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里一片白光,把好多東西都照沒了。大概是一百平方米的空間可以稀釋聲音,她第一次有點埋怨女兒女婿何必買這么大的房子,反而讓人變得特別渺小。小錢的喊聲從餐桌對面流過來:“姥姥,這是最后的早餐,你再也不用起早為我而戰(zhàn)了,我要去住校,你記得呀,我上初中了?!?/p>
她向著對面笑了笑,最后那天早上,她就是用這個表情回答了小錢,覺得她心里裝著自己對她的操勞。“我再給你背一首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姥姥你別忘了,你吃飯的時候愛掉米粒兒?!彼f:“這是我教給你的?!睂γ娌]有繼續(xù)回應,那里是空的。
身邊的兒童座椅被卸掉了小平板桌面,小錢從一兩歲一直坐到走的那一天,現在也是空的。她清醒地面對自己搖搖頭,繼續(xù)喝她的小米粥,小錢喜歡嫩玉米或者地瓜、南瓜,她的早餐里就離不開這些小錢喜歡的東西。
她又聽到小錢的叫聲從看不見的地方流了過來,墻上那只貓頭鷹連叫了七聲,“對,這是早晨,吃完早飯該是上學的時間。”這時,小錢就會準時坐到她的對面,每天雷打不動的七點整。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忽地想起現在是秋季,可每一年都會有一個秋天,人怎么分得清哪一個是自己要找的秋天。她女兒杜明明跟她說過,現在都證實了時間是個偽命題,不用那么認真。她認真地把掉在桌子上的米粒兒撿了起來放進碗里,把最后一口粥喝光,吃下最后一根干蘿卜條,把白煮雞蛋的皮丟進垃圾桶。
坐在餐桌旁不急于收拾碗筷,現在什么都由她一個人說了算。她算了算自己的年齡,發(fā)現不太清楚自己的真實年齡,年輕的時候她能記下一火車的人和事。杜平安要是在的話,會輕而易舉告訴她結果。房間里特別安靜,除了嘴里咕嘟著六十九或者七十四的數字,布滿咔噠咔噠均勻準確的咬合聲,她突然感到害怕,原來時間可以咬人。
貓頭鷹在她身后的墻壁上,是它在那里永遠都咔噠咔噠走一個步調,活像踩在人的胸腔里。它是一只灰黃色的貓頭鷹,是剛搬進這里的一個周末,杜平安從威海的小商品市場買來的,和黑龍江家里的那只相仿,只有她真正明白杜平安為什么選只貓頭鷹。他看重的是貓頭鷹那雙鷹眼,鐘的表面是貓頭鷹被剖開的肚子,每一個指針都像一種內臟,唯有那兩只眼睛炯炯有神,只要你有膽量長時間盯住它們,大概可以由此穿梭到另一個時空。杜平安暗暗認為這只鷹像黑龍江秋收夜里看場院的周金斗,他眼大還聚精會神,他們倆一起給連隊養(yǎng)過馬,兩個男人一匹馬。但還沒等他們從黑龍江回到山東,周金斗就在冬天林場伐木頭的時候從山上摔下來死掉了。杜平安很長時間都說自己的眼睛看什么都模糊,看什么都無色無聲。
很多次家庭晚餐,杜明明都想強行把貓頭鷹摘下來,她不太敢和一切有監(jiān)視意圖的東西對視,在單位里被墻角的電子眼監(jiān)視,到了家里被一雙鷹眼監(jiān)視,她選了一個永遠背對著墻壁吃飯的位置。小錢到了七歲的時候就不怕了,她愛正面和它對視,吃上幾口飯就要盯上幾眼,她說總有一天她會把它的眼睛盯出眼淚來,因為那是她最忠誠的小伙伴。
“你真像魔鬼,偷人命的魔鬼?!彼堫^鷹說了一句話,越來越認可七歲前的小錢,小錢說得沒錯,小錢在七歲前把懼怕的東西都叫魔鬼。她又對自己說了一句話,“我今年六十九歲,我算得準沒錯,那七十四是誰?那么,刷鍋刷碗一切停當后,我應該干什么?”
