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概念隱喻理論視角下審視,航空語境中富含的隱喻式術語是認知思維在語言層面的呈現。這類術語背后既有隱喻映射之中的內部系統(tǒng)性,亦有映射之間的外部系統(tǒng)性。基于內部系統(tǒng)性,源域部分形態(tài)或特性的認知拓撲結構在術語所指物上予以保留;但因雙域的異質性,凸顯的同時亦伴隨著隱藏。基于外部系統(tǒng)性,隱喻式航空術語之間具有層級關系,可以實現從類屬隱喻到創(chuàng)新性術語的衍生。必要情況下,隱喻的系統(tǒng)性得以延伸和突破。
關鍵詞:隱喻式航空術語;內部系統(tǒng)性;外部系統(tǒng)性;凸顯和隱藏;類屬和種屬
中圖分類號:H0-06;V2" 文獻標識碼:A" DOI:10.12339/j.issn.1673-8578.2024.03.007
Systematicity of Conceptual Metaphors in Aviation Terminology//LIU Chengpan, LIU Dongliang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nceptual metaphor theory, metaphorical terms which are abound in aviation context are the presentation of cognitive mind at the linguistic level. Residing behind these terms are both internal systematicity within metaphorical mappings and external systematicity between metaphorical mappings. In the light of internal systematicity, the cognitive topological structure of some forms or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urce domain is preserved in the referent of the term. Be that as it may, highlighting coexists with hiding as a result of the heterogeneity of the two domains. In the light of external systematicity, metaphorical aviation terms are framed in hierarchical relationships, which can give rise to innovative terms originating from generic-level metaphors. When necessary, efforts can be made to extend or even break through metaphorical systematicity.
Keywords: metaphorical aviation terms; internal systematicity; external systematicity; highlighting and hiding; genus and species
收稿日期:2023-07-14" 修回日期:2024-03-20
基金項目:天津市教委科研計劃項目(人文社會科學)“認知隱喻視域下中國特色對外話語體系的建構”(2021SK035)
