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不系舟 圖/ 水色花青
實在是相思成疾,只能睹物思人,一頁一頁地翻,都是別人的故事,直到他翻到了某一頁,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天際是漫天的雪。
蕭別走過巷口,手里提著盞燈,他穿得單薄,白衣覆了滿身的雪,周遭寂靜,他耳畔只剩下了雪落的聲音,他推開巷口的屋門,走了進去,里面很寒酸,他選這處地方的原因無非是屋門前多了株梅。
他是個屢試不第的書生,長住在長安一處不知名的小巷子里,街坊都認得他,偶爾有三兩際遇相似的書生會過來與他閑談,還會聽他彈琴。
至于為何屢試不第,無非是因為主考官與他父親曾經政見不合,加上要討好宰輔,所以即便是錄取平庸之才,也不要他這個不少人夸贊過的天縱之才。
朝中宰輔與他父親蕭衡曾經勢如水火,蕭衡為人清正,善撫琴,時人多美譽,而朝中小人為了攀附權勢,特意設了陷阱,置蕭衡于不利,而后等待蕭衡的就是謫遷的命運。
于是蕭別自幼就生長在偏遠之地,與父親過了不少苦日子,后來宰輔漸漸忘了曾被他的討好者陷害的清官,自去一手遮天,玩弄權柄,蕭衡的門生趁宰輔不察,才慢慢助蕭家遷向更為富庶的地方。更何況前番父親遷往富庶的杭州不久,就又因為為官清廉,為當?shù)毓賳T所憎,他們飽食終日,尸位素餐,視蕭衡為迂腐的衛(wèi)道士,趁著時機,把蕭衡徹底弄成個只能拿微薄俸祿的小官小吏。
蕭衡不愿意為五斗米而折腰,于是便辭官在家,安心地教蕭別讀圣賢書,但蕭家里確實就這樣清貧下來了。
蕭別其實生得眉目俊雅,除了滿腹文采,筆頭生花外,還彈得一手好琴,這琴技是他父親教給他的,為此有友人還調侃過他——
“蕭兄頗似相如當年風采,就不知你遇的是哪家的文君?”
其實,莫說是出身顯赫的卓文君,就連山精野怪,幽魂魑魅都不曾有過。話本常愛寫書生和女鬼女妖,其實都是因為買話本寫話本的都是些窮酸書生,自詡滿腹經綸,所以希望有人慧眼識英豪,不嫌自身的困窘,蕭別向來是不信這些的。
他進了屋,他沒點蠟,就趁著月色,撫上了父親留下來的琴,心中忽然有了興致,即興彈了一段,他的手指有些僵冷,但他無心去管。
屋門前的寒梅忽而迎霜綻放,在漫天飛雪中吐艷——
有一人不知何時落地,雪膚烏發(fā),白衣覆雪,不似凡間人,她好像不懼嚴寒。
蕭別聽見聲響,就看見了她,他呼吸一窒,聽到了寒梅次第綻開的聲音,于是他懷抱素琴,出了門。
她的眼里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像是一幅端待點睛的畫,他無端知道她為何而來,再次撥動琴弦,她就著蕭別的琴音隨意變換著舞姿,蕭別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手中一段流暢的琴曲流瀉開來。
其實他的琴彈得好,但不是輕易彈的,時人向來把樂師的地位看得輕賤,如果他去彈琴維持生計,更是壓彎了他的脊梁。他雖不如父親蕭衡那般死守高潔,他寧愿去賣他的一手好字,忍受周圍人的白眼和挑剔,也不愿意彈琴,因為他只有一張琴,這是父親給他的遺物。
此時此刻,神仙鬼怪,還是肉體凡胎,都不重要了。
她隨著風,伴著雪,風也蕭蕭,雪也霏霏,在月色中蹁躚起舞,抬眼低眉間,身姿輕盈變換,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眼若新雪,眉如遠山,凡塵的一毫一厘都與她無關。
蕭別在彈琴的間隙間,只是靜靜看著她,像是在看一幅不被人驚擾的畫,而她也只是回以微笑。
蕭別覺得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明明寒意砭骨,他卻覺得自己的整顆心都是燒的。
蕭別忘了昨日是怎么回去的了,他躺在床上,神思不屬,幾乎認為雪中起舞的白衣女子是一場夢。
別是受隔壁李策李兄的話本荼毒太深了吧?隔壁李策與他一樣,家境貧寒,他倒是無牽無掛,李策家里還需要照顧妹妹和年邁的母親,也沒有蕭別的書畫功底,但他常年行走于長安街頭,聽了不少故事,于是李策就邊看圣賢書,邊寫他的話本掙錢。
恍惚間,一縷似有若無的梅香幽幽而來,蕭別立即環(huán)顧四周,卻發(fā)現(xiàn)四周空無一人,這縷香入了心,幽幽而來,悠悠而去,這是怎樣的悵然若失,又是怎樣的神魂顛倒?
