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蓉仙兒 圖/枕上濁酒
我忘不了,忘不了年幼時蠻族入侵的末日黃昏,血色殘陽和滿城流血,鋪天蓋地的紅,像潮水一樣將我吞沒……
夜色深沉,雪地如銀。
蕭索的寒風(fēng)中卻傳來一陣陣瑟瑟悲吟,如冰原狼嗥,巫峽猿啼。
“浴血降魔濟(jì)世窮,捍尊奮起救英雄。不屈忠魂垂萬古,英雄無語訴悲涼……”
我領(lǐng)著數(shù)十個乞兒筆直立在西州府衙門前,已唱了數(shù)百遍。
只為救一個人。
第一次遇見唐嘯的時候,也是在風(fēng)雪之中。
我為病重的石頭下山求醫(yī),卻被一伙強(qiáng)盜圍住。我雙拳難敵四手,即將束手就擒時,是唐嘯救了我。
他負(fù)著受傷的我殺出重圍,而背上的我卻滴血未染。
冰天雪地間,少年胸口衣襟還大剌剌地敞開著,露出虬結(jié)的肌肉。而那張臉卻是劍眉朗目,清俊異常。
若非刀把上鐫刻著一團(tuán)烈火和一個“唐”字,我絕難料想面前這個十八九歲的刀客竟是西州大名鼎鼎的“赤焰刀王”唐嘯!
那一刻,他提著刀,乘著風(fēng),一襲紅衣落在我眼中,比什么都好看。
江湖傳聞,唐嘯十五歲時挑落中原三大劍客一戰(zhàn)成名;十八歲,便以掌中一口可斬蛟斷江的“屠龍刀”名震江湖。數(shù)年來扶危濟(jì)困,仗刀鋤奸,頗有俠名。
而我雖身為女兒家,卻打小心里就燒著一股滾燙的熱血,夢想有一天可以金戈鐵馬征戰(zhàn)天下。
于是,我游蕩于天地間,無我所居,不得安寧,卻偶然發(fā)現(xiàn)了白馬鎮(zhèn)西郊避世寧靜的彩云山。
石頭是我第一個帶山上的人。我不過是隨手幫他付了葬母買棺的銀子,他便定要追隨我左右。
此后,我們撿了越來越多無處可去的乞兒,山中漸漸熱鬧起來。叩石墾壤,雞鳴狗吠,往來種作。石頭最有雅興,種了滿山坡的桃樹,題名“武陵源”。
索群而居,遺世獨立,但我心中這股熱血卻涼不掉,流不盡。
直到我遇見唐嘯。
積雪被砍出來的鮮血染成暗赤,他傲立風(fēng)中,宛如一柄遺失在亂草間的刀。
呵,我心目中的大俠就該如他這般:眉目雅正,桀驁張揚(yáng)。
送我回山的路上,他滔滔不絕,意氣風(fēng)發(fā),給我講江湖中的故事,三尺青鋒光寒九霄,振聲龍吟飛濺血泓,死在他刀下的皆是為惡奸佞。
分別一刻,他看著我和乞兒們揚(yáng)頭一笑,道:“別怕,記住我唐嘯,有難定會相救!”