她沿著為自己建立的一套規(guī)律的生活線,上了一趟廁所,有點遺憾路過空曠的客廳時也沒有個障礙物,比如自言自語的老太太從客廳里走來走去,女婿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看手機,也可能和突然從臥室里出來的杜平安撞上一下,他這個人到老了都是一頭粗心粗腦的牛,她大部分時候很嫌棄他。或者杜明明突然打來一個很不合時宜的電話,只是為了告訴她中午不用等她吃午飯,她們醫(yī)院最近病人很多。偶爾,還會莫名其妙地告訴她:“媽,你可以在家里發(fā)現點新東西,發(fā)現生活是一種美德?!?/p>
她咯咯笑著走到陽臺上曬太陽:“嗯,發(fā)現是一種美德?!比绻f有什么新發(fā)現的話,陽臺上毗鄰那群花朵的兩把椅子放在那里真是最合適不過了。那是杜平安幾年間折騰出來的一個空間,他把黑龍江生活中家家都有的后菜園的名號移植到了這里,也叫它后菜園。
那個位置就像一個內部與外部世界的分界線,一扇幾乎要扯到地面的大玻璃窗連接著整個小區(qū)的中心陸地和向遠處推動的天空??伤瓉砜偸呛苊Γ贻p時候到黑龍江討生活,年老了繼續(xù)幫助孩子討生活,她是這個家里的軸心,高速運轉是她的生命常態(tài),時間長了就成了生活習慣。
杜平安時不時在那把椅子上坐著喝茶透氣,杜明明和丈夫李楠下班回來在那里解一天的奔勞,小錢爬上爬下當玩具,來的客人無一不挑選那里,說那里看著外邊和里面自由得很??伤龓缀鹾茈y碰到它們,除了在離它們最近的自動晾衣架上晾衣服瞅上幾眼,她都沒空兒坐上去長時間地歇一歇。每天早晨就像今天的早晨一樣,她會在早餐后騎著自行車把小錢送進小區(qū)幼兒園,中午再接回來,吃完午飯午睡后再原路送回去,傍晚又把她接回來,每天都在走“之”字路,永遠都被折疊在里面。
這個小區(qū)里和她年紀相仿到了姥姥、奶奶、姥爺、爺爺輩分的人,生活都是驚人的一致,好像老天把他們一個一個克隆出來的?,F在她坐在那個“之”字路的外邊,十四層樓的那把椅子上,看著對面空空的另一把椅子,它們在那里待了十多年,小錢都十二歲了。中間這個圓形的玻璃桌子上收集了一早上的陽光,把整個屋子都照得明晃晃的。
她順勢叫了一聲:“杜平安?”臥室里并沒有人影出來。倒是客廳的墻面上被杜平安掛滿了照片,讓人想避開視線都難。在黑龍江農場騎馬的,荒草甸子里捉蝴蝶的,聯合收割機上的,還有幾張黑龍江墾荒人的黑白合影照,那些人都還年輕。另一部分是回到山東銀城以后的生活,有和女兒到昆明、天安門前旅游留下的,還有小錢每年的生日照。在無人察覺的時候,杜平安統(tǒng)統(tǒng)拿出來鑲上框子掛上墻面,她曾經很堅決地阻止過這一瘋狂的舉動。不然,這整整一面墻會遮得密不透風,可以開一個小小的照相館。她第一次坐在杜平安常坐的椅子上那么認真地看著那些照片,這個四十度斜角視覺竟然令人不覺得心塞了,它們變成漫長的曲線,幫助她占據了一部分空間,每一張照片都發(fā)生著一個故事,每天看一張照片熟悉一個故事,又可以占據好多時間,“多好的事兒!”她對自己有這樣的想法感到吃驚。
她終于有了閑暇時間坐在椅子上,遙望著照片上這些模模糊糊的人,她并沒有意愿要看清楚,也沒有意愿看外面迷宮一樣延伸到小區(qū)大門外的ABCD路徑??蛷d因為無人沾染也變得寂靜空曠,她初嘗到一種放松,有點失重,復雜得很。她把自己鋪展在椅子上,又朝向角落里的杜鵑花、仙客來和大葉蘭,這些都是平日里杜平安做的無聊事。
杜平安一生都喜歡做這些無聊的事情,但是,現在她發(fā)現這些無聊的東西竟然制造了一種生活的氣息,她一邊用鐵鉤給每一盆花松土,嘴里一邊嘮叨著:“好好長吧,不缺你們的肥,不缺你們的水,你們非要找那個杜平安,我可就沒辦法了?!边@些話她以前經常說,每天都會對著小錢和杜明明說,有時候厭煩極了,粗著大嗓門對一個外孫女和一個女兒喊。她突然特別想哭,好像整個人都成了空殼。這種慌里慌張的感受,她真想馬上說給杜平安。之前,他們因此吵過架,甚至踢翻過一盆吊蘭,在一直以來摸爬滾打的日子里,她從來沒有感受到空曠。