蕭別到處去尋白衣女子的蹤跡,他先是叩了叩隔壁李兄的門,收獲了李策的一個白眼,李策抵著門,調侃道:“蕭兄可是正經人哪,怎么會招惹什么精怪?”
蕭別無言,李策雖然調侃,還是愿意陪他一起找,他一邊抄著手,一邊對蕭別說:“還別說,昨夜的雪下得格外的大。”
蕭別聽此一言,腳步一頓,誠然,京城里的雪比往年的都要大,不知道是因為大雪才出現(xiàn)了她,還是她的出現(xiàn)造成了大雪。
他不是相信鬼神之說的人,但蕭別久尋無果后,卻回到屋里,他翻找著家里的書架,最后拿起了一本《淮南子》,里面有不少神話傳說,或許有一點線索。
果然,《淮南子·天文訓》有言:“至秋三月……青女乃出,以降霜雪。”后面還有人注釋道:“青女,天神,青霄玉女,主霜雪也?!?/p>
青女,不就是傳說中主霜雪的女神嗎?據傳聞,青女白發(fā)羅衣,儀態(tài)端莊,在人間來施霜灑雪。
蕭別沉思良久,端詳起了自己的琴,坐了下來,慢慢撥弄,那日她是尋著琴聲來的,那她還會再來嗎?琴隨意動,帶著隱隱的期待。
依舊是在屋外,那縷早已消散的梅香襲來,她就站在那里,身后是漫天的雪,她靜默地走近,然后在離他不遠的位置坐了下來,他不敢驚動她,怕她會離去,會消散,便如生怕驚動棲?;ㄩg的蝶一樣,琴聲也不自覺地帶了幾分溫柔,淙淙然,春日流水般。
一曲已畢,他正欲再起一曲,她好聽的聲音就從身邊傳來:“你叫蕭別?!闭Z音篤定,好像見過一般。
蕭別有些驚異地回過頭去,問她:“那你呢?”
“池映雪?!彼鉁厝幔孟裣肫鹆耸裁?,“清池映雪,這是我在此間的名字?!鼻宄赜逞?,取的定是一清字。
“這個名字是別人幫我取的?!?/p>
“那個人很懂得你。”蕭別道。
池映雪聞言一笑,她說:“我也這么覺得。”
在那之后,池映雪會經常出現(xiàn),蕭別從來不會去問,她從何而來,又何時會離去,他只是貪戀這份隨時可能失去的溫暖。
有時候,蕭別會看見池映雪會坐在屋外,捧著白雪,她的手指細膩瑩潤,與白雪交相輝映,蕭別帶了點擔心,怕她冷,給她披衣服,她也溫柔笑笑,說自己不用。
池映雪除了有如雪的溫柔,其實更多的是如雪的俏皮,她有一次來的時候,手里竟帶了不少話本,她自己看就罷了,還念給蕭別聽。
蕭別問:“你怎么想到要看話本的?”
他覺得,池映雪對人世的事情其實是很遲鈍的,沒有化形之前想來也不需要去了解人世間的種種,于是池映雪偶爾會說出些讓人啼笑皆非的話來,比如他會自己做菜吃飯,她就會很疑惑為何蕭別吃了不會肚子痛,而且還要天天吃。
而現(xiàn)在這個時候,她便說:“隔壁經常找你的李公子家里還有很多?!?/p>
他無言,他居然覺得有些好笑,他靠近了看她的話本,問道:“你借的?”