那日黃昏,我望著前方清瘦的背影久久不肯離去,憧憬著有一天我也會跟著這道身影,站在江湖浪巔上,站成一段傳說。
終于,耳畔傳來石頭的低語:“小楓姐,如唐嘯那般的神仙人物,身邊皆是豪杰大俠,豈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靠近的?!?/p>
我不置可否,只是每日在腦海中回憶著唐嘯縱情江湖,行俠仗義的一個個傳說……
孰料,自那日別后再次相逢,卻是唐嘯身陷牢獄之時。
石頭和幾個小乞兒下山采買食材,因銀錢不夠,竟被鎮(zhèn)上首富盧府的公子吊在樹上毒打。幾個少年奄奄一息,垂死掙扎之際,唐嘯出現(xiàn)了。
盧府出動闔府的打手,圍著唐嘯糾纏不休,唐嘯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那個無賴蠻橫的公子哥……
翌日清晨,天邊露出一絲微芒。
我和乞兒們唱了一天一夜,終于唱來一個人。
我勉力睜大凍得紅腫的雙眼,待看清來人后卻不免失望。那是府衙的守門人。
“你們這樣唱到天荒地老也沒用,我好心提點一句,這年頭‘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只好等著收尸吧……”,守門人斜乜著眼,將幾分譏誚帶到了面上。
那一刻,自我心底涌出的寒意仿佛比眼前的雪海冰山更深更濃……
回到武陵源,我翻箱倒柜,只為找出十年前,父親臨終時給我的那幅傳家繡品。
當(dāng)年,我餓了三天三夜命懸一線時,都未動過它的心思。而今,我卻連想都不想就決定賣了它,去換唐嘯一線生機(jī)。
我名叫欒小楓,出身蜀繡世家,也曾想做一個愛笑的姑娘,被父母疼愛、被兄長縱容??僧?dāng)年西州遭受蠻族侵入,兄長戰(zhàn)死沙場,我亦親眼目睹父母相繼被殺。
此后歲月,我孤身一人闖蕩江湖,在那危機(jī)四伏、鮮血淋漓的夜里,誰又能容我軟弱片刻。
所幸,是心底的那股熱血支撐著我活了下去。
一日后,我懷揣著典當(dāng)繡品換來的一百兩銀子,孤身來到西州府衙門前。
還未來得及讓衙役通傳一聲,便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孱弱的紅色身影被拖上了馬車,疾馳而去……
我忙塞了幾兩碎銀,方打聽到唐嘯竟被來府衙巡檢的鎮(zhèn)遠(yuǎn)將軍趙重帶走了。衙役看我恭敬,又多言了幾句。
“這小子不知哪來的福氣,硬是撿回一條命!鎮(zhèn)遠(yuǎn)將軍可是宮里的紅人,聽說他是被帶進(jìn)宮了……”
將軍?進(jìn)宮?
激變陡生,讓我應(yīng)接不暇。
但我只知,我要報恩,要追隨他,要那桀驁的少年破繭而出之日,救扶蒼生之時,身側(cè)有我!
從此后,我日日坐在房中,拾起欒家祖?zhèn)鞯睦C花針,三年一夢,從那個紅色的身影一針一針繡起……
花開花落,忽忽數(shù)載。
三年后,我通過皇宮采選,成了尚宮局的一名繡娘。
甫一入宮,我便從宮婢們的閑談中得知唐嘯已身居太子府親衛(wèi)軍首領(lǐng)。
三年間,他功績赫赫。曾親率五百親兵萬里奔襲,五天時間便滅了天下第一黑幫,將極富威名的江南門派盡數(shù)納入太子勢力,就連首領(lǐng)“荒野狼”也擄來做了奴隸。
然而宮中流傳最廣的,則是他為人謙恭柔順,知曉眉眼高低,處事圓融。
怎么可能?這不是我認(rèn)識的唐嘯!
一日,我徘徊在太子府附近,忽見一名婢女哭哭啼啼地跑出來,腳下一個踉蹌栽倒在地。
我忙上前扶起她,見她半邊臉紅腫不堪,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慰。又見她的裙擺被樹枝撕裂了一道口子,便道:“我是尚宮局的繡娘,姑娘可將這件衣裙交與我來縫補(bǔ)?!?/p>
女子名為彩璃,是太子膳房的一名宮婢。經(jīng)此一事,我成為她深宮中為數(shù)不多的知己好友。
在我的懇求下,她終于助我在一月后的太子生辰宴上見到了唐嘯。
春日落陽的夜晚,太子府張燈結(jié)彩,花如錦繡。
唐嘯卻穿了黑衣。
放眼望去,滿庭紅葉緋桃,燦若云霞,只有他仿佛要溶進(jìn)無邊的夜色中……
少時,他獨自離席,面朝一處靜靜遙望。我忙快步上前,“唐嘯,你還記得我嗎?”
夜色中,他臉上神情依舊淡然,半晌才道,“你……是那群乞兒的……頭頭?”
他語氣平緩,略帶澀滯,絲毫不似我記憶中的桀驁利落。
但令我喜不自禁的是,他竟記得我。
“你怎么進(jìn)宮了?”唐嘯一邊問我,一邊緊盯著太子府的大門。
“為了見你啊!”