航空科技是“20世紀以來發(fā)展最為迅速、對人類生活影響最大的科學技術之一”[1]。作為國民經濟的戰(zhàn)略性產業(yè),航空業(yè)“對消費升級、提高人民群眾生活品質起到先導作用,是支撐交通強國建設的重要力量”[2]。
作為航空領域“特定科學概念的語詞形式”[3]以及航空領域語篇“約定的符號”,航空術語指稱確定的概念,是人們對于所指概念的認知在語言層面的凝華,對于航空學知識的傳播與延續(xù)具有重要作用。從飛機的構成和操控、飛行動力學、飛機維修到空中導航、機場運行、航空氣象等,航空術語包羅萬象,共同構成了體量超大、紛繁復雜的術語體系。它們以文字形式呈現出航空領域的知識譜系,勾勒出一幅巨大壯觀的航空圖景,既呈現出航空業(yè)的發(fā)展脈絡,亦驅動著航空學知識話語的發(fā)展。
1 概念隱喻的系統(tǒng)性
從語言層面審視,航空語境中含有大量的隱喻式術語,如機翼、黑匣子、航路、渦輪葉片、濕租、干租等。認知語言學中的概念隱喻理論認為隱喻不僅是語言現象,更是一種認知現象,背后是人類的認知思維。本文所述的民航術語中的概念隱喻是詞匯化隱喻,即通過喻化給事物命名,使其表現出“一種重新概念化的知識內容”[4]。在認知思維的驅動下,航空語境中的這類頗具修辭趣味性的術語將已知概念作為源域,從中提取部分特征并將其映射到術語所指的概念上,這個過程既包含了對已知事物的已有認知向目標域的遷移,以及“日常經驗向專門活動領域的過渡”[5],亦涉及源域的相關術語到目標域的復制或改用。
以源域概念化目標域是一個系統(tǒng)性的過程,其中涵蓋內部系統(tǒng)性和外部系統(tǒng)性[6]。內部系統(tǒng)性深植于概念隱喻雙域之間的映射之內,而外部系統(tǒng)性是不同相互關聯的隱喻映射之間的一種客觀存在的性質(圖1)。隱喻的系統(tǒng)性折射的是人類隱喻式認知思維的整體性、連貫性、層次性,且在隱喻式術語上有所體現。
1.1 映射之中的內部系統(tǒng)性
內部系統(tǒng)性即映射之內的連貫性[6]。Lakoff提出“不變性假說(Invariance Hypothesis)”,從認知拓撲角度揭示了內部系統(tǒng)性的表現:隱喻映射保留了源域的認知拓撲結構(亦稱意象圖式結構)[7]。換言之,雙域間的映射保留了共性之處,使得映射過程呈現出一種不變性。后來,Lakoff將不變性假說確立為“不變性原則”[8]215。拓撲源自幾何學中形變而特征不變的現象,主要指變化中的不變性。認知拓撲實質上是從客觀世界到概念、從概念到語言符號的實現過程和手段[9]。在概念隱喻中,如果將概念的構成描述成多維拓撲空間,那么每個概念是由多個子拓撲空間構成的,每個子空間代表了概念的不同屬性。隱喻映射發(fā)生在概念之下的子拓撲空間,反映的是屬性之間的相似性[10]。
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Lakoff以“爭論是戰(zhàn)爭(ARGUMENT IS WAR)”為例來闡釋概念隱喻的系統(tǒng)性:戰(zhàn)爭這一概念的諸多方面(如攻擊敵方、捍衛(wèi)我方、取勝、敗北等)共同構成了爭論的諸多方面,同時也構成了爭論的“戰(zhàn)斗性”特點的系統(tǒng)模式[11]7。戰(zhàn)爭的各個特征點共同構成了一個有機的網絡,網絡中部分特征平移至爭論上,即認知拓撲結構得以平移,使得后者也具備了這些特征,這便是蘊含在同一個概念隱喻之中的內部系統(tǒng)性。因為這個性質的存在,我們對于目標域諸多特征的認知是連貫的,而非孤立的。
1.2 映射之間的外部系統(tǒng)性