“我和李公子的妹妹混熟了,她偷偷借給我的?!彼吙催呎f,語氣里帶著點得意,“阿雪說我長得好看就借給我了?!笔拕e知道阿雪,阿雪是李策的小妹妹,在冬天出生,于是小名就叫阿雪。
蕭別聞言,看了看她,她居然有些不自在,她和傳聞中的青女幾乎無差別,只是她留的是一頭青絲。不過好看也是很好看的,是凡間沒有的好看,顏色殊麗,眉目可堪入畫。
蕭別原本以為她會是個不染凡塵的女神,到頭來還是個有些俏皮的女孩子。池映雪念的話本里有亡命君王獨賞心愛妃嬪的絕命一舞,還有女鬼書生人鬼相戀的陳詞濫調,有舞姬與樂師的暗自傾慕,還有天涯浪跡的俠骨柔腸。
“這些都是別人的故事?!笔拕e在她念的時候,會拿筆在四書五經上寫,不知道寫的是什么,池映雪覺得那些圣人經義不看也罷。
有一日,她念的是神女與琴師的故事,那神女乃是雪之精魂所化,愛聽琴,喜歡跳舞,也愛化作漫天飛雪,只為在琴師的琴弦上停留片刻。
蕭別聽著,難得有了些興致,問:“后來呢?”
“后來……那神女不知所蹤,琴師至死也沒有見過她?!?/p>
“為何?”蕭別覺得心里有些不舒服,擱了筆。
池映雪翻了翻墨跡淋漓的話本,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p>
“神女有名字么?”蕭別似有所感問道。
“無名無姓?!背赜逞┐鸬?,她的神色無端哀傷。
蕭別關上了手中的《孟子》。
池映雪跟他熟了之后,總是會喜歡悄悄地來,她會在他看書的時候突然從后面靠近,捂住他的眼睛,讓蕭別猜猜她是誰。
蕭別嘆了一口氣,這樣幼稚的游戲,只有池映雪會樂此不疲,其實這樣的游戲,就連隔壁的阿雪也不屑于玩。
蕭別說了池映雪的名字,池映雪便有些失望地開口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反應?!焙翢o疑問,這又是池映雪最近在話本里看的東西。
池映雪從后面看他,見他書桌上擺放的很多是關于神話傳說的,問他:“你不學那些圣人經義,經史典籍了嗎?”
蕭別默然,他突然回想起他父親臨終時的情形,他父親蕭衡最后死在一席破草席上,母親因為跟著父親奔波早早地去了,而蕭衡彌留之際,他知道自己最終就敗在了一個“清”字,但他還是希望蕭別可以進京趕考,即便蕭別知道此去不過是一場笑話。
當權者不愿意再來一個蕭衡,他蕭別即便是讀破萬卷也無用。
“不看了。”蕭別淡淡道。
池映雪卻說:“雖然我對這里的人情世故都不甚了解,但是我看周圍的百姓過得并不好?!?/p>
“你能有辦法嗎?”蕭別突然問道。
池映雪眼波流轉,忽而一笑:“你知道我的身份了?就不怕我別有用心?!?/p>
蕭別不信她會傷人:“你說笑了?!?/p>
池映雪便不再隱瞞,她嘆了一口氣:“其實我是不能輕易插手凡間事的?!彼呓耍┒鷮κ拕e說:“我是青女,你知道的吧?”