他聞言,猛地側(cè)過頭,眼中一絲光亮稍縱即逝,默然良久道,“現(xiàn)在見到了,你可以回去了?!?/p>
我不理會,只是默默立在他身側(cè),直到他移步離去。
驀然,一個人影跌跌撞撞向我跑來,正是彩琉。
我見她面帶驚恐,臉頰緋紅,忙一面安撫,一面問她發(fā)生了何事。
彩璃猶豫片刻,吞吞吐吐道:“杜,杜尚宮她……”緊接著,她卻倉皇地四下張望,緊緊抓著我的手,顫聲道:“子時,子時到我房中來……”
我知她是有事與我密談,點頭應(yīng)允。
就在她轉(zhuǎn)身離去的那一瞬,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左耳耳垂上空蕩蕩,那只我送她的碧玉耳墜竟不見蹤影!
尚未問出口,彩璃已奔往園外,消失不見。
唐嘯的冷漠加之好友的異常,令我整個晚上心神不寧。好容易挨到子時,我來到彩璃房門外。
她雖為太子府一個下等婢女,可由于住在宮中偏遠(yuǎn)人稀的綠蘿院,因此獨居一室。
敲了半晌門,未有應(yīng)答。我輕輕推開房門,卻空無一人。
轉(zhuǎn)進(jìn)內(nèi)室,隱約間我的頸上似乎有些濕熱。抬手一摸,入眼卻是猩紅一片。血!
我立即抬頭望去,眼前一幕令人魂飛魄散!
只見彩璃竟整個人掛在高高的橫梁上,口鼻中溢出的鮮血一滴滴順著烏青的面頰流淌下來……
“彩璃!”,我忙喚來宮中侍衛(wèi)。
可待到翌日清晨,我便聽聞彩璃之死以“自縊而亡”結(jié)了案,尸身一早便拖去了亂葬崗。
但我心知她絕非自盡,而是死于非命。
驚懼交加下,我向尚宮局稱病告假,又在太子府外日夜蹲守。終于,三日后的一個傍晚,我見到了唐嘯。
“太子生辰宴那晚,你可看到了什么?”,瑟瑟夜風(fēng)中,當(dāng)我急急將心頭所惑告訴唐嘯時,卻換來他一個只浮于唇畔的笑,“你想為她報仇?”
“難道你不想為無辜枉死之人伸冤嗎?”,我反問道,“彩璃死前見過杜尚宮,卻不知她是在何處遇見,又看到了什么?”
“那晚我看到杜尚宮進(jìn)入太子寢閣,但那又說明什么?”他垂頭,答得不咸不淡,“這深宮之中刀劍喋血,你我皆如同旁人手中的螻蟻……”
那是一張黯淡的臉,寫滿莫名的倦怠。
我忽然心頭一痛,仿佛聽見胸中信仰轟然倒塌的聲音。
萬不曾想,當(dāng)年報盡冤屈,逞盡傲骨的唐嘯在這座城池之中,竟也被高聳入云的城墻壓得低聲細(xì)語,唯唯諾諾,不敢造次。
深夜死寂,黑暗混著風(fēng)雨一層一層地向我席卷,包裹著我,勒得人喘不過氣來,彩璃“頭七”這晚,我偷偷潛入她那間已被封禁的小屋,燒紙祭奠,口子念念有詞:“天理昭彰,報應(yīng)不爽。惡者自斃,子姑待之……”
驀然,一個冰冷的聲音自我身后響起,“什么人膽敢在此祭奠?!”
震駭間,我轉(zhuǎn)過身,瞪大眼睛看著面前人。
那是一張英武、剛毅混在一起的面孔,尤其是那雙眼,極冷,極硬,仿佛在寒冰中冰封了千萬年的巖石。
來人竟是鎮(zhèn)遠(yuǎn)將軍趙重!
趙重的為人,我略有耳聞。忠心護(hù)主,剛毅不阿,為可信之人。
我忙跪下,高聲道,“大將軍饒命!奴婢要為彩璃伸冤!”
見他并未斥責(zé),我便懇請趙重屏退幾名親隨,將所知一切盡數(shù)告知與他。
趙重沉吟不語,看得出他亦心有所動,卻終究未發(fā)一言。只是在臨走時問道,“你明知如蚍蜉撼樹,又為何執(zhí)意要幫她?”
