioral Development, 2012,36(2):117-129.2020 年9 月，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辦公廳發(fā)布《探索抑郁癥防治特色服務工作方案》，指出老年人是抑郁癥高發(fā)的重點人群之一⑥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辦公廳：《國家衛(wèi)生健康委辦公廳關于探索開展抑郁癥、老年癡呆防治特色服務工作的通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網站，http://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20-09/11/content_5542555.htm，2020年8月31日。，老年人中患有抑郁癥的人數比例高達10%⑦李從容、韓青、許彤：《參加新農合對農村老年人抑郁狀況的影響：身體健康變化的中介效應》，《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22（11）。，但老年人的抑郁癥往往被身體病痛所掩蓋，亟需得到社會關注。⑧晏月平、李雅琳：《獨居老人的多維健康脆弱性研究——基于“中國老年健康影響因素跟蹤調查”的實證分析》，《云南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4）。研究發(fā)現，老年人的身體健康水平可有效預測老年人的心理健康狀況⑨張立敏、張力為、張婷婷：《身體自我與心理健康關系研究進展》，《中國運動醫(yī)學雜志》，2015（12）。，保證身體健康可以提高老年人主觀幸福感⑩唐丹、鄒君、申繼亮等：《老年人主觀幸福感的影響因素》，《中國心理衛(wèi)生雜志》，2006（3）。；反之，身體狀況差、患有慢性病和生活不能完全自理的老年人更容易出現抑郁癥狀?陳紅：《老年人健康狀況及其影響因素分析》，河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7年。，患有軀體疾病的老年人抑郁癥發(fā)病率高達50%。?李從容、韓青、許彤：《參加新農合對農村老年人抑郁狀況的影響：身體健康變化的中介效應》，《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22（11）。相對于慢性病等身體健康指標，老年人生活自理能力對抑郁的預測作用最大，在自理功能受損后，個體與物理、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能力會受到限制，進而增加抑郁風險。?Bruce, M.L.Depression and Disability in Late Life: Direc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American Journal of Geriatric Psychiatry, 2001,9(2):102-112；唐丹：《城鄉(xiāng)因素在老年人抑郁癥狀影響模型中的調節(jié)效應》，《人口研究》，2010（3）。

（二）社會網絡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影響相關研究

社會網絡是指個人的關系網絡，涵蓋家庭、親戚與朋友的支持以及與他人的相互支持①Kahn, R.L., and T.C.Antonucci.Convoys over the Life Course: Attachment, Roles, and Social Support.Life Span Development and Behavior, 1980,3: 253-286.，是社會功能的重要體現。②李海峰、陳天勇：《老年社會功能與主觀幸福感》，《心理科學進展》，2009（4）。社會關系護航理論（social convoy model）認為，個人總是通過與自身社會關系網絡中的個體進行互動而獲得社會支持和需求滿足，因此，社會網絡對個體特別是老年人的身心健康起到保駕護航的作用。③Antonucci, T.C., Kristine J.Ajrouch, and Kira S.Birditt.The Convoy Model: Explaining Social Relations from 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The Gerontologist, 2014, 54(1): 82-92.研究發(fā)現，豐富的社會網絡和社會支持對老年人身體和心理健康有積極作用，社會網絡規(guī)模越大，對老年人的健康越有利，也越少出現抑郁癥狀。④Tang, Dan, Zhiyong Lin, and Feinian Chen.Moving beyond Living Arrangements: The Role of Family and Friendship Ties in Promoting Mental Health for Urban and Rural Older Adults in China.Aging & Mental Health, 2020, 24(9):1523-1532；張君安、張文宏：《社會網絡類型與老年人幸福感》，《社會發(fā)展研究》，2019（2）。根據親緣關系，社會網絡可以分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⑤Chopik, W.J.Associations among Relational Values, Support, Health, and Well-being across the Adult Lifespan.Personal Relationships,2017, 24(2): 408-422.在西方國家，學者普遍認為朋友網絡對老年人的支持作用更大，會對其生理和心理健康帶來更大的益處⑥Golden, Jeannette, et al.Loneliness, Social Support Networks, Mood and Wellbeing in Community-dwelling Elderly.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Geriatric Psychiatry, 2010, 24(7): 694-700; Howard, Litwin, and Sharon Shiovitz-Ezra.Social Network Type and Subjective Well-being in a National Sample of Older Americans.The Gerontologist, 2011, 51(3): 379-388.；但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家庭網絡是老年人更重要的社會網絡類型，改善家庭支持更有助于促進老年人身心健康，降低孤獨感和抑郁。⑦趙曉航、李建新：《喪偶對老年人孤獨感的影響：基于家庭支持的視角》，《人口學刊》，2019（6）。以往國內關于社會網絡的研究較多關注家庭網絡，忽略了朋友網絡。伴隨人口老齡化及經濟社會的發(fā)展，我國家庭呈現出小型化、少子化、空巢化等特征，“反饋”式的養(yǎng)老模式不再完全適應于我國的基本情況⑧張航空：《家庭養(yǎng)老模式的延續(xù)與變遷》，《長白學刊》，2016（2）。，家庭規(guī)模和穩(wěn)定性降低，老年人可能不再能夠獲得足夠和持續(xù)的家庭支持，家庭網絡與朋友網絡對于老年人的作用正逐漸發(fā)生變化。因此，在關注家庭網絡對老年人的重要影響時，也應重視朋友網絡的積極作用，有關朋友網絡對中國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作用及其機制還有較大的研究空間。

