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抒翼
祖母的聲音極小,空洞得如同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不知怎地,她的聲音讓我聯(lián)想到故園的雪。
我和祖母相處的時間極少,她和祖父長年住在鄉(xiāng)下,我在城里讀書。所以,印象中除去童年時期短暫的相處外,僅在祖母去世前一個月,我才去醫(yī)院看望過她幾次。我那時甚至有些羞愧于見她。醫(yī)院里出奇地安靜,連鞋底踏在地面上的響聲都清晰可聞。不時還有幾位護(hù)士急匆匆地跑過,身影消逝在黑暗的走廊盡頭。不久,便會傳來不知是誰的家屬的痛哭聲。夜晚的醫(yī)院是一座巨大的墳冢,時刻上演著死亡與離別。我看向我的父親,他的眼中已然浸滿了淚水。但我們都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終將到來,又不得不迎接的結(jié)局罷了。
病魔并沒有急于帶走祖母的生命,反而是轉(zhuǎn)移遍了她的全身。我難以想象她瘦小的身軀是如何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病痛,忍受日復(fù)一日的侵蝕??粗易哌M(jìn)病房,祖母仍開心地笑,強(qiáng)撐著支起身體,從床邊的柜子上拿起一個橘子,顫顫巍巍地遞給我。病床上的祖母形同枯槁,像一張薄薄的紙,她的棉帽顏色變得暗淡,頭發(fā)早已因化療掉得精光。祖母年輕時出落得極為清麗,是當(dāng)?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美人,而此時的她早已不復(fù)年輕時的光彩。
我任由祖母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粗糙,而又微帶著暖意。我俯下身去聽她說話,她給我的只有一句“好好學(xué)習(xí)”的囑托。祖母的聲音極小,空洞得如同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不知怎地,她的聲音讓我聯(lián)想到故園的雪。
我從病房中走出,醫(yī)院中彌漫著福爾馬林的氣味,祖父靜靜地坐在樓道外的露臺上,粗大的指間夾著一根只剩短短一截的點燃的煙,顯得形單影只。我走近他,他正仰頭看著仲秋明朗的夜空,星星很少,但祖父眼角的淚光中,似乎能看見漫天繁星。
“不去陪陪奶奶?”我問。
祖父將煙掐滅,煙頭落到地上,濺出零星的火花。他搖了搖頭:“醫(yī)院樓道里不讓抽煙,所以我到這外面來?!比缓?,便是長久的沉默。每晚祖父就坐在醫(yī)院高高的露臺上,樓道昏暗的燈光,只照出半個他小小的影子。
父親一直沒有告訴祖母她的病情如何,祖母也從未過問。她的眼神透著安然,仿佛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她在幾日之后,主動要求終止了治療,然后回到了故鄉(xiāng)。
聽父親說,祖母死后,祖父便開始信仰佛義。我聽了,有些詫異。他素來最痛恨虛無縹緲的事物,但他這樣做,我又覺得似在情理之中。第二年的冬日,恰又是落雪時節(jié)。祖父見我回鄉(xiāng),便邀我去山上的寺廟轉(zhuǎn)轉(zhuǎn)。我沒有拒絕,只在房中穿戴好衣物,順便又去灶房中拾了根趁手的木柴做拐杖用。山路極陡,我拄著拐杖也走得腰腳酸疼,祖父卻健步如飛。雪不大,僅在地表積了薄薄一層。我呼出的空氣很快在面門前凝成水霧,旋即消散。
李鐵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