蕭別被她的主動弄得有些無措,可能她并不講究世俗禮節(jié),于是繼續(xù)保持著這個姿勢,對他說著話,直到李策推門看見了這一幕。
“蕭兄,你……”李策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池映雪一笑,蕭別才意識到了不妥之處。
于是蕭別和李策好說歹說才把他送走,李策邊走邊笑:“我知道你為何近日不來找我了!也無妨,我看見了她,又有新的話本題材了?!?/p>
蕭別好不容易送走了他,卻見池映雪抓住他的衣袖,眼里藏不住笑:“真的很抱歉……”
蕭別輕咳一聲,他哪里舍得怪她?只能怪自己意志不夠堅定了。
只是池映雪心里竟是如鏡一般清楚的?蕭別看著她在一旁饒有興味地托著臉看著自己寫字看書的樣子,陷入了沉思。
一天夜里,明月皎皎,雪花漫舞,帶著點期待地,蕭別徘徊在門外,手里捧著卷書。
池映雪翩然而至,她來時,屋內外的冰雪驟然之間變多了,屋檐上的冰水凝固在了原地,像是給她的到來預告似的。
池映雪看著他,他瑯瑯如金石般悅耳的嗓音緩緩道來——
“某年月日,有妖以雪化骨,披月而來?!?/p>
池映雪慢慢向他走來,有些愣怔。
“其象無雙,其美無極……
“既姽婳于幽靜兮,又婆娑乎人間。”
蕭別繼續(xù)念道:“生甚傾之,托情語于素琴……”
池映雪怔在原地,半晌,她開口道:“蕭公子?!笔拕e看著她,平常她都直接叫蕭別。
她避開了他的視線:“可否教我彈琴。”蕭別心中的巨石落下,心里沉甸甸的,不知道該落到何處,他風度翩翩地作了個請。
兩人默契地沒有再談剛才的事情,仿佛只是個巧合罷了。只是池映雪今日內心或許難以平靜,她本是一人獨奏,蕭別則在一旁看著,但她時不時就彈錯幾個音節(jié)。
蕭別便走到她身后,教她彈琴,指與指相覆,她身上幽幽的梅花冷香仿佛變暖了,他第一次和她有接觸,感覺她的手指始終是冷的,池映雪的身體很放松,似是沒覺得有什么不對,蕭別覺得自己是個偽君子,口中談的是琴,心里卻想的是情。
除了秋水為神玉為骨,蕭別找不出其他更貼切的詞語來形容她,更何況他以前從沒這么靠近過她。
“你以前教過別人?”池映雪一邊彈著琴,一邊問道。
“沒有?!笔拕e心中莫名愉悅,好像他知道了池映雪問這句話的心思似的,繼續(xù)教她如何彈。
“曲名是什么?”
“《梅隱香》?!边@是他自創(chuàng)的琴曲,還沒告訴過別人。
“難怪情意款款……前抑后揚,讓人仿佛身置梅林深處?!背赜逞┚瓜袷前阉那橐饨o剖開了一般。
她站起身,悄然靠近,有了個精怪樣,沒等他反應,突然攥住他的衣袖,吻住了他,蕭別回吻著她,握著她腕間的位置,她竟連唇也是涼的,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錯覺,她的身子好像多了些溫度,就像是冰雪消融。
一吻已畢,蕭別像是看見了什么奇景一樣,低頭看她,把她抱入懷中。
“我倒是知道你來的目的了?!笔拕e低聲笑了笑。
她周身都是梅花香氣,真的好香。蕭別在心里暗暗地想。
京城的雪還在下,但是已經不如池映雪初來時那么多,那么冷了,現(xiàn)在已經快到了春日,門口的雪明顯變薄了很多,蕭別屋外的雪都化了一些。
蕭別隱隱有感覺京城內的局勢有變,果不其然,李策有一天跑進他屋里,坐下就對他說:“蕭兄,你知道么?我昨日和張兄何兄兩個一起去見賀老板,賀老板人脈通達,在京城里開的醉仙樓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他跟我們說,這兩日,京城里不太平,讓我們注意點……”
蕭別聞言皺眉,說道:“依你的意思是……”
李策見狀,打了個哈哈,不繼續(xù)多言,指了指天色:“要變天了……蕭兄多多保重?!弊叩臅r候,李策突然對蕭別說:“但聽說是好事情,蕭兄此等才華,說不定過了這一遭就有出頭之日了?!?/p>
果不其然,李策帶來的消息很快就得到了應驗,皇帝蟄伏多年,暗中蓄勢,終于將宰輔一黨連根拔起,手段之雷霆,讓人大為震撼,而后皇帝便開始整頓吏治,朝中官位因此一遭有不少空缺,于是皇帝破例提前了科舉的時間,只消等到明年春,蕭別等人便有機會參加科舉了。
其實按蕭別的才華,早就應該進士及第了,這消息對他而言,不啻于喜從天降。
他高興地不可自抑,等到池映雪來的時候,就迫不及待地告訴了她這個消息,池映雪很高興地笑了笑,但是在交談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和他錯開了身子。