（三）身體健康對老年人社會網絡的影響相關研究

社會關系護航理論還認為，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境遇的改變，個體社會關系的規(guī)模、質量和功能等會在生命全程持續(xù)發(fā)生變化。⑨Antonucci, T.C., Kristine J.Ajrouch, and Kira S.Birditt.The Convoy Model: Explaining Social Relations from 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The Gerontologist, 2014, 54(1): 82-92.研究發(fā)現，身體健康水平的下降會顯著影響老年人的社會功能和社會網絡。身體素質下降限制了老年人的日?；顒幽芰?，其與家庭以外的交往網絡發(fā)生收縮，朋友交往數量明顯減少；健康惡化導致的失能使他們長期依賴家人和親戚的照顧，會引發(fā)老年人與家人或親戚的關系緊張，從而影響老年人家庭網絡的質量。⑩Chao, Shiau-Fang.Functional Disability and Depressive Symptoms: Longitudinal Effects of Activity Restriction, Perceived Stress, and Social Support.Aging & Mental Health, 2014, 18(6):767-776.家庭網絡比朋友網絡更接近社會網絡的核心，其結構更穩(wěn)定，隨著年齡增長，老年人社會角色減少、行動能力下降，朋友網絡會出現明顯萎縮。?唐丹、張琨、亓心茹：《互聯(lián)網使用對老年人社會網絡及孤獨感的影響：基于用途的分析》，《人口研究》，2022（3）。目前關于身體健康對中國老年人社會網絡影響作用的研究相對較少，分別對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兩類社會網絡作用的討論和比較更為缺乏。

（四）社會網絡作用機制相關研究

作為社會支持的重要資源，社會網絡可能通過主效應模型（main-effect model）和緩沖器模型（buffering-effect model）對個體心理健康起作用。①Cohen, S.Social Relationships and Health.American Psychologist, 2004, 59(8): 676-684.主效應模型認為社會網絡獨立于外部的壓力環(huán)境，無論個體處于何種階段、社會網絡處于何種狀態(tài)，社會支持網絡都必然會對心理健康具有普遍的促進作用。由于身體健康會對社會網絡產生影響，而社會網絡又對老年人健康有著重要作用，因此社會支持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起中介作用②邢占軍、張羽：《社會支持與主觀幸福感關系研究》，《社會科學研究》，2007（6）。，自理能力受限會縮減老年人的社會網絡，進而引起抑郁。③Backe, I.F., Grete Grindal Patil, Ragnhild Bang Nes, et al.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hysical Functional Limitations, and Psychological Distress: Considering a Possible Mediating Role of Pain, Social Support and Sense of Mastery.SSM - Population Health, 2018, 4:153-163.緩沖器模型則認為社會網絡雖然在人生的各階段都存在，但僅在個體受到沖擊、面臨較高生活壓力的條件下才對心理狀況發(fā)揮作用，緩沖壓力事件帶來的刺激，保護個體的心理健康。④Thoits, P.A.Mechanisms Linking Social Ties and Support to Physical and Mental Health.Journal of Health and Social Behavior, 2011,52(2): 145-161；宮宇軒：《社會支持與健康的關系研究概述》，《心理學動態(tài)》，1994（2）。相對于普通老人，高水平的社會支持網絡能更有效緩解無配偶、身體健康水平差的老年人的抑郁情緒。⑤王興華、王大華、申繼亮：《社會支持對老年人抑郁情緒的影響研究》，《中國臨床心理學雜志》，2006（1）；Liu, J., et al.How Does Perceived Health Status Affect Depression in Older Adults? Roles of Attitude toward Aging and Social Support.Clinical Gerontologist,2019, 4: 1-12.社會關系和社會支持能夠緩沖中老年人因身體健康水平下降給心理健康帶來的不利影響，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⑥Liu, J., et al.How Does Perceived Health Status Affect Depression in Older Adults? Roles of Attitude toward Aging and Social Support.Clinical Gerontologist, 2019, 4: 1-12.

