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杜茂昌

1

九歲的孬孩天真地認(rèn)為，只要將爸爸的鞋藏起來，爸爸便不會輕易離開家。可是，真要到爸爸走的那一天，媽媽還是輕而易舉找出孬孩藏在柜子旮旯那雙爸爸出遠(yuǎn)門穿的鞋子。

孬孩的眉頭凝結(jié)成憂傷的小疙瘩，怎么樣也舒展不開。他癡癡地看著媽媽幫助爸爸收拾行李，眼神里滿是落寞和不舍。

爸爸仿佛看出孬孩的小心思，走過來，用一雙粗糙的大手撫摸孬孩的腦袋，笑著說：“孬孩，在家要聽媽媽的話，爸爸出去上班掙錢，等掙上錢就會回來，回來時給你買一個超大的奧特曼?！?/p>

“但是，你不能不走嗎？”孬孩疑惑地問。

“傻孩子，爸爸不去上班，哪里來的錢買玩具？”

“那么，我不要玩具，你會一直在家嗎？”

“那怎么成，一直在家老板會不高興的，老板不高興，咱們掙不到錢，一家人吃什么，喝什么呢？再說了，你還要上學(xué)買本買筆啊！”爸爸還是笑著說。

孬孩知道爸爸一定是要走的，再如何挽留都是徒勞，就像屋檐上懸著的冰凌遲早會化。他不再奢求爸爸留下，而是像個大人一樣鄭重問爸爸：“好吧，那你要去什么地方？去的地方遠(yuǎn)嗎？去了那里你做什么？你這一走會走多久？”爸爸臉上像開著一朵小紅花，始終蕩漾著笑意，不厭其煩地回答著孬孩的問題：“爸爸要去內(nèi)蒙古的煤礦工作，那里離咱們七百多公里，爸爸在煤礦井下掘巷道，掘一條很長很長的巷道，等巷道掘好了，爸爸自然就回來了。”爸爸說話的中間，還把孬孩引到墻上的地圖跟前，一前一后指著兩個地方說：“你看，這里是咱們家，這里是內(nèi)蒙古。”孬孩看著地圖上伸手可及的距離，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正月里過大年，孬孩在家放寒假，爸爸也從老遠(yuǎn)的內(nèi)蒙古煤礦趕回家，一家人難得團(tuán)圓。貼春聯(lián)，吃餃子，穿新衣，拜新年，噼里啪啦燃鞭炮，歡歡喜喜走親戚，全家沉浸在其樂融融之中。歡娛的時光總是很短暫，匆忙得像一場夢。一晃，過了十五元宵節(jié)，孬孩馬上要開學(xué)，爸爸卻提早一步出遠(yuǎn)門。一時之間，有一種離別的愁緒四下彌散，相互感染，誰也沒說破，可誰也清楚，像是一眼就能看穿謎底的燈謎一樣。孬孩的眼中，爸爸的笑是故作輕松，有強(qiáng)顏歡笑的成分，難道他離家那樣遠(yuǎn)，果真舍得，果真如此灑脫嗎？反正他自己是做不到，他是希望爸爸每天下班后都能回家。媽媽也做不到，媽媽平靜得沒說一句話，然而他仍看到媽媽有那么幾下，邊給爸爸收拾東西邊偷偷抹眼淚，忽然的抽泣讓她的身體抖動像是遭了電擊一般。

爸爸告訴孬孩，說：“等你再大幾歲，我?guī)闳?nèi)蒙古玩，那里有遼闊的草原，一望無垠，我們的礦山有高聳的井架，直插云天?！?/p>

孬孩于是對爸爸工作的地方充滿了向往。他覺得，爸爸說的話簡直就像詩一般，爸爸描繪的場景簡直就跟畫一樣。這樣一想，不免沖淡了心中因爸爸遠(yuǎn)行而交雜的傷感，只剩下快快長大可以恣意馳騁的念頭。

2

爸爸說走就走了，像一趟來去匆匆的風(fēng)，一刮過去，啥都沒有留下。開頭的幾天里，孬孩心里還略微有些難受，好像是風(fēng)刮在臉上有些許生疼的感覺，可時間一長，孬孩更有一種天高海闊放飛自我的意味，沒有爸爸的管束，他自由了，愛咋樣便咋樣，媽媽和他相依為伴，雖然有時也要嘮叨幾句，卻總不會像爸爸在家時那般眉毛胡子一把抓，管東管西的啥都管。