概念隱喻映射背后存在內部系統(tǒng)性,而不同映射之間亦有外部系統(tǒng)性[6]。許多隱喻映射具有橫向關聯、縱向聚合的特征。它們彼此之間產生系統(tǒng)聯系,并且可以歸類到一個更具概括性、范疇更大的映射之下[6]。
Lakoff將隱喻映射之間的這種關聯稱為層級關系,其中低層級的映射承繼了高層級映射的種種結構[8]222。一般而言,隱喻映射的層級越高,所涉及的概念越籠統(tǒng),甚至沒有具體的映射對象。Lakoff取材于生物學的層級劃分,將概念隱喻分為類屬隱喻和種屬隱喻[12]80。類屬隱喻,如“事件是動作(EVENTS ARE ACTIONS)”,本質上基于類屬圖式,在層級關系中位居上位。類屬隱喻的源域和目標域極其模糊籠統(tǒng),不具有明確的指代性,細節(jié)性不強,多為骨骼式結構。種屬隱喻,如“人生是旅途(LIFE IS A JOURNEY)”,植根于種屬圖式,是類屬圖式層級之下具體明確、有血有肉的隱喻。正如生物界中同一類屬之下的所有物種均具備該類的共性,所有種屬隱喻亦呈現出其對應的類屬隱喻的共性特征。換言之,多個種屬隱喻同根同源,發(fā)端于同一個類屬隱喻,這正是隱喻外部系統(tǒng)性的體現。
這種由同一個隱喻圖式作為根基結構催生出不盡相同但彼此相關、分屬不同層級且頗具連貫性的隱喻的能力正是隱喻圖式強大生成力的佐證。從這個角度講,系統(tǒng)性可以作為衡量隱喻圖式生成力的標尺。
1.3 系統(tǒng)性與隱喻式術語
由于隱喻性概念是系統(tǒng),所以我們用來談論此概念的各方面的語言也是系統(tǒng)的[11]7。隱喻式表達究本溯源是隱喻性概念系統(tǒng)在語言層面的體現,也具有系統(tǒng)性特征。由一個概念隱喻派生出來的多個隱喻表達式或語言隱喻是成系統(tǒng)的[13]。有鑒于此,隱喻式術語這種特殊的隱喻性語言表達亦有映射之中的內部系統(tǒng)性和映射之間的外部系統(tǒng)性。
航空語境中的隱喻式術語亦是如此。每個術語通過映射將源域的特征系統(tǒng)化地傳遞到術語所指物上,使得前者的拓撲結構在后者身上得以凸顯,這便是內部系統(tǒng)性的體現。此外,很多術語并非孤立存在,而是彼此關聯,處在層級化的關系網絡中,具有明顯的外部系統(tǒng)性。下文將對航空術語中概念隱喻的這兩種系統(tǒng)性展開詳細論述。
2 凸顯和隱藏
2.1 有限的凸顯和隱藏
在內部系統(tǒng)性驅動下,可以借助源域實現對目標域系統(tǒng)化的建構。但是,這個系統(tǒng)化的映射過程不等于雙域之間的一一對應,不等于拓撲結構的點對點遷移,而是一個有取有舍的過程。隱喻的系統(tǒng)性使我們能通過一個概念來理解另一概念的某方面(比如以戰(zhàn)爭來理解爭論),但這一系統(tǒng)性也必然會隱藏此概念的其他方面,這便是Lakoff在探討隱喻系統(tǒng)性時重點討論的兩個相伴而生的現象:凸顯和隱藏[11]10。凸顯是內部系統(tǒng)性的必然結果,是從已知領域向新領域過渡的必由之路。如果將雙域之間的共性元素稱之為語言拓撲空間之間所具有的同樣的拓撲性質,那么具有拓撲等價屬性的元素即映射過程中凸顯的元素。但是,因為目標域的特征不計其數,根本無法實現面面俱到的凸顯,所以隱藏與凸顯相伴而生。畢竟,如果隱喻對于某概念的建構是全面覆蓋的,那么兩個概念沒有任何區(qū)別,屬于同一種事物,這就失去了隱喻的必要性。
凸顯和隱藏的共存表明內部系統(tǒng)性有其局限性,隱喻的源域對于目標域的概念建構也是部分的,僅在有限范圍內保留了源域的認知拓撲結構,無法全面覆蓋(圖2)。
2.2 形態(tài)與特性
航空語境中,隱喻式術語的生成往往是在形態(tài)、特性等方面的凸顯,保留著源域事物在形態(tài)、特性等方面的拓撲結構。有些術語僅僅是二者之一的凸顯,有些則兼具兩個方面(表1)。