蕭別有些錯愕,問她說:“這是……”
池映雪笑說:“多加點衣服,別凍壞了?!?/p>
要她怎么和蕭別說呢?其實蕭別看似不在乎,實際上她每次來的時候,冰雪覆蓋了大片的地方,尋常凡人怎么受得住呢?他不過是在強撐罷了。
其實這次宰輔的下臺,她并不意外,畢竟她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去收集證據,又動了點神力,讓皇帝能夠很快借到兵力,從而最后能夠將宰輔等朝廷蠹蟲給一網打盡。
皇帝生性多疑,她不得已向皇帝在夢中展現(xiàn)了真身,皇帝這才相信了她的話,結果這件事卻被其他神仙察覺到了,其中一個就是春神東君,他本早該現(xiàn)于世間,卻因為她的私心而延遲。
四季輪換,天道有常,不是她能夠隨意更改的。更何況她私心現(xiàn)于世間,加上前番她曾經犯過類似的罪過,于是天帝震怒,讓她速速歸去,不然就要嚴加處理。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她的目光投向他,很快,又越過他,望向不可知的遠方。
蕭別今日溫書溫得差不多了,此時夜已深,池映雪走到他身邊,悄悄的。
“小女鬼?!笔拕e語聲帶笑,抓住了她的手腕,池映雪不知道他還會這樣叫她。
這一個月,蕭別覺得像是上天賜給他的,如在夢中,池映雪走到他的身邊,可觸可感,又不是夢了。
她忽然開口道:“你受不了我的寒氣。”
蕭別唇邊的笑意頓收,她太篤定了,他強笑道:“不礙事?!?/p>
池映雪看著他蒼白的臉,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或許就不該和他相見,她的眼淚砸在了蕭別手上。
她竟也是會流淚的嗎?好冷,她的淚好冷,蕭別有些錯愕。
池映雪喃喃道:“會死的?!?/p>
蕭別如有所感,問出了他一直不敢問的問題:“你要走了么?”
池映雪抬頭看他,蕭別拭去她的淚水。
她溫柔又殘忍地告訴他:“快開春了?!?/p>
快開春了,她的意思是雪要化了,她是雪化成的,只能存于一季,所以,她不得不走。對蕭別來說,她只是因為季節(jié)的原因要走,對池映雪來說,這是最后一面。
“你還會再回來嗎?”蕭別突然抓住了核心的問題。
“會?!背赜逞┞鹕?,出了屋子。
蕭別覺得她像個騙子,但這個騙子在走的時候吻了他,這是她留給蕭別的最后的一個吻。
“你會忘了我?!背赜逞┮蝗绯跻娔菢雍V定道。
“我不會?!笔拕e睜大了眼,篤定道。
池映雪望著他,看的是他,又不像是他,蕭別在那一瞬間覺得她在透過他看別人,他頓時如墜冰窟。
“彈琴吧,送我回去?!背赜逞┱f,“我當時也是被你的琴聲吸引過來的?!?/p>
蕭別痛苦地掩面,最后還是拿出了琴,琴聲低婉凄楚,是送別之聲。
池映雪站在雪地里,忽然回頭對他說:“我本是無名無姓,你猜為我起名的人是誰?”
她見他不答話,又繼續(xù)說;“是一個琴師,但他死了?!?/p>
蕭別神色未變,她坦言了她的過去。
池映雪不再多言,在她見他落魄失意的時候忍不住現(xiàn)身,但總有離別之日,她終于顯示出了她的真身,面容未變,一頭烏黑青絲皆化作銀色,她的身體也逐漸變得透明,周身化作紛紛揚揚的雪,與周圍漫天的雪化作一處,消散、飛舞,乃至飄落。
她想讓他忘了她,蕭別仍在彈琴,不然怎會提到琴師?
飛雪多情,吻上了他的琴弦,他沒舍得再彈。
天地間一片雪色。
蕭別放下琴,看著這一片純白,心想,這大概是今年最后的一場雪了吧?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的意識開始昏沉,像是久經寒冷的身體終于繃斷了最后一根弦,他轟然倒地。
待池映雪走后沒多久,歸燕捎來了春消息。
蕭別自那之后大病了一場,急得李策團團轉,他不知道池映雪為什么消失了,只是恨蕭別的癡情和執(zhí)迷不悟,等到蕭別他病好轉了,卻再也沒見過雪。他不知道為什么,今年的雪在池映雪走后,化得格外的快。
蕭別參加春闈后順利地榜上有名,很快又參加了殿試,皇帝欣賞他的才華,不出意料地,過了幾日,紫薇郎紅袍加身,探花拂柳,與其他人策馬同游,行于長安道。有官員想要招他為婿,他一一回絕了,哪怕那個大官吹胡子瞪眼,他也堅持說已經有了心上人。
蕭別家中還一直留著本《孟子》,那上面留著他閑來聽池映雪的話本時的墨跡,正是那晚他表露心跡的時候用的。
蕭別搬出巷子的時候,李策家的小妹阿雪睜著一雙清澈的眼,著急地問他:“你知道池姐姐去哪里了嗎?”