開學(xué)一晃過去兩月，期間，爸爸往家里打過手機(jī)，媽媽也給爸爸去過電話。爸爸媽媽通話時，孬孩忍不住插話，問爸爸：“你的巷道掘完了嗎？”爸爸總是說：“快了，我們還在掘。”隨即，爸爸說：“好了，先不說了，電話費要漫游貴巴巴的，省著點用。”爸爸不再多說，掛斷電話。

孬孩漸漸習(xí)慣了爸爸不在身邊的日子。星期天休息的時候，他和小伙伴們先把作業(yè)本丟在一旁，不管不顧地先在野外瘋跑一陣子。春天的田野生機(jī)勃勃，一場雨，幾縷風(fēng)，仿佛是有一雙無形的大手變魔術(shù)似的給大地?fù)Q了衣裝，田間地頭新綠的小草，楊柳吐芽掛著一身翠色，向陽的山坡點綴著各種顏色五彩繽紛的花，白的、粉的、紅的、紫的，一派欣欣。

孬孩指著遠(yuǎn)處一叢滿枝金黃、艷麗可愛的花色，問身邊的小伙伴：“那是什么花？黃艷艷一片，真好看！”

一臉憨相的石娃說：“那是迎春花吧?！?/p>

精眉活眼的糞蛋立馬接口，說：“你說得不對，不是迎春花，應(yīng)該是連翹花?！?/p>

兩個人各執(zhí)一詞，爭執(zhí)不下，孬孩都不知道該信誰的。站在一邊的虎生忽然幽幽地發(fā)了言，說：“迎春花和連翹花看著是差不多，可到底有些區(qū)分，迎春花的花瓣是六瓣，連翹花的花瓣是四瓣，想知道是啥花，咱們到跟前去看看?！?/p>

虎生這樣一說，石娃和糞蛋停止了紛爭，孬孩也覺得挺神奇的，四個人快速向前，想要一看究竟。

在往前走的路上，孬孩一臉崇拜，問虎生：“還是你懂得多，你是咋知道這些知識的？”

虎生笑了笑，說：“這都是我爸跟我講的?！?/p>

孬孩說：“你爸厲害，那你爸是做啥的？”

虎生說：“我爸早先是木匠，會打家具，可現(xiàn)在誰家還打家具，只好跟著別人外出包工程搞裝修，做木工活。”

孬孩噢了一聲，又側(cè)身問糞蛋，說：“你爸呢？”

糞蛋頗有些驕傲的神色，說：“我爸厲害，是大車司機(jī)，長年累月在外拉貨運貨，拉的都是焦炭，老掙錢呢。”

孬孩又噢了一聲，然后問石娃，說：“還有，你呢？”

石娃想了想，才知道孬孩問的是啥，說：“我爸在鄰縣的小煤礦上班，十天半個月的能回來一次?！?/p>

他們四個人邊走邊聊。孬孩隱隱覺察，他們四人還是有一些相同點的，他們的爸爸均在外打工，大部分時間不在家里，他們成了電視報道里常提及的鄉(xiāng)村留守兒童。想到這里，孬孩不覺對爸爸有那么一絲絲的想念，的確有許久沒見過爸爸了，不知爸爸在內(nèi)蒙古那邊過得怎么樣，不知爸爸閑暇時有沒有想過他和媽媽。

孬孩想起爸爸臨別時描述過的關(guān)于煤礦的情形，那天，難得爸爸心情不錯，孬孩不免放開膽子纏著爸爸多問了幾句。孬孩問：“你們的礦大嗎？人多嗎？”爸爸說：“當(dāng)然大了，比咱們村子要大很多，烏泱泱好幾千人呢?！必焊鶎ΦV井沒有概念，只曉得爸爸是要下井的，對于井下長得啥樣，他是兩眼一抹黑，想象中總是在地底下，要與村子里的水井或者地窖接近吧，想了想試探地又問爸爸：“那你們干活是能看得見嗎，你們不嫌怕嗎？”爸爸說：“我們的大巷寬敞明亮，安裝著一排排的照明燈，那效果不比大城市的地鐵差，就是跑一列列的火車都沒問題?！卑职诸D了頓，撓一下頭，說：“不過我們掘進(jìn)的巷道條件差一點，沒有照明，只能靠頭燈一晃一晃地湊合著瞧?！?/p>