以形態(tài)上的相似性為基礎催生的隱喻式航空術語數目眾多,往往以術語所指物體典型的形貌特征為基礎,從司空見慣的相似事物上獲取靈感并擬定名稱。以道肩為例,它是指跑道兩側呈縱向平行排布、與土壤相接的隔離地段。很明顯,這個術語取自肩膀,靈感源于肩膀與主體的位置關系。具體而言,肩膀位于主體兩側、肩膀與主體相接、肩膀自然狀態(tài)為縱向排布等形態(tài)特征均一一傳遞至道肩這個目標域上,從而體現出系統(tǒng)化的映射。但是,肩膀的主要功能(即調節(jié)關節(jié)協調運動等)并沒有投射至道肩上。換言之,道肩保留了源域某些形態(tài)上的拓撲特征,但隱藏了功能上的特征。
同樣,飛機上不勝枚舉的零件(如扇形盤、T字接頭、渦輪葉片、葉柵葉片等)均是基于形態(tài)相似性產生的隱喻式術語。這些術語一目了然,通俗易懂,極易在讀者腦海中激活生動的意象,因此往往具有較強的透義性。
相反,有些航空術語并沒有承繼源域的形態(tài),但卻保留了源域部分的特性或功能。例如由我國自主研發(fā)的北斗導航系統(tǒng)完全拋棄了北斗七星的勺子形態(tài),而只是借鑒了七星指引方向這個導航功能。再如,當代先進機型上使用的電子陀螺儀是由傳統(tǒng)機械式陀螺儀進化而來的。傳統(tǒng)陀螺儀由轉盤、中軸和平衡環(huán)構成(圖3),具有定軸性和進動性。但是電子陀螺儀已經完全拋棄了傳統(tǒng)形態(tài),而是成了一種由傳感器作為主要部件的便攜式迷你形態(tài),沒有專業(yè)背景的普通人很難識別。然而,航空界之所以仍將其稱為陀螺儀,是因為它保留了由傳統(tǒng)版本的定軸性和進動性所實現的種種功能(如測算飛機的俯仰角等)。換言之,該隱喻式術語將傳統(tǒng)陀螺儀這個喻體的種種特性系統(tǒng)性地保留下來,但是卻最大程度上隱藏了源域的形貌特征。
比起那些僅保留了源域形態(tài)且通俗易懂的隱喻式術語,這類植根于特性的術語有時晦澀難懂,需要具備一定的專業(yè)背景知識才能理解到位。例如,干租和濕租是航空業(yè)兩種常見的租賃方式。干租是指只提供飛機租賃服務,而濕租不僅涉及飛機的租賃,亦附帶燃油、機組人員和維修設備等。租賃服務中是否提供燃油成了區(qū)分兩種租賃方式的主要標準,這也是干濕二字的由來。理論上,這二字描述的是生活中實體的狀態(tài),是不能修飾租賃這種抽象概念的。但是將租賃具象化,即借助認知思維將其實體化,邏輯上便成立了,催生了干租和濕租這兩個頗有創(chuàng)意的本體隱喻。因此,僅僅從干燥和潮濕的形態(tài)出發(fā)解碼兩個術語是抓不住本質的。
另外,有些航空術語同時保留了源域的形態(tài)及特性,在一定程度上兼顧了形似與神似。例如,軸輻系統(tǒng)(亦稱中樞輪輻式網絡結構)是機場常用的空間格局,表現為樞紐機場(往往為大機場)位居中心,與其他中小型機場通過支線連接(圖4)。顧名思義,這個術語源自由中軸與輻條構成的車輪。車輪中心發(fā)散式的形態(tài)結構為機場軸輻系統(tǒng)所復制應用。此外,因為軸輻布局,車輪展現出一些特殊性質如所有輻條均與輪軸連接,每個輻條提供的支撐力匯聚到中心,共同起到穩(wěn)定支撐的作用,各個輻條的起始端與核心連接,但是末端卻彼此相隔、毫無關聯。這些特性也大都映射到機場軸輻系統(tǒng)中:每個支線機場均與樞紐機場建立航線,共同構成一個規(guī)模龐大但脈絡清晰的航線系統(tǒng);支線機場彼此之間沒有航班,乘客需要從一個支線機場經由處在核心位置的樞紐機場才能抵達另一個支線機場。
同樣,飛機上很多部位的術語均是隱喻式的,且同時嫁接了源域的形態(tài)和特性。例如,起落架系統(tǒng)中減震支柱上的扭力臂,不僅具有動物臂的外形,也起到臂的連接、控制等作用。機身、機翼、尾翼乃至當下備受推崇的翼身融合概念,均是將鳥類身體部位的形態(tài)及功能復制到飛機上而形成的術語。這類隱喻式術語雙域間的共性元素是形態(tài)與特性的有機結合,是對兩者的系統(tǒng)化凸顯。