貓頭鷹的眼睛轉了轉,指針走動的聲響空洞悅耳。她聽著指針的腳步聲這才明白,杜平安年初的時候就回老家邊莊去了,帶著他快九十三歲的老母親,一個隨時都在意識模糊與清晰的邊界繞來繞去的老人,守在兒子身邊卻整夜整夜哭泣要尋找她的親人。
自從有了小錢,她和杜平安就來到了銀城這個家里。算了算,她還有兩個家,黑龍江那個家是再也回不去了,另一個家是杜平安的家,在邊莊那個小村子里。接通杜明明懷孕的電話時,她正在邊莊的家里抓起抹布擦柜子、木沙發(fā)和座鐘。每天做了早飯后她都要到北屋來收拾衛(wèi)生,她不允許灰塵像別家那樣遮蓋了桌子和瓷磚地面。雖然常來玩的幾個女伴兒都說村子就是土做的,你就是不停地擦不停地洗,灰塵照樣是嘩啦啦四處落,但,灰塵拗不過她。
杜平安就在這幾個物件之間挪來挪去,他一直都是這個隨附的樣子,好像這個世界都由別人做主他也欣然同意。他也從她的電話里聽到懷孕兩個字,腦子里立刻裝滿了羊羔吃奶的可愛模樣,他還不知不覺笑了一下,嘴里卻說:“又多一只小羊?!?/p>
她卻立刻陷入一個妊娠女人的痛苦期,她年輕的時候就是這樣,身體和心理反應都很大,需要嘔吐著去地里干活兒,還要憂慮怎么教養(yǎng)出一個出色的孩子,才能有知識有頭腦有能力在社會上立住一只腳。杜明明跟她說過,不想讓下一代跟自己一樣憋在銀城這個小縣城里天天坐椅子,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把這牢底坐穿。當時的她回應不了什么,她的腦袋和心里都干巴巴的,和邊莊大旱裂開的土縫一樣只能那樣裂著。
小錢在杜明明的肚子里折騰了五個月,就把女兒折騰得沒個人樣。想起自己生杜明明的時候跟現在的杜明明想法一模一樣,不想讓杜明明跟著自己在黑龍江的土地里削甜菜疙瘩??啥琶髅鬟€是生在了甜菜地里,深秋冷氣能穿透肚皮里的嬰兒,到處那么冷,菜刀冷,甜菜堆冷,清晨的空氣冷,手腳和心里都冷。
她在陽光下打了個寒噤,時間都過去幾十年了,還能覺得那么冷。她還清晰地看到黑龍江的地壟像無數條蛇一樣長,年輕的杜平安從另一條地壟溝跑過來問怎么了,她說生了。
杜明明就被生在甜菜堆里,小錢生在杜明明的懷里。杜平安和她擠在婦產科的門外。她聽到杜平安在說話,站在她正面突然問:“生了?男孩兒?”她瞅了瞅杜平安,知道那張臉是什么喜怒哀樂都容得下的毫無性格的樣子,在產房門口問這樣的話顯得那么冷冰冰的。
現在的杜平安應該去喂羊羔了,九點這個時間點很合適。她有點想不清邊莊家里有沒有個真正的后菜園。杜平安帶著老母親回邊莊后,又把黑龍江的后菜園搬到了自己的屋后,真的種了后菜園,在老母親那邊空落的院子里養(yǎng)了羊羔。好像距離遙遠的幾個家都絲絲連連地混在了一起。
她也特別想念每天早上喂羊羔的時光。就在眼前,母羊剛產了兩只羊羔,食量大得驚人,還得用奶瓶灌牛奶喂。杜平安就喜歡羊羔咬著奶嘴咕咚咕咚吸奶的樣子,吸著吸著它們圓滾滾的眼珠里就會流下眼淚,杜平安就會說:“吃得香,揪得心疼。”他覺得它們讓他想到了患阿茲海默癥的老母親,在羊圈正北的北屋里,她記不清她在世間還是另一邊,當她在人世間的時候,她就記得兒子杜平安,當她到了另一邊,她還能記得兒子杜平安。
從杜平安的臉繼續(xù)往南望過去,邊莊的早上會起一片大霧,到處濕漉漉的像新生嬰兒身上黏稠的胎脂。她家的小口窗戶外面看不清什么物象,玻璃不像銀城這個家里這么大這么明亮,還高高掛在半空。她順便想了一下杜平安的軌跡是這樣的,他應該從屋后的小菜園剛巡邏一遍,現在的菜地里應該還有瘋狂結的豆角,西紅柿還能吃幾天,辣椒和茄子剩下得不多,前年她種在菜園邊上的金銀花干巴巴糊成一堵墻的樣子,其實也只能結出一捧干花,可以消消她的火氣,杜平安說她總是像火藥桶一樣。
她現在特別平靜,不用再急躁地把自己分割成很多塊兒,才能容得下幾個時空里的故事穿插往復,就像串門一樣。杜平安一米八的高大身體經常立在老家的院子里,就那么站著不動。有時候在這個家里晃來晃去很礙事,他眼里除了看著小錢到處亂跑,什么也看不見,直到盯到她的眼神時才會迅速躲開。他們兩個總是這樣,水火不容,可能揭對方的老底是一種生活秘訣。