爸爸要坐的班車駛過來，孬孩心中尚有許多疑團(tuán)都來不及追問。爸爸走了，可是爸爸工作的煤礦卻在孬孩稚嫩的幻想中扎下營盤，像小樹一樣把根系向四處延展，牢牢占據(jù)了他的想象空間。爸爸說礦井比他們村子大，那肯定是要大許多，井下的世界他不知道，他想著井下是迥異于地面的另一種存在，那么比他們村子大的井下斷定像集鎮(zhèn)、像縣城那樣紅火，那樣熱鬧，那樣人聲鼎沸。爸爸說井下的大巷有照明，但是他們的巷道沒有照明，孬孩想，是不是有照明的地方亮如白晝，那么是不是應(yīng)該把具備穿透力的光柱子多安一些，到處亮堂堂的，沒有恐懼，沒有黑暗，井下也陽光燦爛。

想到這里，孬孩追上小伙伴的腳步，吹噓地同他們講：“我爸爸是在內(nèi)蒙古的大煤礦工作，他們那里可好了，氣派，壯觀，連井下也能跑火車，等我長大后，一定要去看一看?！?/p>

虎生一臉不屑，說：“你真能瞎說，地下跑的火車叫地鐵，煤礦上哪里有地鐵？”

糞蛋跟著嘲笑起來，說：“你去來？你又沒去，你又沒見，你咋知道的？”

孬孩說：“我爸爸跟我講的，那還有假！”

石娃這時候接了一句，說：“我爸爸也在煤礦上班，他可從來沒說過這些。”

孬孩一肚子火，心說，你爸爸那是小煤礦，怎么能跟大煤礦比，他還想與石娃爭辯幾句?；⑸鷧s向糞蛋和石娃招手，叫他們倆快一點，眼看就要奔到那一叢黃色花海的跟前，他們更在意那些花是迎春花還是連翹花，看看誰說得更準(zhǔn)確。孬孩一個人落在后面，心里面多少有些怏怏不樂。

3

轉(zhuǎn)眼夏天到來，爸爸仍然沒有回來。爸爸媽媽再通話，孬孩不去問爸爸掘巷道的事情，而是問爸爸啥時候買奧特曼。爸爸回答還是要等到巷道掘完。孬孩便想，究竟是一條什么樣的巷道呢？那么漫長，那么堅固，那么遙不可及。孬孩渙散的情緒像瘋長的野草一般，在腦子里無邊無涯地?fù)u擺。他潛意識中渴望爸爸出現(xiàn)，爸爸能帶給他一股莫名的力量，然而他又害怕爸爸出現(xiàn)，爸爸長時間的疏離讓他恍惚得都記不起爸爸的模樣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熱，白天一天比一天長。放學(xué)后，時間還早，孬孩和小伙伴們不急于歸家，不急于寫作業(yè)，而是隨心所欲地閑逛，像是一群出了圈的羊，逛到哪里算哪里，逛到什么時候算什么時候。村旁的河道摸過魚，林間的樹杈捕過蟬，野外的草叢攆過兔，一個一個直玩得大汗淋漓，面頰上一道一道的汗?jié)n抹花了臉，方才意猶未盡說說笑笑地往家走，走著走著天色竟完全暗下來。

月朗星稀，晚風(fēng)輕揚，涼爽的夏夜是多么愜意。孩子們邊走邊看著深邃的夜空，虎生說：“月亮真圓真明啊，像是一面大鏡子，我們地上每個人的行蹤都能被它照見?！?/p>

糞蛋說：“你們看，月亮周邊的星星簡直就像月亮的跟班，出來陪襯月亮，一個個孤零零的，跟月亮比一點也不顯眼?！?/p>

石娃說：“你們看，星星一眨一眨的，像不像人的眼睛？”

孬孩聽聞小伙伴們的言談，不知道該怎么樣接話，有那么一個瞬間，忽地沒來由陷入對爸爸的思念之中。是啊，月亮真的是一面大鏡子，高懸在夜空，月光普照，照得見世間的一切，可它能照見爸爸與他分隔的距離，還有爸爸與媽媽的別離嗎？那些個零散的星星，真好似人的眼睛，晶晶亮閃閃發(fā)光，仿佛要表達(dá)某種隱私而珍貴的情感，只不過，天空那么大，每一顆星星都那么孤單，屬于爸爸的那一雙眼睛又躲藏在哪個角落，爸爸的眼睛是否正在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該怎么樣尋找才能找到，或者說，他要怎么樣折騰才能把自己暴露在爸爸的眼前？