2.3 凸顯與隱藏的解碼滯礙
由上可知,隱喻式航空術語依靠源域建構目標域的過程中,因為內部系統(tǒng)性,共性元素得以凸顯,而非共性部分則被隱藏,并沒有參與映射過程。凸顯和隱藏讓我們將思維集中于共性部分而自動忽略非共性部分,以此更有針對性地借助彼概念對此概念進行解碼。然而,不可否認這種內部系統(tǒng)性對于目標域的認知有一定局限性,有時甚至在解碼隱喻式術語的過程中制造障礙,導致隱喻式術語不一定能夠從語言層面幫助我們實現對所指物的精簡認知。
這種解碼上的滯礙有一定的原因。其一,內部系統(tǒng)性受制于隱喻式術語對于所指物特征的擇取和對于源域的擇取。每個航空術語的指代物有過多的形貌特點、特殊屬性、功能特征等,單個術語不可能且沒有必要覆蓋所有的方面。于是,命名者在命名時有了一定的主動權和選擇權,這自然會導致一定程度的主觀性和隨機性。在擇取隱喻式命名時,有些命名者挑選了所指物形貌上最為突出的特征,有些關注的是功能特征,有些則兩者兼顧。毫無疑問,這類命名法以最大限度的區(qū)分度將所指物標記出來,醒目且突出。但是也有些命名者只是從所指物某個不太具有區(qū)分度的方面著手命名,而沒有呈現其最為關鍵的特征。如果沒有更為深入的詮釋,這樣的命名會對術語解碼造成一定的困難。
試舉一例,黑匣子幾乎是一個盡人皆知的航空術語,指飛行數據記錄儀。但是,僅僅從隱喻式字面是無法實現對該物本質的認知的,甚至會讓普通大眾產生一定的誤解。如僅從字面上調動認知系統(tǒng),受眾腦海中浮現的是一個真正的黑色匣子的心理意象(圖5)。但是,當準備進一步將這個規(guī)約意象的部分特征系統(tǒng)化地投射至所指物上以期進行更為細致的解讀時,卻會遭遇解碼瓶頸,因為這個意象與真相相去甚遠。首先,記錄儀本身不一定是黑色的。鑒于飛機失事后黑色目標極難定位,當代的黑匣子多設計為橘紅色。其次,黑匣子一詞僅僅呈現出記錄儀的封閉狀態(tài),不具有太明顯的區(qū)分度,因為飛機上的其他很多部件同樣也處于封閉狀態(tài)。從映射角度來看,這個術語僅僅凸顯了記錄儀較為籠統(tǒng)、不甚具體的特征,而隱藏了其他更為關鍵、更具區(qū)分度的特征。因此,從嚴格意義上講,這個術語詞不達意,如果沒有額外的解釋,受眾對其的解碼是有失偏頗的,甚至會出現誤解。邊緣性特征的凸顯和核心特征的隱藏導致受眾在解碼時角度大大受限,雖然隱喻的內部系統(tǒng)性也在背后起作用,但也僅僅作用于細枝末節(jié)上,效力甚微。
其二,雙域之間只是保留了認知拓撲結構,而非面面俱到的對等;兩者的共性元素具有相似性,可以稱之為“拓撲等價性”,但不是等同性,這就要求受眾在解碼隱喻式術語時需要變通思維,而不能在內部系統(tǒng)性上固守一隅。例如,上文提到了軸輻系統(tǒng)這個生動形象的術語,如果受眾過于刻板地局限在車輪這個源域的形態(tài)和特性上,那么可能產生一定的誤解。車輪的輻條長度相同,而各支線機場與樞紐機場之間的航程卻不盡相同。輻條多為直線,但是空中的航線往往因為空域的設置、地形的約束等呈現出曲折的形態(tài)。由此可見,從車輪到軸輻系統(tǒng)的映射只能是拓撲性的。前者的形態(tài)不是毫無更改地復制到了后者,而是保留了拓撲不變量,即“經過同胚映象而不變的圖形性質”[10]。雖然形態(tài)上有了改變,但是前后仍具有“拓撲等價性”。所以,在解碼術語時,如果不加以變通而刻板地固守映射的內部系統(tǒng)性,強行將車輪的上述特征僵化地嫁接至軸輻系統(tǒng)上,勢必造成解碼滯礙,最終對軸輻系統(tǒng)產生一種不倫不類的認知。
3 由類屬層級隱喻到創(chuàng)新性衍生