我答:“有冤不申,枉為人?!?/p>
此后數(shù)日,我時常徘徊于太子府門外,偶爾也會見到唐嘯。
三年的時間,他成了宮中最本分的侍衛(wèi),勤勤懇懇,恭敬謙卑。我曾見到有人邀他一同飲酒,卻被他婉拒。
他的眼神滿是平靜與冷漠,再也不是當(dāng)年那個酒后壯志凌云的豪俠了。
回到房中,我拿起繡花針,可卻再也繡不出當(dāng)年那個堅挺飛揚(yáng)的身影,只是在心中一遍遍地問自己,“唐嘯,如今的模樣是否如你所想呢?你內(nèi)心,是否還是那個桀驁不羈的游俠呢?”
我想當(dāng)年的“赤焰刀王”了……
就在我以為一切偃旗息鼓時,卻終有一絲線索。
那日清晨,我奉命去太子府送宮人的繡衣,卻聽到一個灑掃婢子在檐下笑道,“妙哉,我又拾到一個好東西!”
我循聲望去,頓時呆在原地。
日光下,婢子手中的物件瑩綠閃耀,正是彩璃丟失的那枚碧玉耳墜!
果然,那晚彩璃去過太子寢閣,還看到了杜尚宮??伤酥g究竟有何秘密被彩琉發(fā)現(xiàn),才招致殺身之禍?
我迫不及待要將這一發(fā)現(xiàn)告訴趙重??删驮谖屹M盡心思,爭取到出宮機(jī)會來到將軍府門前時,只有滿目的縞素和刺耳的鐘磬。
趙重死了!
南都郊外,趙重的墳塚前,我終于再次看到唐嘯。
秋意深濃,他一動不動地跪在墓前。經(jīng)年沉積下來的悲愁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中,再由他幽深的雙眸映射而出,撼人肺腑。
我忍不住問出口:“他是怎么死的?”
唐嘯猶豫良久,終于道,“他死在通往皇帝寢宮的路上……那日,我遇見將軍去太子府去交信令??伤罆r,信令分明還在身上……將軍一定是在太子府發(fā)現(xiàn)了什么,急著去稟告圣上,不想竟被人滅口。”
我大口呼吸著,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急急問道,“那你會追查下去嗎?”
“我只知自己是太子侍衛(wèi)……”,唐嘯的聲音像冷風(fēng)吹過水霧琉璃,蒙了一層霜,攥得骨節(jié)發(fā)白的手在微微發(fā)抖。
那一刻,我心內(nèi)發(fā)涼,頭腦卻被熱血滾過,滿腔滿鼻皆是末路悲景、夜色蒼涼。
我忍著淚,“不!當(dāng)年的唐嘯是個英雄!”
他臉色突變,張口欲語,卻是一陣咳嗽。
那些少年時追逐的榮耀,手持屠龍寶刀,揮灑一片江山的豪情,突然化作了濃濃的疲憊,“英雄又如何,英雄照樣也會家破人亡,會困陷泥沼、會絕望掙扎……”
霜世炎涼不堪題。
唐嘯仿佛沉浸在回憶之中,沙啞的聲音就像一把刀,一點點將舊瘡挑開,露出下頭經(jīng)年瀝血、永難愈合的傷來。
三年前,他身陷牢獄后,有人往他家的水缸里下了毒,毒性不算烈,卻天下無解。老母親最終被毒死了,年僅五歲的妹妹也不知所蹤。
只有墻上留下的鮮紅字跡,“若有再犯,斬盡殺絕!”
去往東宮的途中,趙重告訴他,他的妹妹已被太子控制,而他要做的就是為太子所用……
終于,他止住了咳嗽,抬頭看向我,靜靜地,目光悲涼。
我猛地逼近他,微顫著嗓子問道:“難道你再也不管這不平之事,再也不殺奸佞之人?”
