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紀虎 舒羽
曾紀虎:高中時為解決青春期困境看了有限的一些閑書,遇到一些與詩歌相關的讀物,讀到一些人,如波德萊爾、蘭波、惠特曼等等。有一本書叫《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選》(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記憶尤其深刻,書中的頒獎詞和答謝詞洋溢著光彩奪人的理想主義表述,它打開了我精神生活的徜徉之域。
舒羽:外部世界的聲音很多,也包括自己的。因為理解這“多”的不可阻擋,故而相信,一定有一種聲音是少而美,且珍貴的。詩是意義的晶體,其價值在于能否最大限度地過濾掉語言的雜質,使意義的呈現(xiàn)更為純粹。寫詩,是一種萃取聲音的努力。
曾紀虎:我沒有確定的詩觀。我一直是以現(xiàn)代詩歌符號形式為基礎,展開閱讀、思考、寫作、生活。我認同這一綜合性的框架,并已形成慣性。
舒羽:詩與自然與萬物與人情,詩與音樂與圖像與水墨是天然的伙伴。所有形式的藝術都有一個內(nèi)在的秩序,而這個秩序的締造者、引領者便是詩性。詩歌寫作,便是性與藝的博弈。詩人是天地萬物的知情者、溝通者,于茫茫人海中,詩人有其特殊的敏感特質。這讓人想起“通靈寶玉”說。然而詩人通靈的時間又是極其有限的,寶玉大多時候只是頑石。從頑石到寶玉,只在一瞬間。為這瞬間的光臨,詩人一直走在一條會心且幽暗的路上。
曾紀虎:故鄉(xiāng)、童年、父兄之愛,它們是我生命感覺的最早觸發(fā)點,也許其內(nèi)涵和形式曾粗糙而簡陋。我知道,一個人應當主動地豐富自己的一生,為之加入一些有意味的東西,這樣,當最終的離去來臨,必然的空無感會有所減少——如此,可以心有所安地離去。
舒羽:故鄉(xiāng)是一個有關時空的詞,少年時想逃離,晚景時想歸依。我出生在富春江邊,距省會杭州60 公里的桐廬縣,在這里生活直到中學畢業(yè)。那時父母是雙職工,沒有時間照顧孩子,所以我上學前的那幾年都被寄托在保姆家里。童年對我來說,意味著在一個個不情愿的清晨,從一個蘆葦叢生的埠頭,被一個個不同的力量拉上同一條潮濕的渡船。無論是去保姆家或去幼兒園,都意味著離開媽媽。
在童年,愛是一個不確定的詞,是羞于承認的懂事?!澳穻尅笔谴较乱?,“媽媽”是開口音。前者俚語,后者書面語,小時候我只在模仿時用過書面語。后來才知道,孔子為何要用“雅言”。某種意義上,詩即用雅言來書寫愛。
再長大一些,故鄉(xiāng)意味著水的流動。這個部分對我很重要,音樂所謂的翕如、純?nèi)?、皦如、繹如,都能在此找到源頭。我的父親很嚴厲,但他懂得如何對付一塊廢料,獨辟蹊徑,帶我去拜一琴家為師。
讀書,學藝。孤獨一開始只是經(jīng)歷,后來才成為習慣。
曾紀虎:在與時代的關系中,作為人類表達的一種形式,與其他類別相比,詩歌并非擁有優(yōu)勢。所有的表達都會基于人的生命形式,都會基于表達的當下性與歷史性——在特定的意義路線中,試圖為時代與世界提供一種屬于自己的解釋策略。如此,詩歌和時代的內(nèi)在聯(lián)系主要表現(xiàn)為寫作者借助詩歌這一符號形式所完成的參與時代、解釋時代、塑造時代的努力。