上文論及了單個術語所承繼的來自源域拓撲結構的內部系統(tǒng)性,揭示了人們的認知系統(tǒng)從已知概念建構未知概念的系統(tǒng)性思維。除此之外,我們亦可發(fā)現多個隱喻式航空術語之間也有關聯性和層級關系。換言之,術語及其表達的概念不是孤立存在的,而是構成術語系統(tǒng),具有上位、下位或同級概念[1]。例如飛機部件中的機身、機頭、機翼、機腹,跑道構成中的道口、道肩、道面。很明顯,身、頭、翼、腹等隱喻式字眼共同勾勒出了鳥類的意象,這就使得這些航空術語找到了命名時參考的源頭,彼此之間也有了合理的關聯。這種千絲萬縷的聯系歸根結底源自概念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
3.1 系統(tǒng)性嫁接術語
概念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可將彼此關聯的隱喻分為位居上位且表意較為籠統(tǒng)泛化的類屬隱喻和位居下位、具有明確指代性的種屬隱喻。航空領域中很多隱喻也處于這種層級關系中。例如,“飛機是鳥”是航空領域一個較為典型的概念隱喻,無論是在航空專業(yè)知識的傳授中還是通俗易懂的科普語境中,均能見到它的影子。其用鳥建構對飛機的認知,鑒于源域和目標域的具體性,可將其劃歸為種屬隱喻。同樣,“航空發(fā)動機是心臟”“液壓系統(tǒng)是血液系統(tǒng)”等均為描述飛機具體部位、指向明確的種屬隱喻。這些概念隱喻表面上指代不同物體,但是均在一個具有統(tǒng)攝地位的類屬隱喻的控制之下,即“人造物體是生物”。航空領域的很多人造物體的靈感源于自然界的生命體,這也正是仿生學的精髓所在。
類屬隱喻本身無法產生隱喻式表達,但可以催生種屬隱喻,使其可以作為基礎隱喻進一步衍生出更為具體的隱喻,落在語言層面,既有形形色色的表達,亦有同根同源的術語。例如,“飛機是鳥”這個隱喻絕非停留在個別概念的映射傳遞,而是將鳥類身體幾個重要部位系統(tǒng)性地嫁接到機體上,前者對應的部位詞匯也在機體上得以保留(機頭、機身、機翼、機腹、尾翼等),這就形成了對飛機輪廓的整體認知(圖6、7)。從鳥到飛機概念映射的系統(tǒng)性不僅體現在整體上,局部亦有體現,以此生成指代飛機各部分的隱喻式術語。以翼部為例,鳥翼上的翼展、翼根和翼尖等術語原封不動地嫁接到機翼上(圖8)。由此,人們所熟知的鳥類整體輪廓及部分構成的術語以最小的改動、最大的忠實度復制到了飛機上。術語背后承載的豐富知識也得以遷移嫁接,從而實現了從生命體到人造物的系統(tǒng)性認知建構。
從穩(wěn)居高位的類屬隱喻到種屬隱喻,再到語言層面的航空術語,概念隱喻的系統(tǒng)性就像一張隱形網絡在暗處支配運作。它將具體可見的航空術語、術語背后隱藏的概念隱喻,以及蟄伏更深、不顯山露水的類屬隱喻圖式串聯起來,既為彼此相關的一系列航空術語找到了認知的源頭,亦實現了人們對術語認知和理解的連貫性。此外,這些例子也印證了術語的非獨立性。正所謂,理想的術語系統(tǒng)具有清晰的層級結構和相互關系[1]。單獨存在的術語是虛構的,它只能存在于術語系統(tǒng)之中,即和與之具有一定關系的其他術語共存[14]。這種術語系統(tǒng)的系統(tǒng)性使術語之間彼此關聯,共處在相互交織、有縱有橫的術語網絡之中。
將類屬隱喻作為根基孕育出種屬隱喻,并以此催生出形形色色的航空術語,這足以昭示隱喻的生成力。正所謂,隱喻式認知過程是語言符號簡化和詞義豐富發(fā)展的過程[4]。概念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使人們能夠抓住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脈絡,并沿著這個脈絡進行術語的生成和創(chuàng)新。在該過程中,源域的術語嫁接到目標域上且有了生命力,舊詞有了新義,術語得到了充實。有鑒于此,概念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為術語網絡的延展提供了土壤和養(yǎng)分。沒有外部系統(tǒng)性,那么隱喻式術語之間的關聯便無從談起。