要不是回到眼前客廳的地面上,差一點偏離了她那套新生活的軌跡。早飯后休息一會兒,時長由每天的心情而定,要打掃地面的衛(wèi)生,這是不可更改的習慣。原本家里從老到小人滿為患,聲音像四處放鞭炮一樣,跟在走動的人身后,她不僅耳朵根兒很疼,眼睛看著滿地的玩具,香蕉皮,奶瓶,眼睛也疼。每天早上必然要清理一遍。如今獨自一個人走來走去,一整天都不見地面上有個紙屑,她徒增了失望。她為自己定了三天的期限,今天應該是第一天,昨天剛剛打掃過,昨天應該也是第一天。她不想那樣推算下去,起身去廚房里找笤帚和拖布。
家里的地面是米色瓷磚的,充足的陽光照成鏡子一樣反光,她就像站在鏡子里的人?!斑吳f的家里地面還是水泥的呢,不如這樣的好收拾?!彼匝宰哉Z的時候多了不少。進到每個臥室里還是和昨天一樣整潔,可她仍堅持整理一下床鋪,把地面拖一遍,就像每個人都在家里一樣。
臥室的門都是白色的,杜明明喜歡白色,她也喜歡。邊莊的門框也用了白色的油漆,這是她一意孤行的結果。在邊莊一片墨綠色的窗口中顯得特別孤單。十多年的時間,白色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木框有了數不清的裂痕,顏色暗淡。其實,她和杜平安剛從黑龍江回到邊莊的時候,他們早就已經不是生長在這里的原本的樣子了,相比起來更像是故鄉(xiāng)里的外鄉(xiāng)人。他們努力重新修蓋了這五間北屋和寬闊的院落,努力按照邊莊的傳統(tǒng)方式修一扇兩開門的大鐵門,屋門也是兩開門的,似乎為了著意方便冬天的冷風往里邊鉆。她堅持按照黑龍江的居住方式,單扇門又保溫又美觀,但是,一涌而來的七嘴八舌充滿控制欲把個人想法都打碎了。杜平安說她,人還是集體動物。所以,她只保住了異于邊莊的兩個自己的意愿,一個是白色門窗,一個是搭起了火炕。
杜明明不僅把臥室門做成白色的,白色墻面、白色家具、米白色瓷磚地面,好像很擁擠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在銀城的樓房里,白色的很多。她重新坐回到陽臺的椅子上,回頭看了看窗外,小區(qū)里早上一陣送孩子、上班的人流過去了,一個人影都沒有。
那輛鴨蛋青色的自行車被塞在餐廳去往臥室的小過道里,貓頭鷹天天都盯著它。露著一小節(jié)后車輪和車輪蓋兒,剛好在她的位置可以被看見。很久了,她騎著它送小錢上幼兒園一直到小學畢業(yè),現在也休息了。
她一生都不會開車,膽子小,騎過三輛自行車,這輛鴨蛋青自行車和一輛大輪自行車,還有一輛記不太清楚。她騎大輪自行車差不多有十多年,那時她年輕,每天騎著去地里干活兒,上午十點準時回到連隊的托兒所給孩子喂奶,杜明明剛滿月就被托管在那里,所有的孩子不滿月都托管在那里,他們一個個在搖籃里晃來晃去,“那么丁點兒的小東西,就扔在那里晃來晃去。”她重新晃回到現實里,安靜的現實讓整個家都在凹陷,她迅速從椅子上起身,幾步立在貓頭鷹正對面,死死盯著貓頭鷹的眼睛。應該到了每日運動時間,貓頭鷹沒有叫,每天都來相約出門走路的老夏還沒有動靜。
她學著小錢的樣子,坐到餐桌前的椅子上,正視著鷹眼,正視著走動的時針,牢牢盯了一會兒,好像慌張的心里越來越放松,她看到墻上掛著一個鐘表,它只是一個貓頭鷹外貌的鐘表。門外一個女人喊了幾聲:“小黃,出去走路,走著呢。”
喊聲一響起來,她環(huán)顧了四周做著回應,一邊穿上薄外套,一邊笑話了一下自己。每天,她等待著這個沙啞到堅硬的呼喊聲,她就是對門的老夏,今年七十四歲,本命年,卻患了肺癌,很幸運還不算晚期。她幾步走到門口,把滿屋子的空曠關在里面。
(劉愛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研班學員。獲梁斌小說獎、萬松浦文學新人獎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花城》《中國作家》《小說選刊》《清明》《西部》等。)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