他的眼睛里似有淚意劃過,行將就木般將趙重生前送他的金絲匕首埋進(jìn)了地下,用手推土一層層隱蔽,如同那些誰也不會在意的風(fēng)骨、堅持和理想被青史徹底掩埋。
暗夜深更,樹影重重。明月被云層遮掩,觸目所及唯有一片黑暗。
離開前,他只留下一句話,“風(fēng)流曾少年,我性已空山。”
寒風(fēng)凜冽,拂面而來。一片死寂中,我只覺得心口一陣茫然的痛、恨和絕望。
南都一場大雨后,隱而不發(fā)的寒意揭竿而起,透出結(jié)露為霜的蕭條凜冽來。
臘月初,更兼落雪,無月無星。
我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驀然想起繡閣內(nèi)有一件上漿的繡品尚未收納,便連夜起身,沿太液池回廊一路走到了尚宮局。
“殿下……”
忽聞閣內(nèi)一聲輕喚,驚得我退了一步,這大半夜的誰還在此消遣?心頭好奇涌動,我索性湊在窗邊看了一眼。
昏黃的宮燈下,層層幔幔的簾幕半遮掩著內(nèi)室。隨著燭火的搖曳,帶出陣陣醉人春波。
臥榻上的杜尚宮正是眉目微合,綺羅輕紗微凌亂,面帶浮紅,眼眸低垂。坐在她身側(cè)的男人抵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什么……
“那個彩璃也罷了,哎,趙重真是可惜!可誰叫他聽到了我們最大的秘密!”
我再定睛一看,不禁倒抽口冷氣,那個男人竟是太子!
我下意識退后卻是一腳踏空,頓時一股子鉆心疼襲上心頭。還未待叫出聲,卻猛地撞進(jìn)了一個懷抱,被人捂住了嘴。
我被那人飛快地拉到僻靜處,才看清救我的正是唐嘯。
那一刻,我驚覺背脊盡濕,手腳發(fā)軟,只喃喃道,“一切皆是……太子!”
月色下,他眸中閃過一絲峻幽的冷光,深深地看著我,“我們斗不過他……”
我輕顫的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袖口,睛里浮起蒙蒙霧氣,眼淚一顆顆掉下來。
“想那天初遇,你將我被馱在背上,炙熱從我的面頰一路燒到心房,血液盡被燒得沸騰。唐嘯,你告訴我,我怎么會忘?”
“自那日起,我一生都在繡你的樣子。那是你踩在一朵潔白的云上,你意氣風(fēng)發(fā),你桀驁張揚(yáng),你手拿屠龍刀,你身披黃金甲。我山中在繡,進(jìn)宮在繡,我繡了上百幅,都是你唐嘯‘赤焰刀王’的樣子。你還記得嗎……”
我望著他的眼從憤懣到失望,最后沉寂成冰雪,黯然平靜下來,“斗不過又如何,想要退縮太容易。唐嘯,你枉為英雄……”
他瞳孔一縮,如觸火炭,一把甩開我冰涼的手,眼中冷淡、落寞、麻木忽然之間盡收一處,化作了一股怒意。
驀然,只聽唐嘯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自語道:“他們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微弱月光下,他青衫束腰,眼眸如星,我仿佛聽見心中陰云大散的聲音。
那一晚,雪下個不停,我執(zhí)意跟隨在唐嘯身后,默默前行,一里又一里。
風(fēng)雪愈烈,天地皆白。
這個冬季,宮中迎來了一件大事,圣上要在天壇祭祖。
因要負(fù)責(zé)祭祖儀式的所有物具設(shè)制,尚宮局變得比往日更加忙碌。令人不解的是,尚宮局負(fù)責(zé)運輸物品的籠車竟是從白馬鎮(zhèn)出發(fā)的……
漫天雪花飛舞,卷動著無聲的風(fēng)。
好像所有人都在默契地等待一場疾風(fēng)驟雨,只是誰也沒料到,日子被提前了。
一個平常不過的午后,我出宮采買針線。剛轉(zhuǎn)過一個路口,就被人拉進(jìn)了巷子里。
“石頭!”待看清來人,我驚叫出聲。
“小楓姐,板兒和凳兒被官兵抓了,你快救救他們!”面前半大的少年緊緊抱著我,一臉的焦灼和驚恐。
原來,白馬鎮(zhèn)上還有座紅霞山,與我們的“武陵源”毗鄰相望。奇怪的是,近些年總有人守在紅霞山山口。前兩日,石頭和兩個乞兒閑來無事,偷偷闖了進(jìn)去,不料竟發(fā)現(xiàn)山中掩埋著大量火藥!
那兩個乞兒被官兵抓住了,只有石頭趁亂逃了出來。
我不知紅霞山中為何會私藏違禁之物,只知“武陵源”的孩子們危在旦夕!