一路遐想一路思索，回到家中，媽媽見慣不怪，倒是沒訓(xùn)斥他的晚歸，叮囑他趕快吃飯，趕快寫作業(yè)。吃過飯，在光亮的臺燈前，孬孩伏案疾書，要把放學(xué)后落下的時間盡快補(bǔ)回來。

寫完作業(yè)，孬孩困得不行，計劃上床睡覺，隨手把臺燈關(guān)掉。關(guān)掉臺燈，屋子里頓時漆黑一片，啥都瞧不見。這是怎么了？這樣的情形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啊，即使再黑再暗，外面還有月光的清輝，房間里的輪廓總會若隱若現(xiàn)，何至于四下黑透，伸手不見五指？孬孩強(qiáng)作鎮(zhèn)定，用手撈摸著臺燈的開關(guān)，臺燈一亮，屋子里恢復(fù)如初，啥都擺在啥的位置，再一關(guān)燈，熟悉的場景全部消失，面前是無邊的黑暗。如此反復(fù)試過幾次，次次如此。孬孩的心中一陣驚駭，我的眼睛咋了？咋一關(guān)燈便啥都看不到了。孬孩摸到窗前，用手挑起窗簾朝窗外看，窗外也是很濃很濃的墨色，到處黑咕隆咚的，夜色如漆，哪里還有月亮和星星的影子。

孬孩陷入更深的恐慌，難不成我的眼睛要瞎掉？他努力睜大雙眼盯向周圍，周圍森森然猶如染過的黑幕般。孬孩不知怎么想起了爸爸，爸爸說他們掘進(jìn)的井下巷道沒有照明，那他們的處境是不是會和他現(xiàn)在的情況一樣，什么都看不到，只會在黑暗中掙扎？爸爸說他們可以借助頭燈，頭燈的光不知道是明亮還是微弱，倘若有一絲微弱的光那還好說，總能夠蹣跚地前行，可一旦頭燈損壞沒有了光亮，那爸爸豈不是要像瞎子那樣佝僂，那樣磕磕碰碰。

從來沒有去過煤礦，從來不知道井下是啥樣子的孬孩，這一時刻反倒對陌生的井底世界產(chǎn)生了無盡暢想。孬孩想，如果自己化身一束光那該有多好，一定會時刻陪伴爸爸身旁，照亮爸爸腳下的道路，照亮爸爸身前的煤壁，讓他身處光明遠(yuǎn)離黑暗，舒舒服服地干活。

孬孩躺在床上，閉上了雙眼，他知道睜著眼睛也是白搭。孬孩不再去想自己的眼睛，竟然為爸爸而擔(dān)驚受怕起來，他設(shè)想著爸爸在井下干活的種種，爸爸會和奧特曼戰(zhàn)士一樣，補(bǔ)充足能量，然后揮起胳膊擊向各種代表邪惡勢力的怪獸，爸爸火眼金睛，怪獸們節(jié)節(jié)敗退。

不知不覺，孬孩睡著了。熟睡狀態(tài)下的他緊咬牙關(guān)，好像夢中還在為爸爸加油助威。

4

一連幾天，孬孩都是這樣，到了晚上便盲人一樣啥都看不見。起初，他慌得不行，慢慢習(xí)慣著讓心情平復(fù)下來，覺得看不見也挺好的，反正晚上要閉眼睡覺，不需要過多地看別的東西。他心里還有一陣竊喜，以為自己的雙眼裝了開關(guān)似的，一著燈屋子亮起來，一關(guān)燈到處黑黢黢，他在光明與黑暗之間自由轉(zhuǎn)換。

媽媽還是從孬孩每晚熄燈后怪異而笨拙的動作中覺出反常，問孬孩：“你咋了？”

孬孩眼看瞞不住，只好如實相告，說：“我眼睛看不到，一到晚上就啥都看不到?！?/p>

媽媽一聽，立馬緊張起來，拉住孬孩問東問西，看這看那，生怕孬孩有個什么閃失。但是媽媽畢竟不是醫(yī)生，她哪里知道孬孩出了啥樣毛病，心急之下，只好給孬孩的爸爸撥過去手機(jī)，大致同那邊講了一下情況。

