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退
潮水中的卵石碰撞著卵石
齊鳴里蕩漾著被海水拋擲的低沉
總算覺得能理解卵石是活著的
原因了。將石灘上幾塊
虛弱的卵石用力遠遠丟回大海
似乎可以聽見“咚”——
那多出來一點生之磨損的輕響
(發(fā)表于《江南詩》2023 年第3 期)
在掰下樹皮、摘下蘑菇時
他總是想起一些小紙條
那些童年的秘密
塞在一些物體的背后
忘了被取出。仿佛伐木后剩下的
樹根,在地下的黑窖里
繼續(xù)生長,幾近停止
但依舊在生長著。一位根雕師傅
和我說過他緩慢的秘密:
初一、十五要祭拜樹神
那些儀式、祝辭
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流傳下來
像從一只只手上
遞過來的幾乎爛掉的小紙條
(發(fā)表于《揚子江詩刊》2019 年第5 期)
黃昏,海體的藍色逐漸消失
遠方的海平線依舊明亮
它是最晚消失的。我拖延著不肯上岸
只是游著,挎著一只跟屁蟲浮球
四周更冷清了。體力充沛時
我總是能感到自己通體是銀白的
是海里覆蓋著鱗片的生物
甚至是海中暗自浮動的一截海沖木
不只是人之軀,是這個未知世界
輕浮的一小部分,是無形的
坐久了,直至它們誤認為
我是一塊礁石,或許我就是的
沙蟹一如往常般寂寞,從淺洞里
出動,風似的滾過沙灘
這些潮間帶的海精靈們慢下來
開始吃沙,一團團的沙球被丟棄
猶如繁星。沙蟹的行跡圖
在揭示真諦:美的存在如此盲目
而短暫。下一波漲潮的浪花
會將此杰作抹平,這樣想
使我比沙蟹們更寂寞
孤島多風,踩著顛簸的船頭
跳到碼頭,我看見面海
斜坡上的大薊搖曳在
午間海水耀眼的反光中
我首次察覺到這些荒蠻之花
不可予奪的野性美
吸吮著海霧里流動的鹽分
晶瑩的露珠掛在它們的葉刺上
這些白晝的遁形者撐開兩翼
單薄的皮膜,翻飛的碎影
吞食碼頭上空星點般的蚊蟲
落日消失了,天際線上的金邊
依舊未散,暮色短暫的輝煌
肯定也閃耀過它們的盲眼
觀海的男子,尋找這些夜的
原住民,直至他所站的海岬
徹底融入黑暗,遠處島嶼上的
燈火微微映襯著夜婆們的舞姿
直至他不可能存在的超聲波
被開啟,他聆聽腳底
幽暗之海卷起的低音和中音在
回應他:漆黑,是無垠的
注:
①夜婆,即閩南話中的“蝙蝠”。
女兒向我講述她夢中的天穹
一無所有,她只是在晴空中飛翔
她說那樣的感受是:自由!
我羨慕她還不能完全懂得這個詞的
沉重,以及隱藏的危險涵義
要放棄很多,我向女兒解釋鳥所
付出的代價,骨架異常纖細
甚至因此喪失了腸道的儲便功能
在飛行過程中會直接排泄
我意識到再這樣說下去
未來是無解的。慶幸天真飽滿
夢的彈力,至少此時
我也跟著變輕了,女兒說:管他的
或許是太孤單了,老匠人允許我
玩索他新完成的機械瓢蟲
引導我擰緊圓肚子側(cè)面的發(fā)條鐵片
我未能理解老匠人的唏噓:
這是他醒后拋錨的夢。他說他曾幻想
造出一架帶他環(huán)游這座星球的
飛行器,像他的船老大祖父一般到
外海冒險。我沒有過度在意他
言語里對現(xiàn)實的藐視感,我驚訝于
瓢蟲裸露的骨架內(nèi)部,眾多齒輪咬合著
相互旋轉(zhuǎn),一副鐵翅扇動著
有一小會兒,瓢蟲懸浮在我手心上方
涼涼的。多年后,我才知道實際上
我成了夢的學徒。依靠生存本能
每當消沉以至于困頓時,我總是回到
失修的小作坊,慢慢重構(gòu)出老匠人
繪聲講授懸浮原理的更多現(xiàn)場
要在中年之后,那打著
粉底的女子才忽然
發(fā)現(xiàn)鏡子里生硬的色斑
是一些蟲洞,可以帶著她
穿過去,抵達過去的時空
當女兒像她兒時那樣
撫摸媽媽細柔的臉
好奇地問這些點點是不是
蒼蠅卵?她重復著從母親處
得到的答案:剩飯的孩子
臉上會長斑。她看見了一座
折疊的宇宙——女兒像
幼稚的她一樣盯著碗內(nèi)的
剩飯,思索這則古老箴言里
若可解釋的神秘關聯(lián)
老方說他回去過,鉆進了他
幼時的身體里。借出海前祖父
問卜之機,在一旁大哭大鬧
他實在太小了,無法說清太平洋上
在孕育的一場風暴將摧折
商貿(mào)船粗壯的主帆,而他的祖父
將被洶涌的海水吞噬
媽媽安撫他,將接近失心的他
摟在懷里睡著了。當他醒來
他已渾然白發(fā),成為他祖父
一般精瘦的壯年人。他與我驕傲地
分享他家族的海上榮耀史時
我絲毫看不出老方當年辦廠時的
派頭了,他的臉曬得黝黑
他說現(xiàn)在他達成了祖父的夙愿
那次行船之后,祖父本來準備
隱退養(yǎng)山羊的。他邀請我去他的
農(nóng)場坐坐,就在柴岙村的海邊
灣區(qū)里的海水湛藍而寧靜
深秋的冷空氣吹皺濁黃的海水
網(wǎng)簾上的紫菜幼苗在增厚的
肥力中快速抽芽,簡易的碼頭
崩陷了幾塊青石,鐵圓環(huán)
系著的幾只泥馬舟在淺海區(qū)
微微搖晃??撅炇菢O佳的午飯
離平潮還有一個多小時
岳父母選了某處能曬著太陽的
礁石午憩。才一會兒,他們
就睡著了,何況遠處國際航道上
運沙船的“突突”聲像是催眠曲
岳母夢見了小孫女在撓她
她沒有見到是那群四散的海蟑螂
再次聚攏,有只爬過她的手指
大杓鷸停在另一塊礁石上
盯著灘涂里跳跳魚閃動的身影
——在食堂里,岳母刷著碗
和工友聊起那些她無法
清晰贅述、前世印痕般的中午
它們也游動,芽狀的幼體吸住了魚皮
隨虎鯨擺動的巨大尾鰭擊打著波浪
有一股柴油味,禁漁期維修工用噴槍
燒著黏附在捕撈船底成片的藤壺
以分泌物澆筑出環(huán)形堡壘,在潮水
涌動的橋墩上,它們找到終老的王國
環(huán)形堡壘之內(nèi),還穿上鱗狀的鎧甲
這是怎樣古老的自我防護術呀?
而漁民們伐取它們,直至斧頭變鈍
濕滑處有太多跌海的悲劇,像是獻祭
在大排檔,我為客人示范如何剝開它
堅硬的內(nèi)殼,食用里面鮮美的肉層
偶然,我就會回到兒時腳板被礁石上的
藤壺群割傷的海游時刻,血化在海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