基于上述分析，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身體健康與社會網絡、社會網絡與心理健康間的關系分別得到論證，社會網絡可能通過中介效應和調節(jié)效應影響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作用路徑。但鮮有對不同圈層的社會網絡（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進行區(qū)分，身體健康對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影響可能存在差異，二者在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影響的兩種作用路徑的表現上也可能存在差異。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將社會網絡區(qū)分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有助于對這一問題進行更深入、全面的研究，為現實工作提供更有針對性的建議。

因此，本文將利用具有全國代表性的數據，分別探討身體健康對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影響，以及兩類社會網絡在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影響中的作用機制，以期為老年人心理健康的有效干預提供理論支持，具體研究問題如下：

第一，身體健康對老年人的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分別產生怎樣的影響？

第二，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的關系中發(fā)揮怎樣的作用？家庭網絡與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是否都起中介作用？家庭網絡與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是否都起調節(jié)作用，其調節(jié)方向是否一致？

基于前人關于老年人身體健康、心理健康、社會網絡的兩兩關系研究的結論，本研究提出如下假設：

假設1：身體健康對老年人的家庭網絡和（或）朋友網絡具有預測作用，身體健康水平下降會縮小老年人的家庭網絡和（或）朋友網絡，身體健康對家庭網絡的作用小于對朋友網絡的作用。

假設2：身體健康可有效預測心理健康水平，自理能力下降會導致抑郁水平上升。

假設3：家庭網絡和（或）朋友網絡可改善老年人心理健康。

基于社會網絡的作用模型，提出假設4 和假設5：

假設4：家庭網絡和（或）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中起中介作用。

假設5：家庭網絡和（或）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起調節(jié)作用。

三、數據來源與變量選擇

（一）數據來源

本文采用“中國老年社會追蹤調查”（CLASS）項目的2014 年調查數據①該項目目前有2014、2016和2018三期數據，基于2016和2018年數據分析所得結果與2014年數據結果基本一致，但這兩年抑郁量表信度不佳。由于本研究主要關注幾個變量之間的關系，而非對現狀進行描述，故采用CLASS2014年基線調查數據，以保證測量可靠性。，該調查采用分層多階段的概率抽樣方法，以縣級區(qū)域作為初級抽樣單位，村/居委會作為次級抽樣單位，以年滿60 周歲的老年人為調查對象。調查覆蓋了全國28 個省、自治區(qū)、直轄市（不包括海南、新疆、西藏和香港、澳門、臺灣），共462 個村/居委會，獲得有效樣本11 511 人。為確保老年人能夠理解心理量表的項目并做出準確回答，該調查在詢問受訪者心理感受之前通過認知功能量表對被訪者進行嚴格篩查，通過篩查后，共有8 747 名被訪者完成了抑郁量表。進一步刪除在本研究的任一變量中存在缺失的被試②其中，737人缺失收入數據、133人缺失家庭網絡數據、169人缺失朋友網絡數據，缺失其他變量的人數均不超過10人。相較于保留的樣本，被刪除樣本年齡大、受教育水平低、居住在農村的占比高。在不考慮數據缺失的情況下，重復文中各項檢驗，結果與文中結果方向一致。，最終獲得滿足要求的有效樣本為7 770 人。樣本中男性占54.0%，約有七成老年人目前處于在婚狀態(tài)，多與配偶和（或）子女同住，受教育水平較低，大部分老年人身體素質良好，生活自理能力較強。