孬孩的爸爸說：“哦，孩子有病你得去治啊，你給我說這些也不頂用啊，我又不會瞧病?！?/p>

爸爸的聲音從那頭傳過來，腔調(diào)中盡顯疲憊，孬孩聽起來感到遙遠(yuǎn)而虛幻，像是來自天空邊緣另一個世界的呢喃。孬孩特別想跟爸爸說幾句話，傾訴一下對爸爸的掛念，甚至還想問一問爸爸什么時候回來，可是還沒有等他拿到手機(jī)，爸爸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聽筒里只剩下“嘟嘟嘟”的忙音。媽媽嘆息一聲，鼻息間似有無可奈何的幽怨。孬孩看不清媽媽的表情，他的心里難掩失望和悲傷，胸腔仿佛開裂了一道細(xì)紋，有如撕裂的紙張，發(fā)出窸窣而尖利的聲響。

第二天，媽媽帶著孬孩去看病。醫(yī)生說這是夜盲癥，缺少維生素A 引起的，給開了一瓶魚肝油丸，說回去吃一段時間就好了。媽媽不放心，還想纏著醫(yī)生多問幾句。醫(yī)生說真沒事，問題不大，回去堅持吃藥。媽媽也只得聽醫(yī)生的，拿上藥帶著孬孩回家。

魚肝油丸橙黃透亮，一粒一粒好像魚兒的眼睛。人們常說，吃什么補(bǔ)什么，孬孩不知道魚肝油丸是不是魚兒眼睛制作的，他只是想聽醫(yī)生的話，盡快把眼睛恢復(fù)過來，倘若這些藥丸真是魚兒的眼睛，他倒寧愿多吃一些，好讓自己的眼眸子閃亮如初，向暗夜里一通掃射，暗處的景致一覽無遺。

孬孩取出一粒魚肝油丸放入嘴里，一股魚腥味瞬間溢滿口腔。孬孩想著，自己馬上就要變成一條魚兒，在河里撲騰著來回游弋，清澈的河道間能看見碧綠的水草和乳白的卵石。孬孩一個走神，又想到爸爸，不知道爸爸的巷道里有沒有水，爸爸會不會像魚兒一樣游來游去，在巷道里濺起好看的水花。

媽媽看著孬孩把藥丸吃下去，緊蹙的眉宇緩緩?fù)教庫?。媽媽又要給爸爸打電話。媽媽撥過去好一會，爸爸那邊沒人接。媽媽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皺紋像毛毛蟲一樣一卷一卷爬向額頭。

孬孩看著媽媽的神情，不由心疼起媽媽，以往自己無數(shù)次的頭疼腦熱都是媽媽一個人在照顧他。他又想爸爸是怎么了，咋不接電話呢，難道爸爸真要變成巷道里暢游的一條魚？

媽媽不肯放棄，還在堅持撥打電話。那頭的電話終于通了，爸爸的聲音帶著慍怒，說：“干什么?。坷洗螂娫?，還讓不讓人睡會兒覺了？我晚上還要上夜班呢！”

媽媽一怔，告訴爸爸說：“孬孩的病已看過醫(yī)生，醫(yī)生說不礙大事，給開了藥。”

爸爸“哦”了一聲。孬孩搶著問：“爸爸，你啥時候回來呢？”爸爸說：“再等等，等掘完巷道，我就給你去買奧特曼?！?/p>

孬孩仍想和爸爸說句話，爸爸那邊卻沒了動靜。孬孩回頭去看媽媽，只見媽媽的眼角閃爍著晶瑩的淚花，欲出未出的樣子。

5

暑假來了，爸爸還是沒有回來。孬孩心里對爸爸的感覺難免淡化許多，好像爸爸虛化成無色無味的空氣，或者是可有可無的記憶。

孬孩的眼疾早已痊愈，黑夜里看東西一清二楚，心態(tài)更加放任自流，暑假作業(yè)姑且扔到一邊，成天和小伙伴們混在一起，常常要晚風(fēng)送爽，夜蟲啁啾才肯回家。有的時候，他們玩到天黑吃過晚飯，還要結(jié)伴出去再玩一個痛快。

夏夜特別舒坦，沒有了白天的喧嘩與燥熱，空氣中涌動著植物生長沁人心脾的香甜氣息，仿佛是天地間釀著一壇醇濃的酒，聞幾口都會惹人泛起醉意。滿天繁星像是被誰拋灑在藏青夜空中的無數(shù)顆珍珠，一閃一閃亮晶晶，一道漂浮的朦朧紗簾橫亙在星空，吸納著許多星星，閃耀著水銀般的光芒。