舒羽:現(xiàn)代漢語走到了今天,隨著城市化的進程,詩人的生存空間早就從山林澤地走向了鋼筋水泥。向古之心是中國詩人的底色,而代表著當下時代的城市是真正給予我們生活的實在。中國的藝術是安靜的藝術,接受并達成安靜是一種能力。在城市里,詩人依然可以“生活在別處”,而這個“別處”是那個“多”的另一面。
詩人向往的自然山水和賴以生存的現(xiàn)代生活,在我的家鄉(xiāng),在一半山水一半城的桐廬,似乎觸手可及。我今年出版的一本十四行詩集,正是為故鄉(xiāng)而寫,名字叫《結廬在桐廬》。
我們?nèi)缃衲抗馑暗囊磺?,都有自己的原型和來路。星級酒店的前身是桐君老人的結廬草屋,新能源汽車的原型是“有馬白顛”的四輪馬車,富春江詩社或詩歌節(jié)的原型是“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修禊。范仲淹有《蕭灑桐廬郡十絕》,而我們今天對語言的解讀,也已經(jīng)從雨滴枝頭的形容自然風物的“蕭灑”,推演為形容人的身心狀態(tài)的“瀟灑”。
在文化不缺席的情況下,慢就是快。詩,仍然是每一個時代最幽美的打開方式。
曾紀虎:我曾有過各種困惑。如今想來,階段性的各種困惑是人精神生活的必需品?,F(xiàn)階段最大的困惑是,人與時代的關系常常不是建立在知識理性、信仰理性的基礎之上,那么,作為一個還算成熟的寫作者,人表達的意義何在?既然無常總以它的廣袖遮覆天下,那么,寫作的意義何在?
舒羽:關于寫作習慣的養(yǎng)成與擺脫,是詩人在每一個創(chuàng)作時期都需要面對的問題。我的困惑總是在于,要不要去聽同桌的聲音。
曾紀虎:兩者均重要。對不同的個體及個體的不同寫作階段來說,會有偏重。
舒羽:經(jīng)驗和想象是相互依存與遞進的關系。更重要的是經(jīng)過了想象的經(jīng)驗,然后才是疊加,擁抱,回旋,向上。
曾紀虎:這里的“輕”與“重”大概說的是對人的生命及世界的整體感受,我個人沒有“輕”與“重”的相關權衡。如有,我傾向于“重”,但在完成的過程中習慣于“輕”。即,舉重若輕。
我以為,人的個體生命是一個獲得的過程,過多的終極性的判斷使人陷于滯礙,我更愿意經(jīng)歷獲得過程中的流動感。
舒羽:二元形成對立。為何不把煩惱用在“別處”?
曾紀虎:初學階段的寫作多多少少會受到別人的影響,一個消除了這些影響而真正生成自己的表達狀態(tài)的作者才有機會寫出好的詩歌。
舒羽:猶如水晶,凝而不滯的靈動,法無定法的透徹。
曾紀虎:從整體的角度上來說,任何表達手段都是自然而然地處在日新狀態(tài)之中的,我們的漢語每天也都在嶄新之中。“不夠新”“陳腐”涉及的是個體本身的問題。所以,個人的有效閱讀、生活實踐的沉浸、觀看、思考、體悟等等,是恰當?shù)?、可靠的途徑?/p>
舒羽:這是詩人間的竊竊私語嗎?我也想窺而偷之。所謂嶄新,必定經(jīng)歷時間的磨礪,然而詩人啊,永遠是年輕的。
曾紀虎:自我的教育,自我的拓展。
舒羽:其一,拜詩歌所賜,認真生活,力求做一個情緒穩(wěn)定的成年人。其二,世界負荷太重,那么多口號、定義和觀念,唯有詩,可以當下喚初心。
曾紀虎:獻媚的詩歌。
舒羽:沒有認真做分類,也不想這樣做。在詩人身份被確認的前提下,即便存在拗姿勢的不清晰文本,仍要相信詩人是具備較強反思能力的群體。倒是應該警惕,被警惕與被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