（二）變量選擇

以自評日常生活自理能力（ADL）得分作為身體健康的指標。③唐丹、鄧雨萌、胡清：《喪偶對老年人社會網絡和抑郁的影響：有調節(jié)的中介機制》，《中國臨床心理學雜志》，2022（3）。日常生活自理能力量表共15 個項目，老年人對獨立完成每個項目的難度進行評價，不費力賦值為0，有些困難賦值為1，做不了賦值為2，總分為0~30 分，得分越高表示自理能力越差，身體健康受損越嚴重。該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885。

以社會網絡狀況作為社會功能的指標。④李海峰、陳天勇：《老年社會功能與主觀幸福感》，《心理科學進展》，2009（4）。采用Lubben 社會網絡量表（Lubben Social Network Scale），通過測量老年人主觀所覺知到的家庭和朋友的支持，來衡量老年人的社會網絡狀況。⑤Lubben, James, et al.Performance of an Abbreviated Version of the Lubben Social Network Scale among Three European Communitydwelling Older Adult Populations.The Gerontologist, 2006, 46(4): 503-513.調查分別詢問老年人可直接見面的、可聊心里話的、可提供幫忙的親人和朋友的人數等級，將其分為6 等，回答“沒有”“1 個”“2個”“3~4 個”“5~8 個”“9 個及以上”分別賦值為0、1、2、3、4、5。以與親人交往作為家庭網絡指標，以與朋友交往作為朋友網絡指標，總分分別為0~15 分，得分越高表示社會網絡狀況越好，社會功能越完善。本研究中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分別為0.742 和0.846。

以抑郁水平作為老年人心理健康的指標，采用Silverstein 等人修訂的9 項目流調中心抑郁量表（CES-D）測量老年人抑郁狀況，該量表包括9 個項目，詢問被訪者在過去一周是否有過與抑郁癥狀相應的體驗或感受，將回答“沒有”“有時”“經常”分別賦值為0、1、2，總分為0~18 分，得分越高表示抑郁癥狀越多，心理健康狀況越差。①Silverstein, Mefvil, Zhen Cong, and Shuzhuo Li.Intergenerational Transfers and Living Arrangements of Older People in Rural China:Consequences for Psychological Well-being.Journals of Gerontology: Series B, 2006, 61(5): S256-S266.本研究中抑郁量表的Cronbach’s α 系數為0.755。

本文用于分析的控制變量包括：年齡（連續(xù)變量）、性別（0=女性，1=男性）、在婚狀態(tài)（0=不在婚，1=在婚）、子女數（連續(xù)變量）、居住安排（0=非獨居，1=獨居）、受教育水平（0=小學及以下，1=初中及以上）、年收入的對數（連續(xù)變量）②“年收入的對數”變量是以10為底數取年收入的對數。、戶口（0=農業(yè)戶口，1=非農業(yè)戶口）、戶規(guī)模（連續(xù)變量）。

（三）統(tǒng)計方法

本研究采用SPSS 25.0 進行數據管理、描述性統(tǒng)計、卡方檢驗、方差分析和線性回歸分析，運用PROCESS 3.0 插件進行中介效應分析③Hayes, A.F.Introduction to Mediation Moderation and Conditional Process Analysis: A Regression-based Approach.New York: Guilford Publications, 2017.，通過生成交互項進行回歸分析判斷調節(jié)效應，并通過簡單效應檢驗④Aiken, Leona S., and Stephen G.West.Multiple Regression: Testing and Interpreting Interactions.Thousand Oaks: Sage,1991.進一步論證調節(jié)效應。

四、結 果

（一）老年人自理能力、抑郁水平和社會網絡基本情況

調查中老年人自理能力相對較好，ADL 平均分1.271，有66.2%的老年人自理能力完好，15.6%老年人有一項自理能力受損，9.4%有2~3 項受損，5.0%有4~6 項受損，自理功能受損超過6 項的老年人占3.7%。老年人抑郁量表平均得分為4.601，考慮到量表0~18 的全距，老年人心理健康狀況總體良好。樣本中老年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平均分為8.625 和6.464，家庭網絡顯著大于朋友網絡，這表明老年人擁有更廣泛的家庭網絡。分性別看，男性老年人自理能力和抑郁水平都優(yōu)于女性，但社會網絡的性別差異不明顯（見表1）。