蕭別強笑說:“你的池姐姐離開了。”
阿雪聽了很難過,眼角隱隱有淚痕,轉身把池映雪借的話本送給了他。
“我本來想送給姐姐的?!卑⒀┖軅?,“她怎么能不告而別?”
蕭別不知池映雪對他算不算是告了別,但他還是收好了話本,與阿雪告別。
李公子考得也不錯,也快搬了新家,他也要離開這里了,仿佛在他們一眾士子的生命中的寒冬已經過去了,從此便可以一展才華,實現(xiàn)抱負。
蕭別看著自己住過的屋子外的殘梅,嘆息了一口氣,最終還是離開了。
池映雪不會再回來了,這里就成了一個傷心地。
應該不會有人再來了。
不知過了多少年。
蕭別始終沒娶妻,官至尚書,做著蕭衡曾經想要做的事情,為一方父母官時便造福一方,居廟堂之高時就為百姓謀福,世人給他的美譽比蕭衡的還要多。
他在閑暇的時候偶爾彈琴作畫,彈的是《梅隱香》,畫的是梅樹,有人笑他以梅為妻,他也不辯駁。
他在一次和一位頗熱衷于神話怪談的人交談時得知,青女降世之時,常常手撫七弦琴來施霜布雪,池映雪當日說自己不會彈,其實是在給他一個機會。
如果她還在他身邊,蕭別大可抓住她調侃一番,可是她已經走了,她的小心思就成了插進他胸口的鈍刀。
時光流轉,他在每年落第一場雪的時候都會去那個簡陋的屋子看看,看她是否會出現(xiàn),但她再也沒出現(xiàn)過。
蕭別有一日翻她借的話本來看,實在是相思成疾,只能睹物思人,一頁一頁地翻,都是別人的故事,直到他翻到了某一頁,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
神女與琴師的故事原來不是她的杜撰。
往事越千年,年輕俊雅的琴師一如既往地穿過巷陌,他的發(fā)上落了些雪,綿軟而細碎。他撐著傘,落雪如雨,雪花輕盈地打著旋,轉瞬間,落入雪地中,唯獨他的肩頭還帶著點雪,纏綿地留在衣上,仿佛不愿離去,他似乎感受到了肩頭的涼意,用還算溫熱的指將雪拂去,于是細雪就在他的溫熱下化開了,他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雪水。
他路過一家人,小名小梅的女孩子見了他總是容易紅了臉,小梅在擦肩的時候喃喃道:“好羨慕雪啊……”
他竟不知有何可羨,他們短暫地擦肩后,小梅容色平淡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個笑容。
好羨慕雪啊,可以感受到你的溫度。
琴師住的地方還算干凈,他常常喜歡在外面彈琴,細雪時常落在他的琴弦上,于是她就出現(xiàn)了,她見他彈琴,她便起舞相對。
琴師的眉間常含笑意,是她從未見過的春曉。
而后她又有了名姓,他將她點活了, 不僅是生命,還有情愛。
但終究是仙凡殊途,她要么看著他經受過多寒意而死,要么就看著他年華老去。
結局呢?潦草的話本上沒有結局,而結局他已經知道了。
蕭別死后,滿城風雪。
他臨死前唯一的要求,就是葬在京城郊外的山嶺上,那山嶺上滿是雪,積年不化。
一個白衣女子在他墓前久久停駐,走的時候,留下了一枝開得正好的梅花。
他不是當初的琴師了,蕭別是蕭別,她本來想看著他在輪回中輾轉,娶妻也好,生子也好,但如果不是他的落魄失意,還有與當初如出一轍的琴聲,她原可以繼續(xù)在冰天雪地里繼續(xù)自在逍遙。
世人往復傳說,有神女以雪化骨癡戀書生,終因仙凡殊途黯然別離,也有癡人以梅為妻終身不娶,死葬南崗。
不知是否有一段傳說,說的是神仙眷侶,彈琴起舞,璧玉總成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