3.2 系統(tǒng)性的延伸與突破
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解釋了術語的系統(tǒng)性,但是因為目標域的結構與源域畢竟不屬于同一事物,在結構、形態(tài)和功能上有著諸多不一致之處,術語的嫁接無法做到百分之百絲毫不漏的完美匹配。源域中的很多術語無法原封不動地復制到目標域上。只有延伸隱喻系統(tǒng)性的邊界甚至突破系統(tǒng)性,才能夠在建構和命名事物時靈活地創(chuàng)造其所需的諸多術語。所以,人們在用隱喻式術語建構目標域時,既能創(chuàng)造出根植于源域的衍生術語,亦能突破系統(tǒng)性去創(chuàng)造完全偏離源域的新術語。
3.2.1 根植于源域的衍生術語
以機翼為例。上文提到翼展、翼根和翼尖等術語是從源域原封不動嫁接到機翼上的。但是,機翼的結構復雜無比,很多部件在鳥類中并不存在,因此在鳥翼上無法找到對應的術語。例如,考慮到飛機在低速飛行時升力不夠,設計者在機翼的前緣與后緣增加了襟翼,即一種能夠在飛機低速飛行時增加升力的可動部件(圖8)。這種設計的靈感確實來自鳥類在飛行時通過調整翅膀的形狀和角度來控制飛行的操作,鳥翼仍然作為源域,將部分功能特征嫁接到機翼上。但是,從細節(jié)上看,鳥翼上并沒有襟翼這種設置,無法與機翼產生點對點的對應關系。即便如此,命名者仍然在這個術語中保留了“翼”字,這表明其思維在認知建構過程中仍然沒有脫離“機翼是鳥翼”這個概念隱喻的控制,外部系統(tǒng)性仍然發(fā)揮了作用。
同樣,圖8中還可以看到機翼上用于控制飛機滾轉的副翼和用于提高飛機臨界迎角的縫翼。雖然這類術語無法在雙域之間找到明確的一一對應關系,表面上似乎失去了隱喻建構的連貫性,但是仍保留了“翼”字,且發(fā)揮著翼的某些特定的功能,承載著源域的種種痕跡。它們源自隱喻外部系統(tǒng)性的延伸,即在保留了雙域之間不甚明顯的相似性基礎上拓展了系統(tǒng)性的邊界,由此創(chuàng)造出了植根源域但又頗具創(chuàng)意的新術語。
3.2.2 偏離源域的創(chuàng)新術語
外部系統(tǒng)性的延展能依托源域創(chuàng)生出衍生術語。然而,由于源域和目標域的異質性,這種外部系統(tǒng)性必然有其局限性,不可能永無止境地拓展。源域不可能毫無限度地以完美映射的模式建構目標域,這在客觀意義上無法成立。我們可以依托一個概念隱喻建構術語所指物的整體,并繼續(xù)以這個概念隱喻或其相關聯的次級隱喻建構該物的部分結構,但是卻不得不訴諸其他隱喻或非隱喻途徑建構該物的其他結構。
上述以鳥翼建構機翼的概念化過程中,許多與鳥翼相關的術語在機翼上得以保留,并且還衍生出襟翼、縫翼這類源域所沒有的術語,最大限度地延續(xù)了概念隱喻的外部系統(tǒng)性。但是,如圖9所示,機翼中仍有不少構件,如縱墻、梁、桁條、肋條等,與鳥翼內部結構大相徑庭,毫無對應關系。這些術語雖然均為隱喻式表達,但是已經完全偏離鳥翼這個源域,找不到任何鳥翼的痕跡了。在外形和部分功能上,機翼取靈感于鳥翼合情合理,但是在內部架構上卻無法完全復制。