虎生一指，說：“你們看，那是天河，兩邊隔著牛郎和織女，他們隔河相望，每年才會相見一次?！?/p>

石娃不相信，說：“你是瞎說的吧，你咋啥也知道？”

虎生說：“這是我奶奶告訴我的，自然錯不了?！?/p>

糞蛋接口道：“虎生說得沒錯，這就是天河，我也是聽我奶奶講的，牛郎和織女他們每年只見一次面，還得搭好一座鵲橋，鵲橋搭不好他們也見不了面?！?/p>

孬孩仰望著天河，一眼看不到邊界，星星散落滿天，一下子也數(shù)不清到底有多少顆，頓生浩渺無窮之感。他問了一句：“那鵲橋是誰在搭呢？怎么看不到呢？”

幾個小伙伴沒有言語。半晌，還是糞蛋開口，說：“鵲橋鵲橋，當(dāng)然是要喜鵲搭建了，我想起奶奶說的，好像是在七月七，不過，這都是傳說，誰見過呢？”

一時大家無話，各自沉默。

過了一會兒，石娃看著虎生腰間鼓鼓囊囊的，隨口一問：“你這是別著啥？”

虎生撩起背心，從褲腰上拔出一把精致的木制手槍，頗帶自豪地說：“手槍！你們看看怎么樣，這是上次我爸回來專門做的一把，你們看像不像真的？”

幾個人傳著看了一遍，都贊賞起虎生爸爸的手藝，做得惟妙惟肖，簡直可以以假亂真。然后，又有了攀比心理，覺得不能認(rèn)輸。糞蛋說：“我爸前幾天剛回來，他給我買了一輛卡車模型，裝上電池拿遙控器都能控制，滿屋子亂跑呢。”石娃將手槍還給虎生，他搖著頭說：“你這槍好是好，卻沒我的槍好，你這槍是假槍，我爸給我買的槍能發(fā)射子彈，你這不能?！被⑸舆^手槍，不服氣地說：“你們的玩具都是花錢買的，我的可是純手工制作。”

孬孩看著他們炫耀玩具，心里非常不是滋味，爸爸臨走的時候答應(yīng)過他，說是回家時給他帶奧特曼。然而，時至今日，別人的爸爸都送有禮物，唯獨他啥都沒有，自己的爸爸一直未能出現(xiàn)，說好的奧特曼連個影子也摸不到。

情緒低落的孬孩越想越傷憂，都不曉得是如何同大家作別，如何步態(tài)沉重地走回家的?；氐郊依铮⑼嶂弊訂枊寢專骸鞍职稚稌r候能回來??？”媽媽沒想到孬孩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笑了一下，說：“怎么了，你想爸爸了？”孬孩說：“別人的爸爸都能回來，我的爸爸為什么不回來？”媽媽說：“他忙了吧，等他忙完掙夠錢，肯定要回來啊。”孬孩說：“那是什么時候，要等到鵲橋建好嗎？要等到牛郎和織女會面嗎？”媽媽又笑了，說：“你這傻孩子，從哪里聽來的？不早了，趕快洗洗腳睡覺吧?！?/p>

孬孩哪里能睡得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胡思亂想。想爸爸，想爸爸要買的那個奧特曼，也想爸爸回家的具體時間。孬孩記起，爸爸走時說他在煤礦要掘一條巷道，那么，掘一條巷道需要多久呢？上一堂課是四十分鐘，過雙休日是兩天，一個學(xué)期是四五個月，牛郎織女見面是一個整年，誰又能精確地告訴他掘一條巷道的時間？

孬孩苦苦地揣想著答案，想著想著他迷糊地睡著了。睡夢中，他仿佛看到了爸爸。爸爸頭頂帶著一盞鮮亮的礦燈，如同奧特曼戰(zhàn)士一樣，匯集能量，奮勇向前，前方的黑暗被他照亮，迎面的怪獸被他斬落。爸爸的身軀變得高大威猛，爸爸要與送給自己的奧特曼重疊合體，凱旋的爸爸有一瞬間回頭朝他笑了一笑，爸爸的雙眼像兩只溫?zé)岬臒襞?。孬孩看到爸爸的笑容，他也跟著燦然地笑起來，此時此刻，他是多么想上前抱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