表1 樣本基本特征

（二）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回歸分析

分別以家庭網絡（模型1）和朋友網絡（模型2）作為因變量，以日常生活自理能力作為自變量，納入年齡、性別、在婚狀態(tài)、子女數、居住安排、受教育水平、年收入、戶口和家庭戶規(guī)模作為控制變量，探究老年人日常生活自理能力對社會網絡的影響。結果如表2 所示，在模型1 和模型2 中，自理能力得分可負向預測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即自理能力受損越嚴重，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規(guī)模越小，不拒絕假設1。進一步看，自理能力在家庭網絡模型（B=-0.042）中的系數顯著小于在朋友網絡模型（B=-0.195）中的系數（χ2=38.41,p＜0.001），說明自理能力對老年人朋友網絡的影響作用明顯大于其對家庭網絡的作用，假設1 得以驗證。

表2 老年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回歸分析

（三）社會網絡的調節(jié)效應分析

以抑郁水平作為因變量，分析自理能力和社會網絡對老年人抑郁水平的影響。模型3 在放入控制變量后加入自理能力變量；模型4 在放入控制變量后加入社會網絡變量；模型5 同時加入自理能力和社會網絡變量；模型6 進一步加入自理能力與社會網絡變量的交互項。表3 是老年人抑郁癥狀的回歸結果。其中模型3 結果顯示，自理能力得分可正向預測抑郁水平（B=0.294，p＜0.001），即自理能力受限容易增加抑郁風險，驗證假設2。模型4 中，家庭網絡（B=-0.177，p＜0.001）和朋友網絡系數（B=-0.082，p＜0.001）顯著為負，說明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均可保護老年人的心理健康，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規(guī)模越大，抑郁水平越低，驗證假設3。模型6 中，家庭網絡與自理能力的交互項小于0 且顯著，朋友網絡與自理能力的交互項大于0 且邊緣顯著，表明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自理能力）與心理健康（抑郁水平）之間起調節(jié)作用，但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調節(jié)方向相反，假設5 得到驗證。

表3 老年人抑郁水平回歸分析

在回歸分析中，自理能力與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交互作用顯著，本文采用PROCESS 插件中的Model 2 檢驗簡單效應，結果見圖1。以家庭網絡、朋友網絡平均分高低1 個標準差為標準分組，在家庭網絡低分、朋友網絡低分組中，自理能力對抑郁的回歸系數為0.296（p＜0.001）；在家庭網絡高分、朋友網絡低分組中，自理能力對抑郁的回歸系數為0.227（p＜0.001）；在家庭網絡低分、朋友網絡高分組中，自理能力對抑郁的回歸系數為0.344（p＜0.001），說明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調節(jié)作用方向相反。結合簡單效應圖示，從另一個角度解釋調節(jié)作用，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對不同自理能力老人的作用存在差異，相對而言，自理能力弱的老人從家庭網絡中獲益更多、自理能力強的老人從朋友網絡中獲益更多。

圖1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簡單效應分析

（四）社會網絡的中介效應分析

對老年人抑郁水平的回歸分析結果顯示，模型5 在同時放入自理能力和社會網絡變量后，自理能力的系數（B=0.275）較模型3（B=0.294）稍有下降，即影響作用減小，提示自理能力有可能通過社會網絡的變化對抑郁水平產生作用，社會網絡在自理能力和抑郁水平之間起中介作用。采用PROCESS 插件的Model 4，以Bootstrap 方法抽樣5 000 次進行中介效應分析。①鄭鐘艷、韋臻、梁晶晶等：《應激性生活事件與超重/肥胖青少年內化問題：應對方式的中介作用》，《應用心理學》，2018（1）。結果如表4 所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自理能力和抑郁癥狀之間的間接效應系數區(qū)間分別為[0.003,0.012]和[0.008,0.016]，均未包含0，因此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其中存在中介作用②Hayes, A.F.Introduction to Mediation Moderation and Conditional Process Analysis: A Regression-based Approach.New York: Guilford Publications, 2017.，中介效應量為7.91%。③溫忠麟、范息濤、葉寶娟等：《從效應量應有的性質看中介效應量的合理性》，《心理學報》，2016（4）。直接效應系數為0.275（p＜0.001），說明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自理能力受限與抑郁癥狀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自理能力受限既能直接增加抑郁風險，又能通過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對老年人抑郁水平發(fā)揮作用，假設4 得以驗證。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中介效應模型如圖2 所示。

