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修草
我從沒如此仔細看過父親的臉,淚頃刻間涌出。
好久沒有單獨和父親一起出門了。
父親老家在山東,兄弟姊妹八個,動蕩的年月里,爺爺奶奶讓孩子們吃飽肚子都是難事。后來,剛剛高中畢業(yè)的父親只身一人闖關(guān)東,與母親相識、成家。
兒時,家中拮據(jù),卻未能阻擋父親的思鄉(xiāng)之情。
記憶中,七歲那年冬天,父親第一次帶我和姐回山東老家。我們要坐一個小時的小客車去縣城。小小的我趴在座位上,想著為什么車里面和外面一樣冷,會不會因為小客車是鐵做的?
到了縣城,我們趕去車站搭乘五個多小時的客車去省城,然后輾轉(zhuǎn)到火車站,去擠那時在我心中充滿神秘感的綠皮火車。
臨行前,母親再三叮囑,車站到處是人,不能亂走,一轉(zhuǎn)身父親可能就找不到我們,一定要跟緊。我和姐便用力攥住父親的手,只看見許多腿、鞋在地面來回挪動,許多提包、袋子從那些大人的肩上、臂彎垂下來。父親左右前后地顧著,生怕那些包裹擠疼我們。
檢票了,父親需要騰出手拿車票,便叫我一定抓住他的上衣邊,“可要攥緊了”。我按照父親的叮囑,緊緊地攥著,跟著父親向前挪。那個望不見頭也尋不見尾的隊伍擁擠得很,抬頭看不到父親,只見陌生的衣裳貼在眼前,我只好在人與人的腿縫間尋找姐,不讓她離開視線,姐的眼睛也緊盯著我,還一聲聲喊我。
那幾年,常聽姥姥念叨,“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省錢坐火車。”七歲的我個頭比姐姐稍稍高出一些,姐坐火車不必買票,而我卻要買半票。我暗中責怪自己,為什么要長高,那張火車票是父母省吃儉用多少時日才攢來的?
火車上一樣擁擠。不僅座位坐滿了人,過道也被大大小小的提包、行李、兜子、袋子擺得水泄不通,而這些行李上面,也是人的棲身之地。有的人實在沒處坐,就扶著座位站著。
我們只有一個座位,從東北到山東,三天兩夜的車程。父親讓我和姐擠著坐,他站著看護我們,一會兒帶我們?nèi)?,一會兒給我們找水喝。夜里,父親勉強在過道上擠出兩只腳大的空地,坐下來歇歇。他不放心我們,只是閉著雙眼,卻不會入睡。
從彌漫著各種氣味的車廂逃出來,綠皮火車在我心中的神秘感徹底消失了。鉆出車站的人群,再換乘客車、小三輪,才見到掐著指頭、數(shù)著日子的爺爺、奶奶和叔叔、姑姑們。
這一路,我們走了五天四夜。
時光的風悄無聲息地吹過。如今,三十七歲的我早已獨自一人多次乘輪船、火車、飛機出門,再也不需要拉著父親的手了。
不久前,弟弟的女兒出生,全家歡喜。盼得雙休日,我同父親一起去看望。
公交車載著我們僅用二十分鐘就到達高鐵站。來到自動取票機前,我問父親要他的身份證,為他取票。父親說:“我跟你學學是咋取票的?!闭f完,便認真地看著我點擊取票機的屏幕,隨后自己動手取車票。
一小時十幾分鐘的車程,父親贊嘆車速之快。出站,我們又去無人售票機前買地鐵票,一路上,父親總是落在我后面,他的腳步不再像從前那樣輕快,身體也不再那樣矯健。
返程的路上,車廂里一位年輕的父親,拉著個七八歲模樣的小男孩。小男孩一手拿著玩具,一手緊緊攥著爸爸的手。瞬間,我的眼睛濕潤了。轉(zhuǎn)頭看看坐在身旁的父親,父親正閉目休息。他的頭上找不到一根黑發(fā),額頭、眉間、臉頰都被歲月刻滿了皺紋,無一處遺漏。我從沒如此仔細看過父親的臉,淚頃刻間涌出。我想再去買一張車票,通往七歲的時光,乘上那年的綠皮火車。
黃洋之摘自“博愛雜志”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