以肋條為例,本義指動物的肋骨,塑造且維持胸腔的輪廓和形狀,同時支撐了外部皮膚。機翼為剖面形狀,同樣需要某些構件的塑造與維持,機翼外部的蒙皮亦需支撐。于是為該構件賦名肋條,其功能性一目了然。此外,動物體內的各條肋骨并排存在,共同構成胸廓,與平行排列的機翼肋條如出一轍,在形態(tài)上亦有一致性。形態(tài)和功能的相似性使得肋條這個術語通俗易通。當然,鳥翼中亦有不少搭建輪廓、支撐皮膚的組織,比如腕骨、指骨、掌骨、尺骨、肱骨等,然而這些組織在形態(tài)上與機翼中平行排布的肋條大相徑庭。這種迥異的結構使得這些術語無法通過保留或微調原詞的方式嫁接到機翼中。所以,使用肋條一詞完全突破了鳥翼這個源域,擺脫了隱喻外部系統(tǒng)性的龐大脈絡,獨辟蹊徑,尋找到了一個新的源域。同樣,機翼中的縱墻、桁條、梁等隱喻式術語亦是取材于其他不同源域,并沒有刻板地堅守在同一源域。原有的源域已經無法為目標域提供任何有實用價值的參考,映射關系無法成立,再強行延續(xù)系統(tǒng)性已經毫無意義。
從隱喻生成力角度來看,外部系統(tǒng)性所建構的概念網絡可以催生彼此關聯的術語。然而,由于外部系統(tǒng)性的局限,其術語的生成力是有限的。而人們對于術語的需求是無限的,只有突破了外部系統(tǒng)性的邊界,依托其他隱喻或非隱喻途徑,才能創(chuàng)造出更多術語,搭建更為充實的術語體系,實現對所指物全方位的語言建構。
4 結語
航空術語是傳播和延續(xù)航空學知識不可或缺的語詞元素,為航空學中數量龐大的事物和概念找到貼切的術語命名,對于航空學的發(fā)展具有重要作用。其中,借助隱喻進行命名是常見的方式之一。隱喻式航空術語既是頗具修辭之韻的語言,又折射出賦名者的隱喻思維。本文從概念隱喻系統(tǒng)性的角度進行剖析,揭示了隱喻式航空術語背后隱喻映射的內部系統(tǒng)性和外部系統(tǒng)性。
從內部系統(tǒng)性來看,每個隱喻式術語依據相似性原則,通過將源域的拓撲結構(子拓撲空間)投射到所指物上,實現前者對后者的系統(tǒng)化建構,其中涉及形態(tài)或特性的凸顯和隱藏。但因為術語擇取時所參考特征的主觀性和隨機性,隱喻式術語并非一定具有較強的透義性,有時反而會造成解碼滯礙。從外部系統(tǒng)性來看,隱喻式航空術語之間具有關聯性和層級關系,植根于類屬隱喻,經由種屬隱喻,將源域的部分術語嫁接到目標域,最終體現在語詞層面,這佐證了隱喻的強大生成力,尤其是催生體系化術語方面的能力。但外部系統(tǒng)性的有限性使我們無法從一而終延續(xù)同一個或同一組概念隱喻,所以有時需要突破系統(tǒng)性,另辟蹊徑進行命名。
總而言之,從隱喻的系統(tǒng)性角度剖釋航空術語,可以更深刻地窺探隱喻式術語背后頗為連貫的映射機制,亦為術語之間的關聯性找到深層次理據,從而揭示航空學概念賦名機制背后的系統(tǒng)化思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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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成盼(1989—),男,碩士,2014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現為中國民航大學中歐航空工程師學院外語講師。研究方向為認知語言學、科技傳播、翻譯學等。主持天津市教委科研項目1項,曾主持多個中央高校項目及教學教改等項目。出版教材1部,翻譯圖書3部。通信方式:leo_liuchengpan@163.com。
劉東亮(1988—),男,碩士,2012年畢業(yè)于南開大學,現為中國民航大學中歐航空工程師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二語習得、ESP教學與研究、科技傳播等。主持天津市教委科研項目1項,參與其他省部級課題多項,出版教材1部。通信方式:liudongliang_nk@163.com。