下一刻,我已是發(fā)了瘋似地朝著唐嘯的公事房飛奔而去……
而當(dāng)我看見唐嘯時,他已在召集太子的羽林衛(wèi),整裝待發(fā)。
“你去哪兒?”,我悍然不顧地沖上前去。
唐嘯驚詫于我的出現(xiàn),拉著我避開眾人道,“朝廷對外開立海港,太子和我即將帶人去白馬鎮(zhèn)組織百姓轉(zhuǎn)移?!?/p>
一瞬間,我的腦子仿佛有什么炸開,“不,不是這樣的!”
我一股腦兒將知道的一切告訴了唐嘯。他回憶起近年太子言行,心中即刻了然。
當(dāng)今太子多年來覬覦王位,卻奈何圣上對其品性不端頗有微詞。于是,太子先是勾結(jié)蠻族削弱天子勢力,再暗中私藏火藥,聯(lián)合尚宮局,欲借籌備此次祭祖大典之機(jī)刺殺天子。
驚天真相昭然若揭。
然深宮似海,危機(jī)四伏。
我轉(zhuǎn)身,與他背道而馳。
風(fēng)冷刺骨,我卻仿佛完全沒感覺到,心中只想著唐嘯丟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帶孩子們速速逃離!”
趕到白馬鎮(zhèn)時,雪下得正大。
四野千山凝成一片琉璃冰清,我踏馬走過的痕跡早已被雪覆蓋,整個世界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與我的心一樣空蕩無憑。
可終究還是來不及。
我剛剛帶著孩子們和泰半山民逃到山下,太子的部隊已經(jīng)殺到。
日頭已經(jīng)偏西,昏慘慘的暮色里傳來慘叫連連。
太子麾下的一名副官手拿太子諭令,高聲道:“白馬鎮(zhèn)百姓勾結(jié)海盜,肆意妄為。朝廷命我等前來剿滅!”
我心內(nèi)大震,狂吼道,“一派胡言!是你們在山中私藏火藥,心存謀逆。如今怕百姓泄密,殺人滅口!”
立在太子身后的唐嘯猛地抬頭,已是面色煞白,眼睛血紅,怒意像漫天的雪,鋪天蓋地。
下一刻,卻只聽破空聲起,一只鐵羽箭筆直朝我射過來。石頭驟然轉(zhuǎn)身,擋在了我身前,箭頭直直插進(jìn)他的胸口!
“石頭!”我腳下一軟,心中劇痛讓我跪坐在地,掩面痛哭。
倒下的少年,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話是對唐嘯說的,“唐大俠,你說過,有難定會相救!你還記得嗎……”
那一刻,雪是天地縞素,萬物戴孝。
銀裝萬頃間,乞兒們一同唱道,“好男兒自當(dāng)逍遙于天地,盡一腔熱血豪邁!”
低低的聲音悲情四揚(yáng),混著落雪,響徹天地間。
天灰蒙蒙,像是用鉛做的棺材蓋兒。
地冰冷冷,好似是鐵打的棺材底兒。
唐嘯,我怕是見不到你的那柄刀了。
我閉上眼,只覺罡風(fēng)凜冽,正值此時,一聲桀驁大喊炸裂在我耳畔。
——“殺!”只聽唐嘯仰天高喝,聲音蒼莽又拙,沛然若沖,那是對多年來逃避隱忍的摒棄。沉睡已久的血液正漸蘇醒,被那股熾熱的怒意煮得沸騰……
三年凄清客,一朝燃血,仍是少年。
他目中忽而徹底燃燒起來,忍不住地仰天長嘯。陣洪如驚雷的吼聲,夾雜著剛猛無儔的內(nèi)力,回蕩在整個山谷里,縷縷不絕。
而他手中的那柄刀,也在不停地顫抖著,發(fā)出低聲的龍吟。
猛然,他撕開外套,露出內(nèi)里的紅色衣襟。剎那間,衣間落滿白雪,如紅梅覆雪,赤霞抹云。
那一刻,我看向他明亮的眼睛,看向洶涌的官兵,忍不住笑了,卻不知為什么,又哭起來。
很多年了,我可不是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兒了。我抽出那支磨了百遍的長劍,一股豪氣驀然梗住胸口,泉眼般噴薄,奔來突去。
混戰(zhàn)起,唐嘯長長紅袖如雙翼扶搖直上,又盤旋而下。四尺七寸的刀,三年來未曾出鞘,居然還刃如新磨,在懷中寒光熠熠,一刀就斷了無數(shù)官兵的兵刃。
如被狂風(fēng)吹刮的火龍,飛游之處,鮮血迸濺——這才是當(dāng)年的“赤焰刀王”!