圖2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自理能力與抑郁水平之間的中介效應

表4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自理能力與抑郁癥狀之間中介效應的Bootstrap 檢驗

五、結論與討論

本文基于CLASS 數據，分析了社會網絡（包括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我國老年人身體健康（自理能力）對心理健康（抑郁水平）影響中的作用機制。結果顯示，身體健康對老年人朋友網絡的影響大于其對家庭網絡的影響；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影響中發(fā)揮部分中介作用；同時，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還在其中發(fā)揮調節(jié)作用，家庭網絡對身體健康水平低的老年人心理健康具有更強的保護作用，而朋友網絡對身體健康水平高的老年人心理健康具有更強的保護作用。

（一）身體健康有助于促進老年人社會功能，對朋友網絡的作用更為明顯

研究發(fā)現，身體健康水平可正向預測老年人的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規(guī)模，該結果與此前研究一致。身體健康是老年人參與社會的基礎，良好的身體健康狀況可維護老年人社會功能，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社會網絡。同時，本研究采用全國性大樣本數據，進一步確認了身體健康對老年人朋友網絡的影響大于其對家庭網絡的影響。①唐丹、姜凱迪：《家庭支持與朋友支持對不同自理能力老年人抑郁水平的影響》，《心理與行為研究》，2015（1）。家庭網絡通常是基于血緣和親緣關系形成的，具有天然性，因此老年人的家庭網絡受其自身生理條件變化的影響較小。自理能力受損后，與關系相對較遠的親戚交往減少，但與重要家人的交往基本維持，甚至可能增加。相對于家庭網絡，朋友網絡有較強的選擇性，老年人的社會網絡萎縮通常從外圍朋友開始②Antonucci, T.C., Kristine J.Ajrouch, and Kira S.Birditt.The Convoy Model: Explaining Social Relations from a Multidisciplinary Perspective.The Gerontologist, 2014, 54(1): 82-92.，在身體健康程度下降時，老年人會主動或被動地減少與朋友交往，朋友網絡會發(fā)生更為明顯的萎縮。

（二）社會網絡在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影響中起部分中介作用和調節(jié)作用

本文最大的價值在于發(fā)現了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影響中同時發(fā)揮中介作用和調節(jié)作用，并區(qū)分兩種社會網絡在中介機制和調節(jié)機制中的表現，三者關系如圖3 和圖4 所示。

圖3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自理能力與抑郁水平之間的中介效應

圖4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自理能力與抑郁水平之間的調節(jié)效應

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之間起部分中介作用。身體健康衰退不僅會直接導致抑郁水平上升，還會通過社會功能的下降進一步對心理健康產生消極影響。③郭靜、徐藝珊、陳詩璐等：《我國60歲及以上老年人日常生活活動能力對抑郁狀況的影響》，《中華流行病學雜志》，2022（2）。身體健康衰退將導致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萎縮，進而再作用于老年人心理健康。

與此同時，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作用還受到社會網絡的調節(jié)，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的作用大小在不同社會網絡條件下會發(fā)生變化，而且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調節(jié)作用存在方向上的差異，該發(fā)現進一步表明將老年人的社會網絡具體區(qū)分為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的必要性。自理能力下降會導致老年人抑郁癥狀的增加，但當家庭網絡水平發(fā)生變化時，自理能力的影響也會發(fā)生改變。當老年人的家庭網絡處于高水平時，自理能力對抑郁水平的影響作用明顯減小。因此，維持良好的家庭網絡，可以有效緩解自理能力受限對抑郁的消極影響，家庭網絡對自理能力差的老人的心理健康有更大的保護作用。

另一方面，自理能力與朋友網絡的交互作用為邊緣顯著，但系數方向與家庭網絡和自理能力的交互項相反，即在高水平朋友網絡下，自理能力下降對抑郁癥狀的影響更明顯，換言之，朋友網絡對自理能力強的老年人心理健康作用更大。該結果可以結合脫離理論和活動理論進行解釋。脫離理論認為，人的能力不可避免地隨著年齡的增長而下降，身體機能的衰退及意識到死亡的臨近，會導致社會角色（工作者、配偶、父母）的逐漸退縮，老年人對外部世界的興趣減弱，更關注內心。①Cumming, E., and W.E.Henry.Growing Old: The Process of Disengagement.New York: Basic, 1961, p.227.脫離理論提出之后受到了很多批評，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很多研究者認為并不是所有老年人都會出現功能衰退而無法維持社會角色的現象。但該理論正適用于目前所發(fā)現的結果，對于身體健康衰退、自理能力下降的老年人來說，當他們的能力不足以支撐維持原有的社會網絡（特別是選擇性的朋友交往）時，從外圍交往圈中適當退出可能是一種積極的適應。當身體健康程度下降時，極力維持朋友交往，有可能對老年人帶來更大的挑戰(zhàn)，且所能維持的朋友網絡質量也會受到影響，老年人從中獲益的邊界效應會逐漸減小。因此，在身體健康惡化時，朋友網絡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積極作用會減少。但對于身體健康狀況好、自理能力強的老年人來說，活動理論更為適用，人們在身體健康時，更有可能扮演多種社會角色，進行廣泛的社會參與，擁有規(guī)模更大的朋友網絡，更容易感到滿意和適應社會。因此，朋友網絡對身體狀況好的老年人心理健康具有更強的保護作用。

需要注意的是，本文使用CLASS 數據主要檢驗了社會網絡（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在老年人身體健康對心理健康影響中的作用機制，研究表明中介作用和調節(jié)作用機制同時存在。但本研究是橫向數據分析，不能進行因果推斷，且三者之間的關系是相互的②祁雙翼、西英俊、馬辛：《中國人心理健康研究綜述》，《中國健康心理學雜志》，2019（6）。，三者間的因果關系和作用機制值得進一步探討。

（三）對實踐工作的啟示

老年人的健康是其晚年生活質量的前提保障，本研究同時關注完全健康概念中的“生理、心理、社會”三個方面，探討了老年人的身體健康對社會功能的影響作用，并且發(fā)現了兩類社會網絡在身體健康和心理健康之間的差異化作用機制，對實際工作有所啟發(fā)。

社會網絡在身體健康與心理健康之間起中介作用，即身體健康衰退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消極影響在一定程度上是通過社會網絡萎縮實現的。在現實生活中，當老年人身體健康衰退、自理能力下降時，家庭和社會應對老人施以援助，通過外界給予更多社會支持，幫助其維持穩(wěn)定的可依賴的社會網絡，切斷“身體健康衰退—社會網絡萎縮—心理健康下降”中的前端路徑，避免出現老年人因身體健康水平差而導致社會網絡縮小，并進一步引發(fā)老年人抑郁的現象，減少身體健康惡化對老年人心理健康的消極影響。

同時，家庭網絡和朋友網絡對不同身體健康狀況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作用也存在差異，我們應正確看待老年人健康問題，在通過政策措施和外界努力改善老年人心理健康狀況的過程中，要考慮老年人群體的不同狀況，使對策措施與老年人的能力相匹配。朋友網絡可以更有效地降低健康老人的抑郁水平，因此對于自理能力強、社會網絡等功能較為完整的老年人，應采取積極鼓勵的態(tài)度，為老年人構建廣泛的朋友網絡、發(fā)揮自主能力解決問題創(chuàng)造更為健全的環(huán)境，維護心理健康的動態(tài)平衡。

家庭網絡對身體健康不佳的老年人抑郁水平的緩解作用更為明顯，因此在健康程度衰退的情況下，應更加強調家人的陪伴和支持，特別是在目前大力推動社會化養(yǎng)老服務的背景下，更不能忽視家庭對健康不良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的保護作用。應強調子女贍養(yǎng)義務、弘揚孝親敬老文化。完善老年健康服務體系，發(fā)揮家庭在養(yǎng)老政策體系中的主體作用，建立健全家庭照顧者支持政策，以經濟補償、稅收減免、服務配套、休假安排等方式為健康不良（如失能）老人的家庭照料提供必要的健康服務支持，減輕家庭養(yǎng)老負擔，增強家庭養(yǎng)老功能，進而提高家庭網絡對健康不良老人的支持作用。

身體、心理和社會三個方面都處于完滿狀態(tài)才是真正的健康，本文擴充了對三者關系的認識，有助于家庭和社會更有效地為老年人提供針對性支持，積極應對人口老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