我提劍飛身與他共赴沙場。剎那間,猶如粉碎陰霾的一道電光,斬破炎涼。
面對著這一切,所有慘景卻歷歷在目。
我忘不了,忘不了年幼時蠻族入侵的末日黃昏,血色殘陽和滿城流血,鋪天蓋地的紅,像潮水一樣將我吞沒……
這世道再沉,一口刀扛不下來的,再加一支劍,也該夠了吧?
頃刻間,很多山民也自發(fā)拿起鋤頭、砍刀加入了戰(zhàn)斗。
酉時未過,鮮血與火染紅了半邊天。
唐嘯飛梭在刀光劍影、血海人墻中,一路闖近太子身旁,染血紅綾將被護(hù)著躲避的太子殺于天日昭昭之下。
太子是瞪大眼睛死的,魂魄被無常鎖走的那刻,不知道有沒有看見滿目蒼夷的土地上路滿白骨,戰(zhàn)火燒灼……
然而,叫囂怒罵,痛苦哀號夾雜在嘈雜的廝殺聲中,是四面八方涌來的官兵……
望著已逃向遠(yuǎn)方的孩子們,我朝唐嘯仰頭一笑。
他亦沖我重重地一頷首,手中長刀倏忽一收,目光如槍,如大火注河,東流不歸。星光留在他臉上,有了末路悲歌的決絕。
驀然,只聽“砰”一聲,傳來驚天一聲炸響。
火光閃,煙霧起。
山下的火藥被點燃,山谷轟然崩塌,煙火升上天空,點燃了云彩。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火球從天而降,風(fēng)頭卷著烈火,只是一瞬間,火勢便一蕩千里。
火藥炸在我們腳下,似乎四肢百骸都在流血。我擦掉嘴角的鮮血,這是個怎樣的荒唐人間。
是時候結(jié)束了……
驚蟄聞雷米似泥。那日過后四海歸寧,八方清朗。
城內(nèi)一處茶館內(nèi),一位青衣少年正在說書:
“那一日,彩云山下集結(jié)千軍,只為以驅(qū)逐之名屠殺百姓,掩蓋太子滔天罪行。忽有一人手提長刀,南來破陣,如刀神驚天?!?/p>
少年的呼吸時刻繃緊,全神貫注地講著英雄上天入地,拯救世界的故事。他兩眼熠熠生輝,沉醉其中……
那不是未經(jīng)世事、天馬行空的夢想,而是一個身負(fù)仇恨卻依然在血池中綻放出的鼎盛光芒。
金色晨光下,少年說書人將醒木一拍,“那人就是唐嘯——是那曾經(jīng)擊鋏縱橫九萬里的‘赤焰刀王’唐嘯!”
“又有名為小楓之俠女,手持長劍,與他并肩作戰(zhàn)。驀然,只聽山間轟然一聲巨響!”
正聽到關(guān)鍵處忽然沒了聲音。
“后面呢,唐嘯和小楓戰(zhàn)死了嗎,孩子們獲救沒有?”聽客們?nèi)滩蛔〈叽佟?/p>
青衣少年微微一笑,合上話本:“今天到此,明日繼續(xù)。”
眾人的目光亮晶晶的,仿佛充滿無限希望。
忽有人高聲道,“結(jié)局定是太子被殺,百姓獲救,刀王和女俠都將成就一段英雄傳奇!”
是啊,人們永遠(yuǎn)相信傳奇,相信英雄。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就在火藥引爆的最后一刻,唐嘯一掌將那個叫小楓的女俠送到了百米開外……
此時,人群之中,一位面帶黑紗的少女正攜著一個八九歲的女童默默轉(zhuǎn)身離去。
喧鬧的街市上,女童仰頭問道:“小楓姐,哥哥真有那般神勇嗎?”
“不,他比傳說中的更厲害?!鄙倥厥祝袢丈?。
縷縷瑩光中,她仿佛又看見了那日故事里無堅不摧、光芒萬丈的英雄;看見手持長劍的少女終于站在那個人的身旁,輕聲道:
“彩云山欒小楓,愿隨刀王一戰(zhà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